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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逻辑”和“非资本逻辑”:《资本论》社会分析方法的两个维度

2021-12-07付泽宇

关键词:资本论资本主义马克思

□付泽宇

一、问题的提出

对资本主义的分析是马克思一生关注的核心议题。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试图透过社会的表象来解释隐藏在其背后的资本主义的本质和发展规律。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和方法,马克思整体地把握了包括资本运动规律在内的诸多规律,并着重强调规律作用的整体性。马克思认为这些规律并不是单独起作用的,而是作为一个整体作用于资本主义社会,个别规律或要素的变化会引起整个规律的作用机制发生变化,从而导致资本主义社会机体的演变。与此同时,马克思并没有忽视特殊、个别规律的作用,而是在强调规律整体性的基础上,凸显资本主义各发展阶段规律的差异性,并根据具体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把握社会发展不同阶段的具体规律,实现总体与具体、一般与特殊的统一。马克思把“资本逻辑”看作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起核心作用的经济规律,同时他也注重把握非资本的运动规律,在整体上揭示了资本主义的产生、生存、发展直至灭亡的过程。

如何把握人类历史发展大势特别是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和运动规律,一直是学界关注的重要问题,而对于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往往又会涉及资本主义的历史分期、资本主义制度与社会主义制度的关系、全球化的发展历程和未来趋势等诸多议题。这既是一个阶级立场的问题,也是一个关于理论方法的问题。学界对此形成了诸多解释路径。例如,丹尼尔·贝尔把某些“中轴结构”作为历史过程时期划分的基础,揭示了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三种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但忽视了社会历史过程不同发展阶段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的特殊性。弗朗西斯·福山把自由市场经济的逻辑视为各个国家民族和地区都要遵从的唯一逻辑,设想了一幅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在全球胜利的图景,提出了著名的“历史终结论”。这一观点带有强烈的西方中心论的色彩。还有学者认为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主导权力已经由资本所有者转变到拥有技术知识的管理者手中,知识技术逻辑成为主导逻辑,由此观点进一步衍生出资本主义制度与社会主义制度“趋同”的观点。笔者认为,上述观点没有科学把握资本主义制度的发展规律与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的关系,忽视了不同社会,或同一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起主导作用的规律或因素的不同特征,只是片面强调某一规律或因素,而不能总体把握社会中的多种规律或因素。因此,有必要依据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分析,从“资本逻辑”与“非资本逻辑”及其二者关系的视角,澄明种种资产阶级学者的错误观点。与此同时,辩证地、整体地把握资本主义发展历程的诸种规律对于分析当代中国社会现象、认识急剧变化的世界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二、“资本逻辑”是分析资本主义制度的重要维度

在发达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逻辑”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逻辑,决定着资本主义制度的发展方向和运动趋势。所谓“资本逻辑”,是资本的运动机制、运行趋势和发展规律,在生产和流通过程中实现价值增殖的目的。资本就其本身而言,是一种包含着生产、实现、积累和占有剩余价值的社会关系。资本生产和实现剩余价值实际上是一种运动过程。马克思对资本运动规律的揭示构成了他剖析资本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要维度。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分析以及对“资本逻辑”的批判,指明了资本主义制度的界限以及它必然被更高级的社会制度所代替的必然规律。“资本逻辑”蕴含着创造文明和制造危机毁灭文明的深刻矛盾。随着资本力量的增大,冲破资本增殖的界限也就意味着资本的消亡。“资本逻辑”的自我障碍和发展界限,也成为资本主义制度解体的原因。当资本规律或要素不再是主导性规律或要素而退为从属地位时,那么资本所塑造的文明形态必然被更高级的文明形态所代替。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辩证地、历史地分析资本运动规律,揭示了资本运动规律创造文明的趋势。他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创造了发达的科学技术、先进的生产力,并实现了人的全面发展。马克思感慨道:“现代工业从来不把某一生产过程的现存形式看成和当作最后的形式。因此,现代工业的技术基础是革命的,而所有以往的生产方式的技术基础本质上是保守的。”[1]560其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性质。一方面,资本要实现利润最大化,就必须不断地促进社会分工和科学技术的发展,从而提高生产效率,缩减必要劳动时间,使资本占有更多的剩余劳动和剩余时间。另一方面,资本的贪婪本性必然要不断拓展原料供应地和产品倾销地,从而创造出普遍交往和普遍联系的世界市场,这成为资本野蛮生长的优渥温床。马克思认为,世界市场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和生活环境,并指出“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任何界限都表现为必须克服的限制”[2]88。在当今时代,资本本性没有改变,资本魔力依然不减,并形成了跨国资本、金融资本等资本新形态,在全世界范围内攫取超额利润。在资本力量的支配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和困境,比如全球贫富差距不断增大、环境危机有增无减、地区矛盾教派纷争此起彼伏,等等,在这些问题与现象的背后似乎都可以看到资本的身影。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分析和资本运动规律的阐明与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背后隐藏着精巧的剥削手段,并暗藏着爆发危机乃至革命的可能。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拓展和对世界市场的依赖,必然引起资本家对生产商品的狂热追求,从而导致商品过剩。一旦市场收缩,就会出现瘫痪状态,导致经济危机。在“资本逻辑”的作用下,“工业的生命按照中常活跃、繁荣、生产过剩、危机、停滞这几个时期的顺序而不断地转换”①马克思使用“中常活跃”意即“一般活跃”。[1]522。可见,不稳定性是资本主义制度的重要特征,一切都处于不断地运动发展的循环之中,繁荣与危机、文明与毁灭如影随形。在资本主义经济规律的作用下,资本无限地追求利润增长,必然导致生产过剩与消费不足的矛盾。这是“资本逻辑”的必然结果。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资本的发展程度越高,它就越是成为生产的界限,从而也越是成为消费的界限。”[2]97占统治地位的资本运动规律是调节社会生产以及社会关系发展的规律,它一方面聚集着推动社会历史的动力,另一方面又破坏着现存的经济关系与社会关系的平衡。可见,在资本运动规律中已经潜在地包含着日后才会显露出来的那些矛盾。

在资本运动规律的支配下,现代工人沦为资本主义生产有机体的一个器官。不是工人支配机器,而是机器支配工人。除了工人变成局部工人外,在马克思看来更为重要的是,随着生产技术条件的进步,部分工人逐渐被现代工业体系所排挤,成为过剩的商品。资本主义生产的不稳定必然导致工人就业生活的不稳定;那么工人阶级就面临着失去劳动资料、生活资料的危险。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往往伴随着失业大军的产生;同时,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积累是以工人贫困化为代价,劳动力的提高和劳动量的增大是以劳动力本身的破坏为代价,可见“生产过程的革命是靠牺牲工人来进行的”[1]526。这是资本主义经济运动规律的必然体现。另外,资本运动规律的集聚化特征,也促进了工人阶级反资本力量的产生。这种狭隘的生产包含着资本自我解体和自我否定的趋势,也创造着个人全面发展的条件,并促使着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觉醒。随着生产社会化程度的提高,以及资本统治力量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普遍化和加速化,也使得反对这种统治的斗争普遍化。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使生产过程的物质条件和社会结合成熟的同时,也使生产过程的资本主义形式的矛盾和对抗成熟起来,因此也同时使新社会的形成要素和旧社会的变革要素成熟起来”[1]576-577。

资本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解体的发展趋势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制度的解体。“这种趋势是资本所具有的,但同时又是同资本这种狭隘的生产形式相矛盾的,因而把资本推向解体,这种趋势使资本同以往的一切生产方式区别开来,同时意味着,资本不过表现为过渡点”[3]539。资本范畴作为历史分析工具是存在于特定历史条件下的,马克思基于资本运动规律的分析维度,剖析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但并没有把资本范畴绝对化和抽象化,而是具体把握了资本运动规律起作用的生产条件和物质条件,从而阐明了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发展规律和社会历史的辩证法。

三、《资本论》社会分析方法的“非资本逻辑”维度

资本运动规律无疑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规律,也是马克思解剖资本主义运动的重要视角。资本范畴构成了马克思考察资本主义历史的重要分析工具。然而,正如生物有机体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所表现出的特征不同一样,社会形态在其不同的发展阶段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和主要特征,因而要针对具体的阶段特征进行具体分析,不能把复杂的社会运动简单化,也不能把分析事物的方法和视角抽象化和单维化。资本主义社会作为迄今为止“最发达的和最多样的历史的生产组织”,经历了产生、生存、发展等不同阶段,它在每一个阶段的形式特征也是不同的,所以,不能大而化之地将“资本逻辑”的社会分析维度奉为圭臬,把一切资本主义经济事实和社会现象产生的原因都归结于资本的运动规律,而忽视了其他非资本的运动规律。《资本论》对资本主义制度起源、资本原始积累的分析,揭示了前资本主义社会的运动规律。在这里,马克思没有局限于资本范畴,而是根据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进行了多重视角的分析。

在《资本论》中,“资本逻辑”是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制度的重要维度,但不是唯一维度。我们把马克思从非资本视角剖析资本主义的维度称之为社会分析的“非资本逻辑”维度。笔者认为,“非资本逻辑”是相对于“资本逻辑”而言的,它不是特指某种具体的运动规律,而是指资本运动规律以外的其他形式的规律,包括分工的逻辑、劳动与生产资料同一性的规律、生产力发展的规律、共同体发展的规律、地租发展的规律,等等。这些规律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的视角,马克思依据这些规律整体地把握了资本主义及其不同的发展阶段特征和规律。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用大量篇幅论述了原始共同体等资本主义前史,其目的在于阐明资本主义的起源和前提,即资本的原始积累问题,并揭示新旧生产方式之间的矛盾。《资本论》对资本主义前史的分析构成了资本主义制度社会分析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卢森贝指出的,“资本主义的前提和资本主义本身彼此是不可分割的:决不能纯粹机械地去理解它们的联系,原始积累方法之辩证地转变为资本主义积累方法从一开始就具有意义”[4]。而之所以是“原始积累”,是因为它是“资本及与之相适合的生产方式的前史”[1]822。资本的“前史”从一开始就辩证地转变为资本的“现代史”,一旦前者积蓄的力量达到一定程度,资本就开始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所以,“前史”时期的资本生产方式并不是“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而是从属于奴隶的、封建的生产方式或者与之并存,资本绝不是“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充其量是一个正在上升发展着的力量。所以,资本的运动规律不是资本主义“前史”的唯一运动规律,不能把“资本逻辑”绝对化和抽象化。

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从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中产生,是一个漫长复杂的历史过程,是多种因素和历史条件共同作用的结果,显然,不能把一切现象产生的原因都归结为资本规律。同时,资本自身也是经历一个从商业资本、高利贷资本、货币资本再到产业资本不断发展的过程。资本范畴作为一个历史分析工具也有其特定的界限。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被称为“资本的洪水期前的形式”,是现代资本的历史起点。这两种资本形式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资本。尽管这两种资本形式是马克思剖析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关键,但它们是从属地位的规律或要素,并不占据统治地位。在这种情形下,抽象地依赖“资本逻辑”显然不足以全面准确地揭示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特征和发展规律。

正如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一样,资本主义经济也为理解古代经济提供了钥匙。从历史上看,高利贷资本是资本产生的一个重要阶段,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资本而是形式上的资本,是与小生产者、自耕农、小手工业者占优势的生产方式相适应的资本。“在这种高利贷形式下,资本还没有支配生产方式,因而只在形式上是资本,这种高利贷形式的前提是资产阶级前的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但是它会在资产阶级社会内部、在次要的领域中再现出来”[5]8。马克思指出,在奴隶制度和封建制度下,高利贷资本只不过占有了农民、小生产者的全部剩余劳动,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有的是雇佣工人的剩余劳动。这是因为劳动者与劳动生产条件依然是一种占有的关系,而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对立支配关系。这种高利贷资本与奴隶社会生产方式、封建社会生产方式是共同存在的,它具有资本的剥削方式,但没有资本的生产方式。但是,高利贷资本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瓦解和破坏旧生产方式的作用,也就是说“破坏和毁灭生产者仍然是自己的生产资料的所有者的一切形式”,对此,马克思指出:“这种高利贷资本使这种生产方式陷入贫困的境地,不是发展生产力,而是使生产力萎缩,同时使这种悲惨的状态永久化。”[6]674高利贷像吸血鬼一样紧紧附着在生产方式上,吮吸着生产有机体的脂膏,使它精疲力竭,破坏它的再生产能力。民众对高利贷的憎恶转变成推翻奴隶制和封建制的动力,他们不仅要推翻旧政治制度、社会关系,也要瓦解旧生产方式,彻底实现社会形态的更替。在这里,高利贷在前资本主义的一切生产方式中也起到了革命的作用。由此我们看到,封建社会的资本关系从属于行会关系和依附关系,并不在这一历史阶段占支配地位。正如马克思所说:“只要奴隶制占统治地位,资本关系就总是只能零星地作为从属的关系出现,绝不可能作为统治的关系出现。”[5]300因此,针对这一历史阶段特征,马克思依据劳动与劳动条件结合的特殊方式把“社会结构区分为各个不同的经济时期”[7],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前史”或前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显然,对这一时期的社会分析不能简单地依赖“资本逻辑”的分析维度。

高利贷资本、商业资本、货币资本等资本形态,是在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形成之前的资本形态,这时的资本还没有形成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马克思在考察发达资本主义的生产时充分考虑这一点,依据具体的时代条件和物质生产条件,剖析资本“前史”的诸种形态在资本主义形成和发展中的作用。然而,与其说依据资本“前史”形态考察资本主义社会起源和前提,不如说依据占据支配地位的行会关系和依附关系揭示前资本主义的运动规律。也就是说,要充分考虑发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资本与处于被支配地位、从属地位的资本的根本区别,不能混淆资本的一般运动规律与资本的特殊形式,把资本运动规律绝对化。即使在资本主义生产占统治地位的条件下,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依然会以“萎缩”的、“歪曲”的形式出现,如马克思所说,“在欧洲,甚至在英国,资本主义生产总还受封建残余的干扰,并且被歪曲”[2]494。因此,要把握规律的整体性与具体性,不能简单依赖资本运动规律而忽视非资本运动规律。

在人类文化初期同样如此。由于人改造自然能力的局限,在古代民族(希腊和罗马)那里,劳动主体组成共同体,并通过彼此协作形成生产力,个人生存和发展与共同体密切相关。这种以家庭、氏族和共同体为单位的物质生产活动所产生的分工与协作是自然产生的。这是由以生产条件的公有制为基础,以个人无法脱离氏族或共同体的脐带这一事实为前提所决定的。劳动过程不得不以集体协作的形式进行。马克思指出:“然而这种彼此当作外人看待的关系在原始共同体的成员之间并不存在,不管这种共同体的形式是家长制家庭,古代印度公社,还是印加国,等等。”[1]107因此,在封建社会和现代的殖民地,尽管偶尔也采用了大规模协作,但却是以奴役关系为基础的,大多以奴隶制为基础的。总而言之,《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的社会分析,既考虑“资本逻辑”的统摄作用,也把握了其他非资本范畴的重要作用。

四、正确把握“资本逻辑”与“非资本逻辑”社会分析维度的关系

把握《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社会分析的“资本逻辑”维度和“非资本逻辑”维度的关系,就是要整体地剖析资本主义发展过程。这不仅要求对资本主义社会整体把握,也要对规律整体把握。这些规律形式不是孤立的,而是彼此相互作用的;同时,也要具体把握每个规律、范畴起作用的特定环境和条件,不能一概而论,不加区别地对待。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整体地考察了资本主义产生、生存、发展和灭亡的过程,并把它看作是人类历史进程的一个环节,那么这就意味着既要基于整体维度把握资本主义,同时不能忽视资本主义和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的差异,要做到总体与具体、一般与特殊的统一。因此,在考察某一社会形态或某一社会形态的不同历史阶段时,我们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把握不同社会或不同社会历史阶段的特殊规律和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的辩证关系,也要把握同一社会中不同阶段的不同规律。马克思所说的“生产的一般规定在一定社会阶段上对特殊生产形式的关系。”[3]27也就是指生产一般在具体的社会阶段往往表现为不同的规定,那么在考察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时就不能把一般规律抽象化。

一些范畴或逻辑在社会某一阶段上表现为占统治地位的情形,在另一个阶段上却不一定是这样,这些范畴或规律在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的作用是不同的,因此,我们不能把握了统一,而忘记本质的差异。但有些学者,如福山,只看到了永恒的关系、唯一的范畴或逻辑,而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不同社会形态、不同发展阶段和不同历史条件下的差异。福山基于意识形态偏见对世界历史的现状和发展趋势做出了分析,他指出世界历史是“在所有人在所有时期的经历基础上被理解为一个唯一的、连续的、不断变化的过程”[8]。他把多样性的世界历史发展进程简化为一维的“世界普遍史”。丹尼尔·贝尔的观点同样如此,他以技术知识为首要逻辑来划分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并以此否定马克思依据生产关系变迁考察社会历史进程的科学性。所以,丹尼尔·贝尔也陷入“技术决定论”的窠臼之中。于是,这就要求基于整体视角把握资本主义制度的特殊规律和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避免将“特殊”“差异”提升为“绝对”,同时也要避免把整体抽象化,而忽视“特殊”与“差异”。英国学者指出,经济生产构成要素中的“每一种要素都不能解释为一般概念,而只能看作是某种特殊方式所特定的”[9]11。因此,不能把资本范畴、“资本逻辑”绝对化,而忽视了资本范畴的特殊性和资本规律的界限。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的确围绕资本关系这一轴心来分析资本主义制度,但是他并没有把资本关系抽象化和永恒化,没有把不断变化的复杂关系简单地归结为资本关系,他认为“资产阶级以前的历史及其每一阶段也有自己的经济和运动的经济基础”[3]481,并根据不断变化着的物质生产条件考察资本主义的历史进程。

从发达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条件来看,“资本逻辑”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绝对支配力量,但资本主义运动是多重规律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其他的规律形式也是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的重要维度。正如有人所指出的:“一种社会形态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实体,这个实体是几种生产方式、更多的基本社会总体相互结合起来的产物。资本主义社会形态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支配其他组成方式的产物。”[9]13由此我们看到,资本主义不是纯粹的、单一的结晶体,而是复杂的社会机体。对资本主义的社会分析就要使整体把握与具体考察相结合,不但要着重把握占主导地位的逻辑或因素,也要剖析非主导逻辑或因素,不能把社会发展简单归结为某一逻辑或因素。同样,对于分析脱胎于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社会主义而言,也不能无限定地拔高“资本逻辑”,甚至泛化“资本逻辑”。把一切社会现象和社会矛盾都归结为资本,产生“泛资本逻辑”的倾向,这是不正确的。

从世界历史的进程看,由于亚洲国家独特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资本的发育十分缓慢,对此,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从社会分工、经济结构等维度阐明了在世界市场加速推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国际化的过程中,在民族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进程中,为什么一些国家、民族和地区依然保持了坚固的、牢不可破的农村公社制度,没有实现由封建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马克思指出,印度公社“就是建立在土地共同占有、农业和手工业直接结合以及固定分工的基础之上的”[1]413。这种固定分工模式并不是以生产商品为目的,此时的手工业只作为农业的从属行业,它是建立在自然经济的基础之上的。可见,古老的印度公社的农业与手工制造业紧密结合“形成了生产方式的广阔基础”[6]372,而且这种紧密结合严重阻碍了社会分工的发展以及城市和农村的分离,从而抵消了商业资本的冲击,抑或说殖民者所带来的商业资本或者自然形成的商业资本对于公社制度解体的作用非常小。这也就揭示了“亚洲各国不断瓦解、不断重建和经常改朝换代,与此截然相反,亚洲的社会却没有变化。这种社会的基本经济要素的结构,不为政治领域中的风暴所触动”[1]415的秘密。由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全世界迅速勃兴和疯狂拓展的过程中,东方社会①本文所说的东方社会是指古老落后的亚洲国家。马克思恩格斯一般用“东方国家”“东方专制制度”“东方公社”“古代东方”来形容亚洲国家的封闭、落后和未开化的状态,从而区别于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文明状态。机体依然不被资本所侵蚀,这是由东方社会历史条件、社会环境所决定的。那么以资本范畴作为分析工具显然无法破解东方社会制度的奥秘。由此,马克思以东方社会特殊的土地所有制结构、社会分工范畴为视角,剖析了亚洲各国的经济社会形态及其发展缓慢的原因。在马克思所生活的那个时代,“资本逻辑”无疑成为世界历史进程的主导逻辑,但是对于古老的亚洲国家,依靠资本无法撬动封闭的大门。对于这些国家、民族和地区的社会分析就要把握更加基础性的运动规律,才能揭示亚洲的社会特征及未来的发展道路,仅依靠资本的运动规律来考察显然是做不到的。

不论是对古代社会、日耳曼共同体等前资本主义的社会分析,还是对亚洲国家的社会分析,马克思并没有把资本范畴分析工具抽象化和简单化,而是依据社会经济基础的不同和差异来把握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运动规律;对于生产方式相同的国家、地区和民族而言,其历史阶段、发展环境、社会条件不同,也会产生不同的特征和运动规律。对此马克思认为:“这并不妨碍相同的经济基础——按主要条件来说相同——可以由于无数不同的经验的情况,自然条件,种族关系,各种从外部发生作用的历史影响,等等,而在现象上显示出无穷无尽的变异和色彩差异,这些变异和差异只有通过对这些经验上已存在的情况进行具体分析才可以理解。”[6]894-895马克思这一论断的方法论价值表现在,应该根据社会发展的历史阶段具体把握社会发展规律,而不能从单一要素和规律进行考察。就资本范畴而言,如果把社会发展的一般与特殊、统一和差别割裂开来,泛化“资本逻辑”,而不具体讨论每一个历史阶段的特殊生产形式和特殊社会关系,那么资本范畴这一重要历史分析工具必然被抽象为僵死的教条。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的:“一切生产阶段所共有的、被思维当作一般规定而确定下来的规定,是存在的,但是所谓一切生产的一般条件,不过是这些抽象要素,用这些要素不可能理解任何一个现实的历史的生产阶段。”[3]29

有些资产阶级学者没有看到经济范畴的特殊性和历史性,因而把经济范畴永恒化和绝对化,其直接结果就是把资本关系看作是永恒的关系,从而为资产阶级辩护。例如,马克思批判马尔萨斯时指出:“这样一来,马尔萨斯便把历史上不同的关系变成一种抽象的数字关系。这纯粹是凭空捏造,既没有自然规律作根据,也没有历史规律作根据。”[3]609马尔萨斯没有看到经济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的特殊性,把极其复杂的社会关系归结为某种关系,形而上学地看待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我们可以发现,不论是与马克思同时代的经济学家,还是福山、亨廷顿以及制度学派的学者们,他们理论的普遍共性是把范畴和逻辑抽象化,而忽视了本质的差别。这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普遍缺陷,借用马克思的话就是“那些证明现存社会关系永存与和谐的现代经济学家的全部智慧,就在于忘记这种差别”[3]26。实际上,这种差别不仅仅体现在理论方法上的差异,更体现在历史观的对立。通过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历史过程的剖析以及对资产阶级学者的批判,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现象的社会分析一刻也没有抛开具体的历史条件,相反是随着物质生产条件的变化,社会分析的维度也发生着变化。

五、结语

整体地把握“资本逻辑”与“非资本逻辑”两个维度及其关系是理解并运用《资本论》所揭示的规律分析现实问题的前提,具有方法论价值。具体而言,既要充分认识资本范畴的特殊性和历史性等特征,把资本运动规律置于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中加以理解,不能把资本范畴绝对化、抽象化和简单化,同时也不能忽视“资本逻辑”的支配统摄力量。概言之,无论是讨论资本运动规律,还是其他非资本运动规律,无非是在强调《资本论》在整体上把握并运用诸多规律或因素分析资本主义制度。就其现实性而言,一方面,对于当代中国社会的分析,依然要利用资本的文明面的倾向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这是由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性质所决定的。这是在具体的历史环境和社会条件下资本特殊性的体现。但是,要警惕把资本范畴抽象化和绝对化,以期用资本的力量解决所有问题的错误观点。资本不是万能的,这恰 恰是资本的局限性决定了要运用更加基本和普遍的维度,解决社会矛盾和问题。此外,也要警惕把一切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都归结于资本关系,而主张完全用非资本的力量发展社会主义的观点,这种观点显然会遮蔽社会发展过程中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这些观点都不是我们科学把握《资本论》社会分析方法的正确立场。在社会主义社会,资本关系不是社会运动的主导经济关系,更不是唯一的社会关系,它是从属于社会主义经济关系的。因此,解决社会主义发展进程中的问题,我们既要重视“资本逻辑”的重要作用,也不能忽视更为根本、更为基础的规律的作用。

从世界历史进程来看,“资本逻辑”是推动经济全球化的主导力量,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化。这就造成一种假象或冲击,即资本运动规律成为全球化最重要的规律,往往凸显了资本的“光环”与“魔力”,甚至把资本看作是所向披靡的“普照的光”。有些学者过度彰显了资本的力量,产生了“泛资本逻辑”的倾向,把资本看作是主导当前与未来全球化进程的唯一因素或逻辑,如福山就持这样的观点。这些学者把全球化进程的多样化发展路径归结为一元图景,有意无意地用资本运动规律诊断当今全球化过程中的问题,忽视了其他非资本运动规律的作用。实际上,在全球化进程中,资本力量在起主导作用,这一点我们要充分肯定,但是也出现了“非资本”甚至是“反资本”力量的作用。面对波诡云谲和急剧变化的世界,新问题、新挑战层出不穷,历史和现实已经证明,资本不能解决人类面临的所有问题,自由市场经济的逻辑、追求利润最大化的“资本逻辑”等“赢者通吃”的老一套逻辑已经失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全球化新问题产生的罪魁祸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是解决当今一系列深刻问题的中国方案,它以人类整体利益的逻辑、合作共赢的逻辑、和平发展的逻辑、共同繁荣的逻辑来解决人类面临重大风险挑战。摒弃形而上学等错误思维,要在新的时代不断更新治理理念和治理方案,只有这样才能建成一个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和美丽清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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