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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合作:大夏大学的立校精神与当代启示

2021-12-07娄岙菲

关键词:佚名校友师生

娄岙菲

(华东师范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上海 200062)

随着近代新式学校制度的确立,新式教育体系逐渐建立了新的规则,传统师生关系也产生了新的变化。受制于学校的客观环境,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基于知识的传授而展开,双方交往被限制在学校的教学时间之内,产生了明确的时间界限。双方交往边界日益明确,新式教育更注重知识体系方法的训练,人格的培育往往被忽略,由此师生关系淡漠疏离也成为伴随新式教育而来的常态。

实际上,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教育界就曾掀起了一股探索传统书院制度与现代大学关联的热潮,蔡元培、梁启超、胡适、舒新城等人纷纷参与其中。其部分动因正是不满于当时学校教育中的师生关系,希望能够借鉴古代传统书院的方式改良师生交往中出现的疏离等问题,将知识传授与人格培养寓于一体。创办于1924年6月的私立大夏大学,也在近三十年办学过程中,将“师生合作”视为立校精神,与“三苦精神”一起贯穿于办学始终,在实际行动上诠释了传统书院与现代大学教育相结合的典范。在其办学历程之中,大夏师生相处融洽,虽不断受到艰苦环境的磨砺,但总能以合作为指引将种种考验转化为动力,几乎从未因学校内部的冲突发生风潮。“师生合作”凝聚在大夏大学的血液之中,自创校之日起便富含鲜明的时代特色和丰富内涵,其充实变化的过程也是“师生合作”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的过程。

本文选取大夏大学办学过程中部分典型时段和典型事件,围绕“师生合作”何以成为大夏大学立校精神的过程展开分析,尝试呈现大学精神与传统如何透过细微而又日常的教育过程传承与发扬,以此为当下大学的内部治理提供可资借鉴的历史经验。

一、“合作”与“三苦”:创校之基(1924—1929)

1924年6月初厦门大学发生风潮,起因是校长林文庆以“莫须有”的理由开除四名学行兼优的系主任,学生不满学校专制,奋起抗议,甚至不惜动用武力。调停失败后,二百余师生选择出走上海另建新校,大夏大学由此诞生。

从创校缘起来看,大夏大学本身就是“师生合作”的产物。6月8日风潮冲突升级,学生正式宣布离校,旋即组织厦门大学离校学生团并派代表前往上海、广州等地向各界求助。其时,沪粤南洋各地学校均已停止招生,离校学生团遂以学生团总部的名义发表宣言,希望能邀请教育界名流硕彦,“于沪上自筹大学”,“以救济此数百求学无门,有志未竟之青年”(佚名,1924b)。为此,学生团总部致函同样离厦留沪的王毓祥、李拔峨、傅式说、吴毓腾等四教授,希望能请其出面联络,筹备开办新校,四教授慨然应允。学生团在回复四教授开办计划疑问时明确表示,关于开办费用方面,除了向各界劝募外,全体学生已达成一致,每人提前缴纳学费五十元存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等大学成立后即可作为开办费。至于校舍及聘请教师等事,则希望能由教师代表出面联络(佚名,1924d)。此后,离校学生团总部学生代表与留沪四教授开始为筹备新大学奔走。在学生代表何纵炎接洽下,又得正在上海从事政治活动的同盟会元老王伯群的慷慨解囊,足敷新校开办费用。校舍、组织大纲、招生简章等事亦陆续分别准备就绪(毓,1924a)。至7月初,各地学生预缴学费半数或全数者,已达二千余元(佚名,1924c)。7月7日,大夏大学筹备处正式挂牌,24日在沪全体教员召开第一次筹备会议,议决设立文、理、教育、商、预五科,并着手组织筹备委员会、董事会等事宜(毓,1924b)。8月初,大夏发布招生通告,校董会随后亦宣布正式成立。9月20日,大夏大学举行秋季开学典礼。

大夏大学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便开办起来,主要得益于以下几点:首先离不开王伯群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捐助;其次,新设大学的提议率先由离校学生提出,且主动预缴学费,加快了筹备的进度;最后,离厦教师始终与学生共进退,顾念学生求学之心,出手相助。可以说,“师生合作”奠定了大夏创校基础。

欧元怀在晚年时曾回忆大夏建校初期提出的三个口号,即“三苦精神”“师生合作”“读书救国”(欧元怀,1988,第145页)。对于首批报到入学的190名学生(嗣后陆续增至229人)和三十余名教授来说,他们大多都是出身于厦大,有感于改革无望被迫出走,他们深切体会到求学不易,因此自然认同于这三个口号。但作为一所从零开始的私立大学,从首次招生到开学典礼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仅仅靠着共同的经历和情怀并不能让学校延续,如何稳固学校基础以维持学校正常运作,是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大夏初建,校董散居各地,难以召集会议,学校不少要务都悬而未决,直至1924年11月20日才举行首次校董会议确定校长人选。首任校长马君武在就职演讲中即以“三苦精神”“师生合作”与师生共勉。他将“师生合作”解释为“群策群力”,提出大夏办学各项事业“须全校师生,一心一德,共同工作”(卢绍稷,1982,第36—37页)。马君武此言既是对未来的期许,实际上也是对大夏当时处境的真实反应。由于仓促创校,学校诸多事务不可能依靠校董会完成决策,只能由在校师生协商解决,因此直至大夏在教育部正式立案之初,行政制度不得不多次做出调整。①不过,频繁变动并未产生过多消极影响,反而因校方善加利用,得以推陈出新,“师生合作”由此逐渐融入日常。

创校之初,大夏师生对“师生合作”的诠释融入学校实际办学的诸多细节之中,奠定了此后二十余年立校精神的基础。大夏后续对“师生合作”的诠释,无不是在此基础上主动或被动的增删、变通,其发生改变的原因,既有对不同时代特质的回应,也有对校务实际运作的积极调整。这一时期“师生合作”在制度层面的初步探索,首先主要表现对学校行政制度的调整,在此过程中,校方与教师、学生之间在校务上的亲密合作,确定了大夏“师生合作”的基本格局。委员会制在具体管理上较为灵活,所选委员均由各科主任兼任。欧元怀、王毓祥、傅式说等人兼具校董、职员与教师等多重角色,各科主任也大多因其专长而兼任行政职务,管理运作实质上颇具教授治校的内核。因学校规模有限,教师有更多机会可以直接参与校务,有更强烈的归属感。实行校长制后,看似学校权力集中于校长一人,但师生仍有机会参与校务。马君武辞职后,王伯群继任校长,欧元怀任副校长。王伯群屡屡在危难之时施以援手,热心教育,关心大夏的发展,深得师生信服和拥戴。在最初筹划选聘校董时,他煞费苦心,聘请了各阶层代表人物,“利用他们的地位、权势、经济实力,帮助学校解决某些力所不及的问题”(王守文,1985,第153页)。王伯群为人“秉性忠厚,任事缜密勤谨”(保志宁,1990,第77页),十分注重教职员关系之维系,常利用各种宴请机会联络感情,这种私下的交往显然也对凝聚学校氛围多有助力。

其次,以学生会为代表的大夏学生对校务自发主动的参与,也是此时“师生合作”的重要特质。大夏创校提议首先来自学生,出走厦大另立新校本身就带有反抗专制的特殊意味。在大夏逐渐步入正轨之后,这种反抗精神融入日常校园生活并转化为参与校务的强烈愿望。1924年11月,大夏便组织成立了学生会(佚名,1924a)。校方同样对学生的参与表示欢迎,希望能借助学生会的力量,共同确立规则,维持秩序,将校园的管理落到实处。

在合作精神的指引之下,校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发号施令者,学生也不再只是各种命令的被动执行者,校方与学生以平等的方式共同致力于学校建设。此后,经五卅运动及校园内各种活动的洗礼,学生会又于1926年5月初正式公布的《大夏大学学生会章程》中明确规定,执行委员会为学生会对外代表,可以召集全体大会,议决学生会一切进行事宜,筹备并支配各部经费(佚名,1926a)。据1926年11月《大夏周刊》陆续公布的“学生会执行委员会会议录”及“学生会执行委员会议决事项摘要”等所载,学生会执委会每周例会一次,讨论并议决学生会相关事宜,参与校务议会代表每周都会汇报情况。②例会中议决事项需要学校协商解决者,则由执委会转达校方共同商讨。学生提出的合理要求也得到了校方及时的回应,如添置药品、增加体育设备等都获得通过(佚名,1929b)。同时,校务会议上有关学校日常生活管理的决议,校方同样依靠学生会动员全体学生参与(佚名,1928b)。这些日常事务平淡而琐碎,也与时下人们更为关心的学术建树毫无关联,但师生交流显然并非只有学术一途,师生之间对平等而又互为尊重的交往方式有着基本共识,合作精神也可以通过这些日常之处贯穿于学校管理始终。

虽然到了1930年3月,大夏接到教育部明确指令,因与《大学组织法》第十五条及《学生自治会组织大纲》第十五条规定相悖,学生团体代表不得参加校务会议。但校方考虑到“因历史及特殊精神关系,为贯彻师生合作,免除隔阂起见,每次校务会议开会,学生会对于校务,如有意见贡献,仍得派代表到会陈述,唯无表决权”(佚名,1930f)。校方这一表态在最大限度之内,使得大夏师生合作之传统得到认可与延续。

1929年6月大夏建校五周年之时,校长王伯群回顾初期筚路蓝缕之历程,颇为感慨。他表示:

“开创初始,赁屋而居,湫隘简陋,几无以蔽风雨,贷资而食,茹苦含辛,几无以继朝夕。举凡物质上应具之事务,直可谓之一无所有,然而师生精神,有逾骨肉,治理校事,有如家事,意喻而色举,朝令而夕行,亲而近,近而密,简而易,易而周。古人之言曰,治国如烹鲜,治大如治小,党国如是,教育亦如是。兴亡成败之机,定于是矣。”(王伯群,1930)

王伯群以家事喻校事,寥寥数言道不尽大夏办学之艰难。他十分肯定同甘共苦的经历带来的精神财富,但同时也深知办教育物质仍是不可动摇之基础。1929年初为确保顺利完成立案,大夏购得中山路新校土地二百余亩,作为永久校址。5月底教育部批准私立大夏大学正式立案,学校发展过渡到新阶段。

二、导师制:师生合作的制度化探索(1930—1937)

大夏大学创校初期,除最初两年曾在戈登路(今江宁路)、小沙渡路(今西康路)、槟榔路(今安远路)租借临时校舍外,另曾于胶州路301号新建新校舍办学(王祉伟,1930a)。自1925年秋季迁入后,胶州路校舍本计划使用十年,但仅过三年便觉难以敷用。1929年初,在王伯群及大夏师生努力之下募集巨款,购置校地一百五十余亩,又先后接受捐地近25亩及捐助校河一条(即现丽娃河),全部基地面积达280亩。③大夏大学新校址位于中山路2566号,即现在华东师范大学中山北路校区所在地。自破土动工直至秋季学期迁入新址,只用了九个月的时间。1930年秋季开学,大夏在校学生数已从初办时的245人增加至2116人(佚名,1930a)。

新的校址带来了新的希望,但对一所私立大学来说,充足的经费才是学校得以进一步发展的基本保障。在新校区筹建期间前后,捐款也是大夏筹措经费的主要方式之一。从决定另购新地开始,大夏师生再次共同经历了校园从无到有的过程。新校初期建筑费得益于王伯群等人的大额捐款,后续校园建设及设备扩充费用则主要依靠大夏师生的共同努力。他们以实际行动诠释了“师生合作”精神的内涵。

新校址购得之后,为筹集建筑费用,校董马君武、欧元怀、王毓祥,华侨学生林清在、陈庆、杨麟书等组成南洋募捐团,于1929年暑假奔赴新加坡、吉隆坡等地募捐。其间过程异常艰苦,最终南洋募捐团共获八万五千余金,在当时条件下能有此成绩足可引为自豪(王祉伟,1930b)。与此同时,1932年底王伯群领衔诸位校董面向师生发起第二期校址募捐,希望全校师生“本向来合作牺牲之精神,踊跃捐输,殷勤劝募”(佚名,1932)。

募捐本是自觉自愿之事,讲求师生合作并不是一味的奉献和索取。早在建校之初,大夏以募捐方式增加图书馆馆藏,得到了师生的热情响应(佚名,1925)。但到了1930年3月,当校方再次发起图书募集运动时,却出现了质疑的声音。负责此事的图书馆捐委会发布公告,号召师生“以捐书为原则”,若手头没有书籍,则至少要上交五元或十元之捐款,由学校代购(佚名,1930d)。对此,时任学生会主席的徐则骧在《大夏周报》上公开表示,虽然“在原则上大家都是欢欣鼓舞”,但部分同学尚未经济独立,学费对家庭来说已是负担,很难再拿得出捐款,具体办法上应该“勿勉人所难”(则骧,1930)。正当募书运动如火如荼之时,此番言论仍可以刊发,证明大夏内部言论空间之自由。至5月初募捐运动结束时,大夏共获赠图书五千余册,说明师生响应十分积极(佚名,1930e)。同年10月初,图书馆正式迁入新校址群贤堂二层,并对外开放,师生借阅踊跃。面对读者激增的情况,校务会议再次发起募书运动,但具体策略调整为面向教职员开放捐赠,凡教职员薪金在五十元以上者每月捐赠百分之二作为图书费,直接从薪金中扣除。此举对教师方面,牺牲不大,却顾及了师生不同经济能力,足见校方能够听取不同意见,亦可证明在师生合作精神之下,双方互信合作程度之牢固(佚名,1930c)。

正如创校之初,离厦师生不计个人得失积极出手援助一样,大夏新校址的建设也延续了这一传统。“师生合作”并不仅指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互动,也带有校方与教师之间,教师与教师之间的互助合作之义。至今仍横跨于丽娃河上的丽虹桥,其建造沟通了校河西岸之大夏新村与东岸之校舍,解决了新村居民出行难题(佚名,1937b)。为此,新村村友投桃报李,为体育馆捐出一万元建筑费。新村委员会执行委员吴泽霖在落成典礼的致词中,历数校方给予的点点滴滴的便利,话语朴实,却有无限感慨:

“大夏新村为本校教职员住所,为教学便利起见,乃有购地卜居之意,可是在上海买地皮实在不容易,其中不知经过许多困难与魔障,得以侥幸成功,实赖主持大夏大学诸先生之力。他们不辞劳瘁,帮助我们买地、成交、计划等等。他们非为自己,乃是为了大夏,为了同人住此与学校方便,他们为公才为我们出力,我们要表现他们的同情,也该送点礼物与大夏。”(佚名,1935b)

“上海居,大不易”,校方愿意出面为教师解决后顾之忧,是将教师视为可以共甘共苦的家人,而非仅为一纸聘书而来的雇员,师生合作并不是空言。

得益于日趋步入正轨的新环境,大夏迎来了发展最为迅速的阶段。如何巩固已有“师生合作”的成绩,并将其进一步发扬光大,成为众人共同探索的方向。早在入驻中山路新校址之时,有人曾提醒大夏师生,迁入新校舍固然是可以看作步入“大厦时代”的新起点,但“今日之大夏,实以精神为根基,使无精神建设,则大厦或未必实现,即能实现,仍恐在风雨飘摇之中也”(王瑾怡,1930)。对比初创之时,迁校带来了大夏外在物质条件的极大改变和进一步发展的空间,导师制正是此阶段师生合作的重要产物。

大夏的创办本就“富于导师制之真正精神”,因此鲁继曾将1924年到1927年视为导师制“有实无名”的“肇端时期”,认为此阶段“教授皆富于导师之精神,学生皆富于愿安承教之志趣”,因此全校“不特充满曩昔书院之遗风,并有学校家庭之实效”(鲁继曾,1934)。大夏明确施行导师制的直接原因,是为增加师生接触机会,改善师生关系,对学生施以有针对性的指导训练以解决就业之困,“俾学生于修业之余,兼能研立身处世之道”(朱章宝,1929)。1928年11月19日第三十二次校务会议首次提出于毕业班施行导师制的提案,随后即开始着手制定详细计划办法(佚名,1928c)。自1929年4月开始正式在本科三四年级及高师科二年级学生中施行(佚名,1929a)。至1930年4月,经校务会议议决,除原有各组学生继续由各导师指导之外,升入高一级的学生可以自选导师,春季入学新生则由各学院院长、各科主任、各系主任分别指导(佚名,1930b)。1934年秋季开学后,校务会议再次将规则细化,先后通过“导师制条例”及“导师制施行细则”,详细规定了导师资格、导师职责、指导要点等项(佚名,1934c)。至此,经过多年不断调整实践,大夏自学生入校起直至毕业,皆可得到导师详细指导,遂成为“师生合作”的特色之一。

作为师生合作的制度化实践,导师制此后施行细节虽有调整,但大体原则和规则都保持相对稳定。导师由群育委员会(后改名为生活指导委员会,下设群育部)负责遴选,每学期根据注册学生人数进行调整。学生按照所习主辅系科分组,各年级平均分配,每组人数三十至五十人。每学期开学之初,学生会收到导师名单及选择表,可根据需要自愿选择导师。导师指导形式大体分为集体谈话和个别指导两类。学期之初重新分配导师时,一般由教务长召集全体谈话会,说明导师制的意义;后由各导师带领进行茶话会、聚餐会、游园会等形式多样的分组指导(志静,1930)。导师制指导范围也陆续做出规定,方向分自修自治、健康、交际及社会服务等,导师可自行选择团体或个别指导方式。为便利导师因材施教,群育部还制定了学生情况调查表,涉及家庭状况、身体状况、性情、志趣等十余项,由导师详细考察填写,作为实施指导的依据(佚名,1934a)。

导师对学生的指导各具特色。在学生陈伯吹眼中,与导师鲁继曾的聚餐,不仅有美味的食物、清茶和席间轻松愉悦的交谈,更重要的是从鲁先生求学经历的讲述中获得的启示(陈伯吹,1930)。导师陈柱尊也邀请学生到家中叙话,除了详加指示研究学术法门外,另行取出家藏古书画供学生赏玩。当晚陈教授也招待学生晚餐,直至十时才尽欢而散。学生对陈教授之招待,皆有“既醉以酒,复饱以德”之感(佚名,1937a)。大夏导师制无疑带有古代传统书院的遗风,学业指导只构成师生交往的一部分,师生双方出于真诚的互相勉励,融于日常不拘一格的交往和指导,才能体现出润物细无声式的教育智慧。

导师制是师生合作精神的体现,建立在师生双方互为关怀的基础上,绝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和贡献。大夏教师整体薪给一直处于沪上较低水平,甚至一度收到教育部要求整顿的训令(佚名,1935a)。对此,曾有学生站出来为教授发声,建议提高教授待遇,解决教授后顾之忧,以保障导师可以全心投入,学生亦可获得更多指导。导师制的维系需要师生双方共同努力:“为导师者,宜具和蔼之态度,诚心指导”;“为学子者,宜具谦和之态度,虚心治学”(卢辉球,1936)。教师不记薪水固然有大夏“苦教”传统的影响,也应与校长王伯群对导师一直以来的礼遇不无关系。自导师制步入正轨之后,王伯群常年都会在开学之初邀请导师们到私宅叙餐聚谈,并借此机会交流指导经验,商讨导师制改进方案。④

大夏导师制的另一特色,是针对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新生进行专门指导。新生入学除了参加全体新生集会以及分院集会之外,也会有各自指导教师,导师制遂覆盖于全校各年级学生,构成了师生之间交往指导的完整体系(佚名,1930g)。在首次“新生集会”中,校长王伯群、副校长欧元怀以及王毓祥、傅式说、鲁继曾、吴浩然等学校各委员会主任轮流演讲校史沿革、学校组织规则、各学院情形,这也成为大夏另一传统。新生甫一入学便可以从校史回顾中体会大夏创立办学过程之艰难,使师生合作立校精神得以薪火相传(佚名,1931b)。

大夏倡导师生共同合作,施行导师制,并不是装点形象而做表面文章,因此校务、校政皆务求落在实处。校方曾设置各种通道集思广益,搜集有关“改良校务或其他有关学校事项”的意见。群育委员会先后在群贤堂楼下、图书馆、教员休息室等处设集思箱,后又在学生宿舍楼下增设。对于“确能增进学校利益或有其他重要关系者”,由学校专门复函致谢,或予以嘉奖(佚名,1934b)。校方处处为学生着想,学生自然也不会无动于衷。时任大夏学生会执行委员的王则李,就曾明确表示:

“本校向以师生合作为精神,所以在学生对于学校抱着十二分的热忱来帮助进行,学校当局也就在学生活动的各方面,都予以种种便利。几年来本校的迅速进步,固然是当局的坚苦毅力,而同学方面的一心一德,和衷共济,也未始非进步中的一个大原动。”(王则李,1930)

大夏大学是民国期间最早实行导师制的学校。与此后陆续实施导师制的大学相比,师生合作的传统正是大夏导师制发源的根基。大夏不是为了符合行政命令的要求而建立规则,是依靠学校内部自然生发的动力做出的主动选择,这也是大夏导师制独一无二之处。

自迁入新校址后,师生合作的传统,随着学校物质与精神的扩充得以继续传承和充实。1934年秋,校庆十周年纪念会展期举行。会上副校长欧元怀借谈历史展望未来,希望大夏能“保持苦做精神”,“努力师生合作”。他表示:

“吾校自创办以来,即注意师生合作。务使全校环境,犹如家庭父子兄弟姊妹之间,师与生合作,师与师合作,生与生合作,举凡校务之改进,意见之商洽,学术之探讨,问题之解决,莫不推诚相见。无诈无虞,抛弃小我以成大我,如水乳之相融,只见积极建议,未闻消极批评。是以校务得以兼程发展,日臻完善之域。”(欧元怀,1934)

作为一所仓促创建的私立大学,大夏积极发扬师生合作的精神与实践,仅用短短十余年时间即成为一所沪上名校,广受社会推重。至1937年春季,大夏注册人数已达一千五百余人(佚名,1937c),更因办学成绩卓著,获得教育部补助每月经费一万元(佚名,1937d)。遗憾的是,自“一·二八事变”之后,大夏已逐渐笼罩于战争阴霾之下,最终被迫走上西迁之路。

三、校友参与:“师生合作”的战时诠释(1937—1946)

“九·一八事变”后,战争阴云逐渐笼罩全国。全面抗战爆发后,大夏大学被迫迁校,新的环境又使师生重回创校起点。抗战期间,续旧立新正是此时大夏诠释师生合作的新方式。

大夏校方对时局变动异常敏锐,“九·一八事变”后,学校即组织临时校务会议,并召集全体师生举行国难紧急大会(佚名,1931a)。1933年冬,校方鉴于国难日亟,民族垂危,深感大学应负挽救之责,遂面向全体师生提出“民族复兴教育纲领”,从“发扬吾国固有文化”“淬砺尚武精神”“实施经济建设教育”“养成国防建设人才”“贯彻大夏立校精神”等诸多方面共同努力(佚名,1933)。随后,学校分别设立了“救亡图存系列讲座”(1934年春)、“未来大战系列讲座”(1935年秋),“救国工作训练委员会”(1936年春),意在引导师生关注时局变化,为救国做好准备。⑤1936年秋季开学,王伯群以《发扬立校精神与复兴民族》为题特别向新生讲述大夏创校历史,鼓励新旧同学能够继续发扬“师生合作”“牺牲奋斗”的立校精神(王伯群,1936)。显然,校方希望引导学生将个人、学校与国家连成一体,在此过程中,大夏作为“革命产物”的历史,成为校方用来唤起师生投身救国事业的重要思想资源。在战时条件下,“师生合作”超越了学校自身的边界,带有了时代的烙印。

战争的铁蹄步步逼近,无人能挡。卢沟桥事变后,上海形势急转直下。1937年7月中旬,王伯群校长、欧元怀副校长、吴泽霖院长前往庐山参加谈话会,商议迁校事宜。随后淞沪战争爆发,大夏中山路校址位于中日军事争夺焦点,遭飞机轰炸与炮弹袭击,校园建筑多半沦为灰烬,全毁、半毁者十之五六,共计损失约二百余万元,大夏新村住宅三十余座全数尽毁,损失无法估计。十余年惨淡经营付诸东流(欧元怀,1939b)。

大夏本拟与沪上复旦、大同、光华三所私校共组联合大学,后大同、光华退出,大夏遂与复旦于江西庐山牯岭共组联合大学,其中第一联大设在庐山,由钱新之、吴南轩为正副校长;第二联大设在贵阳,由王伯群、欧元怀为正副校长。⑥11月底,战局急转直下,第一联大部分师生被迫辗转入黔(欧元怀,1939b)。入驻贵阳后,联大暂时租借讲武堂旧址继续办学(周蜀云,1982,第52—53页)。1938年2月底,第一联大行政委员会议决两校分立办学,自4月1日起恢复大夏大学校名(佚名,1938b)。

1938年4月,黔校筹备完成,正式开始上课,共有486名学生完成注册(佚名,1938a)。其时,中日之间刚刚开战,局势扑朔迷离,校方不得不做长久打算,一方面勉励师生勿忘沪上传统,另一方面也为扎根贵州做准备,在延续“旧物”与创造“新事”之间寻找平衡。4月初,因战事停刊九月有余的《大夏周报》得以复刊。作为“传递学校行政与维系师生之间向心力”(编者,1938)的刊物,复刊后的《周报》专辟“忆上海本校校舍”栏目,陆续介绍了昔日校园美景以及遭遇轰炸后情况(佚名,1938c)。在贵阳讲武堂中,大夏师生传阅着这份重生的刊物,以回忆沪上校园旧景的方式,开启了黔校的序幕。

在黔校首次春季始业式,欧元怀从创校原因、校舍变迁、行政机构变迁、校名的取义等方面详细讲述了大夏的办学历程,缅怀往昔,感慨万千。他特别提到“三苦主义”“师生合作”和“自强不息”,称其是大夏“特有精神”,是“办学校的正经法宝”,殷切希望可以将三种精神继续发扬光大(欧元怀,1938a)。在同年秋季始业式上,王伯群则将大夏自创校以来独具的精神归纳为创造的精神、牺牲的精神、合作的精神,认为这正是大夏的“立校精神”。⑦虽然王、欧两校长对大夏立校精神的具体表述上有些微差异,但他们追溯校史时相似的叙述方式则可说明,二人均极为珍视大夏十余年来沪上办学经验,对立校精神实质的理解也是相通的。不同于抗战时期另组的其他联合大学,大夏将学校主干较为齐整的迁至贵阳反而因此更便于保持独立,使此前诸多组织制度和治校策略逐一在黔校陆续恢复施行。1938年5月,大夏即聘定导师,恢复施行导师制(佚名,1938d);随后又开始考虑扩充图书馆,发起图书募捐等活动(佚名,1938e),皆是此前已被证明行之有效的方式。

虽然贵州省政府对大夏礼遇有加,但办学经费短缺的实际困难仍只能靠校方自行筹谋。欧元怀在大夏十五周年校庆纪念上谈及经费困境,称自迁黔两年来学生拖欠学费已达二万余元,且有不少黔籍学生因经济困难无力继续学业,投考及继续注册入学数量连年逐渐减少。虽有教育部每月提供七千元补助,但其数“尚不及新迁黔省某国立大学三学系之经费”,却要维持黔、沪两校,拮据状况不言而喻。他表示,“大夏过去固亦无日不在‘贫血症’中过活,然未有如今日亏虚之甚,如何杀出经济重围,实要吾两校员生合力以谋者也”(欧元怀,1939a)。

面对特殊环境,有人提出“师生合作”除了强调以师长与同学之间的私人感情为基础,同时更应注重“整个之力量”,“尤其重要者乃由学校运用整个力量,使教授同学与学校间无形中有精神上之联系”(蒋再三,1938)。大夏能够逐渐走出困境,正是凭借校方、教职员与学生之间的紧密合作。在困境中,首先挺身而出的便是校长王伯群。虽然他的经济状况已不如从前,但仍勉力维持。每当学费收入不敷开支,王伯群便将私款借给学校,待到收上学费后再行偿还。但此时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借出收回之数额虽然相同,实际价值却已大大降低(王守文,1985,第157页)。正如王校长夫人保志宁所言:他“维持大夏之精神,二十年如一日。迁贵阳后的七年中,物价高涨,预算失平,他筹划支持,心力交瘁,其中艰难困苦非笔墨可以形容”(保志宁,1990,第82页)。

1939年秋季开学后有消息传出,王伯群所募建筑费已有眉目,校务会议又将花溪新校舍建设提上日程。《大夏周报》以校董会名义刊发《大夏大学之过去现在及将来》一文,详细介绍学校历史成绩与未来计划,并附上捐款纪念办法及花溪新校舍建筑费预算等,号召有识之士能够慷慨解囊(佚名,1939)。至1941年6月花溪校舍已完成一期建筑,第二期亦破土动工。⑧其资金除了靠王伯群及部分校董筹措之外,得益于毕业校友的积极捐助才使大夏渡过难关。

校友的积极参与,体现出大夏传统的传承,是战时“师生合作”的重要特色。大夏自创校后即非常重视校友资源,除了每年都会举行隆重毕业典礼之外,校庆或其他重要活动都会有毕业生代表受邀回校参加典礼。《大夏周报》自1935年第11卷第17期起便设置介绍校友近况的“个人消息”及“友声”栏目,介绍毕业校友近况,加强与校友感情的联络。从校友组织而言,早在1927年底及1928年初,大夏便已组织成立了本科毕业同学会及高师毕业同学会,1928年底又将二者合组扩大为“大夏毕业同学会”(佚名,1928a)。1934年发起成立的大夏学会,虽以学术为主要出发点,但也带有校友组织性质,会员间有互助合作之义务(王毓祥,1934)。战时,大夏学会各地分会联络活动频繁,南宁、桂林等西南地区分会陆续宣告成立,对校务参与也更加深入。特别是在大夏改国立风波中,大夏学会表现十分积极,上海、贵阳等分会都曾频发通电力争保留校名(韩戍,2016)。1942年4月,校方为适应战时群策群力需要,将大夏学会正式改组为校友会(佚名,1942e)。校友始终是大夏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相助又重新定义了战时“师生合作”的内涵。

1942年4月中,深受经费困扰的大夏,以校友总会名义发起“百万基金募捐运动”,并将各地校友按省区分编成大队分别劝募(佚名,1942c)。各地校友分别以个人或团体形式捐款,虽然初期募得款项并不如预想,但该项活动实际持续两年有余,《大夏周报》上陆续公布的捐款校友名单约有十余批,可以说校友给予了大夏最为直接的支持(佚名,1942a)。

募捐活动开始之时,大夏刚刚经历改国立风波。对此,王伯群勉励校友加强组织,发挥集体力量,为母校负起责任,对校友参与募集基金运动寄予厚望(佚名,1942d)。不少校友的确皆因此事对母校多有关注,更因校名最终得以完整保留而触动思念母校之情。正如秘书长王裕凯所言:“我们现在发起百万基金运动,并不是过去的‘师生合作’基金破了产,也不是其价贬了值,是因为我们要前进,要发扬光大,而且要创造新生命。”(王裕凯,1942)大夏学生于光亚则认为“师生合作”应包括“在校师生的合作”“校友的合作”与“在校师生与校友的合作”。大夏依靠着“师生合作”与“三苦精神”在艰苦奋斗中获得了生命,也需要继续发扬这些固有精神以实现成长与繁荣(于光亚,1942)。作为曾经的学生,校友与大夏有着不可分割的天然联系。目睹了战争爆发前后办学条件的差距,校友对母校的特殊情感再度被唤醒,相似的艰苦奋斗的经验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叠中达成了共鸣。在“六一”校庆纪念大会上,被亲切称为“老大哥”的大夏第一届毕业生罗良干,回顾了赤手空拳创校之艰难,他表示“能由奠基发展以至有今日之规模者,完全是合作、奋斗、牺牲的精神之所致”(佚名,1942b)。在校友声情并茂的回忆和由衷的祝愿声中,大夏师生对立校精神的解释再次获得了共识。

1944年11月底,豫湘桂战事失利,日军逼近贵阳,大夏得部令疏散至黔北赤水。搬运迁移历时四月之久,直至1945年3月才得以在赤水开学。其间王伯群因连日劳累旧疾复发,于1944年12月20日不幸逝世,大夏顿失柱石。随后,校董会推欧元怀继任校长,王毓祥任副校长,带领师生再度迁校(佚名,1945a)。抗战胜利之后,大夏复员过程同样充满曲折。教育部有意将其留在后方,经多方斡旋才得允回迁(佚名,1945b)。但因一时难以支付大额复员费用,不得不一面继续留在赤水办学,一面积极筹措。沪校修缮,路途运输,事无巨细,无不需要校方尽心筹划。1946年初,欧元怀又前往重庆设立办事处,协调复员事宜。他后来称此段时光“备尝生平之至苦”(欧元怀,1946a),可见当时条件之艰苦。

大夏初迁贵州时,欧元怀就曾感慨:“大夏在上海有十三年历史,学校基础已相当稳固,今因国难迁设贵阳,其艰难困苦之情状,不亚于十三年前在上海小沙渡路草创时代。”(欧元怀,1938b)战时办学远比欧元怀的预测要惨烈得多。作为一所私立大学,大夏的历任校长都是教育救国的坚定信仰者,但他们办教育并非为博取声名。在大夏面前,校长与师生的关系是平等的,面对校务之时,他们又能时刻以学校和师生的利益为先。在师生合作中,大夏历任校长都是积极主动的,由此也成为大夏在校师生以及毕业校友的榜样和精神的支柱,极具号召力。无论现实环境如何变化,在他们的带领下都能应时而变,以实际行动不断发扬“三苦精神”,诠释“师生合作”。这也成为大夏重要的传统,贯彻于各地办学始终。

四、新生:立校精神的传承(1946—1951)

1946年4月底,大夏结束了赤水的工作,开始着手回迁上海,欧元怀驻渝主持复员事宜。因船只缺乏,迟迟无法启程。至5月中旬,师生始分批搭乘西北及西南公路车东下。8月底,雇定华泰轮驳自渝起航,直至10月26日,最后一批复员师生才由南京乘火车回到上海,大夏流亡生活宣告结束(佚名,1946b)。

10月28日,大夏大学在新建大礼堂举行复员后黔沪两校合并秋季始业式,教职员及学生出席二千余人。校长欧元怀难掩激动之情,将两校合一称作“不但是物理上的结合而且是化学上的结合,(两校)精诚团结永不分开”。他勉励师生要认清环境,力求进步,号召师生加强合作。他说:

“大夏二十二年中进步到现在,唯一的法宝就是‘师生合作’,翻开学校的历史有光荣的全页。我们要重视与爱护,我们要加强过去‘迎头赶上’‘急起直追’的精神。”

“在过去的几年中,学校虽穷,但有‘师生合作’的宝贝。目前各方面的生活尚感舒适,不久的将来,或另有房子可供利用,而各地的校友与在校服务的毕业同学都极帮忙。诸同学在校的日子仅短短四年,要处处表现同学与同学间的合作,教授与教授间的合作,同学与教授间的合作,然后汇为大夏的全面合作,学校既决心办好学校,应要求同仁及同学全体的合作。”(欧元怀,1946b)

复员路上共患难的经历以及丽娃河畔的校园风光,都唤起了大夏师生的共同记忆。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大夏校史被不断重述,抽象的精神从语言落于纸面转化为文字,继而成为历史的见证。

复员后的大夏,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其中如何消除黔沪两校的隔膜,提振士气,重拾大夏之精神无疑为急务之一。纪念王伯群是复员后的首个重要活动,也成为大夏总结过去和展望未来的新起点。为纪念王伯群而命名的“思群堂”,主体建筑早在11月即以完工,内部装潢亦焕然一新,堪称沪上各大学之最(佚名,1946c)。《大夏周报》编辑“王故校长逝世二周年纪念特刊”于纪念会前五日出版(欧元怀,1946c)。哀思之中充满着希冀,无不希望可以继承王伯群造就人才之苦心奋斗的精神,使大夏继续发扬光大。1946年12月20日,大夏举行了隆重的纪念王伯群逝世两周年暨思群堂落成揭幕典礼,更是将纪念活动推向高潮。校园内外都经过精心布置,另有校史照片及重建后校景供人参观。参与典礼者除大夏校董、在校师生外,还邀请了王伯群家属,上海部分机构学校代表以及大夏校友代表等各界来宾,共两千余人(江涛,1947)。欧元怀校长及保志宁夫人共同上台剪彩揭幕。随后众人先后致辞,王伯群之弟王文彦致辞中有“先兄三十余年的革命历史不如二十年的教育的历史”等语,高度赞扬了大夏之于王伯群的意义,令在场听众十分动容(佚名,1947e)。

王伯群是大夏的缔造者和精神领袖。自创校之日起,他便与大夏成为一体,特别是抗战期间,他为迁校诸事多方奔走,呕心沥血,以致身心力竭,不幸身故。他在遗嘱中勉励大夏校友师生“尤须以力行公诚二字,以发扬大夏之精神”(佚名,1946a)。对王伯群的追念,既是向抗战艰苦岁月的告别,也是继承遗志寻找新路的开始。

在师生共同努力下,大夏慢慢走出战后的阴影,被毁的校园逐渐修复,各科研究室重新规划创设,各学院筹备出版新刊,学生社团陆续步入正常。恢复正常招生后,新生入学带来了新的希望,欧元怀称加入大夏就像加入了“大家庭”,王毓祥则勉励新生要去体会“能合作、能奋斗、能吃苦”的“大夏精神”(丹青,1947)。上海毕业同学会与贵州大夏校友会也完成了合并改组,并积极筹设大夏校友俱乐部,希望能集合聚力,实现“union is power”的目标(佚名,1947a)。1947年11月18日,大夏又举办第一届校友节,并约定每年11月第一个星期日为校友返校日(佚名,1947b)。在重建过程中,校方从新生与校友入手,积极努力将合作的精神延续。

1947年6月,《大夏周报》出版校庆二十三周年纪念特刊,回顾了大学建校以来大事记,并将复员后重要校闻再次整理刊发,以条分缕析的方式将既往校史点滴逐一重现,难掩沧桑之感。⑨借助校庆庆典,大夏的脉络得以厘清,其精神内涵也在历史的梳理中显现。正如已十年未曾踏足母校的“紫露”校友所言,“立在旗杆台前,仿佛看见四周射出一种光,敌人的炮火虽然毁灭了她的躯壳一部分,可是她的精神一点也不显出颓唐的样子,相反的感到她无限的伟大”(露紫,1947)。大夏自身便是其光芒所在。

然而,正当大夏逐渐回归正轨之际,国内时局却发生了显著变化。自国民党挑起内战以来,国统区发生广泛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社会动荡不安。通货膨胀使城市物价已有失控之势。大夏的经济困难自1947年起已开始逐渐显现。教育部拨款迟迟不能下发,就算补发,但物价上涨后价值也已一落千丈(佚名,1947c)。虽然校方尽力维持,如给教职员加薪,配发物资,仍不得不调整学费额度,才能保障学校正常运转(佚名,1947d)。面对生活上的困窘,尽管学校自身已经几乎难以为继,但仍竭尽所能替师生排忧,如发动校友募集助学金,为无法缴纳学费又品学兼优的学生提供奖学金,或是为清贫学生配发寒衣。⑩学校还与学生合作,以最经济的方式办理膳食堂(佚名,1948b)。1948年后,经济形势继续恶化,至秋季开学,学生学费只得改用米价收取,学校膳食无法维持,教职员月薪只能维持一人低劣伙食,“其凄惨情形,有逾抗战时期之艰困”(佚名,1948a)。

1949年5月底上海解放后,大夏逐渐恢复正常教学秩序。1951年5月前后,教育部已与大夏接洽,酝酿成立师范大学之事。9月初,华东军政委员会教育部正式下发通知,以大夏大学、光华大学为基础,成立华东师范大学。私立大夏大学自此结束了二十七年的历史,以新的姿态投入到新中国第一所社会主义师范大学的建设之中。

五、大夏大学“师生合作”的特点与启示

时至今日,基于量化统计的大学排行榜常被视为评判大学的“科学方法”,与大学相依而存的教职员与学生,则化约为数字,淹没于各类排名评比的数据之中。至于学校的“校风”“传统”或“精神”之类难以量化的内容,除了出现在某些特定纪念日之外,几乎很少被提及。“精神”之所以给人以虚无之感,正是因为其凝聚成型并非短期即可立竿见影,而对于讲求效率的当代社会来说,恐怕难有耐心容忍精神积累形成所需的时间。

实际上,对于一所大学而言,“精神”与“传统”无疑可以铸就大学品格和风貌,其形成同样从实处而来。与数据统计相比,“精神”的形塑无法简单对应单一的“个人”“群体”和“事件”,而是长期积累沉淀所形成的某些共识和传统。其形成过程是漫长和缓慢的,离不开一代代师生不间断地对传统的续写,也离不开参与定义这一“精神”的实际主导者的有意识的引导。其内涵是常新的,既经由校史的不断回顾得以延续,又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

大夏大学自1924年建校至1951年与光华大学合组华东师范大学,二十七年的办学历程始终散发着自强不息的不屈精神和魅力。作为“革命的产物”,大夏始终将“师生合作”“三苦精神”视为立校根本,校长、教职员、在校及毕业学生,平等相处,相互合作,均是书写“师生合作”内涵实际参与和执行者。其内涵在变化中不断丰富,既有行政制度及导师制的制度化探索,也包括困境之中的互帮互助。教书与育人融于师生平凡的日常,更因岁月磨砺而呈现斑斓的色彩。纵观大夏校史,其“师生合作”立校精神形成及演化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大夏大学的创办即是“师生合作”的产物,其精神内涵以“师生合作”为基础,并与“三苦精神”以及“自强不息”校训互为表里。“师生合作”发生于师生之间,生生之间,或是校方、教职员与在校学生及校友之间,学校事务向师生公开透明,人人都能参与校务,并由此感受到身心都已融入大夏,成为大夏的一份子。“三苦精神”是师生之间各自向内的自我要求,而非为了达到外在目标的无节制的奉献。面对困难,往往先是校董、校长挺身而出,教职员与学生目睹校方行动备受鼓舞,“师生合作”由内而生,有感而发,形成师生共同应对时局的局面。三位校长为大夏鞠躬尽瘁,在相对稳定的任期内,他们哺育大夏出生、成长,对学校负有深厚的感情。他们与学校的主要职员都有着长期合作,其对大学发展的方向有着共识,也使大夏精神得以传承和延续。

其次,大夏大学发展的四个阶段对应着校址不断变迁的过程,每次迁校前后,往往也是大夏经费不足,陷入困境的阶段,其间“师生合作”都发挥了凝聚学校精神的重要作用。艰难困苦非但没有销磨他们的意志,反而因曾经共同患难,拉近了大夏师生之间以及师生与学校之间的关系,个人的命运与大夏、与整个时代连接在一起,帮助大夏一次次渡过重重危机。

更为重要的是,“师生合作”的精神不是只在困苦中向壁虚造的粉饰口号,而是落实于二十余年寒暑交替的办学日常之中。只有从实处而来的精神,才能不畏惧时间,在既有思想资源的基础上不断实现内涵的充盈。

在民国期间,大夏“师生合作”以实际行动对理想的师生关系做出了示范,其在办学实践中的历史探索对于当下大学治理以及师生关系也有着重要启示。

第一,大学是由校长、教职员与学生共同组成的共同体,平等是良好师生关系的起点。“平等”不应成为具文,而需渗透于具体办学实践之中。校方的角色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指令下达者,普通教师也不应只是行政命令的单纯执行者,学生同样不能只被置于接受教育或被教育的位置上,校长、教职员与学生应共同参与校务。大学的持续发展绝不可能仅靠某一方的努力或不计利害的单纯奉献,而是需要调动各项合理的激励机制,更好地发挥师生主体意识,群策群力,共同促进学校的发展。

第二,在注重师生关系平等的同时,也要允许师生交往可以采取更加灵活的形式。大夏导师制实施之时,导师常利用私人聚会等方式,与学生联络感情。与课堂上严肃的知识传授不同,私下的接触可以在更轻松的氛围里展现师生双方更为多样的侧面,增加双方全方位的互相了解。可以参考古代书院中的师生从游式交往和学习方式,寓人才培养于日常生活点滴。在平等的前提之下,师生间基于情感的长时间交流基础上而建立起来的互信,才是保证师生合作顺利达成的基础。虽然当下现实生活中的确出现了一些师生关系扭曲的现象,但解决这一问题除了需要尽快规范完善法律法规之外,还需注意基于师生价值共享的引导,加强师生双方的日常生活中的教育和情感交融。

第三,重视校友资源,拓展师生合作的宽度和广度。大夏作为私校能保持经费的相对稳定,离不开校友的长久支持。不同时代同一所大学的就读经历,课堂内外的学校生活和校园美景,都是校友与母校间不能割舍的天然联系。“校友节”的设立,尊重校友对母校绵长而又特殊的感情,这既符合民国大学的流行法则,也是众多世界一流大学的通行做法,更是当今中国高校应该努力的方向。大夏大学“师生合作”凝聚为立校精神,成为扎根于学校精神谱系中的共同价值,与时俱进,历久弥新。

综上所述,大夏大学“师生合作”的立校精神与实践,是传统与现代的过渡中融合新旧教育传统的积极探索。当前师生关系以及书院制改革等问题越来越受到关注,大夏大学基于师生合作精神,以导师制为基础的制度实践,将传统书院精髓与现代大学制度结合,做出了出色的示范。“师生合作”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和沉淀,其历史变迁过程以及对“师生合作”的诠释,无疑都可以为大学治理体系现代化提供直接的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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