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过后
2021-12-06小杜
小杜
一
“在今春气温偏低的不利形势下,省农业厅积极推广使用现代化大棚,产量提高,效益显著,全面覆盖省内需求,菜农们纷纷表示……”
“你昨晚喝了多少斤?”秦大裤裆关了扩音喇叭,皱眉问他,“连新闻都整喇叭里了。”
他不吭声,默默蹲在地上,用水泥抹子扒着韭菜上的泥巴。韭菜是他一大早现割的,在砖场那片空地,再不割就让老赵家那头二串子奶牛啃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水灵、透亮,一股子泥巴鲜味儿。炒鸡蛋炒五花肉都下饭,烙韭菜盒子也很香。只一样不好,塞牙。他这口牙糟了一半,北二道街王大夫勸说拔牙,拔完镶瓷,烤瓷全瓷随意。南二道街林大夫也劝说拔牙,拔完别镶,要种,因为镶牙那是火烧连营,种牙才是可丁可卯。可不论镶还是种,他都不想折腾了。不还有一半好牙么?一年糟一颗,怎么也得十多年才能糟完。那时候人在不在都是问题,还在乎牙么?他早就想好了,无论中风还是长瘤儿,但凡得了卧床不起的大病,就自行了断。于人于己,都是善念。头几年千里迢迢飞美国看儿子,那边超市也卖韭菜,他瞧那叶子蔫得像枯枝败草,就这还卖三四美元一斤呢,换成人民币至少二三十元,这是给人吃的韭菜?“为啥这边中国人不种韭菜?”他问儿子。“我哪儿知道?”连生在沙发上说,旁边坐着个墨西哥人,“韭菜吃完嘴里味儿大,咋跟美国人说话?”
“地产韭菜,每捆一块二!地产茄子,每斤三块五!”秦大裤裆又拧开喇叭,“地产旱黄瓜,每斤四块五!地产蒜薹,每斤四块八—”
“你家每样儿都比咱县超市贵个块儿八角,谁来你这儿买?”
“超市那菜都是关里运来的,咱家都是地产的,要不我为啥往喇叭里录新闻呢?”他站起来,拍拍手上泥巴,递给秦大裤裆一根旱黄瓜,“这年头啥都别信,只能信新闻。”
“忽悠谁呢?”秦大裤裆放下喇叭,黄瓜一掰两段,倒上半碗蒜蓉辣酱蘸了,嚼得嘎嘣作响,汁水淋漓,“你家蒜薹是地产的?”
他也笑了,拿起喇叭,消掉那句“地产蒜薹”,再对准开录:“山东蒜薹,每斤四块八—”
对面那台挖掘机一大早就在辛老六家浴池上号叫,从他这菜铺门口看去,像一只大铁手,砖块瓦砾中挖来翻去,嘶鸣不已。他只好关上门,消音重录。大头菜箱子里是一鞋盒,他从里面捧出狗崽儿:“聪聪还蔫着呢,你还有没有头孢?我再喂它半粒儿。”
“这玩意儿到底咋喝?”秦大裤裆拧开白菜堆上那包咖啡。
“不知道,美国东西我从来不碰。”
秦大裤裆用热得快烧开水,扯开一小包核桃粉用碗冲了,舀一勺咖啡粉,白砂糖粗细,皱眉闻了闻,又连添三勺,喝一小口,舌尖苦到后脑勺儿:“碗底全是黑渣儿。”
他冲了一包核桃粉,吹温了,自己先尝一口,再送聪聪嘴边。聪聪双眼半睁半开,舌头伸了半下,就缩回去了。
“昨天锅包肉你不打包了么,人见钱眼开,狗见肉眼开,给它喂两块儿?”
“锅包肉第二顿就干巴了,硬邦邦,聪聪哪能嚼动?”他用额头贴了贴聪聪的额头,“今天不去江边照相了,带它去看兽医。”
“狗重要还是儿子重要?”秦大裤裆斜眼瞪他,“连生大老远从美国领媳妇儿回来摆喜酒,换哪个老头儿不乐掉大牙?你却在酒桌上拉张臭脸,不就是嫌儿媳妇儿大几岁么?大几岁又怎么了?不耽误给你整出个孙子就行呗!我儿子在海南岛还入赘一离婚的呢,我说啥了?我高高兴兴南下喝喜酒!你老伴儿也没好几年了,连生又在美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儿子还主动请你去呢,机票签证都不用你掏钱!你掰指头数数,全县总共多少卖菜的,数你最牛啦!赶紧准备照相吧,别在那儿装犊子了。”
“今年开春晚,杨树还没见绿,本地菜都上不来,就这几天能卖上好价。连生却不管不顾,说回来就回来!”
“菜年年都能卖,儿子能年年回来么?儿媳能年年娶么?”
“他妈在时硬别着不结婚,他妈一没反倒结了,”他把聪聪放回鞋盒,“这婚给谁结的?给我结的?”
“一码归一码,为啥搅和在一起?听我的,换套衣服,把脸洗洗,去江边高高兴兴照两张相。”
老伴去世之后,他去了美国,连生给订了半年往返机票。公寓不大,两间卧室,他睡一间,墨西哥人睡另一间,连生睡客厅沙发。墨西哥人头发是卷的,在屋里爱光膀子,胸口毛也是卷的。连生说他们俩一直是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所以顿顿饭三个男人坐一桌儿吃。他和连生用筷子,墨西哥人用刀叉,还用带膻味儿的汉语向他道早安晚安。他倒时差的那些个深夜,客厅很静。等倒完时差,每次起夜他都撞见连生和墨西哥人在客厅,看他看不懂的美国电视。墨西哥人瞅着不像是学生,他问连生到底是干啥的。连生说是在酒店上班。学生和上班的怎么能凑一块儿住呢?他心里纳闷,散步走到公园,站在林肯的石像下听鸟叫。草丛里钻出条蛇,一米多长,皮带宽窄,脑袋却只有核桃大小。他怕是毒蛇,快步往回走。公寓楼下停着辆凯迪拉克,墨西哥人弯腰和车里的人又亲又笑。他以为那是人家对象,低头走他的路,结果凯迪拉克开过来了,里面坐一扎头巾的黑人大汉,牛鼻牛眼瞪着他,瞪得他心里咯噔一下。老伴儿去世那一年,县里冒出很多车,赶上三小放学,门口堵了一大排,猛然一声喇叭,把老伴吓了一跳,回家心里直颤悠,没几天就脑溢血走了,走得着急忙慌。县里人都说这老太太没福气,把儿子供到美国,自己却没去享。他在美国刚住一个月,就让连生改机票,咬牙回到县里,大病一场,睁开眼,目光透过点滴瓶,病房的挂钟变得怪模怪样。老伴儿啊,他心说,你走得早,走得快,倒是会享福。
“你到底换不换衣服?还穿这身灰不溜秋的?”秦大裤裆瞪眼问他。
“我一卖菜的,有啥换不换的?”他蹲下去,捋着聪聪身上的黑毛,“你帮我看铺子,按喇叭里的价儿卖就行了。”
“狗咋办?我只会吃狗,不会看狗。”
“聪聪我带去江边。”
“病病秧秧的放人家车里看着好么?”
“我自己骑电三轮,坐他们那车晕。”
“江心岛上碰见那个姓林的,”秦大裤裆咧嘴笑了,“问问他县里县外搞了多少双破鞋。”
“你咋这么说呢?小林子都是半个出家人儿了。”
他从土豆堆后面翻出新的充电枪。老充电枪没用几次,就烫化成一团黑球,被他在中间钻一窟窿,穿上尼龙绳,当秤砣使,刚好能称萝卜土豆。
二
“这雨又淋上了,”五滚打开雨刷,“要不咱先停路边,让我叔上车算了。”
“不用,”连生盯着后视镜,父亲的电动三轮车夹在国道与阴云之间,雨雾中时远时近,“这老头儿越来越怪,一身衣服还是十年前我出国穿的那套,在美国给他买的一件不穿,鱼油啥的原封不动,盒儿也不拆,全都落灰放过期了。美国好歹是去了一趟,结果说啥再也不去了,你说我以后咋给他养老?他现在身体还行,可是那破三轮车万一出点事儿,老年人骨头又脆,一撞不就散架了?”
“坐三轮车里还套层铁壳儿呢,走街上撞一下那可真散架了。”
“我爸说他那菜店铺子要拆,到底咋回事儿?”
“棚户区改造你都不知道,可真成美国人了!”五滚笑着点上烟,“县里新盖的那24层楼,刚封顶,你瞅见了吧?拆完如果想要房,就直接搬进去;要钱,县里也痛快给,政策上很照顾了。”
“像我爸这样的是要房还是要钱?”
“当然要钱了!恁大岁数儿,还自己单过,电梯一坏,那不就废家里了?再说我叔那铺子是实打实的商品房,钱肯定不少给。你也看着了,三小门口都扒成啥样了?基本就剩我叔一家了。好好劝劝他,赶紧签了得了。”
“我劝?”连生苦笑,“他听劝啊?”
“人老了都倔,我家老头儿还天天喊去俄罗斯打工呢!”五滚长喷一口烟,小声问,“那啥,弟妹还倒时差呢?”
“昨儿不喝到挺晚么,我俩后半夜一直都醒着,今天江边照完相,晚上就飞北京,再飞美国,能眯就眯会儿吧。”
连生回头看了一眼,莉莉戴着墨镜,半歪半坐的,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睡。
“昨天那酒喝的,大油门儿是真够意思,”五滚调低车内音乐的音量,“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么?咱仨打小一起玩到大,你后来出国了,就剩我俩在县里混这么多年,他啥样我一清二楚。这么跟你说吧,大油门儿跟一般朋友喝酒,就是连干三杯,拍拍屁股走人。关系铁一点的,他会从头陪到尾,喝到后来脑袋就在脖子上滴溜转,不过你也搞不清他到底是真喝多了脑袋转,还是装喝多了脑袋转,但至少是给你转了,已经很给面子了。要是关系再老铁一层,铁到像咱哥儿仨这样的,他那脑袋就不转了,咣当一下磕桌儿睡着了,这才说明他喝到位了,喝动感情了。我俩一起喝的酒比喝的水还多,他整哪一出我能不知道么?他昨晚不但喝睡着了,还喝打呼噜了,不就是看你从美国回来,又领一弟妹,真心替你高兴么?”
连生笑笑,没说什么。划开手机,父亲的朋友圈,除了韭菜芹菜萝卜土豆的价钱,就是山上一块又一塊的石头,每块石头的留言都是日期,甲年乙月丙日祭,这老头儿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昨晚得送大油门儿回家,所以没咋喝。他现在驾校整得很大,但家里没人,而且离婚后,就剩一个儿子,时不时还得我给照看照看。昨晚送回去,他倒床上还闭着眼问我,把你和弟妹安排哪儿住了,我说安排在小凯撒,他这才放心呼呼睡着了。”
连生降下车窗,国道下是成片的水稻田,隔着雨幕,模糊淅沥。
“小凯撒是咱县土生土长的四星酒店,不比美国的差吧?”
“论设施一点不差,就是屋里屋外一股烟味儿,还不是新抽的那种味儿,是多少年捂出来的。”
“美国不让抽烟?”
“公共场所不让抽,自己家随便。”
“国情不一样,”五滚把烟头弹到雨中,“你也看见了,咱县现在就一空城计,酒店饭店都没啥人,再不让抽烟,那不妥妥都报废了?”
“小凯撒那房间刚住进去有股臭味儿,说不清怎么个臭法,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反正就是臭,像一个隐身人不停放屁,一宿起来鼻子嗓子被熏得又臭又干,想喝点凉的,打开冷柜,里面躺着半块榴莲。”
“没给你放半条人腿就不错了!”五滚大笑。
“还没到么?”莉莉突然问。
“马上,”五滚回头笑道,“弟妹醒了?”
“有水么?”莉莉的墨镜占满了后视镜。
连生不回头,直接递过去一瓶矿泉水。莉莉也不摘墨镜,拧开只喝一小口,继续歪在后面。
“大油门儿在交警队时就把驾校整起来了,我现在给他当司机,当小秘,当老妈子,还当军师,”五滚又点上一支烟,“我跟他说多少回了,这驾校要想做大,必须和县里的发展捆绑在一起。驾校以前每年收一千来个学员,现在也就四五百,县里人又都往南走,盘子越做越小,肉肯定不够吃。驾照现在不是全国通用么?好好做做宣发,去南方拉学员过来,咱这儿消费便宜,江对面又是俄罗斯,跟县里说说,搞个旅游开发项目,不就捆绑到一起了么?”
连生翻开手机相册,父亲那几张死期存折,每张不过一两万,都是母亲在世时存的,十年期,用他名字开的户。不由回头看去,隔着莉莉和车后窗,父亲的电三轮在雨雾中时隐时现。
“老头儿用我名存了几个存折儿,”连生摇头笑笑,“我出国十年,刷了十年信用卡,存折咋存咋取都忘了。”
“用你名儿存的?那恐怕得你本人回县里银行—”
喇叭猛然响起,雨雾深处蹿出一辆白车,五滚一个急刹,莉莉撞在驾驶座靠椅上。
“没撞着吧?”连生回头问莉莉,雨雾浓浓淡淡,父亲的电三轮影影绰绰。
莉莉不说话,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找墨镜。
“这帮犊子!”五滚大骂,“刚才那车型叫丰田霸道,市里不少人开,都很文明,一进咱县就横冲直撞,就是欠收拾。连生,知道大油门儿为啥叫大油门儿么?他以前在交警队一上路就猛踩油门儿,县里这帮犊子被他追怕了,才管他叫大油门儿,叫来叫去本名都叫忘了。我跟你说,这丰田霸道看着挺屌,其实没多贵,三五十万轻松拿下。咱县之前不都整集资么,手里都有钱,也整了好几辆,牛逼闪闪放光芒。知道集资最猛那阵都管咱县叫啥么?叫迪拜县。就是那个喷石油的迪拜,贼有钱的迪拜。因为那时县里人都不上班,每月干领利息,闲着没事,扒完蒜撸完串儿就去市里买车呗。买买买,迪拜县就是这么买出来的。”
“这就到江边了?”连生问。
“到了,那个红尖儿的不是国界塔么?”
“怎么没有人呢?”
“上哪儿有人呢?满大街都是人还是咱县么?那不真成迪拜了。”
莉莉拉紧风衣,重新戴好墨镜。
“弟妹醒了吧?”五滚笑着点开触屏显示器,“走起!”
电子乐节奏强劲,烟酒嗓声嘶力竭:
爱上一匹野马
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这让我
感到绝望
……
三
雨停了,或者只是老天憋着不下,把云憋得又黑又沉,漫天压下来,江水也压黑压沉了,凝着不动,千山万水流到他面前,就算是一条大江,想来也流得累了。他捡起一枚扁圆的石子,斜身投去,那石子像长了脚,江上一趟小跑,杳无踪迹。
“江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可这石子儿却不见少。”他叹道。
“叔说的是,像这样有出息的不都跑出去了?”五滚笑着捶了连生一下。
他心下凄然。五滚笑起来依稀还有小时模样,只是脸上肉横了这些年,酒窝给横没了。连生呢?只有陌生。他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跑回来结婚。
“爸,咱们仨一起照相吧。”连生看着国界塔说。
那塔是一丈高的汉白玉,塔顶是国徽,下面漆着“中国”两个大红字。塔下三个年轻人,新郎、新娘、摄影师,头发各染一种颜色。摄影师念念有词,半蹲马步瞄着相机,腿比三脚架还细。新郎穿黑色中山装白色耐克鞋,噘嘴向新娘亲过去。新娘忍不住笑,蓝衫黑裙民国学生装,腿上的黑丝袜抖个不停,不知是笑的还是冻的。
等三个年轻人走了,连生递给五滚手机:“把塔和对面俄罗斯都照进去。”
他站中间,肩上是连生的手,胳膊上是莉莉的手。五滚让他笑一笑,他才努力咧开嘴,江风掠过头顶。五滚喊完“一—二—三—照”,莉莉的手就缩回去了。倒也好,如果不缩,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现在住的单元楼有间小仓房,七八平方米,灰白色的铁皮门,连装三道明锁,连生弯腰才能进出。黄色铜炮在门上钉出一个“7”,连生用手机拍下了。鸳鸯橱柜还是他刚结婚时买的,没怎么掉漆,麻袋叠着麻袋,塑料袋盖着塑料桶,装满了钢钉铁锥,轻轻踢一脚,稀里哗啦响。存折都压在这桶底下,他告诉连生,总共七个,一个活期六个死期。死期到底有多死?他也说不准,谁知道人和存款哪个活得长久。连生的手机对着存折,爷俩也不说话,只有手机咔嗒一声。
“来了几拨客,都嫌你家蒜薹贵,”秦大裤裆发来微信语音,“我做主,给你降到四块了。”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回说知道了。江上没船,人民大街也空着,他的电三轮车和大油门儿那辆吉普车隔着半条街。聪聪还是在鞋盒里不动弹。一開始只要大便它就夹起尾巴溜到墙角,像做贼似的,一碰屁股又疼得龇牙。小姜管这叫“肛门腺发炎”,剪干净屁眼儿周围的毛,有事儿没事儿多挤挤,多碰碰,活血化瘀。老邢说不对,这是体内有异物,必须得开刀做手术。原来这当兽医的和牙医一样,都是各说各话。
沥青铺的人民大街,被雨浇得又黑又湿,似乎猛踩一脚就能出水。路在尽头缩成一个黑点,白色路标从那一点向他笔直射来。
“这楼以前叫俄罗斯风情堡,”五滚指着路边的粉色空楼,“请过几个俄罗斯女的,陪喝陪跳,去年黄了,不知道是自己开黄的还是被查黄的。那石头狮子看见了么?我在那儿摆了一夏天烤串儿烤毛蛋,半夜听有个女的在狮子底下哭,说她家男的托她捎话儿,他是被船老大扣江里淹死的,不是自杀的。你说这两口子鬼闹的,像那俄罗斯套娃儿,一层套一层。”
那对新郎新娘一左一右,隔着石狮子亲吻,摄影师的腿细得让他头皮发麻。三口人照相时莉莉倒也一直笑着,只是不摘墨镜。老伴一走,他基本不主动和连生联系,像是非得养儿防老似的。也不知道这个莉莉是什么来头。连生说是朋友介绍的,也在美国读过书,家在南方,父母都是老实人。行,你在美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日子是你自己的。她和连生照了两张合影,胳膊挎着胳膊,那又说明啥呢?在美国,当着他的面,连生跟那墨西哥人不也挺像回事么?
人民大街尽头有桥,连着江心岛。过桥的门关了,收费室里那女的一脸阴沉。五滚要开车上岛,女的不让。五滚问前面的车怎么就上了。那女的倒也干脆,横着脸说人家那霸道挂着啥车牌照,你算个什么东西?五滚恼了,要给大油门儿打电话,被连生拦住:“一里来长,走几步就到了。”
“去年十月份发大水,”五滚拍着栏杆,“水都淹到这儿,沿江卷下来的船把这杆子撞歪了,江边人都跑光了,大水一退,又花钱修这桥,你说那岛上就住一老道人,县里到底图啥?”
走到江心时,那辆丰田霸道冲了过来,桥上泥水溅到他裤子上,五滚甩开腿要追,被连生拽住。莉莉突然对着江心笑了。她笑什么?笑五滚装得太假?
江心岛不大,正中间的庙更小,却五脏俱全,有佛,有太上老君,有管这条江的龙王,还有老道,负责给僧道神仙们收费。庙西边是一间小屋,有土炕、炉灶、锅碗瓢盆,以及挂在墙上的白粉条和红辣椒,线绳上晾着老道的背心裤衩和道袍。庙东边立着一排靶子,一个充电桩,气枪打靶一次五块,直流充电一次五十块,收费的自然也是老道。
这老道盘腿坐着,一脸干巴褶子,敲着槌。莉莉立在庙门口,用手机拍烫金的黑龙神。老道停槌问:“施主何干?”
“啊?”莉莉摘下墨镜。
“施主是要拜道拜佛,还是拜江神?”老道点上一炷香。
“什么也不拜,就是看看。”
“世间万物皆可看,唯有牛鬼蛇神看不得。”老道把香立在功德箱上,“现金,扫码,施主随意。”
二维码贴在观音菩萨腰肢上,莉莉笑嘻嘻扫了。
庙前一棵老榆树,树腰一个大窟窿,未发新绿,却挂满了平安符,漆成大红的木头片儿,挂满一树,有求发财的,有求考大学的,有求健康长寿的,还有盼天长地久的。“李长春,吴永娟,”五滚扯下一张符,卷一卷,丟进榆树窟窿,“还真有人往这上面写名儿。”
有张符是祈合家欢乐的,却没写名字,他解下来揣进兜,径直去了庙里。
“跟儿子过来的?”老道从供桌上拿起一粒枣,灰也不吹就放嘴里。
点头。
“那戴蛤蟆镜的是你儿媳?”枣核吐在龙神像后面。
点头。
“挺好,”老道掏出红包,“把这个收着。”
“你这是干啥?”
“龙王爷眼皮底下,别跟我五马长枪。”
他只好收了红包,掏出那张符:“多少钱?
“去你妈的,少在那儿正经儿,”老道蘸好墨汁,“求几口人的平安?”
“我和老伴儿就行。”
“儿子不求?”
沉默。
“那秦大裤裆现在还打麻将吗?”老道在符上并排写上“夫杨海波,妻史玉香”。
“打,也快打不动了。”他捧起平安符,庙外出了太阳,墨迹干了,泛起一片光,“打不动还拼命打,一边打点滴一边打。”
“他就作死吧。”老道盘腿坐在八卦垫上,闭眼,敲槌,念经。
从岛上回到江边,又是秦大裤裆的微信。菜铺有俩老太太说他家柿子皮儿红得发贼,摸着还硬,回家扒开里面又没几个籽儿,肯定是打激素了,连说带闹,死活要求赔钱。打激素?一个破柿子往里打激素,那不有病么?他烦了,要自己先回县里。五滚不放,说,叔你也没好好照两张相,说啥得去趟小红场。
这小红场铺着水泥方砖,教堂坐北,酒店和购物城分居东西,清一色圆顶红墙的俄式建筑。广场中央是喷泉花坛,早已断了水,只剩下被雨浇塌了的淤泥败草。
“蓝天白云下倒有点像欧洲呢。”雨后初霁的教堂,莉莉动了自拍的兴致。
“要不咋叫小红场呢?”五滚接话道,“县里投了十年资,投出这么一堆空壳儿,来往住宿购物的,哪有人,全是鬼。”
丰田霸道停在教堂前。新郎和摄影师蹲墙角抽烟,新娘逗着怀里的鸽子。
“还是这几个犊子,”五滚哑然失笑,“投了十年投出一对婚纱摄影儿。”
“还有鸽子呢。”莉莉说。
“人都没了,有啥鸽子?他们自己带过来的吧。”
“还记得小时候一起来江边么?”连生说,“骑大油门儿山地车那次。”
“记得,你、我、大油门儿,咱仨骑一个车子,来回好几十里地,屁股都磨着火了。”
“那是初二吧?”
“记不清初几了,反正是小时候。”
新娘捧起鸽子,往天上一送。鸽子在她头顶盘旋两圈,又落回她脚边。
“我对象,”五滚掏出手机给连生看,“朝鲜族人,在韩国开洗衣店,去年在驾校认识的,网上一直处到现在,也不容易。我现在就想好好赚钱,买台国产车。你在美国不知道,现在市里和韩国直通飞机了,咱县不少朝鲜族人都坐飞机去韩国打工。我跟她商量好了,以后就跑市里和县里这趟路,专门拉朝鲜族人。你想想,飞机半夜三更落地,他们大包小包找地儿住不方便,也不安全,都想赶紧回家,我跑一趟拉五六个人,每人收三四百,一趟最少两千块。”
“长得挺好看,都瞅不出是朝鲜人还是韩国人。这都出去了,她还想回咱县么?”
“想啊!你在国外也待过,人生地不熟的,谁出去混生活不找人搭个伙儿?她也搭过,结果被骗了,坑得狼哇的,天天跟我视频说要回来。”
鸽子在广场上咕咕叫,他听得声声入耳。教堂塔尖的影子突然模糊了,摄影师赶紧让新郎新娘站好。他抬头望天,原来是一片云遮住了太阳。
四
电三轮停在了山脚。树被平得差不多了,山上到处秃着,裸露的泥土半干不湿,混着古怪的红色。他走近看去,原来是被雨泡得稀烂的炮衣。前两天县里24层楼封顶,24万响的大地红,早上放到中午,赶上起风,臭味飘满大街,炮衣也跟着刮到山上。
老伴儿的坟头本来在山阴,但县里有人笃信山底埋着石墨,投钱要把山从阴面炸开,问他是迁坟还是要钱。他想,如果老伴儿还在,让她自己选,八成是要钱。可是钱要来后怎么办?花,他不知道怎么花。存,存着存着就存成别人的了。他最后买了辆电三轮车。他总觉得老伴儿是被车喇叭吓走的。他坐在这三轮车里,既不怕外面的车喇叭,又像是跟老伴儿在一起。以前他不叫她老伴儿。他总觉得这和同志啊爱人啊一样,都是电视里的那种词儿,根本叫不出口。人前人后,他只叫她一声“喂”。连生出国了,猴年马月回来一趟,他才改了口,一开始只是对着别人说,这是我老伴儿。后来两个人在家,也互叫老伴儿,慢慢就叫习惯了。原来这不是电视里的词儿,这是电视外活生生的真词儿。
天晴透了,太阳直晒下来,又没树遮挡,这些坟包都吐着温乎乎的气息,全然没有墓地的森凉。当中一条石阶,一米来宽,他踏上去,走到山顶,脚下是被炸开的山阴面,成片的黄褐,被凹凸耸立的山石割裂开来。那是山石的肉色。山炸开后没有石墨,这些石头便裸露着,荒凉着,时不时被人偷走几块,渐渐偷出一條小路,一直蜿蜒到山脚。
他顺着小路下去,来到一块石头前。坟虽炸没了,但还是觉得老伴儿依旧住在山阴。因她是个爱清静的人,肯定不愿意去阳面凑热闹。他甚至觉得老伴儿就坐在石头上呢,静静地等着他,隔三岔五过来说说话。
“昨天在东方邨,连生摆的喜酒,”他蹲下身,划开手机相册,一张一张给那石头看,“其实也不算喜酒,就是县里的这帮亲戚,凑一块坐坐。来了不少小辈儿,我都不认识,全冲大油门儿的面子来的,一个个喝得歪着身子,大油门儿还记得么?连生小时候同学,总上咱家摘黄瓜吃,现在混得有钱有面儿。咱们这辈来的就没几个,死的死,走的走,越往后就越没几个了。举杯的这是连生他姑,没等说话倒先哭了,这两年很见老,法院最后到底判离婚了,孩子又不在身边,一个人过可是不容易。你俩过去不对付,那也都过去了,能忘就都忘了吧。”
“总共摆了四桌,每桌十个菜,秦大裤裆非让在东方邨摆,要是你在家肯定不干。确实贵,菜也做得确实水,锅包肉一咬全是粉面子,东方邨,东方邨,喇叭吹在外面罢了。”
“看看,这个是连生领回家的,你儿媳妇,南方人儿,也在美国读过书,虽然比连生大三岁,但很懂事儿,刚一下飞机就来火葬场给你烧纸,管你叫妈。”
“你还想抱孙子呢?我是不想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两口子都有绿卡了,要成美国人了,还能受你挟制?安安心心享你清福算了。”
石头上布满纹路,他盯得久了,就现出一朵云、一片叶、一匹马,或是一张脸。他揉揉眼,把平安符塞进石缝,用手机拍下来。他照过不少块石头,可每次再来都找不到上一块,不知是被偷走了,还是风吹日晒变了模样。
“我给咱俩求的平安符,江心岛林老道给写的,一分钱没花,也不知道好使不好使。”
“有一年半载没见这林老道了吧?不知道他上哪儿打听到连生回来摆喜酒,还随了个红包。林庆修、林反修、林慕修,小时候他那名儿可是改得勤,结果老了全用不上,出家了。”
“这张相片是连生刚发过来的,上午在江边我们一起照的,这不是国界么?对面老毛子还那样,没啥人。今年天气不正常,春开得晚,连生他们再早点回来就能看着跑冰排了。还记得么,咱们小时候都见过,江上冻那冰先慢慢变薄,悄悄开缝儿,就跟手背长皴,裂开口子一样,裂出成千上万块冰,阳光一晃,特别好看。等到四月中上旬吧,不冷不暖的一天,这些冰块儿就跟商量好似的,千军万马,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往下游去了。去时连追带撞,比打雷还响,可是去完就静了,跟人走了一样,不知道最后都走哪儿去了。”
“你问我咋样呀?我还那样儿,咋活也不见老,就是牙口不行了,韭菜盒子不敢吃,塞得牙缝全都绿了。北二道街让我镶,南二道街让我种,你说到底咋整?”
“你这人干啥都急,走都走得着急忙慌,连生当时正写论文,从美国跑回来也不赶趟儿,是我让他别回来的,你别老揪着自己儿子不放。”
“咱俩那些存折,我都照你的意思给连生看了。活期的他死活不要,死期的他都拍下存手机里了。办完一件大事,我心里轻松不少。”
“这儿你还能认出来么?三小门口,都拆得差不多了。要我说,咱俩那菜铺就让他们拆去吧。拆完我就啥也不用想了,专心等着找你去了,你说好不好?”
昨天喝酒憋了一晚上,今天照相,在江边又闷了一上午,自己跑到山上,把秦大裤裆平时对他叨咕的那些话对着石头又叨咕一遍,当下就有点恼了,觉着这么大岁数白活了。
“这是辛老六家浴池,已经拆完了,不知道县里能给多少钱。你当时往他家到底放了多少钱,还记得么?放钱也就算了,还背着我放!别说辛老六已经跑了,就算没跑,那钱谁能要回来?现在集资全都被抓了!当时咋劝你也不听,天天去浴池堵辛老六。结果钱没堵回来,自己倒被车喇叭吓得心怦怦跳,没过两天就着急忙慌走了,撇下我一个人,你说你到底图个啥?”
他从石缝里拽出平安符,用打火机燎。木片很薄,“夫杨海波,妻史玉香”中间立刻燎出一个窟窿。他丢下木片,把打火机摔在石头上,一声闷响,一片寂然。
“这荒山野岭的,你住着习惯么?等菜铺拆了,那钱就是咱俩的,不给连生,谁都不给,你想搬啥地方,就托梦告诉我,咱俩一起搬过去。”
“原来那条狗老了,被我养死了。又养条新的,从小养,就像养个娃娃,结果又要死了。你看看,这蔫巴的,能活过来么?”
“我现在养啥啥死。你在的时候还能养养花儿。现在也就养养我自己吧。”
“老伴儿,我咋干养不死呢?”
五
回到三轮车上,微信又来了,秦大裤裆的语音:“你中午回不回菜铺?赶紧吱一声!回来,我就叫两屉烧麦一起吃。不回,我就去老白家烧烤,他们凑不齐人,喊我一上午了。”
聪聪在鞋盒里病恹恹地叫着,听起来不像狗,倒像猫。“马上到家了,”他摸着聪聪的耳朵,越摸越瘪,越摸越凉,越摸越硬,“到家咱们吃羊肉馅儿烧麦。”
连生也发来微信:“爸,我和莉莉往回走呢。你中午先别吃,大油门儿都找好饭店了。”
一进县里,先是大油门儿的驾校,占了小半条街。石油公司、电业局、建设银行,再往前是十字路口,一过北二道街是三小,西围墙是他家菜铺,对面就是辛老六家浴池,被拆成一片砖海,上午那台挖掘机浮在上面,大铁手张开着伸向天空。
三小放学了,街上堵满了接孩子的车。他的电三轮车也被堵着,夹在尼桑福特中间,远远看见秦大裤裆蹲在菜铺门口抽烟摆弄手机,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挪过去。聪聪呜呜叫了两声,他回头看去,眼里只有鞋盒却不见狗。那呜呜声听着不大对劲,不像是疼的,倒像是馬上不行了。狗死了还打声招呼呢,老伴儿咋一声不吱呢?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孩子们撒欢乱跑,几个动作快的蹿上了挖掘机,像群小猴儿。堵的这些车里肯定有过那么一辆,对着老伴儿猛摁喇叭。一想到老伴儿心口便是一颤。又是呜呜两声,他回头看那鞋盒,拧着两道眉毛,眼里还是不见狗。心怦怦跳着,咽了口唾沫,当下揪着耳朵把狗拎下三轮,摔一下,没出血,没叫唤,它大张着眼睛和嘴,好像很惊讶,不相信发生了什么。挖掘机上的孩子们都呆了,家长们往这边探头张望,但见一个老头捡了块砖,朝那小狗猛拍。
这下他眼里有狗了。喘口气,从三轮车里拿出鞋盒,把拍剩的那团黏糊糊的东西扣在底下,添上几块断砖踩实了,也算有个交代。孩子们抱住挖掘机不敢下来,几个家长下车往这边走。他一屁股坐进他的三轮车,从驾驶座底下扯出抹布,仔细擦干净手,划开手机,不知道该回连生还是秦大裤裆的微信。最后龇开那口半糟半好的牙,笑眯眯来了张自拍。
责任编辑: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