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与文本生产:抗战时期《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刊布研究*
2021-12-06夏清吴宇潇
夏清 吴宇潇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全面、系统地阐述了党的文艺思想。作为中国共产党指导文艺工作的纲领性文献,《讲话》是中国共产党思想建设、理论建设的关键文件,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目前学界有关《讲话》的研究成果丰厚,一部分集中于对当年会议参与者的回忆或口述资料整理,试图还原《讲话》的历史背景;部分成果关注《讲话》对中国共产党革命与文艺关系的重要论断及其相关内容;部分著作开始探讨《讲话》传播与接受的历史(1)相关成果丰厚,比较有代表性的有:黎辛:《延安文艺座谈会相关的人与事》,《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3期;张军锋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台前幕后》,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马广荣主编:《回望与思考: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70周年论文集》,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张炯:《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历史背景和理论生成》,《文艺争鸣》2017年第6期;程凯:《政治与文艺的再理解——从胡乔木讲话反观〈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傅其林、张宇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等等。。近年来,相关著作愈发强调《讲话》的版本意识,注重历史与版本的“精确所指”(2)代表性研究有金宏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版本与修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6期。其他涉及这一问题的还有孙国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版本》,《图书馆》2002年第3期。。的确,任何言说都旨在回应特定问题,必然是在特定时刻反映特定的意图(3)[英]昆廷·斯金纳著,任军锋译:《观念史中的意涵与理解》,《思想史研究》第1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7页。。《讲话》这一文本历经多次修改,产生了多个版本,意味着其背后蕴含了多个不同的历史现场。那么,同一文本于不同历史现场回应着当时何种议题,不同版本间的差异又在何种程度上调整了表意,历史现场的变化又如何改变着文本形态,丰富了文本内涵,进而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文本再生产”,这些应当成为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基于此,本文重点不对《讲话》的文字变动进行版本学考察,而更强调其刊布在不同语境下的文本再生产,以展现历史现场与政治文本间的互动关系。
一、从“讲话”到《讲话》:文本形态变革及其意涵
1942年年初,时值延安整风。博古主持《解放日报》的改版,开始强调党报的党性与斗争性。而在党外,大量涌入边区的知识分子大多怀抱理想,却未能深入实际生活,在文艺工作中出现诸多问题。中央预备召开一次座谈会以集中解决文艺工作者中存在的“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问题。延安文艺座谈会实际经历了较长时间的准备,包括个别谈话、书信交流、前期集体调研等。1942年4月10日,中央书记处同意毛泽东的提议,以毛泽东、秦邦宪、何凯丰的名义召集延安文艺座谈会。
会议召开前,毛泽东曾同中央其他领导人和身边工作人员商量后草拟一份手写提纲(4)张军峰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台前幕后》(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很显然,提纲是为现场讲话准备的底稿,有理由认为,提纲内容为前期调查所掌握的情况的整理与回应。因没有保存下来,提纲的具体内容难以考证。考虑到座谈会分三次进行(1942年5月2日、5月16日全天和5月23日下午),且在整个过程中,毛泽东时时关照在场人员的发言,多次回应现场提问,参会人员发言后毛泽东也时有评价并不时记录(5)张军峰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台前幕后》(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可以认为,毛泽东应当根据参会人员发言的重点问题对提纲有所修改、丰富与调整。16日全天会议后,在5月21日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认为目前延安文艺界存在着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浓厚的问题,必须开展整顿文风,使文艺与群众结合,并在会议上讨论了文艺座谈会的“结论”(6)《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381页。。23日,毛泽东在座谈会上做出最后结论,在充分听取参会者的观点后,明确表达了中央对文艺工作的指导原则。
座谈会现场毛泽东的讲话由速记员速记,会议结束后整理成文,重点“调整一下文字顺序,使之更有条理”(7)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62页。。这一版本未立即公开印发(8)据称同月七七出版社曾印行速记稿。参见刘金田、吴晓梅:《毛泽东选集出版的前前后后》,中共党史出版社1993年版,第39页。。速记稿保留了毛泽东大量的现场回应与口语表达,应当现场感极强。这一阶段,讲话仍局限于小范围传达与内部学习,内容多强调文艺工作者创作的立场,侧重要求文艺“为了工农兵,融入工农兵”的这一原则。
值得注意的是,“讲话”速记稿与之后公开印发的《讲话》在内容的连续性与独立性上存在一定的差异。由于速记稿未公开,相关内容只能依靠胡乔木、黎辛等参会人员的回忆。毛泽东在“引言”部分说:“我们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朱总司令的,一支是鲁总司令的。”(9)张军峰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台前幕后》(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页。何其芳的回忆也曾提及此点。见牟决鸣:《何其芳诗文掇英》,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36页。这种口语化表达风趣且生动,而在1943年正式发表时改成“文化战线和军事战线”(10)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3年10月19日。。此外,“结论”开头,毛泽东做过一段铺垫,他提到:“同志们,座谈会开了三次,开得很好。可惜座位太少了,下次多做几把椅子,请你们来坐。我对文艺是小学生,是门外汉,向同志们学习了很多。前两次是我出题目,大家做文章。今天是考我一考,大家出题目,要我做文章。题目就叫‘结论’。朱总司令讲得很好,他已经做了结论。中央的意见是一致的,有些问题我再讲一点。”(11)张军峰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台前幕后》(上),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2页。这段话公开发表时也被删除(12)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3年10月19日。。结论部分开场“朱总司令讲得很好”显然是续接朱德在出席延安文艺座谈会最后一次会议上的讲话。作为抗战中中共军队代表,朱德分享前线经历,鼓励作家们改变思想、转变思路。针对一些文艺工作者认为搞文学的不必要坚持无产阶级立场与党的立场的错误思想(13)黎辛:《延安文艺座谈会相关的人与事》,《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3期。,朱德在会上说,“作家不要眼睛长得太高,要看得起工农兵”,“八路军和新四军为了国家民族流血牺牲,有功又有德,为什么不应该歌?为什么不应该颂?”他还针对会上关于革命作家要不要经过思想转变问题的争论,说:“哪里不要转变啊,岂但转变,我说就是投降!我原来不是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代表的是真理,我就投降了无产阶级。我投降了无产阶级,并不是想来当总司令,我只是替无产阶级打仗,拼命做事。”(14)《朱德年谱(新编本)》(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1—1102页。毛泽东在结论部分续接朱德的讲话,一方面强调“中央的意见是一致的”,座谈会是中央集体决策的结果;另一方面,回应广大知识分子最关切的抗战现实,强调文艺工作与抗战现实、与革命工作是一体的。讲话结束前,毛泽东还谈道:“我这个讲话不是最后结论,同志们还是可以提出不同意见,等到中央讨论了,印成正式文件,那才是最后的结论。”(15)张军峰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台前幕后》(上),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6页。这段最后也一并删除。
速记版在公开出版之时对以上文字作出的变动值得分析。应该说,《毛泽东选集》中收录的文献类别多样,有为公开发表而写作的文章,有在党内党外重大场合公开或半公开的发言,有书信,也有电报。当不同形式的文献被整合为同一选集中的文章之时,尽管保留了文章的内容,但为确保内容的权威性与严肃性的统一风格,进而突出核心观点,有时不得不弱化文本最初发布的当时性与现场感,并将阅读对象默认扩大为全体党员。同样,一旦正式出版,《讲话》的受众将不再局限于在场的文艺工作者,而是所有不在场的党内干部及知识分子,这就对文字表意的精准度提出了更高要求。此外,口语讲话整理为文字这一过程,在难以获得受众及时反馈的前提下,为防止可能的误读与刻意的曲解,讲话稿的编写与整理必须提前预计读者理解的方向,顾及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文本被理解的历程,并尽可能规制与引导读者的阅读。对《讲话》如此修改,一方面,去除了对前后场景铺排,帮助形成文本独立且完整的表意;另一方面,文字变更后尽管仍不失生动,但进一步确保了表意的精准,文体也更为严肃。可以说,从“讲话”到《讲话》是文本形态的转变,口语化表述调整为更为严谨的书面表达,用以确保文本内容无歧义,力图实现党的观点与立场更权威、更持久地传达。
二、《新华日报》整改与《讲话》的正式刊布
《讲话》从1942年5月毛泽东现场谈话,到1943年10月正式见诸报端,文本的创制与公开发布间隔一年多,这显然不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问题。胡乔木回忆推迟发表的原因在于:其一是毛泽东当时能抽出的时间太少,而文章需要反复推敲和修改;其二是在等待发表的时机(16)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62页。。时任《解放日报》副刊部编辑黎辛更倾向认为是“慎重”:“毛泽东是忙的,可是他整风报告三四个月就发表了。”(17)张军峰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台前幕后》(上),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8页。可以说,二者都认为《讲话》的推迟发表是毛泽东在审慎等待时机。直至1943年4月22日,毛泽东在复信给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何凯丰时,尽管谈到当年中宣部的主要任务应集中于“干部教育、国民教育、文艺运动三项”,但仍认为“小资产自由主义问题,今年五五来说,还不相宜,就全党来说,目前还是让自由主义暴露的时候,还不宜于就作总论”;中宣部可以发表“一个一般整风学习的总结性的东西,以推动全党的整风”(18)《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5页。。显然毛泽东认为此时在全党提及“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这一问题的时机还未成熟。那么,这个“时机”是什么?用意具体何在?历史现场的改变又对文本有什么影响?
《讲话》在1943年10月这一节点正式刊发有着特殊的背景。这一年,中国共产党外的生存环境分外紧张。同年3月,蒋介石发表《中国之命运》,强调中国的前途在于“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开始舆论思想统制。5月,共产国际宣布解散,国民党组织发动全国范围的宣传攻势,称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新式军阀”“新式割据”,否定中国共产党的合法性;同时,蒋介石乘机命令胡宗南以武力预备进攻陕甘宁边区(19)夏清:《1943年共产国际解散后国民党的舆论战》,《党史研究与教学》2018年第1期。。国内危机一触即发,舆论斗争也进一步升级。6月12日,西安劳动营训导处长张涤非组织召开座谈会,以群众团体的名义联名致电毛泽东,要求在第三国际解散之时宣布“解散中共组织”,“放弃‘边区’割据”(20)《为第三国际解散西京市各文化团体致毛泽东电文》,《文化导报》1943年第6期。。一时间,“各地参议会、新闻、文化、妇女等团体请解散中共电,已有十多处,中央社更发反共社论、专电动员舆论”(21)《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463页。。
在得到蒋介石预备武装解决中共问题的情报后,中国共产党迅速将此通知各国使馆。在内外压力下国民党暂时停止了武力包围行动,却愈发加紧宣传攻势。对此,中共中央决定在进行武力反击准备的同时,先做好舆论的准备。7月7日,延安组织各界群众召开大会,通电揭露“西安特务假造民意新闻”(22)《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452页。。7月8日,中央书记处发出关于决定发动宣传反击的通知,要求“各地应响应延安的宣传”,同时应当“乘此机会加强党内教育与人民教育”(23)《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0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468页。。
一方面外部形势剑拔弩张;另一方面中共组织的宣传舆论工作却遭遇重要困难。论战正酣之际,地处重庆的《新华日报》却立场模糊,屡屡置身事外。《新华日报》多次发布社论,高度评价美国和罗斯福,宣传乃至欣赏资本主义国家的“自由、民主”(24)《罗斯福的广播演说》,《新华日报》1943年7月31日。。8月2日,《新华日报》头版刊发悼念林森的文章,称其病逝是“抗战中全中国人民最哀痛的事情,是国父逝世后我国最大的损失”,并号召全国人民“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之下,加倍努力,早日完成消灭敌寇汉奸的任务,达成建立三民主义新中国的使命”(25)《为元首逝世致哀》,《新华日报》1943年8月2日。。
此种现象与《新华日报》所处的复杂环境有关。《新华日报》在国统区发行,时常因为发表与国民党言论相悖的文章而被扣或者“免登”。时任编辑章汉夫向夏衍诉苦在重庆办报的艰难:报纸预备于第一版刊发中共中央纪念抗战五周年的宣言和董必武写的社论,被检删多处,“留下了一块块的空白”;多份旧报上都刊登有“编者启事”:“本版今日原拟发表的×××先生的文章,被新闻检查处检扣,未能发表,特向作者致歉”(26)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87页。。“免登”之外,国民党抓报贩、邮局扣报、打人等手段更是家常便饭,“甚至不止一次在《新华日报》发行部放火”(27)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01页。。对此,周恩来不得不多次亲往曾家岩宪兵队交涉(28)《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02页。。与其常被审查,有时不得不在有限范围内发表某些无伤大雅的文章。因此,立场模糊成为现实的生存策略,以至于在国民党攻击最甚之时,《新华日报》多处社论选择发表英、美、德、意等国报道。但是,这显然失去了《新华日报》在国统区发行的本意,不利于传播中国共产党的声音。
在外部舆论猛烈攻击之下,为总结上一阶段中国共产党自身的舆论工作,1943年9月1日记者节,《解放日报》发表社论文章批判国民党反动的新闻政策,特别指出“张涤非等九个人开会十分钟,假借名义,狂吠反共,挑拨内战,破坏抗战,为全国正义人士所不齿,国民党官方通讯社竟将张逆通电广为传播,勒令各报照样登载”,而对中共的抗战主张横加压制,要求国民党“取缔混入新闻界的特务棍徒”,推动记者与民众的密切联系(29)《反对国民党反动的新闻政策》,《解放日报》1943年9月1日。。同一天,时任《解放日报》总编辑陆定一也发表《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强调新闻的本源是事实,批判国民党所谓“西安‘文化界’主张‘解散共产党’”的虚假报道;文章还系统回答了如何才能得到“真实的新闻”这一问题,主张“只有为人民服务的报纸,与人民有密切联系的报纸,才能得到真实的新闻”(30)《陆定一文集》,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25、327页。。文章强调新闻工作者要深入群众,密切与人民的联系。9月2日,在一份有关中共的宣传攻势在国民党一部分党政军高级人员中所引发的反响的情报上,毛泽东批示:“责成出版局与中宣部开会研究出版发行事宜,检查自己工作中的错误缺点,开展广大有力的出版发行工作,废除官僚主义与被动态度。”(31)《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68页。第二天,周恩来致电《新华日报》直接领导董必武,指出以往大后方的党内阶级教育多偏重于对斗争策略的解释与讨论,现在应该深入肃清大后方自武汉抗战时期党内种下的对国民党的阶级投降主义的残留思想,建议组织学习和讨论七、八两月《解放日报》广播的文章、通电,作为整风的继续(32)《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76页。。鉴于之后蒋介石在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闭幕会上表示换用“政治”而非武力解决中共问题后,1943年10月5日,毛泽东决定在中央一级的报纸暂时停发登载揭露国民党的言论,“以示缓和”;但“党内阶级教育,继续进行,绝不停止”(33)《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474页。。
1943年10月19日,在座谈会召开一年半后,《讲话》借鲁迅逝世7周年纪念日之际在《解放日报》正式发表。全文近2万字一次性全部登完,占用了《解放日报》头版、第二版的半个版面及第四版全版。版面分量已然说明了该文刊发的重大意义。黎辛回忆,直至出刊前夜,毛泽东仍在排发清样上作修改:“他又删去五六百字,加写了六百字以上,这是当时我们校对时数过的。……在毛泽东于延安时期发表的文章中,在清样上修改的字数《讲话》可能是最多的。”(34)黎辛:《延安文艺座谈会相关的人和事》,《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3期,第15页。这样的修改与补充显然说明毛泽东对此次发布时机及其意涵有了新的一些看法。
正式发布之时《解放日报》为《讲话》增添了“编者按”。鲁迅逝世7周年这一时间发表该文,实际着重刻画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楷模——鲁迅这一“无产阶级的文艺斗士”形象。早在1942年10月19日,《解放日报》的社论《纪念鲁迅先生》即已强化鲁迅“以最高的热忱和忠诚服务于新兴阶级——无产阶级”的革命形象,认为鲁迅一向注重要加深对现实的了解,要求作家都应当深入参加革命建设和斗争的实践,不脱离每一阶段的革命政策,努力为之服务,“对于革命的政党,则‘愿意遵奉其命令’”(35)《纪念鲁迅先生》,《解放日报》1942年10月19日。。延安努力凸显鲁迅的革命性、实践性,强化其无产阶级斗士的形象。此时《讲话》在《解放日报》首版刊出附加“编者按”更是直接将《讲话》的主张与鲁迅“这位中国文化革命的最伟大与最英勇的旗手”直接挂钩,意在引导读者向鲁迅这位文学界的偶像看齐,开展自身的思想改造,号召延安知识分子的文艺朝着更为大众化转向的尝试。正文内引用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号召“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36)《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77页。,借助鲁迅在知识分子圈子内的权威地位,强调《讲话》有关文艺工作的立场。
《讲话》发表的时机显然呼应鲁迅纪念,而大背景却是解决此时中国共产党的内外困境,其中之一,便是针对这一阶段国民党的特务文艺政策——组织大量团体请愿要求解散共产党,造成虚假民意。由此,《讲话》特别增添对特务文艺的批判,要求对文艺队伍中存在“敌人和国民党特务机关派来的挂着文艺招牌的奸细分子”予以重视(37)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3年10月19日。。胡乔木回忆认为在这个时间点谈特务问题在于“稿子发表时,正在搞‘抢救运动’,搞出很多‘特务’,所以就把文艺界的‘特务问题’特别标出来”(38)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7页。。在当时,“特务问题”确是共产党遇到的一个严峻挑战。时任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科长周子健回忆,在皖南事变之后,“有特务把毒药交给拉水的炊事员,让他放毒”,“最紧张的时候,我们吃水也遭到困扰”(39)《八路军新四军驻各地办事机构》第4册,解放军出版社2016年版,250页。。这一阶段边区正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因而特别强调特务问题对革命事业的破坏。
内外艰难之下,《讲话》的发表更在于集中反思上一阶段党的文化舆论工作。此后,依托《讲话》,全党范围内文艺与舆论工作的学习运动开展起来。11月22日,中央宣传部致电董必武,批评《新华日报》《群众》(40)《群众》亦刊发了悼念林森的《为元首逝世致哀》和《林主席遗嘱》,宣扬人们要谨记“林主席的这些遗教”。《林主席遗嘱》,《群众》1943年第20期。在反击反共高潮中刊登大捧林森,宣传宋子文、苏州反省院长等国民党官僚和支持国民党两年实行宪政等文章,指出:大后方的思想斗争的中心任务,不是“党的自我批评”,而是“反对大资产阶级反动派”,应该坚持多宣传我党我军在抗战中的成绩、宣传解放区的进步,“宣传唯物主义世界观和革命人生观”,同时要求《新华日报》作详细检查与具体改革计划(41)《董必武传(1886—1975)》(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396-397页、第421页。。
根据上述精神,董必武立即对《新华日报》《群众》刊登的文章进行详细检查。他于11月26日召开办事处座谈会,批评相关工作出现的唯心论和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错误。12月7日,董必武召集《新华日报》编辑部负责人员与红岩、曾家岩负责对外宣传的有关人员一起学习讨论中宣部对《新华日报》《群众》的指示。董必武讨论指出,此前的工作存在政治警觉性不高、整风运动不深入、未深刻研究毛泽东著作和思想、编辑工作组织不周密、阅稿与检查皆有漏洞等诸多问题(42)《董必武年谱》,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91页。。此后,在董必武的主持下,对《新华日报》的工作人员及作者进行整风(43)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340页。。时任《新华日报》编辑的张友渔回忆道:“董老根据党中央检查党报的指示,要我对《新华日报》作初步检查,主要是检查右的倾向。”(44)陈荷夫编:《张友渔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03-104页。1944年1月1日,《新华日报》在第6版整版讨论文艺和政治的关系,并以《毛泽东同志对文艺问题的意见》为名节选了《讲话》中的基本论点(45)《毛泽东同志对文艺问题的意见》,《新华日报》1944年1月1日。。
历经一年半的等待,《讲话》一文在1943年10月正式刊出。《讲话》在《解放日报》的正式发布在某种程度上变动了原初的历史现场,同时也为这一文本赋予了更为丰富的意涵。一方面,在国共政争的背景下,枪林弹雨的革命实际教育了党内干部;另一方面,自由主义倾向在舆论宣传工作中造成了实际影响,为《讲话》一文添加了更为明确的反面典型,文章有了极强的目标指向。之后对《讲话》的学习与实践在强调要“深入工农兵、为工农兵服务”之外,更加明确了文艺工作的阶级指向,强调斗争性,要坚持阶级立场,坚持党的方向。
三、党内整风与《讲话》经典地位的确立
历史现场的改变丰富了文本的意涵,而当单一文本被编入文件集时,原初的发布场景与文本序列也随之改变。文本序列指单一文本在为特定目的编撰的文本群中的位阶。很显然,《讲话》被置于1943年10月《解放日报》首版,与被编入《整风文献》或被纳入《毛泽东选集》,其意群有所不同。一方面,文本群的集体指向为单一文本具象了议题,从而隐秘地规制了这一文本可能被理解与阅读的方向;另一方面,文本群内单一文本所在的次序,实际通过再次情节化,人为提示对话场景以强化议题,实现对单一文本赋值。这一过程同样可以被理解为文本再生产。
因共产国际解散,延安部分人士思想有所震动。夏衍回忆:“我们这些人过去也知道一些共产国际的历史,但一直是把第三国际和苏联共产党看作是至高无上的权威的,所以乍听到共产国际的解散,思想上的震动是很大的。”(46)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500页。一些知识分子开始动摇,甚至怀疑革命的必要性。萧军关注到“人们因了第三国际的解散,正在讨论革命是和平转变呢,还是暴力革命呢?”而他判断:“这两者可能全存在着。这要看各国革命的主观力量如何,而以前者更可能性大些”,最后他认为自己不参加任何党派是必要的(47)萧军:《萧军延安日记1940—1945》(下),牛津出版社2013年版,第126页。。如此想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这一时期的审干工作中,总学委对此种倾向极为重视,认为自抗战以来,党内“部分同志对今天的国民党、三民主义、蒋介石及中国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有不正确的看法,因而在实践中犯了许多错误,尽管经党中央多次纠正,这些问题仍未彻底解决,此次在对共产国际解散的讨论中,在这次反对国民党进攻边区的斗争中,“不仅许多青年党员的思想中还保存许多错误观点,即老党员中亦有些人有这种观点”。因此,总学委认为,教育全党同志把这些问题彻底弄清楚,不论是对于目前保卫边区和审查干部的工作上,抑或是对从思想上、政治上巩固党、统一和布尔什维克化事业上,都有极端重大的意义(48)《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461-462页。。
1943年10月20日,中央总学委发出《关于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通知》,指出《解放日报》在10月19日发表的毛泽东在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中国共产党在思想建设理论建设的事业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是毛泽东同志用通俗语言所写成的马列主义中国化的教科书”。通知特别强调,这一文件“决不是单纯的文艺理论问题”,而是“每个共产党员对待任何事物应具有的阶级立场”(49)《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0册,中央文献出版社,第620页。。因此,文件明确要求各地党组织在收到这一文章之后,必须将之当作整风必读的文件,抽出适当时间,在干部和党员中开展“深刻的学习和研究”,并规定将之作为此后干部学校与在职干部的必修课,“并尽量印成小册子发送到广大的学生群众和文化界知识界的党外人士中去”(50)《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3—1944)》第1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102页。。10月底,毛泽东亲自主持编辑、中共中央书记处编印的《两条路线(上、下)》成书。作为延安整风运动中党的高级干部研究和总结党的历史经验时主要的学习材料,《讲话》作为最后一篇被收入其中。11月7日,中央宣传部发出《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强调《讲话》是“党对于现阶段中国文艺运动的基本方针”,不仅“适用于一切文化部门”,同样也“适用于党的一切工作部门”(51)《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3—1944)》第1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107-110页。。由此,《讲话》不再局限于针对文艺界知识分子,更是党内外所有知识分子必读的权威文献。
文本的理解与阅读总是伴随着当时所提出的特定问题展开。文件要求全党学习《讲话》,为该文本的理解与阅读指明了方向,引导着读者的理解。《讲话》被编入整风文献时,它和其他整风文献组成文本群,其文本内涵伴随文本形态的变革发生一定改变。《讲话》所指示的文艺立场,被上升为对党的路线方针的正确理解与把握。自此,文本的权威性、持久性、原则性凸显,其作为党的经典文献的地位也愈发彰显(52)李捷:《毛泽东著作及版本研究的意义与方法》,《毛泽东研究》2020年第1期。。
总体而言,中国共产党在长期的革命过程中积累的大量经典文献,是理解把握中国共产党思想实践活动的重要窗口。《讲话》作为其中之一极具代表性,其产生、修改与刊布经历了多个历史现场,这些语境共同赋予了这一文本以丰富的思想内涵。为达成文本的深层理解,或许可以尝试回到其最初的历史现场,梳理这一文本自身版本沿袭过程中“历史的层累”,进而去把握作者之所以提出此问题、表达此观点、提供该解决方法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