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宋末君臣形象的书写与记忆
2021-12-06魏宁楠
魏宁楠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德祐二年(1276)四月,益王赵昰在陈宜中、张世杰等大臣护送下南逃。五月,赵昰在福州登极,是为宋端宗。此后,端宗南退泉州,再奔潮州。祥兴元年(1278),端宗病亡,赵昺即位,史称宋少帝。祥兴二年(1279),南宋灭亡。七百多年来,福建各地围绕宋端宗、宋少帝及其臣下的民间传说流传深广,并衍生出一系列相关题材的文学创作。
一、福建方志所载宋末君臣传说
福州林浦村是南宋海上行朝途经的一个重要地点。南逃的宋端宗一行在闽江北港入口处的林浦村登岸。时至今日,村内依然存留与宋末君臣相关的纪念性建筑,如宋帝行宫(平山堂)、更楼、御道街、张世杰祠、陈将军庙、陈宜中祠等。黄仲昭《八闽通志》记载:“平山,在林浦,宋幼主驻兵于此山,因其崎岖而平之,陈宜中题曰‘平山福地’,山前旧有平山阁。”[1]福州是有福之州,平山在福州自然是有福之地。在风雨飘摇的宋末,陈宜中题写“平山福地”四个字,期望鼓舞士气、团结军民,也体现了对新朝的祝福。
莆田《仙游县志》卷四十二《陆钊传》记载陆秀夫在活水亭娶蔡荔娘,育有一子陆钊。历史上的陆秀夫为国舍家,形象悲壮;《仙游县志》中的陆秀夫既忧虑国家的命运,也有儿女情长的一面,形象更加温情。传说宋少帝驻军仙游县枫亭镇莫厝埔,夜闻蛙鸣,更添愁绪,便严斥青蛙,青蛙从此不再鸣叫,此地亦更名“静蛙村”。“静蛙村,在枫亭莫厝埔,宋帝昺过此,蛙声噪耳。帝叱之,遂止。至今蛙入其中者,噤不能鸣。”[2]宋少帝拥有禁止蛙鸣的神奇力量,这种夸张的表达凸显了宋少帝身份的尊贵。
泉州法石山一带流传着有关宋末君臣的传说。《泉州府志》卷十六记载,端宗航海至泉,驻跸法石寺。该书同卷有一地名“三翁宫”。宋末三位老者为了追随宋少帝而到泉州,听闻少帝投海身亡后,全部触石而死。故事表明宋少帝在宋人心目中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少帝的生死关系着南宋王朝的未来走向。传说宋少帝经过泉州,留下石刻板《淳化阁帖》,又称“马蹄真帖”。《道光晋江县志·杂志上》载林泉《马蹄淳化帖考》云:“余所闻淳化帖以温陵甲天下之胜,谓宋帝昺南渡,埋此拓于德济门之御殿头,帆海而去。明初现光怪,于秦勋府马房中掘得此帖,计不上九十板。”[3]文章交代了拓板埋藏的地点、事件经过。马蹄真帖的传说刻画了一个仓皇、行色匆匆、忍痛割爱的落难皇帝形象。
福建泉州以南,与宋末君臣相关的风物传说日益丰富,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民国同安县志》卷八“名胜”与宋末君臣相关涉的地点有御罗石、御踏石、五议洞、龙门、饮马池、出米岩、宝盖峰、王朝山等。这些地名背后是一个又一个有温度又鲜活的故事。《同安县志》里的宋末历史是日常生活化的图景,营造了宋末君臣亲和自然的形象。比如宋少帝喜爱乘凉,说山峰就像一座宝盖,宝盖峰由此得名;五议洞是陆秀夫、文天祥等五大臣议事的地方;宋少帝的宫人嬉戏时不慎遗落罗巾,罗巾的颜色化入石中,石头的颜色变得五彩斑斓,遂有御罗石之称。
漳州方志里的宋少帝传说集中在《光绪漳浦县志》,如帝昺井、马口策士、玉带泉等。《漳浦县志》描绘了一个从容镇定的宋少帝形象。宋少帝在古雷山下汲井煮茶,留下一口帝昺井和皇帝茶茶种。《漳浦县志》卷十八摘录张士楷诗歌,诗题为《马口溪相传宋室南奔策士于此,时野草齐花,溪山改色》。此诗描写宋少帝在马口开科取士。皇帝的到来让山河变色,漫野繁花盛开,这在暗示帝王与常人的差异。“玉带泉”传说再次凸显了宋少帝的神异力量。“玉带泉,在游澳大海中。海水皆咸,而此泉独淡。相传宋少帝航海至此,晨炊乏水,杨太后取少帝玉带投海中,祝曰:‘天未亡宋,愿海涌出甘泉’。既而甘泉果出,后人称为‘玉带泉’。”[4]杨太后祝词的灵验,旨在说明上天不愿意南宋灭亡,宋少帝是得到天命认可的统治者。
宋末君臣是历史悲剧人物,他们寄身衰朽的南宋王朝,被一股新生、强势的时代洪流裹挟,却只能凭借自身微弱的力量拼死反抗。文天祥、陆秀夫、陈文龙选择与南宋共存亡。宋端宗和宋少帝是徒具皇帝名号的儿皇帝,他们是历史上的失语者,政治上的失位者。宋端宗赵昰七岁即位,九岁病亡。宋少帝赵昺七岁登基,八岁跳海而亡。福建方志中宋少帝比宋端宗形象更具有传奇色彩。年少生命的陨落总是令人叹惜。福建民间传说赋予宋少帝这位年少又颇具来历的人神奇的力量,让少帝拥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时流露出灵性、神性甚至仙性,表达了福建民众对宋末君臣的追思与怀念。
福建各地宋末君臣传说的盛行与纪念物的存在有直接联系。柳田国男认为:“传说的核心,必有纪念物。无论是楼台庙宇,寺社庵观,也无论是陵丘墓塚,宅门户院,总有个灵光的圣址,信仰的靶的,也可谓之传说的花坛发源的故地,成为一个中心。”[5]福州林浦村的宋帝行宫就是一个例证。入元之后,宋端宗的行宫平山堂被改造成泰山宫,祭祀南宋君臣。泰山宫祀泰山(宋高宗赵构),端宗和帝昺为爵主。大王殿祀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陈宜中。福州宋帝行宫是为了纪念特定的人物和事件而建造,含载具体的历史记忆。乔治·巴塔依指出:“纪念碑对于那些瞻仰它的人们有一种持久的激励作用,通过仿效被纪念的德行,人们可以在生活和精神方面获得荣耀。”[6]纪念性建筑宋帝行宫的遗留,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感到自豪,也警示人们要牢记南宋末年的烽火,铭记抵御外族侵略的民族英雄。
福建方志有关宋末君臣的传说,在福建民间广泛传播。以其为蓝本,涌现出一个个生动活泼的民间故事,从简略到详细,故事情节逐渐丰满,可见福建方志所载有关宋末君臣传说的内在魅力与价值,也不难看出福建民众是在借地方传说表达自己对宋元易代的看法,以及对赵宋王朝的心理认同。
二、福建地域文学视野下的宋末君臣形象
宋末福建抗元斗争的历史,深刻影响了福建地域文学的发展,具体可再细分为对福建散文、诗歌、小说创作的影响。进一步说,宋末福建的战争史直接促进了福建怀古咏史诗的兴盛繁荣。福建志书中相关题咏相当常见,这些创作者在福建全省或者府县范围内有一定影响。志书之外,福建文人诗文集中也有大量相关作品。福建文人主动自发地参与宋末君臣形象的塑造,在此过程中,福建文人群体中的遗民诗人、翰林作家的贡献颇为突出。遗民诗人是带有鲜明政治立场的文人群体,他们坚决拒绝与新朝合作,是已逝政治实体的哀悼与缅怀者。比如福建遗民诗人郑思肖,他选择将宋亡之前的年号德祐设置成自己的记忆分水岭,并在现实生活中构建一个人间早已不存在的地理空间。然而,现实的虚拟时空不足以宣泄遗民诗人的痛苦,他们便逃遁在文字中,用语言文字编织一个文学时空,用以承载对故国风土人物的记忆。
福建遗民诗人浓墨重彩地刻画了栩栩如生的宋末君臣形象,这些人物形象借助文字媒介得以在文学的世界里获得永恒的生命力。如郑思肖的《大义略叙》《祭大宋忠臣文》《文丞相赞并序》《文丞相叙》《和文丞相六歌》《哀刘将军并序》《二唁诗》《五忠咏》等,谢翱的《西台哭所思》《登西台恸哭记》《哭肯斋李先生》《哭广信谢公》等。这些诗文既表达了福建遗民诗人对宋末忠臣的崇敬之情,也彰显了中华民族的爱国主义精神。
《大义略叙》简要概述了蒙古兴兵灭南宋的过程,文中宋末君臣的个性跃然纸上。在郑思肖的笔下,宋度宗懦弱,却也有仁爱的一面。为了百姓的安宁,宋度宗甘愿放弃自己的尊位,向蒙古称臣求和。《大义略叙》中有一段宋度宗与陈宜中的对话:
及陈丞相至,太皇曰:“渡江有舟否?”曰:“有。”曰:“舟大否?”曰:“舟大。”曰:“舟大可以尽载京师百姓去否?”丞相不对。丞相又以死战为奏,太皇不允,惟主于和。丞相又奏:“和则作降文授鞑,自称之字,甚耻闻之,不若迁驾为上策。”太皇曰:“倘能为生灵计,此一字亦不惜。”太皇昏耄,死不肯从迁驾策。[7]
从对话中,不难发现遗民郑思肖对宋度宗的曲意回护,作为大宋的子民,他是由衷地歌颂宋朝君主的。
谢翱的《登西台恸哭记》是一篇奇文,满纸血泪,表达了对文天祥刻骨的追思。文章运用侧面描写的手法,写一个身心枯槁的宋遗民对抗元英雄文天祥极致的思念。苟活世间的谢翱对逝者文天祥念念不忘,无论是在梦境里追寻文天祥的身影,还是在现实中八年三次登台痛哭,文天祥形象始终隐藏在文本背后。“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8]文章描写作者三次登台,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哭悼文天祥,寄寓了作者沉痛的哀思。
明清以来,福建文人歌咏宋末忠臣的诗歌层见叠出,当中闽籍翰林作家创作的怀古咏史诗尤其引人注目。柯潜(1423—1473),字孟时,号竹岩,莆田人,景泰二年(1451)状元,官至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柯竹岩集》卷十六有七言古诗《读宋陈忠肃公传有感》歌咏陈文龙,其诗云:
胡尘卷风天地黑,胡骑长驱满南北。厓山孤主知存亡,一夜愁心遍头白。丈夫耻作负恩生,举手擎天天已倾。孤城如斗犹百战,苍苍不遣功勋成。龙虎可羁不可扰,怒气吹入山亦倒。君臣大义心自明,白日青天悬皎晈。岭海间关草树寒,四顾无人双泪弹。国破家亡惟一死,首阳有薇那忍餐。节义文章埋不烂,万丈虹光烛霄汉。我怀往事悲复歌,凛凛英风鬓丝乱。[9]
在国家危难之际,陈文龙挺身而出,他试图扶狂澜于既倒,无奈势微力单,最终以身殉国。诗歌中的陈文龙心志坚定,淡定从容。斯人已逝,但他的英雄气概与节义风骨永存世间。天顺八年(1464)与成化二年(1466),柯潜两度奉旨教习庶吉士,这样一个曾经在中央文坛有过影响力的文人,对于莆田当地乃至福建文坛的影响力都是不容小觑的。柯潜题咏陈文龙的诗歌,很快得到了莆田籍文人的响应与唱和,如林俊与周瑛的和诗。《见素诗集》卷四有七言古诗《读宋丞相陈忠肃公传有感用先辈柯竹岩韵》,《翠渠摘稿》卷六有《读陈忠肃公传次柯竹岩韵》。这种县域范围内的同题唱和,进一步营造声势,扩大了陈文龙忠臣形象的文学传播。
林瀚是成化二年(1466)柯潜负责教导的庶吉士之一。林瀚(1434—1519),字亨大,号泉山,历任翰林院编修、修撰,官至南京兵部尚书。林瀚是福州闽县林浦村人,在翰林院任职长达二十多年,他对宋末的历史风云有更深切的感受,并多次在诗歌中流露出对宋末忠臣的敬仰之情。林瀚《重刊林文安公诗集》卷二的《谒文丞相祠》刻画了一个驰骋战场、气概凌云的忠烈形象。又如林瀚歌咏福州宋帝行宫的《次潜中赵乡老平山怀古韵》其二云:“翠辇金舆载恨游,岂缘南粤觅丹丘。钟声落日孤村寺,海色西风万里舟。不道蛟龙忘旧主,独怜狐兔媚新仇。今人只见濂江水,还绕行宫山下流。”[10]诗歌写宋少帝舍陆登舟,以舟为家,风波万里,描绘了一个在海上漂泊的落难皇帝形象。人世历经沧桑变化,唯有濂江水长逝无回,好似宋末君臣的满腔憾恨。林枝春(1699—1762),字继仁,号青圃,福州闽县林浦人,乾隆二年(1737)榜眼,曾任翰林院编修。林枝春《青圃文钞》卷三有《改正庙祀议》力主将林浦村内的陈宜中祠改建为文天祥祠,理由在于陈宜中德行有亏,在宋室危亡的时刻,抛弃少主,远遁南洋。林枝春《过陈宜中祠感赋四首》[11]以组诗的形式回顾陈宜中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其一从林浦行宫入手,写陈宜中随端宗来闽;其二写陈宜中在江心寺迎接益王;其三写陈宜中前往占城搬救兵;其四写陈宜中作为太学生攻击殿中侍御史丁大全。组诗时空跳跃,时而以现实为基点,时而跳转到过去,刻画了一个动态变化、圆润丰满的陈宜中形象。陈宜中从一个凛然正气、铁骨铮铮的热血青年,变成依附权奸的官场小人,最终堕落成抛国弃君的无德之人。
明清时期,福建文人的小说创作与诗文相比较为逊色。里人何求《闽都别记》是一本闽人说闽事的乡土小说。第二百七十回“收石龟天师解丝条,击屃赑蓝最奋铁锤”,叙述宋端宗遗落的玉龟幻化成精被张天师收服的故事。这只玉龟是推进故事情节的重要线索。宋太祖曾传给后裔玉麟、玉凤、玉龟、玉龙四个玉佩。宋徽宗在汴京被俘时遗失玉麟,宋恭宗在杭州遗失玉凤,宋端宗在福州林浦村遗失玉龟,宋怀宗在广东南海丢失玉龙。天师用丝条系住玉龟,拉到北岸,玉龟长七八尺,背上有“寿同日月”四个篆字,乌龟壳的裙边有穿痕,龟壳上的文字与穿痕印证了玉龟是帝王之物。最后,天师将玉龟重新变成玉石,送上灵济宫充当屃赑。小说摹写了玉龟流落乌龙江的场景:
那麟、凤、龙三宝没而不知有无变异,惟玉龟即张天师在乌龙江所收之白龟也。当时元军南下,陈宜中等奉帝航海,驻在濂浦平山点军。元兵忽至,张世杰急负帝登舟。帝之玉佩龟,被遗失落水底,百余年受沙泥涵养,地脉造化,逐渐大成精,如临水之扁簪变化出也。[12]
元军将至,危难之际,张世杰一马当先,背着小皇帝奔逃。小说中的片段场景,刻画了张世杰忠心护主的形象。小皇帝仓皇之下遗落玉佩,足见当时形势之危急。
宋末福建抗元斗争的历史是福建文人创作的题材渊薮之一,为福建文人提供了创作灵感。福建文人的创作有意识地结合当地历史文化背景,运用地方掌故,集乡土性与文学性于一身,具有鲜明的福建地方文化特色。
三、宋末君臣形象书写与福建区域文化的构建
福建位于中国大陆板块的东南隅,地理形势相对封闭。历史上福建一度与中原文化隔绝。汉代以前福建较少受到中原文明的影响,处于文化蛮荒地带,直至宋代闽学兴起,福建第一次在中国文化史上大放异彩。置身理学名邦,宋以后的福建人不仅极其重视朱子学在福建当地的传承,也致力于苦心孤诣地延续福建在理学领域的辉煌成就。福建籍文人热衷歌咏宋末君臣,与福建深厚的理学底蕴密切相关,也离不开明清官方的提倡,更是为了让福建文化更好地融入中原文化体系。
福建籍文人歌咏宋末君臣,提高了福建的历史文化地位。中国历史上的主要都城如西安等大多位于黄河流域。南宋建都临安,虽然缩短了福建与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的地理距离,但也未能完全消除福建与中原王朝之间的文化距离。纵览历史,福州曾五次作为都城。闽越国与闽国是地方割据政权,不被官方主流所承认。汉武帝出兵剿灭了闽越国,王审知建立的闽国也被认为是僭伪政权。明代南京礼部尚书林燫《郑氏族谱序》云:“王氏乘唐室微,扰闽中称王称帝,乃其后来僭窃伪号,始贼耳,安得王。”[13]宋端宗与闽越国国王余善、王审知不同,宋端宗是正统王朝南宋的皇帝。宋端宗在福州登极,对福建来说政治意义非凡。福建籍文人书写宋末君臣形象,是在强调南宋曾经在福州建都的史实,突出宋末君臣事迹对福建文化的影响,有意弱化福建历史上的政治边缘地位,消弭福建与中原腹地的文化隔阂,破除文化歧视,建立文化自信。
南宋时期,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在理学的大花园孕育出数不尽的美丽花朵,这些优秀的文化遗产让每一位福建人感到骄傲。福建籍内阁首辅叶向高饱含深情地回顾了福建的文化史,充分肯定了南宋时期福建理学的先进性,以及南宋对于福建文化史的重要意义。他在《福清县重建儒学记》一文中说:“至宋,承五季休明,祚开濂、洛、关西,续线肇绪,而吾乡以山陬海国,比隆东土,昭融润色,抵今遵其业不废,盖海内皆蒙宋之化,而闽独得宋之宗。洪濛以来,于斯为盛。”[14]
理学家维护伦理纲常,提倡孝道,标榜君臣大义。二程将君臣关系上升到了天理的高度,认为“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15]。朱熹发扬此观点,认为“君臣父子,定位不移,事之常也。君令臣行,父传子继,道之经也”[16]。君臣地位不同,臣子要执行君主的命令,儿子要延续父亲的事业,这是常行的仪礼准则。程朱将天理与伦理混二为一,意味着任何人都不能逾越上下尊卑的封建等级结构。理学视野下的君臣观符合统治者的既得利益,从元代开始理学跃升为官方正统哲学。宋末涌现一大批忠臣烈士,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与实践了理学推崇的君臣大义。元代统治者出于政治立场,不可能公开祭祀、褒扬抗元英雄。明朝建立之后,明朝皇帝不仅尊奉程朱理学,给予宋末忠臣正面的社会评价,在全国范围内祭祀理学名臣与宋末忠臣。《明史·礼志》卷五十记载:“宪宗时,崖山祀张世杰、陆秀夫。孝宗时,新会祀宋慈元杨后,延平祀罗从彦、李侗,建宁祀刘子翚,乌撒祀潭渊,庐陵祀文天祥,婺源祀朱熹,都昌祀陈澔,饶州祀江万里,福州祀陈文龙,兴化祀陈瓒,湖广祀李芾,广西祀马慨。”[17]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江万里来过福建,朱熹长期在福建生活,罗从彦、李侗、刘子翚是福建籍理学家,陈文龙、陈瓒是福建籍宋末忠臣义士。
福建士绅热衷收集、整理闽籍抗元英雄的相关文献资料,是促成宋末忠臣祀典的重要推动力量。莆田籍抗元英雄陈文龙的事迹传播与形象建设,莆田士绅贡献尤大。宋末,陈文龙门客郑钺编《陈文龙遗事》一卷。郑钺,字彝白,号云我,咸淳十年(1274)进士,莆田人。弘治十八年(1505),莆田人大理寺右评事徐元稔奏请朝廷增祀陈文龙和陈瓒。莆田人林俊《二忠录序》云:“迨今弘治乙丑二百三十年,乡人徐评事元稔始疏于朝,诏有司立庙,春秋具物以祭。”[18]正德年间,陈文龙族人陈河编《二忠录》,分为三卷,分别是事迹录、祠祭录、诗文录。清末莆田张琴著《陈忠肃公年谱》。张琴,字治如,号石匏老人,光绪三十年(1904)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自宋末到清末,横亘着数百年时光,陈文龙死节形象的流传得益于莆田文人持续不断的努力。
福建士人积极奏请表彰宋末君臣,福建地方则兴起了建设宋末君臣祠庙的热潮。文天祥曾在漳州、龙岩一带驻师,闽南地区文天祥祠庙数量之多表明文天祥忠义形象已经深入地方。《道光晋江县志》卷六十九载泉州有“文相庙”,厦门有三忠庙分祀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郝玉麟《乾隆福建通志》卷十五《祠祀》载漳州北溪祠边有文信国祠,漳浦县有文丞相祠,《嘉靖龙溪县志》卷三《祠祀》载漳州龙溪有文相公祠;《乾隆汀州府志》卷十三载长汀县有文丞相祠、何乔远《闽书》卷三十七载龙岩县有文丞相祠。福建的陈文龙信仰也很兴盛。陈文龙从一位抗元民族英雄演变成充满神秘力量的航海保护神。福州是陈文龙信仰的中心,祠庙分布广泛,分布地包括仓山(阳岐、新亭)、台江(万寿、洋中、龙潭、竹林)、长乐阜山等。福建士人推动宋末忠臣祠庙的建设,是为了让宋末忠臣形象以最为直观的形式走进民间视野,借助民间话语开展纪念宋末忠臣的活动,传达民间意识形态的声音。
南宋灭亡距今已七百余年,政治实体的消亡不代表历史记忆的删除与忘却。福建文人书写的宋末君臣形象是福建区域文化构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文化活动加深了福建地区有关宋末君臣形象的记忆,体现了福建士人的地方意识,凝聚着福建士人对于乡邦文化的自我认同感,进而转化成具有福建地方文化特色的爱国主义赞歌。南宋在福建历史上独特的政治与文化地位,让福建文人对南宋王朝怀抱更多的不舍与留恋,他们运用文学创作等方式,将宋末苍凉悲壮的历史记忆镌刻进福建地方文化史,加深了福建有关南宋的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