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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与超越
——法朗士创作童话的现代性研究①

2021-12-06徐德荣

关键词:现代性儿童文学蜜蜂

蒯 佳 徐德荣

内容提要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朗士的儿童文学作品经久不衰、享有盛誉,具有很强的现代性。然而学界一直缺乏相关的深入研究,对其儿童文学创作特质不甚了了。本文以他创作的童话《蜜蜂公主》为例,从思维方式、叙事人物形象、幻想范式等方面研究这部作品所反映的现代性,彰显这位文学大家在进行儿童文学创作时,在语言、情感表达、想象力等方面所体现出的独特风格和艺术特质。法朗士的儿童观具有儿童本位特质,他善于从民间童话中汲取灵感和养分,结合时代特点进行创新,将儿童性与文学性相融合,对传统的民间童话进行现代性的反思与超越,具有变化、发展的现代性意义。

一、法朗士与童话

纵观法国儿童文学发展史,我们会发现一个突出的现象:许多广为人知的作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创作出一些适合儿童阅读的经典作品。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便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法朗士是法国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和文学批评家,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ҫaise)院士。1921年,他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以“表彰他辉煌的文学成就,它的特色是高贵的风格、深厚的人类同情和真正高卢人的气质”②郑克鲁.《法国文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第1232 页。。然而让人料想不到的是,这位在世时声名显赫的作家逝世后却成为20世纪超现实主义抨击、批判的对象,被认为是“过去”“过时”的代表。③董强.《插图本法国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随着20世纪现代文学的全面展开,法朗士的名字逐渐销声匿迹,被人遗忘。除了少数代表作和儿童文学作品以外,他的大部分作品在法国已经不再出版。尽管有一部分作家和研究法朗士的学者为他正名,认为之前对他作品的评价太过极端、不公正,甚至是傲慢的产物,但整体来说,公众对法朗士印象的改观还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中国,对法朗士的译介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其间,他的名字也曾一度被遗忘,然而庆幸的是,因为有像吴岳添先生这样的翻译家和评论家的不懈努力,法朗士在中国一直具有影响力,尤以“人道主义斗士”的形象最为深入人心。④许钧.《法朗士在中国的翻译接受和形象塑造》.外国文学研究,2007(2):117—127.就儿童文学而言,中国很早就开始关注法朗士为儿童而写的篇章。穆木天译的《蜜蜂》早在1924年就在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友人之书》(Le livre de mon ami)也在1927年发行中译本。在当代,以《蜜蜂公主》(Abeille)为例,目前能找到超过10 个版本的中译本,《蜜蜂公主》也屡登童书畅销榜。

法朗士成人文学作品的冷清凋零和他儿童文学作品的炙手可热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不禁发问:他的儿童文学作品是因为哪些特质而获得了众多大小读者的青睐?鉴于这一领域的相关研究甚少,本文拟通过对《蜜蜂公主》一书的文本分析,从思维方式、叙事人物形象、幻想范式等方面研究这部作品所反映的现代性,力求挖掘法朗士这位文学大家在进行儿童文学创作时,在语言、情感表达、想象力等方面所体现出的独特风格和艺术特质,体会他如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穿行自如,传承过去的精髓又顺应当时的历史发展潮流,从而构建出自己特有的儿童文学世界,对于民间童话的现代性转化和发展也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对于“现代性”的概念可谓众说纷纭,内涵极为丰富且多样化。作为文学现代性,从时间尺度来界定,它并不是一个时代性的概念,并非指向当代,而是泛指自西方启蒙运动之后,延续到今天,还在继续下去的时间段。它是一种新的时间意识,指向前进的时间轴,并不断趋向未来。根据法国文学现代性研究教授伊夫·瓦岱(Yves Vadé)的观点,“现代性的含义是一种发展的过程”⑤伊夫·瓦岱.《文学与现代性》.田庆生译.北京:北大出版社,2001,第2 页。。所谓现代性意识,主要强调的是一种发展、变化与进步,强调现在与过去相比发生的变化和出现的差别,强调在线性时间轴上新旧对比和变化发展。

我们尝试将文学现代性的观点应用到创作童话中。创作童话与民间童话相对应,又叫作文学童话、艺术童话、作家童话等。“创作童话是作家怀着为儿童读者写作的意识完成的作品;创作童话在早期阶段与民间童话有着明显的传承关系……”⑥朱自强.《儿童文学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第210 页。可以说,早期的创作童话是对民间童话的现代性转写。《蜜蜂公主》是法朗士很有代表性的一部创作童话小说,发表于1883年,属于法朗士的前期作品,是他写给两岁的女儿苏珊的。这部童话作为儿童读物获得了读者的高度认可。它以民间童话故事为灵感和素材,融合了多个民间故事的情节,是对民间童话的一种传承。从题材上来看,它延续了几个世纪以来王子和公主的悲欢离合,讲述了一段发生在中世纪城堡的故事;从叙事的情节和结构来看,这部作品也延续了民间童话的固有类型:克拉瑞慈城堡的公主蜜蜂和布兰齐兰德城堡的乔治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两人被神秘大湖吸引,偷偷溜出城堡去探险,结果乔治王子被湖下的水妖抓走,囚禁起来;蜜蜂公主被困在地下矮人国,矮人国的国王洛克希望她能嫁给自己,永远生活在矮人国。公主和王子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伊夫·瓦岱指出:“在思维方式、情感反应、想象范式以及叙事模式(尤其是童话类型)方面存在着一些恒定不变的,我们可以说属于人类学研究范畴的特性。既然人类的思想要面对未来世界,那么神话中与人类最古老的精神结构相关的部分内容无疑就有其顽强的生命力。遗传下来的神话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文学不能割弃它,更不能割弃那些它能够重新加以创造的神话,否则文学就会自己损害自己,变得极为贫乏。”⑦伊夫·瓦岱,前揭书,第7—8 页。由此可见,从民间童话中汲取灵感和养分,并将其进一步创新,赋予它时代意义和价值,对于创作童话的发展来说至关重要。

二、思维方式:儿童本位的教育理念

在思想理念上,《蜜蜂公主》流露出作者对传统文化和民间童话中一些价值观念的重视和坚持。我们不妨以贯穿这部童话的“缎子鞋”作为例证。乔治为了维护男子汉的尊严,临时起意带蜜蜂公主去大湖探险,蜜蜂走得仓促,穿的是一双缎子鞋,结果鞋子里进了一颗小鹅卵石,弄得她脚疼走不动路,最后又累又饿在湖边睡着了。乔治在湖边等她醒来时被水妖抓走,拖入湖底。蜜蜂公主则被矮人们带到矮人国。当国王洛克问她想要什么的时候,她的回答就是想要一双鞋子,可以穿着回家。被困大湖获救后,乔治也是凭借鞋子这个线索,最终找到了蜜蜂。“缎子鞋”在文中成为两人感情始终如一的见证。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另一个著名的民间童话《灰姑娘》,水晶鞋是王子寻找灰姑娘的引线,维系着两人的感情姻缘。在文学、艺术作品中,“鞋”常常被附于情感的特殊意象,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蕴含着独特的人文价值。在西方文化史上,“鞋”是一种传统的契约见证。在克洛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著名的戏剧《缎子鞋》(Le Soulier de satin)中,“缎子鞋”是女主人公在圣母玛利亚雕像前定下的契约,带着基督教的文化色彩,象征着对爱情的忠贞。法朗士通过“缎子鞋”的意象象征,让蜜蜂和乔治之间定下了一段最纯真、最无瑕的“情感契约”。“缎子鞋”不仅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还暗含着内在灵魂的寄托,可以说是对传统观念的一种坚守和执着。

对传统观念的坚守并不妨碍作品同时蕴含着伴随时代发展而生成的价值取向。在这部童话小说中,“阳光”被赋予了隐喻的意象。被困地下的蜜蜂公主,对自由有着强烈的渴望和追求,石缝里透进的一束阳光,在她看来异常珍贵。作者通过蜜蜂的叙事视角,细腻描绘出阳光的光彩变幻:“小蜜蜂注视着那一缕阳光,心里感到一阵凄凉和孤独。阳光洒满了整个大地,沐浴着大自然的一切,它的光辉拥抱着在地球上生活着的所有人,包括路旁的乞丐。渐渐地,这缕阳光变得苍白,它金色的光辉变成了淡蓝色。夜晚降临在大地上了。透过石缝,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⑧阿纳托尔·法朗士.《蜜蜂公主》.于维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第60 页。下文引自此书处均只夹注页码。对阳光的渴求代表着寻求自由与光明的意志。这种价值形态并不以物质财富的诱惑而转移。作为对比,法朗士用高度客观、写实的笔触来给读者科普了洛克国王珍藏的一块块宝石的名称:“只见保险箱里有紫水晶和三种绿宝石——一种是深绿色,一种是祖母绿,还有一种是蓝绿色,也叫绿玉……”(54)。同样是对于颜色的描写,在公认的语言大师法朗士的笔下,却给读者营造出不同的视觉感性体验:阳光的绚丽色彩令人感觉扑朔迷离、心向往之;而本应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珍奇异宝却沦为了陈列架上一块块没有生气的石头,只能通过颜色来加以区分名称而已。

19世纪中期以来,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道德观念和价值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金钱成为衡量事物与人的价值的重要标准。面对这种价值观、金钱观的盛行,作家所宣扬的却是在物质、金钱面前不改初心、不变本心、坚守自我的精神。时至今日,这种精神仍然有重要的现代性意义。现代性作为一种价值评判尺度,强调以理性、科学、民主、自由、人道主义等作为评判事物的标准。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认为思想启蒙的条件是“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⑨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第24 页。,从而把现代性确定为理性和主体性的胜利。这一理念对于构建儿童价值观起着重要的引导作用。法朗士并没有采取直接说教的方式来谆谆教导,而是选用了文学性的修辞方式,将文本的深意隐藏在隐喻意象之中,让小读者用联想的方式,感性的认知,自己体会自由意志的重要性,从而加深了故事的韵味和哲理。马克·索里亚诺(Marc Soriano,1918—1994)在《儿童文学史话》(Guide de littérature pour la jeunesse)中提道:“真正的艺术家和聪明的教育者,在攻击这些无聊的读物时逐渐认识到,如果要儿童读物发生作用,而不过分暴露它的教育动机,那就首先需要引起读者的兴趣,使读者爱不释手,简单地说就是需要一个真正的艺术品。”⑩转引自方卫平,前揭书,第111 页。对于为儿童写作,法朗士自己的总结便是用心来感知儿童的所想所思,将自己设身处地融入其中,语言要生动有趣,给读者以宏伟、壮观的感官体验,彰显并丰富人性中的美好品质,而不是带着成人的态度和预设来刻意说教孩子:“当您给孩子写东西的时候,千万不要刻意为之。用心去想,用心去写。在您的故事中,一切都要生动、宏伟、壮观、强烈。这是博得读者芳心的唯一秘诀。”⑪阿纳托尔·法朗士.《小友记》.陈燕萍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第190 页。

法朗士在为儿童创作作品时,语言清晰、灵动、大气,充满童趣,贴近儿童的阅读能力和审美体验。更为可贵的是,他尊重儿童的独立人格,行文遵循儿童的行为方式、思维习惯和成长规律。19世纪以前,法国的童话创作还没有真正把儿童定位在具有独立的人格和精神需求的读者位置上。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的自然教育思想,尽管面向儿童读者,但主要将儿童视为受教育的对象。继卢梭之后的许多作品都带有明显的说教性,却忽略了真正的儿童艺术审美的重要作用。从19世纪开始,儿童文学作家才逐渐认识到儿童世界的独立性和儿童在感觉、价值观、人生态度方面与成人的巨大差异,逐渐领会儿童独特的生命空间的概念,从而建立起儿童本位的儿童观。这种儿童观“从儿童自身的原初生命欲求出发去解放和发展儿童,并且在这解放和发展儿童的过程中,将自身融入其间,以保持和丰富人性中的可贵品质”⑫朱自强.《经典这样告诉我们》.济南:明天出版社,2010,第41 页。。法朗士承袭的正是这样一种具有现代性的儿童观,用贴近儿童的笔触,来展现儿童的心理活动和行为方式,使得作品在趣味性、幻想性、成长性等方面都体现出儿童文学的特质,从而将儿童性与文学性很好地结合起来,既给读者愉悦的阅读体验,又将人生观、价值观、爱与美的教育理念潜移默化地融入作品中,使作品获得更丰富的艺术表现力。

三、叙事人物形象:心理的多元化

在艺术特质方面,除了语言和修辞方式贴近儿童的审美特点之外,法朗士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也独具匠心。在叙事学的相关理论中,“功能性”的人物观将人物视为从属于情节或活动的“行动者”。情节是首要的,人物是次要的,人物的作用主要是推动情节的发展。这其中的典型代表是俄国民间文艺理论家普罗普(Vladimir Propp,1895—1970)。他认为所有神奇故事按其构成都是同一类型(2006:20)。他分析了一百个俄罗斯民间故事,认为故事中的人物尽管名字和特征变化无常,其已知的功能项却是有限的,行为功能只有31 种,人物的角色功能只有7 种。而与之相对的“心理性”的人物观则认为人物具有心理可信性,是具有鲜明性格特征和形象的角色。作为代表人物的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1879—1970)在《小说面面观》(Aspects of the Novel)中提到,传统童话中经常塑造千篇一律的“扁形人物”,即“基于某种单一的观念或品质塑造而成的人物”⑬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冯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第57 页。,这样的人物设计,使得童话形成了一个二元对立的固定模式:人物形象善恶分明,辨识度很高,但个性单一。而“圆形人物”则更为立体、复杂,更注重人物性格形成的过程。与传统民间童话相比,法朗士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对于人物性格、情感、心理的描写更加丰满生动,摆脱了“扁形人物”的束缚,开始设计塑造起更为丰满的“圆形人物”。人物形象走向多元化,更加真实、深入地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显示出作者从更深层面对于儿童本位的儿童观的理解与认知。

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Morphologie du Conte)中认为主人公的特殊身份预示他在推动故事叙述发展时的主要功能。主人公的行动构成了叙事的主线。然而,在《蜜蜂公主》这本书中,拥有男主人公光环的乔治王子却仅仅出现在这部童话故事的开头和结尾,没有太多的存在感。中间故事情节的发展、推进和高潮的核心角色是矮人国的洛克国王。法朗士塑造的洛克国王其貌不扬,外表不够帅气闪亮,然而勇敢、睿智、富有、尊贵,拥有知识、财富和权力,对蜜蜂公主的爱也真挚感人。然而带着“野兽”这个童话人物标签的洛克,并没有因为这些优点而收获“美女”的真爱,最终,蜜蜂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乔治。“美女与野兽”的预设结局在这部创作童话中并没有再现。

值得关注的是,作者不仅细腻地塑造了洛克的外貌、性格特征,更是着重描写了洛克一连串的内心独白,来体现他的心理变化:在对爱的期待、忧伤、痛苦、嫉妒、挣扎中最终学会放手和成全,实现自我的蜕变和成长,这也是一种伟大的爱。成长性是儿童本位的儿童观的一个重要特点,对于儿童情感与心理成长等方面的人文关怀,是儿童文学关注的焦点之一。洛克在向蜜蜂表达爱意被拒后是很痛苦的,他被嫉妒心咬噬,内心极不平衡,所以当他得知乔治被水妖关押在水晶宫时,他最初的反应是放声大笑:“他在那儿吗?”国王叫道,“就让他在那儿待一辈子吧!”说着他搓了搓手,“希望他过得开心!”(70)这样的描写是真实人性的体现:哪怕尊贵如国王,也有自私的阴暗面,也有善与恶的共存与冲突。只不过,洛克并没有就此沉沦,背负良心上的不安与自责,在经历了一番痛苦挣扎之后,他最终选择了勇往直前去湖底拯救乔治。见到乔治之后,他的评价只有一句:“不过是个小屁孩罢了!”(81)也许就是这一定位让他最终释怀了。出乎所有传统童话故事的套路,洛克并不是一个非善即恶的人,他有自己的私心,也有柔软的善意。为爱放手让他变为一个更为宽容、更有爱心的人。洛克心理的一系列转变会让儿童读者感同身受,让他们为这个亲切可爱的矮人打抱不平,为他感到惋惜,也由此理解善与恶并存,“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共同存在的人才是一个完整、真实的个体。洛克从而变成了全书的灵魂人物。值得一提的是,《蜜蜂公主》被英国著名的文学家安格鲁·朗格(Andrew Lang)改编入《朗格橄榄色童话》(The Olive Fairy Book,1997),改名为《矮人国国王洛克》(Story of Little King Loc),这一次,洛克国王终于升级做了男主角,只不过故事的结局并没有改变,他依然是那个为爱牺牲的人。这种方式的爱加深了作品情感表现的深度,赋予了作品现代生活的价值观和爱情观。

洛克与乔治的对抗也代表着作者对于传统与现代观念的反思。中世纪的法国是骑士制度的中心,骑士文学在法国文学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乔治单纯善良、英勇无畏,极其看重尊严和荣誉,是典型的中世纪骑士形象的代表。洛克国王则象征着现代的理性、科学、智慧,也不乏勇气和善良。这场较量,可以视为感性与理性的较量,传统的骑士精神与现代的科学观的较量。尽管洛克代表的理性和科学思维预示着人类发展的未来,乔治所体现的人类传统的精神气质也具有不可忽视的力量和作用。法朗士所做的创新探索是基于人类传统精神的宝藏,从中提取出永恒持久的东西去坚守、发扬,并赋予作品时代的价值、批判的意义,从而超越了传统与现代之间那条不确定的界线。

四、幻想范式:依托科学的想象

与民间童话相比,创作童话更能彰显作家的个性和艺术特质。因为“创作童话是作家自主创作、独立思考和感悟的结果,具有作者个人的特点”⑭徐德荣,张丽娜.《创作童话的文学性及其在翻译中的再现》.翻译论坛,2017(4):30。。而与成人文学相比,创作童话的特殊性还表现在儿童文学的特性上。除了语言的趣味性、心理关怀的成长性以外,注重幻想性也是儿童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儿童独特的审美情趣。儿童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无论作品中描述的幻想世界多么新奇和不可思议,儿童读者都愿意欣然体验。关于想象力这一点,法朗士跟18世纪的卢梭的态度截然不同。卢梭把想象力视为危险的思想,强调作品的知识性,否定神怪和幻想的正面作用。而法朗士则宣扬想象力对于儿童成长必不可少,他极力推崇想象的力量。《蜜蜂公主》整部作品充满奇思妙想,带着梦幻的色彩。例如,法朗士塑造的矮人国世界处于很深的地下,然而这里却并非一片黑暗:“只有少数几个地方和洞穴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其他地方都被照得亮堂堂的。照亮这些地方的不是油灯或火炬,而是星星和流星发出的奇异而梦幻的光”(47)。矮人国里最有学问的人获取知识的途径并不是靠书本,而是靠各种各样的望远镜。通过它甚至连过去发生的事情也能了解到:

因为这些住在洞穴深处的小矮人拥有一种法力,可以从浩瀚无垠的苍穹召唤远古时期的光,还能召唤有关过去一切事务的形状和颜色的光。这些光曾经照射过人类、动物、植物和岩石,并记录了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千百年来,这些光在苍茫的宇宙间飞闪而过。通过重新整理这些光的碎片,小矮人们可以重现过去的影像。(70)

我们看到法朗士的想象力是非常超前的,他并没有停留在传统的童话世界的城堡里,他对于未知的世界敢于探索发现、大胆想象,甚至可以说带着科幻的色彩。然而从另一方面看,这些想象又并非完全的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任意驰骋。法朗士总在刻意为它们加入现实的因素,加入一定的自然科学解释。这种创作理念与19世纪以奇思异想、天马行空为特质的英国儿童文学(例如《爱丽丝梦游奇境》)有很大的差别。民间童话、幻想故事的确充满奇思妙想,给了儿童充分的幻想空间,贴近儿童的艺术心理,这也是它们能一直拥有生命力和活力的原因之一。但是这样的文学样态也普遍远离儿童的实际生活。魔法世界无论多么诱人,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困难时,孩子们不可能期待仙女教母挥着魔法棒来解救。因此,“贴近儿童的现实生活情境,贴近儿童的现实情感体验,是儿童文学发展进程中迟早要面临的一个艺术课题”⑮方卫平,前揭书,第93 页。。幻想与现实是儿童文学的两翼。法朗士正是遵循这条原则,用他的文学手笔解开了这一艺术课题。他的想象力可以说是“写实的想象力”“依托科学的想象力”。他调和了儿童在了解现实和需要幻想这两方面彼此抵触的要求。上文举例中小矮人能窥探过去的法力并不是呼之即来的,并不是依靠水晶球之类的魔具,而是依靠自然科学界用于观察物体所必不可少的望远镜。而且法朗士还非常详细地解释了远古时期的光的强大作用,在浩瀚的宇宙间的运行轨迹,试图给这种穿越过去的行为一种科学可行的假定。

现代性的信念由科学促成,相信知识无限进步,社会和改良无限发展。法朗士继承了18世纪百科全书派的科学思想,在他看来,“人是绝对想象不出他不曾见过、听过、感觉过和品尝过的东西的”,“没有一个超自然界的原子不是存在于自然世界中的”⑯阿纳托尔·法朗士,前揭书,第198—199 页。。这种相信科学发展的世界观跟19世纪整个法国的大环境息息相关。在19世纪,自然科学取得了巨大的发展进步。如果我们聚焦在这部童话创作出版的80年代,经历了普法战争失败的法国开始推行科学教育政策,整个国家笼罩在“客观性”“科学性”的氛围中。然而,不仅在自然科学领域,甚至在哲学和文学领域,也盛行自然主义文学观。对于这种在文学中过于追求客观性和科学精神的观点,法朗士却是持反对和讽刺态度的,他曾不止一次公开嘲笑以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文学潮流。在法朗士看来,如果都用科普作品、理性思维来取代诗歌和童话,那就“再也没有美丽的形式、高贵的思想,再也没有艺术、品味,没有一点人性的东西,只剩下化学反应和生理状态”⑰同上,第191 页。。在法朗士看来,诗歌和童话代表了人性灵魂某种永恒的需求,是科学无法取代的。反映在作品中,《蜜蜂公主》虽然依托现实,但是对于只重视自然科学,忽略想象力,忽略文学主观性的现象却给予讽刺,可以说是对于理性异化的一种反思与批判。从探求本质的角度而言,‘讽刺’也是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⑱伊夫·瓦岱,前揭书,第131 页。。在书中,作者全力打造的小矮人拥有超凡的智慧和卓越的文明,代表着人类对于未来的憧憬。然而让人吃惊的是,这些矮人并不是拥有魔法、悠然自得的仙人,而是一群终日生活在地下、酷爱工作的工匠:

整个宫殿里都回响着锤子的敲敲打打声。嘈杂的机器声甚至都冲到了洞穴的拱门口啦!你可以看到一群群矿工、铁匠、金箔匠、珠宝匠、钻石匠手拿镐头、锤子和钳子,不停地敲敲打打,忙忙碌碌地,动作敏捷得像一群猴子,好一派令人惊叹的景象!(48)

作者用丰富的想象力勾画出一副人类生活的未来景象:高度科学文明的结果不过让人类重复一些机械的劳作,敲敲打打的锤子、轰轰隆隆的机器噪音笼罩着生活,人类甚至退化得像猴子一样,不得不说作者对于未来的科学幻想是极度悲观的。作为强调发展、变化、进步的现代性,除了具有感性和理性两个维度之外,还有第三维度,即反思和超越性。“文学的独立性追求,乃文学现代性意识之根本,追求文学的独立性,实际上构成了文学现代性的反思维度。”⑲胡艳琳.《文学现代性中的生态处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第18 页。法朗士对于儿童文学创作中“充分发挥想象力”与“依托科学现实”之间的辩证思考体现了他对追求文学独立性的执着,使得作品的深层意义上升到批判—超越的哲思层面。

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对于法朗士“过时”“陈腐”的批判对于他儿童文学的创作来说并不成立。如果说具有政治倾向的艺术形式从美学角度来说可能会给人刻板、墨守成规的印象,法朗士的儿童文学创作则摆脱了这种倾向。“在现代,思想敏锐、目光远大的作家、学者却对民间文学情有独钟,在其身上挖掘着思想和艺术的资源。”⑳朱自强.《民间文学:儿童文学的源流》.东北师大学报,2013(5):108。毫无疑问,法朗士位于此列作家之中。作为古典主义的杰出捍卫者和奉行者,他擅于从民间童话、文学中汲取精华,与此同时,基于儿童本位的儿童观,将富有趣味性、成长性、幻想性等儿童性与作品的文学性很好地融合,赋予了这些民间童话故事新的血液、新的诠释、更多的活力和现代性。作为一部文学性很高的、创作童话,《蜜蜂公主》彰显了作者有意识、有目的地为儿童所进行的文学创作,表现出作者作为创作主体的思想、情感、语言风格和审美倾向,在思想理念、叙事人物观和幻想模式等方面都注入了时代特色和作者的个性色彩,是对传统的民间童话的现代性反思与超越,具有变化、发展的现代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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