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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隐喻:“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义生成

2021-12-06王志华

江西理工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隐喻命运共同体

王志华

(井冈山大学政法学院,江西 吉安343000)

“人类命运共同体”正在生成之中,是一个典型的历史存在物,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看,它都将产生越来越重要的世界性影响,因此它必属历史哲学研究的重要关切。界内皆知的是,叙事主义乃20世纪70年代和21世纪以来国内外历史哲学领域的主导话语,它认为历史离不开叙事,而且后者就是前者的“表现”(representation)①注释:①语出荷兰历史哲学家安克斯密特(Frank R.Ankersmit,1945— )的《历史表现》(周建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一书。,而“表现”的主要手法就是隐喻(metaphor)。这意味着,隐喻是目前研究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不二法门。

一、“家”隐喻的缘起

那么,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键隐喻是什么呢?这得从关于它的权威话语中寻找。2017年12月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开幕式上,习近平总书记宣称:“世界各国人民都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拥有同一个家园,应该是一家人。世界各国人民应该秉持‘天下一家’理念,张开怀抱,彼此理解,求同存异,共同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努力……人类命运共同体,顾名思义,就是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应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1]仔细研读这段话会发现,其中的关键词“家园”“一家人”“天下一家”“大家庭”营造出了一种“家”的氛围,这提示“家”当是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核心隐喻。

接着,国内学界对“家”和“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有益的探讨,这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当属徐勇、韩星、卓新平、刘纪兴②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研究文献非常丰富,仅期刊论文就已过三千篇。但是,从“家”的视角开展研究的文献非常少,仅有五篇期刊论文,见文末参考文献[2][4][5][7]。,他们均从中华历史与文化传统的视角论述了“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连续性,强调前者是后者的历史文化根基及现实基础,后者是前者的超越与升华。这其实不难理解,因为“家”确实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而中国传统自有“家国同构”之说,故也容易推导出“国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再往前迈一步,很容易得出“天下一家”“世界一家”的结论,这非常合乎中华传统思维。

这样看来,以“家”来看待“人类命运共同体”既具有“政治正确性”,也具有“学术合理性”,这是进一步探讨的依据。那么,还需要探讨什么东西呢?其实,有学者明知“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是一种比喻关系,如徐勇就说过,“以‘和睦的大家庭’比喻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中华文明积淀及其智慧密切相关”[2]。既如此,“‘家’隐喻”这个术语包含“家”与“隐喻”两部分,可现有研究只是探究了“家”的内涵,并没有深究“隐喻”的机理。换言之,他们只是研究了“家”的意义,而没有研究“‘家’隐喻”的意义,这两者显然不可等同。而且这并非无关紧要,因为“隐喻”启发人们认识到,作为一个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介质,“家”并不是一块透明的玻璃镇纸,而是一个三棱镜,这里面会发生光的折射,所以分析清楚其中的折射原理是洞察“光”之真相的前提。而现有的研究则恰恰是把“家”当作了一块玻璃镇纸而不是一个三棱镜,其结果就是,潜在地会把中华传统之“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固化为某一种必然的实体意义上的关系,而不是一种开放性的文化意义上的关系;更令人担忧的是,这种思维方式极有可能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进程中产生消极影响。

基于以上考虑,文章的基本思路如下:先对“隐喻”展开哲学分析,揭示其多维度的意义生成机理;在此基础上,确立“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不同关系,从而展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极具开放性的丰富的文化内涵。

二、“家”隐喻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时性意义生成

按照叙事主义历史哲学领军人物海登·怀特的说法,有“四种基本的比喻类型,即隐喻、转喻、提喻和反讽”[3]。其中,隐喻是最基础的,“反讽、转喻和提喻都是隐喻的不同类型”[3],这样看来,隐喻是母喻,其他三者都是子喻,包括隐喻自己在内就有四种不同的类型。它们各自再现对象的手法各异,“隐喻根本上是表现式的,转喻是还原式的,提喻是综合式的,反讽是否定式的”[3]。这就是说,作为母喻的“隐喻”的意义生成方式有四种,即表现式、还原式、综合式和否定式。与此相应的,“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也应当四种关系,它们各自生成“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1)表现式。隐喻表现式,当是最自由的意义生成方式。先来看看怀特的分析,他认为比喻式“我的爱人,一朵玫瑰”就是一个典型的表现式,它“确认了玫瑰适合作为被爱者的表现”[3],即以“玫瑰”来表现“我的爱人”。那么,这两者之间的表现与被表现的关系是如何被确立起来的呢?怀特接着说,“面对两个现象之间显然的不同,它仍断定二者之间存在相似之处”[3],这里面的“它”指的是“我的爱人,一朵玫瑰”这个陈述,是这个陈述本身对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给出了断定。那么,该陈述的合理性何在?很显然,它无法通过经验归纳出来,也无法通过科学逻辑推导出来,它是文化的产物,是人类诗性思维的产物,也就是说,陈述“我的爱人,一朵玫瑰”及其意义是通过比喻而生成的,其意义根基在比喻中,而不在物质世界里。推而广之,借助诗性想象,“表现式”陈述可以把宇宙间任意两个事物或两种现象之间联系起来,所以它是最自由的意义生成方式。按照这样的分析,“表现式”陈述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意义定向”,即把某个待理解之物X与宇宙中的某物Y联系起来,并把Y作为X的意义生成载体。

那么,该怎么理解它呢?怀特说:“被爱者与玫瑰视为一体只是字面上的指称。作为美丽、心爱、娇美等等被爱者所拥有的品质的表征,该短语还要象征性地领会。”[3]表现式陈述本质上是对前科学领域的描述,只有通过象征性的、诗性想象的方式才能把握其意义。

类似地,“人类命运共同体,一个和睦的大家庭”①注释:①语出习近平总书记《携手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的主旨讲话》,但按照怀特的“我的爱人,一朵玫瑰”的表达结构进行了改造,以便对其中的比喻意义展开分析。,这是一个非常具有开拓性的比喻,因为它不是“桌子”“白宫”等这类具象,而是一个极具开放性的、内涵丰富的范畴。试想,当人们第一次听到“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个概念,谁也不知道它的内涵,人们可以有不同的想象:它是一家公司,是一个社区,是一艘太空船,是一个大工地,是一部挖掘机,是一所学校,是一个桃园,是一片原始森林,是一个乌托邦等等,但“天下一家”的论断把它与“家”联系起来,“把它带回家”,从而结束了它为寻找自己而在宇宙中漫游的旅程,人们“也跟着回家了”。

把“人类命运共同体,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这一命题看成是一个“表现式”的断言,它意味着,在公司、社区、太空船、学校、桃园、原始森林、乌托邦等无数的选项间,“家”被选中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义生成原点(即意义定向),它断言这两者之间存在更多的相似性,表明作为主导者的中国的美好愿景。显然地,以“家”来表现“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前科学的“象征性地领会”的结果。

(2)还原式。如前所述,转喻的思维方式是“还原”,而转喻又是隐喻的子喻之一,所以,“还原”是隐喻的另一种意义生成方式。怀特说,通过它,“我们能够同时在两种现象间进行区分,并将其中一种现象还原为另一种现象的表征状态”[3]。在还原式表达中,其逻辑走向明显要比隐喻式表达更加明确,从而现象之间的联系也被更加明确地界定了。比如,“人类命运共同体,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这个陈述,以还原式思维去理解它,则会把“人类命运共同体”还原为“家”的表征状态,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呢?这是因为在当下乃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命运共同体”均还处于被探索阶段,尚未成形,而“家”则是人所皆知之物。

根据怀特的说法,还原的方式有两种,即行为主体——行为的关系形式及因果关系形式[3]。以行为主体——行为的关系形式来理解,“家”是行为主体,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及构建则是“家”的行为;以因果关系看,“家”是因,“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果。另外,怀特还强调,在“还原式”表达中,所涉及的两种现象之间本质上是一种外在关系[3]。这是“还原”思维的特性之一,即通过追踪到某一现象之外或之后的其他现象来理解该现象,也意味着在还原式表达中,“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种外在关系。这是因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属于初创阶段,它对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影响还很小,它还没有内化到人们的意识之中。

“家”是行为主体,是因,这意味着“家”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原因”或“原型”;在“人类”这个层面,“国家”也可以是“家”的内涵之一。换言之,“家户”“国家”都可以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原因”或“原型”,当然,“家户”是“第一原因(原型)”。所以,把“人类命运共同体”还原为“家”,意味着,它规定人们从两个方面去思考。

第一,要把“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溯源到“家”之中(“家”是因),这回答了——“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理念是如何被孕育出来的,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个怎么样的共同体——这样的问题。徐勇、韩星、南宏宇当是这一思路的典型体现,如韩星认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现代表达”[4]。众所周知,“天下一家,中华一人”是中华传统的体现,这其实就是把“天下一家,中华一人”看作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之“因”。可以说,正是通过“还原”,他们论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极具中华传统特色的“家户起源”,展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中华文化尤其是家户文化之间的辩证关系,初步勾勒出了它的形象,为进一步探索它的丰富内涵提供了思路。

第二,要把“人类命运共同体”之构建的力量源泉置于“家”之中(“家”是行为主体),解决世界性难题,不仅要靠千万“小家”,更要靠各个“国家”。在这方面,刘纪兴做了有益的探讨,他认为“‘中华民族一家亲’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坚实基础,‘两岸一家亲’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保证,‘周边一家亲’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战略选择,‘天下一家亲’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必然归宿”[5]。他揭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力量之源,即四个层层递进的“一家亲”,这无疑非常具有中华传统的底蕴与韵味,同时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也极具启发性。

这可以表明,相关学者们在其论述中均潜在地运用了还原的思维方式。非常有必要再次强调,因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正在生成之物,还不是一个客观实体,也不是一个客观的事实,所以,把“家”认作其行为主体和原因,并不是通过对客观事实的归纳所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并不是“实事求是”的结果,而是“还原”思维的产物,是诗性想象思维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就不是事实上的必然联系,而只是文化上的关联。

(3)综合式。这是提喻的思维方式,所谓“综合式”,“即将它当成一种意指总体诸要素之间的定性关系的陈述,它就是综合性的,而非还原性的……它暗示了个体的部分之间的某种关系……其本质上是定性的,并且所有的部分都共有这种性质”[3]。不同于“还原式”思维的外在关系模式,“综合式”展现的是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内在关系,换言之,这些部分共属于一个整体。那么,具体而言是一种什么样的定性关系呢?怀特曾指出,“运用提喻,就有可能按照整体之内的综合方式说明这两个部分,而这个整体本质上不同于部分之和,各部分只是作为整体之微观复制品”[3]。所谓“整体本质上不同于部分之和”,意思是不能从机械的意义上去看待整体与其部分之间的关系,因为当这些部分按照某种关系组合起来时,会产生这些部分都没有的新的性质,所以整体不同于且超越于部分①注释:①叙事主义另一位翘楚安克斯密特(F.R.Ankersmit,1945—)的叙述实体(Narrative Substance[s])理论对此做了详细的论证。见[荷兰]F.R.安克斯密特.叙述逻辑——历史学家语言的语义分析[M].田平,原理,译.北京:大象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2:61-64,96-107。。而所谓“各个部分都是整体的微观复制品”,意味着各个部分的性质或身份得依照该整体来加以界定,因为它们已经是共同“整体”之下的部分。这些部分通过组建成一个整体,获得了一个新的性质或新的身份。

那么,以“综合式”来理解“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当作何解?这意味着,“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家”的综合与升华。它要求人们这样去思考:“家”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组成部分,全世界各大家(民族国家)和各小家都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人类命运共同体”不是“家”的机械之和,而是其升华式质变,是一个新事物。继而,这个“新事物”赋予了每一个“小家”和每一个“大家”一种新的性质,赋予了“小家”之间、“大家”之间一种新型的关系,这种关系须参照各自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逻辑距离来确定,即通过各自在其中所处的逻辑地位及所扮演的角色来界定它们之间的关系,从而也为人们提供了看待世界的新视角,即它要求人们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点去看待家与国、国与世界的关系;也要求人们自觉地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顺利建构作为协调家与国、国与国的关系的主要原则之一。有学者就倡导,“世界公民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基石”[6]。从这个意义上讲,新时代之所以“新”,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志当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

按照这样的分析,“家—国—人类命运共同体”这种层层递进实质是一个不断地“提喻综合”的过程,而在徐勇、韩星、刘纪兴及宋强等学者的论文中均涉及“家—国—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演进模式,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均潜在地且不可避免地运用了提喻综合式表达。再次强调,因为这一演进模式无法通过经验归纳、科学逻辑推导来实现,所以这必是一个诗性思维、文化意义上的综合过程。

(4)否定式。如前所述,这是反讽修辞术的风格特征。相对于另外三种比喻,它“在一定意义上是元比喻式的,因为它是在修辞性语言可能误用这一自觉意识中被使用的”[3]。这就是说,反讽具有一种清醒的自我批判意识,对表现式、还原式和综合式修辞性表达的恰当性持怀疑与谨慎态度。如果说这三类是肯定性修辞,那么反讽则是否定性修辞,这样,反讽与前三者构成一种肯定与否定的辩证关系。怀特说,表现式、还原式和综合式都是朴素的,“因为它们只有在语言有能力用修辞性术语把握事物本质这种信念中,才能得到运用”[3]。从这个意义上,反讽是一种否定式的元比喻,即它对表现式、还原式和综合式均持有怀疑和批判。

按照这样的分析,把“人类命运共同体,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作反讽式理解,具体而言则有三点。第一,对“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表现式关系的否定,其意思是,对以下做法提出质疑——在茫茫宇宙中,选定“家”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义锚点,以“家”而不是以“公司”“图书馆”“太空船”“桃园”等等来表现“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意义上的否定喻示着除了“家”之外,其他的诸如“公司”“太空船”等也可以“表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第二,对“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还原式关系的否定,即对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根源、原型及动力追溯到“家”这种思维方式存疑,它喻示着还有其他的根源及动力存在。第三,对“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综合式关系的否定,即对试图把“人类命运共同体”看作是“家”或某种特定类型的“家”的升华式质变的思维方式持怀疑态度,它喻示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想型是多元的。

在以上反讽的情形中,可以区分出程度不同的“否定”:第一,对本体的否定,即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论理性及构建可能性均表示高度质疑,其实质是想完全抛弃“人类命运共同体”;第二,对喻体的否定,即它认可“人类命运共同体”,但反对把它与“家”相联系,显然这一思路并不否定“人类命运共同体”,只是试图更换看待它的视角;第三,对喻义的否定,即它认可把“家”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隐喻,只质疑其中的某些具体内涵。毫无疑问,这些否定性意义将伴随“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始终。对于本文的论题而言,对本体和喻体的否定,都属于根本性的否定。可见,在反讽这个阶段,“人类命运共同体”自身的命运将接受考验,既可能更上一层楼,产生质的飞跃,也可能功亏一篑。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隐喻确实是母喻,它是自变量,转喻、提喻是因变量,反讽则是导致这一系列变化的思想源头,可谓元变量。当然,“反讽本质上是辩证的”[3],所以,它的否定也是一种辩证式的否定,即一种合理的怀疑,它体现着人类自我意识的开放性,因而,“在一个探寻自我意识水平的特定领域内,反讽的出现看上去标志着思想的升华”[3]。通过反讽的辩证否定,既可能把“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与水平,也可能斩断它们之间的关系,若是后者,这将意味着“人类命运共同体”将另寻一个更加合适的隐喻。至于哪种可能会变成现实,取决于主导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维模式与及其相应的实践模式。

按照以上的分析,“家”隐喻为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了四种思维模式,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应该是这样的:表现式、还原式与综合式是肯定式的,反讽是否定式的;表现式的逻辑方向是横向的,还原式与综合式是纵向的(其中,还原是纵向朝下,综合是纵向朝上),否定式则是纵横兼有。可见,它们四者在逻辑上构成一个完整、自洽的整体。而且它们之间有一种层层递进的关系,表现式起着最初的意义定向的作用,在此只获得一个意向性的意义,继而通过还原和综合(进入了学术探讨领域)而获得肯定性的学术性内涵,再经过反讽的辩证否定,获得更为丰富的意义。而“人类命运共同体”则在“家”隐喻所开辟的逻辑空间中生成共时性意义。

三、“家”隐喻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时性意义生成

“家”隐喻不仅可以生成“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时性意义,还可以赋予其历时性意义。怀特说:“比喻理论为描述19世纪欧洲形成的主流史学思想模式提供了一种方式……因为,每一种模式都可视为一个话语传统之内的某个阶段或环节,该话语传统的发展是从人们对历史世界的隐喻式理解,经由转喻式或提喻式理解,最后转入一种对一切知识不可还原的相对主义的反讽式理解。”[3]怀特在此明确了这四种修辞之间的逻辑关系还具有历时性,即自表现式开始,经还原式或综合式再到否定式,构成一个闭环;接着又从否定式返回到隐喻表现式……循环往复。“家”可以借此来描述本体世界的实然发展历程,比如人们熟知的唯物史观的五种社会形态——在怀特看来——恰恰与四种比喻模式相对应,“从原始共产主义转变到剥削奴隶劳动的农耕制,或者继续转变为劳动力的封建组织形式,再转变为现代的商业资本主义……与生产方式中发生的这些改变相适应并为意识遵循的途径,是由隐喻意识经由转喻意识和提喻意识,转变成对一种社会组织的根本矛盾本质进行的反讽式理解”[3]。具体而言,它们的对应关系如下:原始社会—表现式、奴隶社会—还原式、封建社会—综合式、资本主义社会—反讽式,至于共产主义则又与表现式相对应……怀特的意思是,原始社会等五种社会形态概念是指导人们认识人类历史的范畴,这些范畴内在的机理就是比喻。另外,怀特自己则运用这套比喻描述了19世纪欧洲的史学思想发展史。这就是说,这套比喻模式既可以作为认识本体世界及其历史的引导性范畴,也可以作为认识思想意识及其历史的引导性范畴。

如是,亦可以“家”之隐喻来描画“人类命运共同体”。自2012年在十八大上正式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至今及之后的历史进程:即从“家”之表现开始,经“家”之还原和综合,再到“家”之否定。“表现式”作为比喻话语的第一个环节,可以对应从2012年十八大到2017年12月世界政党大会的这五年时间,因为在十八大正式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而在世界政党大会上习近平提出“天下一家”理念,从而权威性地把“家”的隐喻钦定为认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导范式。这阶段的主要使命是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全新的理念寻找一个意义的载体或母体,以便它茁壮成长。如前所述,在一开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义非常不确定,朝无数方向开放,而“家”起着意义定向的作用,即把“人类命运共同体”从无数的意义选项中解脱出来,以“家”为立足点。

自2017年底至2019年底,则属于第二阶段,是肯定性意义的生成阶段,即当“人类命运共同体”归“家”之后,其意义开始生成。如前所述,生成的方式或还原或综合或二者并用,其典型表现就是大量相关学术成果的出现。当然,中国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者、倡导者及最初践行者,其意义的最初生成以“中华之家”作为还原与综合的对象或参照是很自然的事,尤其是在转喻还原阶段更是如此。因为中华传统文化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最初母体,所以诸如徐勇、韩星、卓新平、刘纪兴等人都一致地把它的源头追溯到中华传统。不过在提喻综合过程中,则出现了分歧,如:韩星和刘纪兴等,直接把人类命运共同体看作是“中华之家”的综合与提升,韩星坚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逻辑是一种递进关系:从国与国的命运共同体,区域内命运共同体,到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与中国传统家一国一天下的推衍次序一致”[4],从而把“人类命运共同体”看作是“天下一家,中华一人”的现代版本,这与中华传统的家国关系在逻辑上是一致的,实际上是把前者看作是后者的扩大。而徐勇和卓新平的综合则有不同,如:徐勇认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在人类进入各民族相互交往日益紧密的时代提出的崭新理念,是对家户、阶级、国家等组织单位的巨大超越,它强调人类命运的共同性。与家庭、阶级、国家相比,‘人类’涉及地球上的所有人,是‘类’的共同体。这一共同体既尊重不同人群和国家的差异性,更注重人类的共同性,注重每个人命运均与他人的命运息息相关”[2]。卓新平则说,“对比中国的多元整合观与西方的社会契约观,其‘和合精神’与‘契约精神’需要对话,‘柔性文化’与‘刚性文化’亦必然互补,以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来推动今天文化多样性中的和平共聚,团结大众共同来描绘人类‘文明共和’的胜景”[7]。也就是说,他们两位的提喻综合视野更广阔一些,兼顾了中国与世界。而学界的这种观点分歧便是反讽的催化剂,如果说见仁见智是常态,那么出现反讽也是逻辑之必然。总而言之,经过学界之还原式和综合式的探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缘起、内涵、蓝图及构建的力量之基都得到了清晰的阐释。

自2019年底至今则属于第三阶段即进入反讽,如前所述,它以“否定”的方式生成“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义。进入反讽否定阶段的缘由,则来自理论和现实两方面。从理论方面看,现有的很多研究成果并未把“家”之隐喻作为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范畴,这是一种意义上的否定;而即便都以“家”作为理解的范畴——如前所述尤其是在提喻综合阶段——则必然会出现相互否定的情况。从现实方面看,主要是由于爆发了全球性的新冠肺炎,国际局势大变,伴随全球经济大衰退,各种极端思潮如民粹主义、保守主义、种族主义、反全球化等再度兴起,抗疫大战已然变成了意识形态之战,新冷战事实上已经开始了;在全球性疫情冲击下,包括人类命运共同体在内的各项事业均受到巨大的冲击与考验。面对理论和现实的双重困境,“人类命运共同体”自身的命运将会如何?若出现了根本性的否定,即对本体和喻体的否定,对于本论题而言就没有下文了。若只是出现了对喻义的否定,那就会催促人们回到隐喻,重新审视“人类命运共同体”及它与“家”之间的关系。其实,根本性否定出现的概率很小,这是因为疫情客观上就是人类共同的命运所系,闭关锁国、各自为政不可能抗疫成功,唯有全球合作共同抗疫才是出路;而且,中国在抗疫过程中的成效与担当则让世界人民看到了希望;相互指责相互推诿甚至相互谩骂是所有大灾难爆发之后必然会出现的非理性泄愤,并非世界主流。而对喻义的否定是必然会出现的,其根源在于人类思想的多元性,这种否定会敦促人们把其中积极的否定意义吸收进来,从而深化、丰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内涵。按照这样的分析,作为人类共同家园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美好未来依然值得期待。

概言之,“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隐喻关系,从表现式到还原式和综合式,再到否定式,就是一个从“意义定向”到“意义生成”再到“意义否定”,再到“意义的重新定向”……不断循环往复——其性质与马克思的五个社会形态概念之间的关系类同——所以也确实可以作为描绘“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范畴。当然,“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既是一个世人不断深化对它的理解的过程,也是一个自身不断现实化的过程。

四、隐喻与实践的辩证统一

以上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分析,是纯形式的话语分析,只是揭示了其中的意义生成机理。并且隐喻话语只提供一种启发性的思路,并不能“决定”“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质内涵及其历史命运;从根本上说,“实践”才是起决定作用的。

尽管如此,纯形式的话语分析思路还是会给人唯心主义之嫌,这与一直以来人们所接受的马克思主义教育有关。诚如聂锦芳所言,“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体系中,历史哲学(唯物史观)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然而根据一般唯物主义而不是按照马克思自谓的‘现代唯物主义’原则所进行的阐释,把‘历史’简单化为一种可以自动呈现的‘社会存在’,又认为‘社会意识’的内容全部来自这种‘社会存在’,并且二者之间是一种反映与被反映的一一对应的关系。现在看来,这种解释把人们的意识(精神、观念)领域的独特性、复杂性和丰富性做了简单化的处理”[8]。换言之,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教学与研究没有合理地看待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之间的辩证关系,把社会意识降格了。隐喻作为语言的分支,显然属于社会意识范畴。在这种态势之下,隐喻研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与教学中一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甚至受到歧视。如果说一般唯物主义有机械论倾向的话,那么现代唯物主义则更加灵活辩证地看待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之间的关系。按照这样的分析,隐喻研究是现代唯物主义的应有议题,它可以丰富唯物史观的理论内涵,可以深化人们对唯物史观的认识。

隐喻的启发性意义,与范畴或范式在认识世界改造世界中的作用类同,它不再是消极地反映实践,而是积极地引导、指导、规范实践,并通过实践不断地修正或坐实表现式、还原式、综合式和否定式的意义。“家”的表现启发人们从“家”的视角去设想、构想“人类命运共同体”,但最终是从“家”抑或从“公司”的视角出发……有待实践去回答。“家”之还原启发人们把“家”看作“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源头和原型,但实践将表明是“家”抑或是“公司”……是其真正的源头和原型,或者将表明哪个或哪些“家”才是其真正源头和原型。“家”之综合启发人们把“家”看作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并把后者看作是前者的升华,但实践将表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指是“家”的综合还是“公司”等等的综合,或者将表明它实指是哪些“家”或哪个“家”的综合。“家”的否定启发人们带着批判性的眼光看待它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间的关系,而只有实践才能给出“否定”的真正内涵,实践才能回答哪种否定意义会变成现实。这便是隐喻与实践的辩证统一。

从现代唯物主义的原则看,隐喻作为一种认识范畴,不是纯先验的,也不是纯经验的,而具有半先验性①注释:①如汤姆·洛克莫尔就已经认识到马克思的“范畴”的这种性质。参见汤姆·洛克莫尔,郁欣.马克思的认识论与现象学[J].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4):20-25。,其意思是,在认识像诸如“人类命运共同体”这类全新事物的过程中,作为认识工具的隐喻具有想象、预设的性质,而随着实践和认识的深化,隐喻所预设的意义会获得经验的充实,从而最终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隐喻意义与建构起来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然状况相一致。

按照这样的分析,从“家”隐喻的角度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解读,并不是唯心主义的做法,恰恰体现了唯物史观的菁华。所以,在以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教学与研究中,加强深化隐喻理论内容非常有必要,这也必定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的客观要求。

五、结语与启示

无论如何,“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对它做何种解释,赋予它何种含义,直接影响甚至决定着它的理论形象及其实践模式。根据前文的分析可知,“家”隐喻确实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绝佳的意义生成载体。“家”隐喻表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论内涵并非其本身天然具有的,而是人们对其隐喻赋义的结果,所以它的意义具有开放性。这提醒人们,不能把隐喻意义当成必然意义,不能把应然意义当成实然意义,更不能把自己所偏爱的某种含义等同于其自身固有的意义,即不能把自己所偏爱的某种“家”的模式说成是它的唯一的源头或原型,也不能把人类命运共同体简单地等同于某种具体的“家”的模式的扩展。世界千万家,家家风采异,人类命运共同体当博采众长、海纳百川。

不难预见,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性,它必将在高校的意识形态教育中占据重要地位,怎么样把“人类命运共同体”融入现有的教学体系中,是一个亟待解决的理论问题。“家”隐喻启发人们这样思考“人类命运共同体”:寰宇之内,不论肤色、种族、性别、年龄、阶层、政治观点、价值取向等,均是一家人,既如此,就要以家人之间的爱的情感为基础,理顺思政课程之间的逻辑关系——如何向家人们叙述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民族屈辱问题,如何向家人们叙述唯物史观关于资本及资本家的剥削本性问题,如何向家人们叙述改革开放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等等,以便达到这样的效果:既符合历史与现实的实情,又可以让中国与国际社会都乐意接受,实现情与理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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