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鹿原》的版本流变及其革命叙事*
2021-12-06刘郁琪
戴 庆,刘郁琪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版本问题,是中外文学史上普遍存在却又经常被人忽视的现象。不同版本的流变,既可能是作者主观认知不断上升的体现,也可能是不同社会背景下作品时代性的追求,还可能是心理学、美学、政治学等诸多因素共同干预的结果。《白鹿原》作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部几乎总括了新时期中国文学全部思考和全部收获的史诗性作品[1]234,在历史的演进中出现了诸多版本。其中最主要的有三个:1992—1993年在《当代》连载的初刊本,199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初版本,以及1997年的茅奖修订本。三个版本都注重对革命叙事的勾勒与重塑,但也表现出不尽相同的叙事面向。初刊本着重对宗法易变史的描写,初版本侧重于对家族文化史的呈现,修订本则把笔墨着于民族正义史的确立。几个版本之间,就像同一首革命歌曲的变奏与协奏。
一、初刊本:人性觉醒史的勾勒与宗法易变史的确立
《白鹿原》作为一部凝结了陈忠实对民族命运的全部思考以及自诩为死后可以“垫棺作枕”的史诗巨作,是作家长达6年(其中查阅资料构思2年,创作修改定稿4年)的艰苦创作的结果。1992年3月25日早晨,陈忠实把近50万字的手稿交给时任《当代》杂志编辑的高贤均和洪清波时,一句久蓄于心的话涌到唇边:我连生命一起交给你们了。[1]254《白鹿原》经过《当代》杂志洪清波、常振家、朱盛昌、何启治三级审稿,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一编室编辑高贤均、刘会军、李曙光等审阅,一致认为《白鹿原》是大家多年企盼的一部大作品,[2]42“应作重点书处理。”[3]11“我们一致认为应该给它以最高待遇,即在《当代》杂志连载,并由人文社出版单行本。”[1]254由此,《当代》杂志在1992年第6期发表的《白鹿原》(上)和1993年第1期发表的《白鹿原》(下),就成了最先与读者见面的版本。虽然,1990年代初文学炒作现象已初现端倪。但是,《白鹿原》在《当代》杂志发表前,只由作者本人与田长山一道拟就了一则百字书讯。只说这部小说写的是1949年以前的乡村故事,没有任何评价和溢美之辞,更不要强调作家耗时6年的事。[2]42尽管如此,还是出现了《白鹿原》在《当代》刊出前半部就脱销的盛况,预定1993年第一期《当代》杂志的读者更是不计其数。可见,《白鹿原》的连载当时是具有轰动意义的。也许由于《当代》连载与单行本的发行仅相隔几个月,因此一直以来对于初刊本的研究并不多,大多数以1993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的初版本为研究对象。但是,作为版本学上具有溯源意义的初始版本,被有意无意地盲视,其实是不可取的。
细读初刊本我们不难发现,它基本奠定了以后各版本“以白嘉轩及其家庭为中心,以白鹿两家的纠葛和冲突为主线,以各种政治力量的交锋和斗争为次线的辐射状结构网络”。[1]361但与其他版本不同的是:它将主要的笔墨集中于整个宗法易变史的完整呈现,对于近现代人性觉醒的内容则显得轻描淡写。
首先,初刊本在呈现宗法社会的历史演变过程时,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淡化严肃的政治历史背景、强化与宗法社会思想变迁相和谐的客观历史内容的倾向,这使初刊本呈现出明显不同于其他版本的意味,即宗法易变史的书写。具体而言,初刊本数章有关民族历史革命的内容,相对有些简化。当然,其中不可排除纯属版面原因而造成的大片删减,但这样的倾向性处理明显削弱了民族革命的表现力。比如,后出的初版本中镇嵩军进入白鹿原征粮的情节,有着长达16页的篇幅,而在初刊本中仅仅只有400多字。不过其主要情节基本保留,只是没有镇嵩军如何残暴、族人如何反感的细节描写。同理,初刊本第二十一、二十二章也只有简单的故事介绍,完全消磨了小说中有关民族革命的叙事。其中,关于黑娃落草的原因、姜政委的叛逃等都未做具体陈述,只是为了故事衔接的完整性进行了简要过渡。与对革命历史叙事的简化相反,初刊本呈现出一种对宗法社会演变史的张扬与刻画。比如,初刊本第四章通过林则徐的虎门销烟的事迹,对白鹿原鸦片市场的盛况进行了讽刺;第五章通过补充黑娃多年后的回原认祖,体现了革命者甘愿接受宗法制的洗礼;第六章则采取一种跨越时空的叙事方式,对人们的具有原始力量的愚昧无知进行了无情揭示。凡此种种,皆体现了文本中对宗法社会演变史与民族革命演变史一扬一抑的态度。宗法社会历史进程的完整呈现,既讽刺了宗法制下人们的自我沉溺,又体现了宗法制在诸多外部力量的侵扰下不得不被裹挟的状态。民族革命历史的淡化,反而使得维系白鹿原的宗法制有了广大的叙事空间。随着原上的革命,《乡约》毁了又补,宗法制在一次次历史裂变中更加有力量。以至于白嘉轩说出了那句:“凡是生在白鹿村坑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头的。”[4]135由此,完成了初刊本中对宗法易变史的确立。
其次,初刊本在表现人性觉醒的历史进程,尤其是女性意识的觉醒过程时,作了有意无意的模糊或洁化处理,从而将文本对人性觉醒史的表现停留在初级阶段。从现代文学史开始,压抑已久的人性便走出封建枷锁的樊笼,跑进作家的笔下,跑进意识的觉醒里。陈忠实在谈及有关人性革命时就说到:“辛亥革命的一个最切实的革命行动,是剪掉男人脑后的那根猪尾巴,扯断缠裹女人小脚的发臭的布条;‘五四’运动则提出婚姻自由,可见裹缠在爱和性这个敏感词汇上臭布条,中国南方北方一样久远。”[5]78因此,人性问题是文学现代化过程中不得不面对和书写的话题,如果被一味回避或者污名化,其实是不利于作品艺术性与人性全貌呈现的。对性描写的克制或回避,在初刊本的上部第九、十、十五等章节体现得最为明显。第九、十章描写了小娥的肉体觉醒,却无法在初刊本中看到诸如初版本“嗷嗷嗷地呻唤”“吻遍他的身体”“捉着他的那个东西导引到一个陌生的所在”(第九章)等有关小娥主动性的内容。这样相对洁化的处理,消解了小娥的主动性,从而缺少一种人性觉醒的力量。这又何尝不是文本对作者写性三原则(即“不回避,撕开写,不作诱饵”[5]79)的违背与肢解。第十五章小娥与鹿子霖的私通被认为是最有争议的地方,作为一种挑战封建伦理的象征,也因此被模糊化处理。但是凡此种种,皆体现了文本对人性觉醒史的有意消解或曰回避,从而使女性沦为宗法制度下的牺牲品。与这种对性的描写回避态度不同的是,初刊本在第十六、十七、十八章中对孝文与小娥的交媾进行了比较完整的呈现,并一以贯之于之后的初版本和修订本中。如果说小娥跨越封建时代对性约束的“雷池”是一种肉体觉醒,那么她带有报复心理的以身设陷便是对宗法制度压抑女性的强烈反抗和精神觉醒。虽然初刊本在人性觉醒呈现上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给人矛盾之感,但这并不妨碍文本历时性地展现封建女性逐渐冲破枷锁、敢爱敢恨的人性觉醒历程。最典型的就是小娥从人性的觉醒(追求爱与性的自由),再到反抗(脱下族长之子的裤子),最后至魔化(化身为蛾、给原上带来瘟疫)的过程,将人性的觉醒史进行了简单勾勒。与小娥相反的是冷秋月,她更多的体现了一种灵与肉的分离:身体上守着贞洁,灵魂上却渴望性爱。宗法制度,无疑是人性禁锢的代名词,正因为如此有诸多贞女洁妇为之殉道,有了小说中冷秋月的人性悲剧。在初刊本中,对性的描写基本是持一种保守态度,因此在人性觉醒史的呈现上比较模糊,反而更多强调了对封建宗法制的维护。
二、初版本:民族演变史的还原和家族文化史的确立
初版本是指1993年6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白鹿原》单行本,也是迄今为止研究最多、影响最大的版本。《白鹿原》一出世,评论界欢呼,新闻界惊叹,读者争相购阅,一时“洛阳纸贵”。[1]248“我们当初把《白鹿原》看作很严肃的文学作品,并没有把它当作畅销书,所以初版只印了14850册,稿费也只按千字几十元付酬。到盗印本蜂起,我们才手忙脚乱地加印……陈忠实自己的直接调查显示,《白鹿原》的盗印本不下十种,而其印数则与正版接近。”[6]19与初刊本同年面世后,小说获第二届“双五文学奖”最佳作品奖、《白鹿原》研讨会在北京和西安举行……与其影响力相当的是因此而引来的巨大争议,有人指责《白鹿原》有“倾向性问题”,歪曲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甚至传说有人要“封杀”它等等。[2]44无可厚非,一部成功的作品,肯定是既有掌声也有唾骂,既有赞许也有鄙夷。初版本作为《白鹿原》版本流变过程中最重要的版本,其艺术价值是有目共睹的,正如海外评论者梁亮所言:“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并不逊色”。[1]255
初版本作为最完整的版本,与初刊本侧重宗法文化的易变截然不同。初版本对初刊本中涉及的有关“性”和“革命”的内容进行了较大幅度的补充,从而实现了民族演变史的还原与家族文化史的强化,确立了它的史诗分量。它没有回避性的书写,没有回避本世纪上半叶一系列重大的政治事件,如辛亥革命、国共合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等。但由于新历史小说习惯用家族史代替政治历史小说,因此也呈现出一种此消彼长的历史叙事方式。
首先,是对民族演变史的还原。相较于经典革命历史叙事,“后革命氛围”中的“革命历史叙事”实际上是一种“再叙事”,这种“再叙事”在文化取向和书写方式等方面与经典革命历史叙事有很大不同。就书写方式而言,“再叙事”针对“革命历史叙事”进行了“重写”,这种“重写”主要包括“续写”“补写”“改写”“戏写”四种书写方式。[7]9《白鹿原》在书写方式上倾向于对历史进行戏写,以一种家国同构的革命叙事方式,隐含了作者及作品中人物对历史演变的态度与看法。但是,小说本身没有对党史等进行直接细致的描写,而是将之融构于家族文化的变迁和新旧势力的抗衡中,透过白鹿家族的文化史去折射当时的政治背景,以此还原真实的民族历史。随着第十一章反革命军的入侵、第十二章农民协会的成立,民族演变中的余波才像春天的细雨给白鹿原的封建堡垒添上几株旁枝。纵观初版本的内容,尽管作者是在以家族文化叙事来解构对民族演变的宏大历史叙事,但始终离不开对历史纷争的强调。无论是大革命的“风搅雪”,大饥荒大瘟疫的灾祸,国共两党的分与合,还是家族间的明争暗斗,维护礼教的决心,天理与人欲的对抗,以至每一次新生与死亡,包括许许多多人的死,都浸染着浓重的文化意味,都与中华文化的深刻渊源有关,都会勾起我们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深长思考。小说在叙事民族革命时,没有陷入传统宏大、正义的革命叙事处理方式,而是以一种民间的视角呈现了白鹿原上不同文化、不同思想之间的博弈。
其次,是对家族文化史的确立。初版本的前五章,基本没有涉及到对民族历史的勾勒与呈现,只是对白鹿村这个关中村落的传统保守文化进行了多角度呈现。有视地如命的族长,有阴险狡诈的鹿子霖,还有形形色色的村中老少。他们对革命一无所知,正如地第六章白嘉轩在得知城里反正后发出的惊叹:“反正了还有没有皇帝?”[8]82白嘉轩、鹿子霖之间的争斗,既是两个家族之间荣誉和利益的斗争,又是两种政治信仰和两个阶级立场的较量。原外几十年动荡纷争仿佛不能影响他们的家族文化,共同祭拜的白鹿祠堂就是他们家族文化的最好象征。在小说中,家族形态所显示的对社会和历史进程的深层支配作用,动摇了阶级斗争叙事所建立的历史观念。初版本关于“性”的大量书写,也对传统的革命叙事进行了颠覆。初版本中对异性之间、同性之间的性描写进行了生动还原,从而体现出家族史背后真实的心理、文化成因。传统家族有着相对严格的阶级划分,男尊女卑等守旧观念盛行,“性”也因此成了这一文化背景下的禁忌词。但是,小说没有以“性”取悦读者,而是将之置于传统文化行将就木的背景之中,从而写出了两代人之间的文化、思想分歧。一边是传统守旧的宗法文化,一边是接受新学的现代文化。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隐喻了家族文化在现实社会中的矛盾与斗争。白鹿原上纷扰斗争的历史,实则是规则屡屡被打破、道德底线一步步被冲开、宗法秩序在动荡中不断崩坏和自愈的循环往复。白嘉轩作为白鹿村德高望重的族长,自然不能逃脱政治洪流、党派斗争、家族矛盾的冲击。但是,这些外来的力量依然没能撼动他对日常生活秩序的理解。正因如此,小说才将封建家族文化勾勒得淋漓尽致,以此来消解传统革命叙事对政治背景和英雄人物的强调。所以,我们看到了小说中不同于以往的文化意义。不论是代表共产党的白灵、鹿兆鹏,还是代表国民党的田福贤、鹿兆海,作者都没有将他们神化,一改“十七年文学”中正面人物高大全、反面人物矮小丑的宏大叙事传统。
三、修订本:多重历史的消解与民族正义史的确立
修订本的出现,是在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颁奖之前,因此其后的意识形态驱动因素尤为明显,这也成为文学评论界谈及修订本时绕不开的话题。由于《白鹿原》在文学史上的重要价值,评委们只好小心翼翼地走了一着不得不走的棋——让作者重新出版一本“修订本”,将小说中涉及的一些宿命性和政治倾向性的言语(主要是翻鏊子和国共之争无是非)删去,以消除有可能导致的误读和意识形态上的误解。[9]1201997年12月,也就是掀起《白鹿原》阅读热的第6个年头,这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的《白鹿原》(修订本)悄然诞生。这就意味着,在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颁布之前,绝大多数人未读过这本修订后的《白鹿原》。因此,《白鹿原》(修订本)实际上是一种政治导向下的产物,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改版。
如果说初版本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民族秘史,那么修订本就是一种对民族秘史的“再度校正”。相较于初刊本中对民族革命史的简洁性处理不同,修订本则是用主流意识形态对历史进行了“选择性”处理;同时,相较于初版本中对家族文化史的强调不同,修订本也针对“性”的文化意义进行了“矫枉过正”。正因如此,才形成了修订本中对多重历史的消解以及对民族历史进行修正的意味。即便如此,也不妨碍《白鹿原》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史诗分量。正如《白鹿原》书稿的终审人何启治曾表示:“《白鹿原》的修订并不是如有些人所顾虑的,是‘伤筋动骨’而至于‘面目全非’。牡丹终究还是牡丹。修订过的《白鹿原》不过是去掉了枝叶上的一点瑕疵,而牡丹的华贵、价值和富丽却丝毫无损。”[6]25修订后的《白鹿原》,廓清了可能引起的误读与政治误解,从而确立了这一文本对民族正义史的呈现。
首先,是对“性”描写的洁化倾向十分明显,从而将人性觉醒史的力量淡化了。这样的处理,自然不排除是对这一奖项严肃性的配合,并避免读者的不当解读。通过校勘可以发现,修订本对于“性”的洁化描写,主要体现在小娥与两个男人(黑娃和鹿子霖)的性行为上。“黑娃疯狂地冲撞起来,双手抓着两只乳房”(第九章)“他吻她的眼睛,用舌头舔她的鼻子,咬她的脸蛋,亲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后就吮咂她的奶子……(第十五章)”等过于直露的描写都被删除,这也体现了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作品中性描写尺度的要求。修订本对“性”的洁化处理,相较于50—80年代小说中对“无性的身体”的强调又有所不同,它主要是对“尺度过大”的内容进行了删减,而其他的有关“性”的叙事依然保留。虽然,这样对小娥由身体革命向精神革命上的跨越历程的呈现明显不够,但也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误解。
其次,是对有关政治历史的内容进行了较大的删改,这集中体现在第七、十二、十五、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九、三十二等章节,这样的处理,消解了文本中带有民间视野的历史,更加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其实,《白鹿原》在茅盾文学奖的评议中出现了不小的分歧,以致评委会负责人转达了一些修订的意见:“作品中儒家文化的体现者朱先生这个人物关于政治斗争‘翻鳌子’的评说,以及与此有关的若干描写可能引出误解,应以适当的方式予以廓清。另外,一些与表现思想主题无关的较直露的性描写应加以删改。”[10]86对于评委会负责人转达的上述修订意见,陈忠实表示,他本来就准备对《白鹿原》作适当修订。一些与情节和人物性格刻画没多大关系的、较直露的性行为的描写被删去了,如删去了田小娥第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有一些性动作过程的描写,关于国共两党“翻鳌子”的政治上可能引起误读的几个地方或者删除,或者加上了倾向性较鲜明的文字……[6]24不过,对于修订后的《白鹿原》,也有着不同的声音。何启治在茅盾文学奖颁布后就说到:“如果我是茅盾文学奖的评委,我会痛痛快快地给《白鹿原》投上一票,而不会要求对它进行修订”[6]25。因此,修订本的缺憾可见一斑。修订后的《白鹿原》正如评委会指出的,对文中人物关于政治的不当评说进行了删除,并结合时代背景加入了新的内容。这样的处理,使历史变革过程更加地“光鲜”,更加地符合“通常”的认知。
最后,修订本更多地体现了对民族正义史的描写。第七章中删除“贼人”,避免了污名化国民党的语言;第十二章删除“国共不合作”的相关语言,避免了歧义;第十五、十六章删除了朱先生的“鏊子说”,也是修订本中政治内容删减最多的部分。这里的“鏊子说”显然和主流意识形态所指认的“正统历史”产生逻辑分裂,它以烙鏊子一般翻来覆去的动作比喻田福贤代表的国民党、鹿兆鹏代表的共产党和后来黑娃所代表的土匪三方势力在白鹿原上展开的权力斗争,“扬弃了原先较狭窄的阶级斗争视角,尽量站到时代的、民族的、文化的高度来审视历史”[11]60。第十九、三十二章对历史评判的修订,更加符合当时的主流话语。此外,十六章对国民党镇压报复的揭露与二十三章对关于共产党“整人”话语的删除,也体现了政治修正的倾向。
因此,修订后的《白鹿原》明显地体现出一种迎合主流意识形态的倾向,同时,也对一些有关民族革命与人性革命的历史进行了叙事长度上的删削。不可否认,《白鹿原》作为一部“民族秘史”,关于人性、历史反思的深度是值得肯定的。哪怕修订后的《白鹿原》,也不会使读者“水土不服”。
综上,《白鹿原》不同的版本的流变,都有着特定的审美、文化以及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原因。但无可厚非,每个版本都有着特殊的价值。初刊本作为《白鹿原》公开发表的最早版本,虽然以一种克制性的革命叙事方式呈现给读者,但是无伤作品的深层审美价值,对政治不偏不倚的刻画也体现了作者对历史的尊重;初版本作为《白鹿原》最完整的版本,以一种家族叙事方式还原了作者对人性、对民族的深沉思考;而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白鹿原》修订本,则以其“既克服又保留”的书写方式对性的“直露”与政治的“含糊”倾向进行了修正。由此可见,《白鹿原》的版本流变就是一个有关革命叙事不断变奏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