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眉才子笔玲珑
——评非典型战争电影《他(她)们最好的》
2021-12-06徐舟
徐 舟
电影《他(她)们最好的》(Their Finest)改编自英国作家莉莎·伊文思的畅销小说《他(她)们最好的一个半小时》,题目来源于英国首相丘吉尔著名的战时讲话。该片由丹麦知名女导演罗勒·莎菲(Lone Scherfig)执导,英国新生代演员山姆·克拉弗林和杰玛·阿特登分别担纲男女主角,另外还有老戏骨比尔·奈伊加盟。剧情发生在二战时期的英国,一名独立知识女性受雇于新成立的国家“信息部”,为鼓舞民心士气撰写电影剧本。女主角发挥自身才华,不仅让男性同僚刮目相看,更为战时政治宣传带来清新的女性主义视角,而她自己的人生也在一番波折之后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该片入围2017年第20届英国独立电影奖 ,获最佳新人编剧和最佳视效提名,豆瓣评分7.8分,IMDB评分6.8。
之所以说该片是一部“非典型”的战争题材商业片,是因为它展现了英国现代战争史上的“至暗时刻”,但看不见弹火、闻不到硝烟;虽然架构在厚重的现实根基之上,却时刻透露出清新文艺、浪漫幽默的气息。作为剧情发生发展主要场所的英国“信息部”(Ministry of Information, MoI),历史上确实一度存在。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信息部”几乎同时开始运行,办公地点就在伦敦市中心布卢姆茨伯里的理事会大厦,现为伦敦大学行政中心。“信息部”主要职责是围绕战争热点,跟踪民情民意,适时发布信息,制造热点话题,引导公共舆论,下辖电影、文学、美术、摄影、新闻出版、公共关系等14个部门。著名作家奥威尔的妻子就曾在这里从事新闻审查工作,这或多或少启发了后来的政治讽刺小说《1984》。有人指出,《1984》中“真理部”的原型也许就是当年的“信息部”。二战胜利后,“信息部”失去存在价值,不久遭到裁撤,从此跌入历史尘埃,不再为人所知。近年来,随着二战历史研究升温,有学者旧事重提,再加上虚构文学、影视工业推波助澜,“信息部”终于重归大众视野,成为上至专家学者、下至贩夫走卒热议不止的重要话题。
和大众文化风潮不同的是,本片并未借着“信息部”的噱头大做文章,而是将其作为故事铺陈的主要舞台,将知识女性的战时成长史、心灵史娓娓道来。片中女主人公的职业是电影编剧,现实中本片编剧也是两位女性,女性写女性加上编剧写编剧,不但使得剧作精巧别致、语言生动活泼、人物丰满立体,更注入强烈的本位主义色彩。女性不仅成为故事的主体,更主导了我们对于战争、对于家庭、对于事业的理解和想象。
现代女性最大困惑之一即为工作和生活如何权衡。片中女主角事业发展和感情生活两条线时而并行、时而交叠。影片前半段,事业上的高歌猛进成为促进情感生活的催化剂;到了后半程,情感上的冲击变故又变成影响事业发展的拦路虎。影片强调的是,女主角从一开始就把自我价值实现寄托于家庭之外,尽管冲击不断,但她至(自)始至终听从自己内心的独立声音。她举着梦想的火把,只身闯入当时还是男性主导的影视行业,就像是在湖心投下了一颗石子。正是在她人格魅力的感染下,周围一班人等,全都不同程度经历了认知上、心理上、情感上的变化。例如,男主角本是一个恃才傲物的酒鬼,对女性参与编剧工作抱有一定的偏见,然而共事一段时间之后,他却逐渐被女主角的才华所折服,不但敞开心扉精诚合作,最后竟然大胆示爱。如果不是突然发生意外,定要谱(写)就一段佳话。男配角则是一名背负偶像包袱的过气演员,和女主角第一次接触便略有龃龉。后来迫于各方压力加入剧组,大家都担心他放不下身段,没(不)成想却和女主角合作愉快,还幸运地重获明星光芒,迎来了事业和爱情的第二春。
也许正是女主角人设太过完美,相较而言,她自身的“人物弧光”尚显不足。女主角自身就是一个充满能量的发光体,一路走来,有坎坷但不妨碍前行,有波折却构不成挑战,即便男主角就在眼前丧生,带给她的也只不过是短暂的沉寂。当观众还在为他们的爱情悲剧扼腕叹息的时候,女主角却已经重整旗鼓、蓄势待发了。片尾镜头中,女主角端坐编剧室第一把交椅,这分明是创作者自我意识的投射,严重脱离那个年代女性影视工作者的基本现实。事实上,受到精英主义电影教育的影响,直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才有除影星外的其他女性电影从业者逐步崭露头角,由单一女性把持某一专业领域的现象几乎不可想象。整部影片就这样从现实主义的自我描绘滑向了女性主义的自我欣赏。
正如前文所述,除英国二战史、军事传播史之外,本片还讲述了一部女性独立史或女性抗争史。影片先后出现过七类九位女性角色,分别为女主角、戏中戏原型斯塔林姐妹、戏中戏两位女演员、信息部女制片人、明星女经纪人、片场女剧务和租房女房东,这些角色排列组成了一条关乎当时女性开化/解放程度的光谱。光谱一端是穿长裤抽雪茄的信息部女制片人,她已经在职场上拼得了一定的身份和地位,付出的代价却是性别特征的消弭。她某种程度上成为已解放的代表,戏份不多,却一再给予女主角以鼓励和劝导。光谱另一端是为女主角蛰居提供寓所的女房东,她在影片中匆匆一瞥,被束缚于宗教教条不能自拔,心甘情愿作为社会保守力量的残余而存在。戏中戏原型斯塔林姐妹也颇为典型,她们生活在父权至上的传统盎格鲁撒克逊家庭之中,并未有过解放自身的自觉,只是在国难催迫下才悄悄驾驶民船,参与到改变历史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中去。无奈的是,由于发动机故障,救援计划流产,她们重又回到压抑的住所,觉醒的希望如流星一般粲然一亮又黯然失落。多亏女主角,一点点推动以她们为原型的电影投拍;也多亏了女主角,一步步使她们在电影中的戏份从女花瓶擢升为女英雄。最终影片上映大获成功,她们受到激励和鼓舞,决心投身援战事业,终于有了一展抱负的机会。斯塔林姐妹是后知后觉之人,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也是被启发和被带领的,是当时社会女性中的大多数。
反观剧中一众男性人物,虽然分属不同的阶级,从事不同的职业,心怀不同的追求,但无一例外都是“不健全的人”。 他们要么始乱终弃(前男友)、要么自以为是(男主角)、要么心高气傲(男演员)、要么独断专行(男高官),全然不具备女性的魅力和光彩。特别是在戏中戏的剧情设置上,从男兵开船到女孩开船,从老汉修船到女孩修船,男性在片中的地位和作用持续看低,和戏外女主角一路向上的职业发展形成了有趣的对比。影片至此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后现代隐喻: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男性已从父权、夫权的宝座上跌落下来,非但不能对包括性别平权在内的一切先进文化运动构成阻碍,反而成了等待女性原谅和救赎的对象。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故事发生在1942年,当时电视已经发明但尚未普及,电影成为普罗大众最喜闻乐见的传播媒介之一。影片借片中人之口,提出了一个常问常新的问题:“什么样的电影值得人们花时间去观看”?回答问题不难,在战争的大背景下,答案呼之欲出,即那些能够反映战果、鼓舞士气的影片,也即影片中电影工作者们孜孜以求的所谓“真实+乐观”。真正的难点在于,如何把这一原则应用到制片实践中去。因为乐观主义尚且容易把握,但什么是真实却总是人言人殊。
以女主角为代表的战时电影人——实则是本片的女性主创团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剧本创作阶段,女主角通过实地探访,发现斯特林姐妹出海救人的壮举只是善意的讹传,本尊并不比一般民众具备更大的宣传价值,她撒谎以说服管理高层投拍此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女主角开始以实用主义而非理想主义的态度来从事文艺创作,把“何为真实”的伦理命题当作“何以真实”的技术课题来处理。女主角一支生花妙笔,只是从人物原型中汲取灵感,却摆脱了庸常现实的束缚,从角色身份设定到戏剧功能划分再到情感故事注入,都经过反复的权衡和精心的设计。女主角相信,纪实或者虚构,不过是一种创作方法或美学倾向,都是手段而非目的,一切服务于提振官兵士气、塑造军民同心这一战时政治准则。“女孩驾船营救伤兵”是文艺创作的合理猜想,尚未发生但必将发生在英勇的英国人民之中。由此对“真实”的理解,也就从表面的、机械的、细节的“真实”,一跃而至宏观的、整体的、内在的“真实”。实际上,政治宣传史、军事传播史告诉我们,这种对“真实”标准的再讨论再理解,正是二战战火洗礼中获得的宝贵经验。这里当然又是对于虚构和真实的“混编”。看到这里,我们已经悄然接近影片想要传达的那个终极观点,也就是一切伟大的社会实践和观念变革背后,女性从未缺席。
可能正是女性主义的表达欲望太过强烈,导致主创团队顾此失彼,忽略了本片其他方面存在的重大瑕疵。比如,女主角编剧事业发展顺风顺水,遇到的挑战无非是剧本修改、演员调整、审查修改等“技术性问题”,都是小景况、没有大阵仗。那些创作过程中无可避免又难以逾越的黑暗、焦虑、苦痛、挣扎等等,均一概没有涉及。再比如,片面美化了二战前后西方社会的两性格局,对女性受到的制度性压迫说明和展现得还比较肤浅,仿佛“只有女人为难女人”,捆绑女性的锁链只是女性自身,突破自我之后就是康庄大道。最为严重的是,本片借鉴了一种“元戏剧”(Meta-Theatrical)或曰“戏剧的戏剧”的嵌套结构,戏里戏外同向发展,彼此借力。但由于女主角编剧职业的特殊性,戏中戏不仅讲述新的故事,还展现了一部电影从无到有的创设过程、台前幕后的导演编排,甚至揭示出影视工业操纵观众情感的根本奥秘,因而逻辑层次更高、抒情表意更强、观赏兴味更浓。映后评论里,观众果然反应戏中戏比正片更加精彩,言辞之下或是赞美或是讽刺或是兼而有之,正片相形之下反而略显逊色。最大亮点可能也是最大败笔,这应该也是最出乎创作者意料之处。
“我是导演,我不是女导演!”罗勒·莎菲1986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如此放言,那年她刚从哥本哈根的电影学院毕业,是个骄傲的文艺女青年。时隔三十年之后,人到中年的她却拿出了这部完全女性主义的改编作品。看过的人都说,女主人公的冒失莽撞、勇敢坚强,多像当年的她,连后来坦然面对命运的样子,也和她今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