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奔向星星》管窥索洛古勃小说的生态意蕴
2021-12-06李聪慧高建华
李聪慧 高建华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费·库·索洛古勃(1863-1927)是俄罗斯文学 “白银时代” 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和诗人之一。《奔向星星》是索洛古勃的一篇短篇小说,主要讲述的是小男孩谢廖沙因为遭受周围人的轻蔑与嘲笑而开始在想象中构建理想的星星的世界的故事。谢廖沙越是感受到社会的冷漠就越是向往平和的星空,最终在无人的傍晚心脏病发作死亡得以奔向星星。从生态学视角来看,星星便是自然的隐喻。谢廖沙对星空追寻的经历,正是人类向精神家园追溯的过程。《奔向星星》寄寓着作者对人类身体生态、精神生态危机的关注与思考,具有丰富的生态诗学内涵。
一、身体生态的危机
“身体生态有两方面内涵。一是从外部环境及其演化来看,身体生态指人的身体与外部环境的生态匹配以及对其所处环境的生态适应。……二是从身体内部环境及其价值指向来看,身体生态指身体内部环境的有机整体性和健全性, 它将肉体与欲望、本能、情感、意志、直觉、思维、精神等诸多内在要素融为一体。”[1]随着生产的发展,实利主义代替人文主义成为人行为的尺度,金钱标准取代人文关怀成为人的核心价值观。对物的过分关注,也导致了人的物化和异化,人的社会本质甚至被等价于物的社会价值。人的身体逐渐失去其本原的躯体意义,成为被规训的身体、物化的身体、分裂的身体。身体生态的危机,不仅体现在身体与外部环境的不协调,也表现为身体内部环境的失衡,比如机体衰弱与情感创伤等问题。
在文本伊始,谢廖沙的身体便陷入被束缚的困境中:“谢廖沙又被迫穿上了西服,心里十分委屈。西服是给小个子男孩儿准备的,又短又紧,套在他身上十分难看。”[2]253本该驾驭衣服的人却被衣服所驾驭。谢廖沙被装在西装里,虽然体面身体却无法自由伸展,而穷人家的孩子衣着破烂甚至没有鞋子却依然能够自由奔跑。西装不仅是蔽体的衣服,更是文明与身份的象征。人通过穿着西装获得西装所代表的符号价值。对谢廖沙的父母来说,这种价值需求的获得显然超过了对个体感受的考虑。物凌驾于人之上的情况在文中并非个例。在谢廖沙的眼中,母亲总是与她身上的服饰以及香水味联系在一起,而父亲总是拿着香烟站在举止随便的男人当中。堂姐身穿浅色百褶裙,两瓣嘴唇恶心地翕动着对着他讲话。涂着香粉的客人庸俗地笑着。作品中人物的身体总是失去整体性,被转喻为其身上的附属品。人以美化身体的方式展示自己的价值,结果却成为行走着的商品展示柜。个体的认知方式也因此发生改变,灵魂的崇高感被贬抑,人的存在意义被曲解为物质的价值意义。
现代性的身体不再是神形合一的完整的身体,“笛卡尔式的二元论设置了一个区别于肉体存在的思想实质,从而创造了一个不再‘内在’于语言,而是作为谈论对象的身体。”[3]6精神与身体呈现出分裂的状态,当笛卡尔式的身体被等同于人的本质,意味着人们的评判标准流于表层化、庸常化,精神世界成为不被领会的失落的存在。
谢廖沙矮小的身体一再令他遭受嘲笑而无法获得人们的尊重,不仅客人因他身材瘦小打趣他,就连在浴场游泳时遇到的陌生女孩也以 “矮个子” 轻蔑地称呼他。谢廖沙的身体一再遭到他者的否定,矮小的身材不符合人们对健康壮硕的男性身体的审美期待。谢廖沙把自己遭到忽视的原因也归结为身材矮小的结果。在孩子的世界里,似乎身体的存在感越强便可以得到人们越多的关注,而这种认知偏差是成人对孩子规训的结果。从清晨开始,大人不是指派给他任务就是教育他,还时常拿他打趣,甚至嘲笑他。谢廖沙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挫折,他幻想自己变得十分强壮,狠狠地教训这些大人。谢廖沙对高大的身体的渴望,来自于经验主人的权力本能被压抑的焦虑感,即身体主人对于无法掌握自己身体的不安。谢廖沙的身体如同商品般被人鉴赏评价,而这件商品因为没有达到合格标准而使得其价值被贬抑。大人以其漫不经心的态度摧毁了孩子的天真浪漫,谢廖沙无法从大人的教导中产生对现实世界爱的馈赠。
索洛古勃以谢廖沙的见闻与自身经历,揭示出人类身体被商品社会所塑造、被文化环境规训的现实状况。随着科技理性的扩张,身体与环境之间的良性互动被扭曲。身体从肉体意义走向文化意义的过程中,人也为文化所反噬,不断丧失着对身体的自主权。身体如商品一般被待价而沽,被生产出统一的审美价值标准。这套价值评判方式还被以教育的方式积淀下来,使得儿童的身体生态环境亦遭到破坏。作者通过对身体危机根源性成因的反思,表达了对现代社会唯物质主义与商品文化之歧途的忧虑。
二、精神生态的失衡
鲁枢元在《生态文艺学》中为精神生态学做出如下定义:“这是一门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主要是人)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它一方面关涉到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一方面关涉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4]148随着经济的发展,物质与精神的选择在现代人的生活中发生错位,对享乐的追求取代了人对于生存意义的追问。社会伦理与宗教信仰已不足以为个人发展提供指引,人们的精神空虚而迷茫。在《奔向星星》中,亲情与爱情关系的异化以及谢廖沙宛如孤岛般的存在状态正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们所遭遇的精神生态危机。
亲缘纽带意味着孩子与父母之间理应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但在谢廖沙眼中,母亲只是一个香气缭绕穿着精致的陌生人,她对自己看似亲昵的话语里充满着冷漠与敷衍。在故事伊始,母亲与谢廖沙道别时随口说回来可以与他谈一谈星星,但转身却向客人道:“‘你们看,他昨晚一直咿咿呀呀地和我聊星星,你们懂的吧,全是些天真的孩子话,不过还挺有诗意的。我儿子将来是个艺术家,对不对?’”[2]253母亲没有在意谢廖沙的内心世界,而是以功利性目的来看待孩子的天赋,并以此作为与客人消遣的话题。孩子如同母亲身上的香水一般,成为母亲为自己身份增值的一个附属品。谢廖沙的父母似乎给予了孩子足够自由,然而却未尝仔细倾听过他的心声。在谢廖沙的成长过程中,亲情始终处于缺失状态。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被稀释为平常,甚至被异化为利益关系。谢廖沙对母亲的陌生感意味着母亲虽然在场但实则缺席,而无法给他以安全感。谢廖沙的父亲也只是扮演着父亲的角色而不具备父亲的责任与担当,精神之父只有空虚的外壳,失去了传统的崇高感。当谢廖沙犯错时,“父亲装出一副严肃、恼怒的模样,然而谢廖沙知道他心里其实无所谓,因为父子并不亲近。”[2]268当谢廖沙打量自家庭院时,他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花坛中五颜六色的花和攀附在柱子上的藤蔓都带着被刻意摆弄的痕迹,家庭的意义似乎只在于富丽堂皇的装饰和昂贵的家具。家庭无法回应谢廖沙的情感诉求,也无法让谢廖沙产生归属感。谢廖沙在物质至上的世界中寻求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关怀便注定了他感觉自己是不被社会所容纳的失败者,无法在社会中完成自我身份的建构。
除了亲情外,爱情也消解了其神圣性,成为无聊生活的调味品。谢廖沙看到大学生康斯坦丁与厨娘瓦尔瓦拉调情,但深知大学生不会娶她,“因为他们并不合适”[2]258。对二人 “不合适” 的评价之语,暗示出谢廖沙作为一个孩童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社会规则对人的身份等级的划分。厨娘并不能给大学生的未来增添助益,因而大学生对厨娘的爱情只能是逢场作戏。谢廖沙对二人情感状态无意识的评析,表明社会逐利心态的普遍蔓延。以利益作为核心的价值取向,甚至影响了下一代的情感体认。
谢廖沙在生活中所遭遇的一个最大的困境是缺少倾听者。倾听意味着言说者对他者的肯定和信任,向他者敞开心扉,也意味着他者对言说者付之以耐心,以负责任的态度聆听其心声。倾听是言说者与倾听者对彼此存在的双向接纳,它使言说者畅所欲言,是一种治愈性的活动。倾听能力的缺失,不仅是对他者心灵漠视的体现,也是自我缺乏与他人同感能力的体现。谢廖沙没有朋友,他被勒令禁止与贫穷的同龄人交往,也由于身材矮小被人嘲笑而无法与他人建构友谊。而每次谢廖沙想同大人们谈一谈自己的事时,“大家总会轻蔑地把他推到一旁”[2]260。与谢廖沙冷清的人际交往相反的是父母忙碌的社交活动。家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做客,人们吵吵闹闹,无休无止地大笑,生产着无意义的话语。谢廖沙的父母对客人热情周到,与自己的孩子却缺乏沟通。谢廖沙的父亲总是摸摸儿子的头表演出慈父的样子对谢廖沙问候一声,但却不等儿子开口回答便又与客人攀谈起来。家庭教师对谢廖沙幼稚而严肃话语总是以听废话的态度漫不经心地随口应和。谢廖沙在心灵的孤岛状态中对爱的表达方式产生了误解。当谢廖沙看到邻居殴打自己的孩子时,他以为这就是母爱的呈现方式。因此在犯错后,谢廖沙的内心虽然十分恐惧,但又渴望母亲能够惩罚他。然而由于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来访,母亲的关注点从谢廖沙身上迅速转移。惩罚落空了,谢廖沙对爱的期盼也落空了。谢廖沙的心灵世界被忽视,大人们拒绝倾听他内心的声音。谢廖沙被排除于正常的人际交往之外,无法诉说自己也无法在他者身上找到认同感。倾听者的消失暗示着人与人之间精神沟通的隔绝状态。
精神生态危机与自然生态危机具有同源性。在对自然的改造中,诗意连同美德一起从人的心灵中隐退。人们对自然的疏离与破坏转化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敌意。母亲的形象在生态学意义上是自然的象征。母亲在谢廖沙生命中的缺席暗示着自然在人生命中的退场,倾听者的消失则意味着人无法听到大地的声音。由于母亲的缺席,星星便代替了母亲的角色,成为谢廖沙追寻的对象。星星们温柔地注视着谢廖沙,鼓励他诉说自己。它们的沉默是友好的、耐心倾听的沉默。谢廖沙感觉到星星的友善,这消解了他对于自己遭遇到的痛苦的悲伤与愤怒。在对星星的世界的想象中,谢廖沙得以重新定位自己的身份,即人并非是孤单的个体,而是生态整体之中的一份子。索洛古勃对现代人精神生活之弊病的剖析,表达了其对于人类社会失落的真善美的呼唤。
三、自然乡愁的召唤
自然孕育万物,人亦是从自然中来。自然作为人的寓居之地,也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当人类与自然分离,生命个体便产生了乡愁。乡愁是人类重归故土的欲望滑落时所产生的情感,与孩子离开母亲所产生的情感创伤以及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后流浪中所产生的回归的欲望同构,乡愁 “是人对自然性的世界的回归与依恋”[5]。随着科技的发展,人在运用技术将存在物转化为可控制的对象时,人的本质力量也被对象化。人的存在只显现为对物质的占有,人之为人的丰富内涵被遮蔽。人们精神无依彷徨而不知该往何处去,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回归’实际上是端正人的生存态度,发掘人的生存智慧,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纠正人在天地间被错置的位置。”[4]22
小说《奔向星星》中出现的自然意象都失去其自然性。花坛里的鲜花经过人工培植五颜六色芳香馥郁,翠绿的藤蔓被人们用来装扮阳台的柱子,天然的海滨被划分为浴场和开放海区以使贵族和贫民区分开来。就像被人们刻意修剪的植物、被区分出等级的海滨一样,天性自然的孩子也被迫按照大人要求的模样成长。真正的自然在大地上似乎无处可寻,唯有天空向人类敞开着。
索洛古勃的小说充满着象征意蕴,作为作品核心意象的 “星星” 也有着其内在含义。谢廖沙对星星是如此理解的:“‘它们一直看着我,不会转身离开。它们那么亮,地面那么暗。妈妈身上的光芒也只是偶尔才会出现一下。我的灵魂会不会在星星上面的某个地方,这里的我只是个睡着了的躯壳,所以我才如此寂寞?’”[2]261在主人公的认知中,星星有着与黑暗的现实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光芒,是自己的灵魂的居所。结合谢廖沙对母亲的情感需求来看,“光芒” 象征着爱与理解,而 “灵魂” 之语则代表着谢廖沙只有奔向星星才能获得身心合一的完整的自我。在童真的想象中,星星的世界是生态和谐的世界。那里的人没有伪装的笑容,会用真诚的眼睛注视着谢廖沙。那里的动物具有同人一样的智慧,人的存在与动物的存在没有区别。星星代表着主人公心中的乌托邦,也是其精神家园的象征。大地与星空的关系被颠覆了,谢廖沙以其纯真而敏感的心灵发现,现实的世界才是虚假的世界,是一个虚伪的、冷漠的、逼仄的世界。
在技术时代,科学成为人类对物的唯一认知方式,使得其他的认知方式或其他知识的存在失去其合法性。但在对星空的看法上,谢廖沙的认识是主观的、唯心的,他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去艺术式地寻找星星的本真。科学揭示了万有引力的真理,但谢廖沙却并未将之视为不可改变的现实,他想象着能够消除引力飞向星星。大学生对宇宙星体的科学看法谢廖沙也是不认同的:“他想起大学生似乎曾告诉他,说每颗星星都和太阳一样,有自己的地球。他无法相信天上和这里一样,觉得星星们那里更好。”[2]256谢廖沙在想象中摆脱了科学是探究真理的唯一方式的桎梏,从而探索出星星的丰富内涵。“星星” 这一意象也表达了作者对科学主义的批判。
谢廖沙奔向星星的方式有两种,其一是完成理想世界的现实性创造,从而将星星的世界从想象世界变为现实世界。理想社会从对现实社会的否定中形成,但在文中主人公并不具备改造现实世界可能性,因此对理想社会的创造只能是主人公的想象性创造。在想象中,主体暂时脱离了现实世界而沉浸在自我创造的生态和谐的世界之中,从而暂时摆脱了痛苦。其二是奔赴死亡,从而彻底摆脱社会所附加给人的一切痛苦,回到生命最初的裸裎的状态中去。谢廖沙在迎接最终死亡的结局前目睹了一场 “恶” 的狂欢:大地在谢廖沙脚下震颤,绿色眼睛的生物尖叫着向他爬去,疯狂的笑声和粗鄙的辱骂声震荡着谢廖沙的耳膜。大地失去了秩序被 “恶” 所笼罩,唯有 “星星们在开心地低语着”[2]275召唤着谢廖沙。于个体而言死亡具有安慰性,因为身体的死亡并不能宣告生命的终结,死亡后的世界是否存在是难以被证伪的。在索洛古勃小说《创造的传奇》中便有死者重回人间的描写,这也是索洛古勃神秘主义世界观的体现。在《奔向星星》的结尾,谢廖沙在死亡后忘记了世俗中的一切,化身为鸟,“喜悦而匆忙地离开了阴暗的大地,奔向明亮的繁星。”[2]276对谢廖沙这一充满神话与幻想色彩的结局的安排是作者力图将诗意重新注入现实而进行复魅书写的体现,“复魅的切实目的在于把人与自然重新整合起来,把自然放到一个与人血脉相关的位置上去。”[4]82谢廖沙所受到的嘲弄,所遭遇的忽视,所经历的创伤都因死亡而烟消云散。死亡不仅让个体的身体痊愈回到轻盈状态,也让其找到了精神归所,从而在天地间寻找到了自己的正确位置。谢廖沙的 “回归” 是形而上学意义上对人的完整性的回归。
大地是存在者的居所,而人不过是存在者之一。大地对万物同等的庇护,意味着存在者应处于平等的地位。然而随着人类生产的发展,自然成为人类生产的原料库。人凌驾于万物之上,以功利性为尺度来衡量自然的价值。人从蒙昧走向文明,在对世界真相的发掘中却渐渐走向狭隘,迷失了自我。索洛古勃以孩童的视角揭示出人类身体和精神生态的危机,以文字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谢廖沙以死亡的方式向自然回归,也是向畸形的人类社会发出抗议。面对生态失衡的危机,人类唯有铭记乡愁才能明白自己该何去何从。谢廖沙所感受到的星星的召唤,正是乡愁的召唤。“奔向星星” 的内涵,便是向人类从之而来的大自然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