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安魂曲》中明妮悲剧的空间解读
2021-12-06张海新王立宏
张海新 王立宏
(牡丹江师范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美籍华人作家哈金曾两度入围普利策小说奖,并荣获汤森德小说奖等奖项,是美国历史上公认为最杰出的华人作家之一。哈金的作品向来以简洁朴实著称,空间叙事在哈金简洁朴实的文学创作风格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面对中国历史上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南京大屠杀”事件时,他在其小说《南京安魂曲》的叙述中表现出一种有节制的哀伤,他没有贩卖战争的悲惨赚取读者的眼泪,而是通过夹缝中的叙述者高安玲的叙述如实记录了明妮·魏特林在大屠杀前后的种种遭遇以及最后精神失常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正如列斐伏尔所言:“空间看起来好似均质的,其纯粹的形式好似完全客观的,然而我们一旦探知它,它其实是一个社会产物。”[1]62南京是悲剧发生的场所,金陵学院是明妮作为保护者的阵地,这些看似客观的地点,实际上却是作者主观上的精心安排。“由于人的介入,空间不再是虚空的和静止的,而是承载了人物思想情感的表征。另一方面,空间也深深塑造着人的生命体验。”[2]
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将明妮的生命历程这一心理空间与南京和金陵学院这两个物理空间以及多重身份的社会空间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纵观明妮的一生,她热爱中国,热爱南京,更热爱金陵女子学院,在她的设想中要生活于此,安葬于此,即使饱受误解与阴谋论的揣测使她被迫离开,但她仍旧时刻企盼回到金陵学院,回归愿望的破灭直接导致了明妮的自我毁灭。作者通过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之间交错糅合形成的美学张力,揭示了明妮悲剧的必然性,进而阐明了作家通过小说传达的关于战争的反思。
一、物理空间的隐喻
物理空间即“故事人物身处其中,言语、生活、行动、思想的场所”。[3]83在《南京安魂曲》中,人物活动的场所包含两部分,一是饱受战争摧残的古城——首都南京;一是看似安全中立的“安全区”——金陵女子学院。这两个物理空间看似从属实则对立,作者通过这样巧妙的安排再现了二战期间遭受战火摧残与日军屠杀的南京,真实地再现了那段惨痛的记忆,刻画了明妮的形象;而对南京和金陵战后重建的叙述,象征着明妮的遭遇,隐喻了明妮悲剧的一生。
小说以南京为题凸显了这一空间的重要地位,南京既是记录日军所有暴行的物理空间,也是承载着所有故事发生的场所。日军占领南京后,千年古城在短短的几个星期沦为一座人间炼狱,到处都是大规模的屠杀、抢掠、强奸等战争罪行。在日军统治下的南京风雨飘摇,手无寸铁的百姓一直饱受死亡的威胁。一幕幕的人间惨剧在南京上演,死亡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南京既是日军残酷行为的承受者,也是日军荼毒生灵的见证者。
金陵女子学院是小说中明妮活动的主要物理空间。战争时,它是妇女儿童的避难所;日军占领南京后,金陵学院开设课堂招收学生,为那些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提供栖身之所。这一空间的设置,与南京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说南京是死亡的象征,那么金陵学院便是生存的保障。
明妮生活在南京,工作在南京,又同这座古城一起经历战争的伤害,正如霍莉所说“明妮把南京当做自己的家乡了,几乎无法想象到任何其他地方去生活。她热爱这个城市,这所学校。”[4]140而金陵学院则是明妮心中的乌托邦,所以,她本来“是打算在这里度过自己后半生的,可以在潺潺的小溪边上给自己盖一所家园嘛。”[4]268但是,当战争结束时,迎接明妮的却并不是平静的生活,仇恨蒙住了人们的双眼,在嫉妒和猜忌下,明妮带着遗憾离开了中国,明妮知道自己“在一个错误的地方建了一个错误的家——一个容易破碎的家。我早应该知道,一个家不必非是一个物质实体。”[4]287-288可在明妮心中,金陵这一物理空间就是家的具象实体,是她所有的寄托与希望,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留恋与不舍。
在整部小说中,南京这座美丽的古城是日军所有恶行的受害者,同时,它也目睹了一幕又一幕惨剧的发生,明妮在这种背景下凭借微薄的力量,保护着金陵学院的难民。然而不幸的是,曾经的善举在阴谋论者眼中却成为她是日军罪行同谋者的铁证,也是她被迫离开南京的根本原因,间接导致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明妮的故事从南京的金陵学院开始,也从南京的金陵学院终结,她的悲剧早已在南京经历战火洗礼的那一刻注定。
在《南京安魂曲》中,物理空间作为所有事件的发生地,泾渭分明地被划分为两个部分——日军铁蹄践踏下的南京和明妮拼尽全力保护的金陵学院,作者有意将两个场所进行对比,南京城内的尸横遍野与金陵学院的相对平静,空荡的街头和容纳一万余人的校园以及战争过后逐步重建的南京与实际上仍是难民营的金陵学院等等,如实记录了南京大屠杀前后南京人民的生活。当南京遭受入侵者蹂躏时,明妮保全了金陵学院;可当命运的悲剧走向明妮时,南京和金陵学院却是压倒明妮的最后一根稻草。南京和金陵学院是故事发生的主要物理空间,她为这方土地而生,也因这方土地而死,这两个空间记录着日军的暴行,见证着明妮的悲剧,更象征着明妮心中的寄托与希望。哈金将金陵学院作为核心的物理空间与饱受日军蹂躏的南京进行对比,凸显了明妮善良的难能可贵,作者这样的安排设置,推动了情节的发展,隐含了明妮这个小人物在大时代背景下走向悲剧命运的结局。
二、社会空间的迷失
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里指出:“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被生产社会关系和社会关系所生产。”[5]社会空间也就是小说中主人公的社会关系空间,即主人公的身份认同及社会地位。在《南京安魂曲》中,明妮身上具有多重社会属性,是金陵学院的代理校长,是一万多名难民心中的“慈悲女神”,更是阴谋论者笔下日军罪行的掩盖者甚至是帮凶,但实际上明妮仅仅是侵华战争中一个在中国的、有良知的美国人。多重身份包裹下的灵魂因为战争与猜忌而脆弱不堪,导致她从迷失走向了毁灭。
明妮是一个生活在中国的美国人,她爱南京,更爱金陵学院。所以,当许多人面对南京受到侵华日军的威胁纷纷出逃时,明妮却主动选择留守南京,肩负起不同身份赋予她的使命。随着明妮的主观选择,她身上的责任越来越重,而这一层层的社会身份也构成了明妮与南京、与金陵共存亡的客观事实。不同的时间,明妮承担着不同的社会身份,多重的社会身份赋予明妮多重对立的社会责任,迫使明妮对自己社会空间的认知逐渐从清醒走向迷失。
南京沦陷后,面对日军丧心病狂的屠杀行为,明妮社会身份的功能逐渐显现。作为金陵学院的临时负责人,明妮态度强硬,利用美国公民的身份与日军周旋,维护着金陵学院相对的平静;作为难民的保护者,明妮时刻牵挂着难民的衣食住行,帮助他们找回被日军扣押的家人。在日军眼中,明妮是多管闲事的美国人;在难民眼中,明妮是菩萨的化身,是庇护他们的守护神。面对不同的人,明妮的社会身份不断转变,她十分清晰地定位自己的社会空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社会身份。
日本自治政府成立后,明妮等这些外国人的存在成了日本人瓜分利益的绊脚石,自治政府企图通过抹黑外国人的方式瓦解他们在难民心中的形象。此时,在南京受难者心中,作为金陵学院负责人的明妮是“女菩萨”,可作为美国人的明妮却是同日本人一样可恶的“洋鬼子”。同一个人,却充当着截然相反的社会角色。虽然明妮内心对自己的社会空间有着清晰的界定,但外界对她定位的模糊和金陵学院的战后重建一直困扰着明妮社会空间的属性。明妮的身份提醒着她,重建金陵学院刻不容缓,但难民无安身立命之处却让明妮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此时,相互悖反的社会责任撕扯着明妮,导致她对自己社会空间的身份属性产生了怀疑。
丹尼森夫人回到金陵学院后,明妮的身份虽然没有改变,但社会关系发生了变化,二人因学院未来的发展产生了分歧。明妮的社会空间属性因丹尼森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发生变化,她努力坚守着自己社会空间的底线,却一再为难民的生存而妥协。明妮在不同的社会关系中不断转换,在所谓真相卫士的眼中“明妮·魏特林其实是一个人贩子,一个出卖中国人的叛徒。我们必须揭露她,必须把献给日军的那些妇女和姑娘们的账算到她头上。”[4]280为了安抚那些无辜者的灵魂,明妮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社会身份,曾经受人爱戴的领袖骤然变成了一个众人唾弃的失败者。明妮被迫返回美国治疗,她迷失于自己的社会空间属性是受人欢迎还是他人的累赘,而社会定位的模糊正是她选择用煤气毒杀自己了结所有的社会属性的重要原因。
从战争开始到日本自治政府勒令解散难民营再到丹尼森夫人回到金陵学院,明妮身上一直有着多重的社会身份,但她对自己有着准确的认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社会位置;然而,从明妮看到阴谋论者故意抹黑自己的报纸到明妮被迫请辞回到美国疗养再到明妮用煤气自杀终结自己的生命,明妮心中对自己的社会定位却越来越模糊,明妮的社会身份逐渐减少,最后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在中国经历战争的美国人,明妮在社会空间的逐渐迷失是造成她人生悲剧的重要原因。
三、心理空间的撕裂
爱德华·索亚指出:“空间既可以是具体的物质形式被感知、标示、分析、解释,同时还是精神的建构。”[6]11,12这里所说的“精神建构”即是文本所建构的心理空间。心理空间是通过语言文学来表现的人物心理意识活动的场所,它承载着人物思想情感等个体特征。[7]小说以高安玲为叙述视角讲述了明妮的遭遇,鲜有对明妮的直接心理描写,作者巧妙设置高安玲和明妮两人相互十分了解,甚至高安玲认为“有时候,她(明妮)还没开口,我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4]146所以透过高安玲的视角,以及作品中明妮的肢体语言便可折射出明妮内心的痛苦与挣扎,而明妮心理空间的撕裂,正是造成明妮悲剧的直接原因。
明妮的心理空间纷乱复杂。她最初直面战争的残酷却坚信一切的罪恶和苦难终会过去;她亲历日军的残暴后同情难民的遭遇,面对日军泯灭人性的罪行痛心疾首;最后,心理空间的错乱引起了她精神的混乱,当她意识到自己被抛弃时,心理防线崩溃,她的心理空间被全部撕裂。
南京沦陷前,明妮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感到惴惴不安,但她对人性依旧充满期待。南京沦陷后,明妮痛恨那些将一切美好付之一炬的日军,保护难民是她最大的愿望。而这一愿望的破灭使明妮的心理空间充满了愧疚和困惑,但对物理空间的喜爱和社会空间的责任一直支撑着她不能倒下。南京重建后,面对阴谋论者的揣测,明妮的心理空间崩塌了,这并不是她在现实世界中真的有罪,而是她无法回避内心世界的自我谴责。正如当日军要将疯女人玉兰抓走时,明妮死死拽着她不肯撒手一般,残酷的现实和善良的天性一直在她心中撕扯。明妮的善良和同情心构成了她强有力的精神后盾,但也正是她的善良和同情心转化成撕裂她心理空间的利剑,击垮了她的心理支撑。
明妮一直将“行不可能之事,是人生之光荣”奉为人生格言,她做了许多好事却成了“真正的罪犯”,在别人所谓的揭露之前,她内心早已经将自己钉牢在十字架上审判了无数次,因此,面对指责,她无法替自己辩驳一句。无论是战争时为了难民的无私付出,还是战争后她违背自己重建校园的初衷开设家庭手工艺学校收纳穷难民,明妮始终做到了行不可能之事,但她内心的挣扎与愧疚却从未减轻。明妮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她内心的强大支撑着她面对日军的暴行,可战后的创伤却一点点侵蚀着明妮内心的防线。明妮死前,她的精神疾病逐渐好转,但战争和人性带给她的伤害并没有消失,她不再是那个面对凶残日军仍面不改色的明妮校长,而只是一个脆弱的病人,明妮妥协于人间炼狱的物理空间以及社会空间赋予她的强大压力,可道德的天平一直在她的心中摇摆不定,挣扎和愧疚逐渐击破她的心理防线。她寄希望于可以回到她热爱并竭力保护的金陵学院,这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念,但当这一希望彻底破灭时,饱受折磨和摧残的灵魂因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一个负担而选择了自杀。
明妮的一生都是一个战士,与战争斗、与人性斗、与自己斗,但最后却以自杀的方式为她的人生画上了句号。战争开始前,受伤士兵无法得到救治只能依靠忍耐和坚持来延长生命的境遇令明妮痛苦辗转乃至失眠;战争开始后,无数的难民流离失所,日军对南京城内百姓长达六个星期的大规模屠杀、抢掠、强奸等战争罪行让明妮直面人性中最残暴的一面;战争结束后,明妮一直活在战争的阴影中,无奈和愧疚一直在她心中撕扯,阴谋论者言之凿凿的恶意批判促使明妮的内心防线全面崩塌。在哈金笔下,这位传奇女子的悲剧仿佛早已注定。明妮坚定的信仰和善良的本性不断拉扯着她,其内心的挣扎和愧疚早就将明妮钉在了命运的十字架上。因此,心理空间的撕裂既是导致明妮死亡的直接原因,也揭示了其悲剧人生的必然性。
结语
正如有学者所言,虚构世界中的物理空间并非“无生命的容器”,而是一种“富有能动作用的力量,存在于文学作品中,并且塑造着作品的形态”[8]140。在小说《南京安魂曲》中,空间叙事的三个维度紧密相连,物理空间不仅是承载着事件的场所,还隐喻了明妮悲剧的必然;社会空间记录着明妮的身份改变以及随之而来的妒忌与诽谤;心理空间见证着明妮内心的挣扎、愧疚与撕裂,哈金以旁观者高安玲的视角还原了明妮的心路历程,揭示了如何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命运的必然。在这部小说中,哈金巧妙地将空间与明妮的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使空间成为刻画人物命运悲剧的重要手段,对战争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正如英国著名评论家利维斯指出的真正的小说大家,“乃是指那些堪与大诗人相比肩的重要小说家——他们不仅为同行和读者改变了艺术的潜能,而且就其所促发的人性意识——对于生活潜能的意识而言,也具有重大的意义。”[9]3-4以此作为评判标准,哈金无疑是美国历史上最出色的华人小说家。
作为二战中最惨烈的屠杀行径之一,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记录却往往只是寥寥几笔,相关的文学作品少之又少,这或许出于施害者的矢口否认,又或许出于受害者的过于沉重。哈金选择将南京经历屠杀的故事作为描写对象,就是为了重拾这段永远不应该被忘却的记忆。“安魂曲是西方音乐中以死亡为主题的一种音乐形式,……(安魂曲)从单一的用于基督教悼念亡灵的宗教功能,逐渐发展到用于哀悼古人、安慰生者,或为音乐审美而创作的世俗社会功能,……无论安魂曲的社会功能属于哪一类,其关注的主题一直都是生与死。”[10]哈金以《南京安魂曲》为题,将南京大屠杀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与安魂曲紧密结合,隐喻着多重含义:既希望逝者安息,也暗示了明妮的悲剧命运,同时期望生者能够铭记历史。作者以大量的史料作为支撑,采取简洁朴实的叙述方式再现了南京大屠杀前后那段沉痛的历史,从而表达了哈金对战争和人性的思考。南京大屠杀是中国现代史的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直在人们的记忆中隐隐作痛,永远无法得到救赎,也不需要救赎,然而正像余华感慨的“人世间的可怕不只是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还有命运的无情冷酷,而命运不是上帝的安排,是人和人之间制造出来的。”[4]4哈金巧妙地利用空间叙事表达了对南京大屠杀这场非正义战争的控诉,想阐释的正是:“让我们面对历史的创伤,在追思和慰灵的小路上无声地行走。”[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