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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产的增值:中医“内景反观”在西方的附象与误读

2021-12-06邓启耀

文化遗产 2021年6期
关键词:西学内景艺术

贺 霆 邓启耀

一、“视觉的怪异”与“工具性图像”

邓启耀(以下简称邓):说实话,2019年底邀请您到广州美术学院做讲座,我心有忐忑。出人意料的是,美院学生和老师对这个跨度很大的对话,竟然兴致勃勃,现场听众与您产生热烈的互动。这种看似离谱的跨界,对于热衷创新的艺术家来说,可能正中下怀。

您自1993年开始对西学中医进行人类学田野调查,并于2011年在云南中医学院创建了中医西学博物馆,研究成果在医学界、汉学界、人类学社会学界及文化传播界均引起注意,在“西学中医”研究领域是领军人物。我曾参观过您创建的“中医西学博物馆”,看到博物馆收藏的许多有趣的实物、图片和中医经典译本。对于西方人理解和阐释中医时所体现的文化差异和独特想象力,我特别感到好奇。

贺霆(以下简称贺):西学中医是西方有关中医的学问,英文表达更明确:Western studies on Chinese medicine,它的文化意义要远远大于临床功能。与国内中医特别是其当下形态相比,西学中医的“中国元素”更为浓缩、强烈。如果说近代后的国内中医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向社会其它“现代化”的部分靠拢,西学中医则恰恰寻求“过中国化”来与自己所在的西方社会形成反差,因此看上去更为“传统”。不过,与其说西学中医业者是在学习模仿外来的中医及文化,不如说是借中医为名按照自己社会的镜像建造“传统”乌托邦,以此来消解现代性焦虑,所以我形容他们是在“借酒浇愁”“借尸还魂”:浇自己当下的西方现代性之愁、还自己过去丢失的西方传统之魂。所以,国际上的“中医热”跟西方后现代社会的需求关系更大些,而不是国内一些媒体渲染的“中医复兴”。从这个意义上讲,西学中医其实是一件西方居民的后现代作品,而并非回归了中国“传统”的前现代——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邓:这很像西方人类学家为了反思自己的文化,到非西方社会寻找反观资源的情境。现在中国很多人以西医为标准,认为中医是不“科学”的。我认为这类以一种科技文化类型为标准去衡量另外科技文化类型的做法,本身就是不科学的。西医和中医属于两个不同的科学系统,有差异性很大的观察方式、思维方式、科学精神和实验技术。西医是建立在数理逻辑、统一的规范化数据和实验科学技术基础上的医学模式;而中医是把人放在与自然、社会、文化诸因素的互有关联和整体对应关系中的医学模式,强调根据个体差异进行辨证施治,与现代正在受到重视的“新医学模式”有异曲同工之妙。

贺:在当下讨论“中医科学与否”会纠缠太多的意气因素,还是回到我们的话题“中医视角”。可以认定的事实是:中医本来是国人生活中所熟悉的医学模式,但从近代开始显得“奇怪”起来:由于中国传统社会的转型,中医的古代思维包括对人体、疾病及诊疗的叙述,在现代医学衬托下显得十分“异端”,有点像哈哈镜对“真实”景象的扭曲,比如中医通过阴阳、五行“视角”对人体产生的医学工具性“图像”。这就也是自西学东渐至今,中西医之争愈演愈烈的原因之一。

邓:您说的这个“视觉的怪异”和“工具性图像”,非常有意思。能否举例谈谈?

贺:比如北京白云观碑刻“内经图”,将道家对人体的“观看”以视觉图像形式表现出来(图1)。它与构成现代生物医学的解剖学、生理学知识的差别显而易见。

图1 “内经图”碑刻。北京白云观 (1)图片来源:袁康就:《〈内景图〉与〈修真图〉初探》,《中国道教》2010年第1期,第25页。

邓:确实超乎想象!我在少林寺药堂看到的经络气穴铜像,虽然关于经络和穴位“大小周天运行”等标示,在西医解剖学里也无法验证,但起码还有人体的基本模型(图2)。白云观的这个“内经图”碑刻,则连人体模型都没有了,我们只能从大致的位置,看出貌似侧面展示的人体各部位与自然物象或属性的对应或借喻关系。

图2 经络气穴铜像。(河南少林寺,2014,邓启耀摄)

内经图原为道家修炼内丹的图示,已经有道者从修炼内丹的角度做过一些解释。这显然是传统世界观,在经络理论和内丹养生实践层面的一个形象展示。据说北京白云观另外那个相似的木刻版本叫“内景图”,就是用来描述修道者在道的“无极化场”中,种种自我感受的内在景象。(2)道一居士:《“内景图”与“内经图”》,《武当》2010年第4期。无论是“经”还是“景”,都描述了在内丹修炼中,将经脉理论和实践视觉化了的内在观想图景。中国传统文化医道合一,中医与道家思想有很深渊源。所以,我很想知道医学专业对其“医学内容”的解读。您能不能结合相关中医理论,扼要解释一下这个内经图或内景图,让我们这些非医学专业人士能够听懂?

二、“内景反观”与附象

贺:这张“内经图”之所以也叫“内景图”,意思就是与肉眼所见的人体“外景”对立而形成“内景”。中医有一个很独特的学说,叫“内景反观”,认为通过修炼,可以看到身体的内部景观,包括气血运行的经络,因此有人认为明堂图、铜人(3)古代中医针灸教学用具,将经典里文字描述的经络及穴位直观地表现在二维图纸或三维模型上。等显示的经络走向及穴位所在,就是中国古代居民通过内景反观的特殊“视觉”描绘出来的。

这幅“内经图”的根据应该也是“内景反观”,所显示的是人体上中下“丹田”等,以日常熟悉的山水人文景象隐喻人体,加上道家特殊符号及隐语,最后综合形成“内景”视觉图像。如您所说,“内经图”主要用来指导只能观看“外景”的初学者们如何修炼“内丹”,后者属于炼金术的一种,意欲将肉身凡胎“炼”成长生不老。由于“医道相通”,导引气功等本来就属于中医,而传统上医者也需要练功行气。因此这幅“内经图”成为医家宝典。

邓:您说的这个“内景反观”点到关键处了!这里的“内景”,显然不是解剖学意义上的人体器官图示,而是气血在经络运行的景象。这种景象,只有在活体中才能存在和感知,而不可能通过手术或死体解剖进行观看。那么,经络和气血运行这样的“内景”,渺然无象,如何自我“反观”并呈现给他人观看?

在中国传统思维模式中,要对肉眼不可见的内在图景或肉眼不可及的宇宙结构进行“观想”,需要“附象”,也就是把“内景”外化为象征性的可见图像,借助或附着于山水人文的“外相”,将其作为进行“内视”或“反观”的镜像或喻象。比如,“内经图”上部图景附象于山水和粟粒,喻示“一粒粟中藏世界”,小宇宙等同大宇宙,丹头种子即整个生命之源;山水间坐一老人,以“白头老子眉垂地”之像,比附气从督脉上,再引导阴液沿头面下降之意;下方比较明显的位置,画一人吆牛扶犁耕地,附象“铁牛耕地种金钱”,喻搬运肾气,种植金丹;并以“我家端种自家田”,主张人身中有可耕之田(再生力免疫力等),不用外求。(4)“《内经图》详解”,个人图书馆,http://www.360doc.cn//mip/899596085.html,访问日期:2021年11月13日。这类附象,如果不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是无法理解的。但对于中医医者、道教养生修行者,不仅可以理解,而且能够感受和进行疗养实践。

中医的“内景反观”,和道教以阴阳太极图象征天地人文系统及佛教以“一沙一世界”隐喻大小宇宙同构,甚至文艺、武艺等领域的“意象”“形意”等,皆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通过“外相”演绎“心法”,由此创制的这些“工具性图像”,充满象征性意象。“内景图”貌似写实,却是想象与幻化的图景。所以,这种经过多重意识折射过的镜像,往往会出现看去怪异的图景。这种认知目标,大多需要通过包括视觉在内的各种感觉形式,以及形象思维、直觉思维来实现。在观念意识上,这些图景与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有机整合;在形式上,常常附象于其他物象,借助艺术手段,形意相生,形成奇异的画面。它使医学和艺术,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贺:我们可以说,中医对人体的解剖、生理、病理,对治疗的机理包括药理、经络等的描述都在东渐的现代生物医学衬托下形成一种“怪异的视觉”。“内景反观”是否可能当然无法考证,不过,这种“怪异视觉”也可以从另外的角度来说明其合理性:它是中医赖以运作的“工具性图像”,即中医自洽性(即哲学世界观—知识方法论—临床诊治术的一致)的视觉表达,旨在方便理解、传授和使用已被临床证明有效的经验,以及按照同样的逻辑探索尚未发现的临床解决方案。中医的这种表达与生物医学对人体、疾病及疗效的表达不同:后者当然可以也必须依靠这些表达来作为完成自己医治目的的工具,但由于生物医学的自洽性的基础是希腊哲学原子世界观,因此它的表达必须同时是客观可见的,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现代解剖图不但是生物医学的“工具性图像”,同时也是可见人体的准确描述。解剖学可以脱离医学单独成为一门学问,原因正是源于实证方法论的客观性。而中医所有的“工具性”图像或描述,只有在为中医服务时才具有合理性及存在意义,脱离了这个“工具性”就会变得怪异。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医可能比西方生物医学更符合医学的定义:它整个系统不可分割独立,只为完成医学目的产生、存在;而后者是由不同独立学科组成的,它们各自原本的学科目的也许与医学并无关系。

因此,中医“怪异的视觉”其实是自己医学体系自洽性的结果及保障,如同“客观的视觉”是生物医学体系自洽性的结果与保障一样。国内有关中西医争论双方要是能明白这个道理,也许就不至于纠结于中医的“科学性”,乃至反目成仇。

三、中医“异象”的西行

贺:不过,我们在此关心的并不是中医“视觉”如何怪异,也不是如何将这种怪异合理化,而是展示西方居民对中医“异象”的二次观察并加以讨论。

还回到“内经图”,今天这块碑可以有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但国内恐怕不会有人把它当真作为医学研究内容。可偏偏是这类已在中国社会被边缘化的传统知识,西方中医业者却十分推崇。我的这些西学中医朋友若到北京,基本都会去白云观“朝圣”,并购买此碑帖带回家挂在诊所墙上,顶礼膜拜。

邓:我十分好奇,在接受了西方科学影响的一部分中国人,开始对中医经络图解感到“视觉的怪异”的时候,您的这些置身西方科学语境已久的西学中医朋友,却又是怎样看“内经图”这类隐喻性图像并顶礼膜拜的?

贺:真正想借助“内经图”来炼就内丹、化羽成仙的西方人不是没有,但在严肃的西学中医业者(他们大多有西医背景)中应该很少见。不过在我的田野调查中有一个相似的例子:

笔者在2015年在巴黎出席过一个西学中医者的研习会,主题是马王堆汉墓出土帛画《升仙图》(图3)。在两天的研讨会上,10余名法国针灸师轮流展示他们的研究心得:T型的引魂幡在他们“视觉”下是一个双臂张开的人体,而各种神仙鸟兽则对应中医针灸穴位;除了定位,这些神仙鸟兽的来源及神通正好隐喻了穴位的治疗功能。这令笔者惊奇不已:看来这些西学中医业者的“怪异视觉”不亚于中国古人的内景图。

图3 马王堆汉墓出土帛画《升仙图》(5)图片来源: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73年,第40页。

邓:把中国古人在T型引魂幡上构想的三界空间,看成双臂张开的人体并将神仙鸟兽隐喻穴位的治疗功能,这类解读,甚或可能是误读,不仅说明西学中医业者的“怪异视觉”不亚于中国古人,也反映了他们把对中国“天人合一”“天人感应”世界观的理解,“附象”于“内景图”或“升仙图”之类媒介上的认知路径,是多么的“中国化”。所以他们才会将这类象征性的“工具性图像”,变成顶礼膜拜的神品;如果有可能,把“怪异视觉”的隐喻,变成实用医学挂图的做法,恐怕也不会没有人尝试。

贺:我不能肯定他们都明白前述“工具性图像”的道理,也无法把握每个不同个体的心态。但从宏观上看,应该考虑社会因素对民众的作用,即:在前现代向现代的转型中,中国民众一般会希望中医的“怪异视觉”能够变得更“客观”、更“科学”一些,来与自己正在不断现代化的生活同步,特别是与生物医学同类表述靠近;而西方民众的“现代性焦虑”则导致他们反思西方生物医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化,希望突破当下的规范,中医的“怪异视觉”会使他们“眼前一亮”,得到创新启发。所以,我觉得中医在国内的困境,主要是前现代向现代转型的大环境所造成的,而西方的“中医热”则是后现代社会语境使然。因此我说西学中医是一件“后现代作品”。

邓:的确,这种“现代性焦虑”,反映了在现代化进程中,东西方人们对社会文化转型的不同认知焦虑。它导致许多后现代式的解构和重构,在不同语境中发生。包括中医在内的中国文化,在现代化转型中面临的种种问题,中国人已有切身体会,比如中医的西医化,就是“科学”焦虑、技术至上和经济效益裹绞在一起的问题;而西方人的“现代性焦虑”,则促使许多人向异域和传统寻找净土,如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去南美印第安部落寻找伊甸园,现代派画家从非洲艺术和东方艺术中寻找观看世界的另外方式和灵感。

四、意象重构:“误读”催化的文化炼金术

贺:西方文学史上有个昙花一现的意象主义诗歌(imagism),其产生、发展及意义与西学中医极为相似。上世纪初,在欧美以庞德(Ezra Pound)为首的一批诗人,因厌倦维多利亚式诗歌的刻板乏味、无病呻吟,提倡形象直白简单的表达方式。但这种跳跃式的“意象”非习惯于逻辑思维的欧洲人所长,意象派诗人因此为跳不出传统的牢笼而苦恼。直到发现日本俳句以及它们的源头中国古诗,才在理论上及创作上得以突破,形成完整的流派。

与西学中医相似的,不仅是意象派借助东方传统完成对自己传统的批判与超越,像西学中医创始人一样,意象派诗人们也并非日本或中国“大师”的虔诚弟子,只是借助自己有限的汉语能力或同胞翻译者(史料称往往是极为拙劣的译作)来揣摩原诗,激发自己的创作灵感。

中国古诗嬗变为西方意象派诗还只是“双重炼金术”的第一步。同时代的中国诗人受意象派诗影响,完成对自己诗词传统的突破,形成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品之一:新诗,其影响一直延绵至今,比“老师”意象派诗要长寿得多。如此形成艺术传播史上奇妙的一章:中国古诗在西方激励当地诗人创造出反传统的意象诗,后者“反哺”中国的结果却产生了汉语新诗,打破原来中国古诗传统。中医也经历了两步完全相同的“炼金术”:从传统中医嬗变为西学中医,而后者在近年逐渐为国内中医界所知,形成与体制内中医大不相同的学派。目前最成功的要算南宁引进的英国五行针灸及上海引进的法国古典针灸。它们在临床诊治上完全不同,但在国内新环境中产生的效应很相似,即注重术者与病家的心、情互动,由于符合当下社会需求,这两种“西学中医”发展迅速,除增进居民心身健康外,笔者觉得它们已经超越医学,成为陶冶个人情操、改善人际关系、稳定社会生活的手段。所以可以与中国新诗的产生一样,被视为“炼金术”的第二步:西学中医在传回中国后又获得了与在西方不同的价值。

邓:您说的“炼金术”式的误读,注意到跨文化传播中因“误读”而引发的创意。不过,误读也是一种解构;解构了再重构,倒也符合后现代主义的文化精神。

贺:医学和艺术分属不同领域,却提示人类文化传播的普适性可能:除“原汁原味”地吸收某异文化内容,后者也可以在传播中发生“炼金术”式的变化:内经八卦成为西学中医,唐诗宋词元曲成为意象派诗歌。这里的“炼金术”比喻并非取金属变化后的贵贱之意——西学中医疗效未必优于岐黄之术,意象派诗歌造诣亦无法超越中华祖先,而是表达中国古代文化遗产如何能够在特定条件下催化异族居民的想象力、创造力,突破后者自身文化束缚,化茧成蝶。在这里“含金量”的标准是人类想象力、创造力的程度。因此,相比较一种文化在本地循规蹈矩、薪火相传或到异地“原汁原味”传播的“物理”“化学”模式,以上两则“误读”式传播显然属于恣意汪洋的“炼金术”。

邓:这就是跨界交流的目的。了解他者的文化或其他领域的知识,不仅仅是为了认知异质文化的价值和跨学科知识体系,也是为了突破自身的文化束缚和学科局限,激发新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对异质文化和其他领域知识的了解会有偏见和误读,但如果此“偏”正好“见”到人之未见,此“误”正好“读”出一种生产性的“炼金术”,那不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吗。从西学中医和东方艺术意象的这种“劣译”和后现代式“误读”,我们既可以看到对“原作”发散式的解构和重构,看到别出心裁的有趣而荒诞的结果,也可以看到不同文化不同学科异质同构乃至创意建构的表现。

我有一个不一定合适的类比:中医和艺术,就具有某种同构性;而跨界的解读,则会产生意象的某种重构。

元代诗人马致远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诗(散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还有秋,全是阴性的、衰落的意象;加上小桥、流水、人家这几味让人回味缠绵的温性“甘草”,熬成一剂“断肠人在天涯”的思乡伤怀汤。同是元人的白朴,所写《天净沙·春》却是另外的意象:“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一样的小桥流水,但小桥流水之上全是莺歌燕舞、飘绿飞红。满满的“阳气”正能量,却因平庸而无人记得。不过两首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附象于视觉感很强的物象,通过蒙太奇式的画面组合使其意象化,从而构造出有意味的不同意境。

中医关于病理的描述,也充满了大量可感而不可测、有用而无法证的意象。中医的诊断和中药的配方,多把病理“病象化”,把物象(药材)意象化了。比如,针对“肾阳不足,命门火衰,怯寒畏冷”的病象,要解决阳虚的问题,用右归丸温补肾阳、填精止遗;而同样是肾的病象,但原因是“真阴肾水不足”的,要解决阴虚的问题,则用左归丸“壮水”“滋阴”。把阳性(或热性)的炮附片、肉桂等,换为阴性(或平性)的龟板胶、牛膝等,立马“左右”相别了。这种处方,用的都是一些感官性空间感很强的物象或意象性词语,如左右(附象于男女)、阴阳(附象于日月)、寒热(附象于水火)、虚实(附象于沉浮)、命门(附象于人体)等,加上滋阴、润燥、培元、怯畏、填止、收敛、发散等富于动作感的形容,连我这样的外行,读处方都会读出哲理或美学般“有意味的形式”来。其间奥妙,不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很难体会。

当然,在中医专业的人看来,我关于中医药的这番冒昧的外行话,一定来自误读,最多只是看到点肤浅的表象。但仅此,我已能体会到意象派诗人读到翻译拙劣,没有语法,只有图像叠合、意象幻化的东方诗歌时的新奇感;我也仿佛理解了,中医和艺术的同构性,都是以意附象,将物象意象化。中医西学的西方学者和医师,在跨界的解读中,面对另外一种解释系统和实践模式产生的文化震撼,则会引发想象力创造力进行再生产,并由此重构了自己的艺术和学术创意。如果从视觉人类学角度,我觉得,把病理“病象化”,把物象(药材)意象化,把深层理论外化为表象,通过同构对应的各种生动“附象”进行类比思维的文化模式,是不是很有艺术气质?

五、西学中医对艺术界的启示

贺:您的类比很有创意,正是得益于对中医的“误读”。既然被您拉着“跨界”到艺术了,西学中医研究如果能够对艺术界有所启示的话,我想可以从两方面看:

1.对艺术家。艺术家的噩梦是想象力、创造力的丧失,而面对西方同行眼花缭乱的后现代创作,国内大多数艺术家恐怕勉强跟上都难,遑论创新。建议国内艺术界不再跟风模仿,而是逆流而上:去观看西方最传统的艺术,像西学中医业者及意象派诗人那样,立足于自己心头萦绕的“焦虑”,把西方艺术最古老的部分作为催化剂,像他们通过中国古代文化获得想象力和创造力一样,完成“炼金术”式的(后现代)艺术创作,旨在形成不同于所有西方现存现代、后现代艺术的独立学派。

一个提醒:这样的西方之旅与习惯的进修“朝圣”截然不同,学习研究西方传统艺术并不是终极目的,“真实的”西方艺术反而不重要,它在艺术家自己心中激起的感受,哪怕是(或者特别是)“误读”,才是想象力、创造力的源泉。主动地去“郢书燕悦”,自我解读出来的内容才有意义;要是背回来一堆“原汁原味”的西方传统艺术,就反而成了笑柄。

另一个资源是考虑对西方“中国风”作品的二次开发:中国传统艺术被西方艺术家解读后的作品,在当时当地成为新画派洛可可的源头之一,是否会让今天的国内艺术家有所借鉴,如同西学中医/意象派诗传回国内一样,再发生一次炼金术式的嬗变,创造出新的价值乃至新的学派?

2.对艺术研究。国内学界开始创立艺术人类学,但尚未能够去海外、特别是去西方社会做田野。(6)方李莉:“中国艺术人类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研究所-当代艺术人类学论坛第22期讲座,时间:2021年6月14日。对西学中医的人类学研究提示了中国人类学者去西方社会做田野的可能性。 对于西方及西方艺术的内容,国内艺术学院师生耳熟能详,亲临当地“朝圣”者也日众;但很少会以一个研究者的身份,把西方艺术及它们发生、发展的环境当作与少数民族、农民或非洲居民行为那样的异文化去进行人类学研究,发现它们的“古怪”之处,然后通过参与观察及深入访谈,获得与当地居民一样的“主位”眼光,从而将原来“古怪”的文化艺术现象合理化,最后转述给同胞,完成不同文化居民之间的相互理解。

图4 《中国花园》1742, 佛朗索瓦 布歇(7)藏于巴黎大皇宫展览馆,https://fr. .muzeo.com/reproduction-oeuvre/le-jardin-chinois/francois-boucher?gclid=Cj0KCQiAhMOMBhDhARIsAPVml-ENeEYKA5KzUMRTvuv5yHCKzaMpbGBqZ1ruTlj-ZK5twd0b8afowF4aAuKzEALw_wcB.

笔者建议像这样的研究最开始可以选择西方“中国风”艺术,以及西方居民居住空间内的“中国艺术”,以便最大程度地利用研究者的中国背景,方便进入田野。就像笔者在西方与西学中医业者的交往,如鱼得水,很容易被对方接纳,完成参与性观察及深入访谈。

艺术院校派遣学者往西方社会开展人类学研究,不但能获得西方艺术的第一手田野资料,填补该领域空白,为中国人类学界开展西方社会研究树立榜样;还能建立中国艺术家面对西方的研究者主体身份,与西方学者“对视”,共同营造“互惠人类学(reciprocal anthropology)”,意义深远,功莫大焉。

邓:这个建议值得重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画家的确是较早走向世界的,但那是观念和技法的学习,还谈不上人类学式的田野考察。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狂热模仿,到现在逐渐回归本我,艺术个性开始突出。随着视野的开阔,艺术创作不仅跨媒体,也跨学科。一些有想法的艺术院校和艺术家,广泛吸取来自不同领域的营养,新意迭出。现在的“跨界”,已经成为寻求学科发展新支撑点的现实需求。不仅不同学科需要串串门,本学科也在积极自我拓展。我看艺术家也和人类学家频繁合作,不仅眼光向下,到底层社会、少数民族或边缘社区写生、做调查,艺术介入乡村建设、民间记忆口述史,与村民共享艺术和学术成果;也眼光向内,用影视、绘画等艺术形式书写白领或自我民族志,比如最近因为疫情不得不开网课,广州美院跨媒体学院的两位年轻老师,合作讲授“艺术与人类学”课程,主题是“家:衣食住行思中的谱系”,让学生就从自己家庭谱系和亲人入手,在衣食住行的生活细节中思考艺术与文化的关系;(8)陈丹、周钦珊:《家:衣食住行思中的谱系——“艺术与人类学”课程总结》,广州美术学院跨媒体学院2018级实验艺术班,2020年3月2日-3月27日,来源:广美跨媒体学院公众号。有条件的,还能眼光向外,到发达地区拍摄海外民族志,考古、办画展,做社会调查,比如您对法国中医以及西学中医的人类学考察研究,就是一个范本。

说回中医和艺术。中国人对于中医和传统文学艺术,毕竟是在几千年的认知和实践中形成的。传统中医不仅仅是在“道”的层面,也就是在哲学层面,探讨人与自然的本体论结构并形成完整的学理架构体系;在“术”的层面,也就是科学技术层面,同样具有自成体系的诊断评估方式、药理效用检测和可操作性技术的(如针灸)实践。它把人看作一个由可见(肢体脏腑)和不可见(气脉经络)系统有机互补的整体,甚至把人和自然置于一个互有关联的整体结构中。它关于病理、药理及其治疗的理论和实践,具有很强的意象性。但它却又并非止于说玄论“道”,而是实实在在落地并有实效的医“术”。虽然百年来随着西医的强势介入,这种认知有所撕裂,但并不奇怪,这也是与中国在现代化进程和社会文化转型中遇到的诸种问题同步的。只要以科学精神而不是科学主义偏见,或稍微具有一点实践理性,就不应该只有单一标准,把另外的科学体系视为异端。

作为视觉文化研究者,也冒昧向中医医者建议,如果传统中医的“工具性图像”能够借助现代科技和现代艺术手段,做些不那么艰涩的科普性阐释,它的合理性、科学性及存在意义,就会更容易被大众所理解了。这不是将中医稀释在各种仪器中,而是让工具托举中医。现在的人为什么会对“内景图”这样的图像产生“视觉的怪异”感,是因为随着与现代化进程同步的文化、科技转型,传统“三观”发生了变异。所谓视觉怪异感的产生,应该是过去所附之象,与现代人对建立在人体解剖基础上的观看和认知差异造成的。过去的“附象”,借喻性太强,需要靠经验和直觉方可领悟。但如果通过新媒体艺术和技术,以真实感很强的“拟象”建模,经络和气血运行这样过去不可见的“内景”,也可以直观到了。中医那些只可意会的意象,便不再玄奥。当然,附象和拟象、直观和反观,在认知上的差异和各自的微妙之处,还是不可互相取代的。比如“内经图”或“内景图”,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它的观测性实用价值可能已经消退,其所附之象在科技时代显得古怪;但是,作为古人认识和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它的文物价值、哲学价值、艺术价值甚至部分的医用养生教育价值,依然引人注目。

贺:需要再次强调的是,尽管西学中医业者的观念、行为表面上看起来比国内的中医更“中国”、更“传统”,但实际上却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异域的一个后现代作品。原产地的文化产品,穿越时间、空间后会发生炼金术式的嬗变,激发当地居民的想象力、创造力,帮助他们突破本文化的禁忌,这种现象在人类文化传播史上并非孤例。观察解读西学中医以及相似的事件,有助我们正确认识我们的科学和艺术传统,开发创意灵感的多元化资源。

邓:我俩谈的,其实都基于中医和艺术领域的常识。它还有点意思的,是从各自小圈子里跨出来,看看别的领域;再有点意思的,是看看别人跨到我们这里的时候,怎么看?看到了什么?哪怕是歪看误读,却也可看到不同文化背景人的文化差异、认知差异和思维差异,看到科学技术和艺术一样,不能独尊某术。

“误读”,在文化交流中永远存在。对他者文化的误读,会产生误解和冲突,也会引发灵感和创意。就在各种摩肩擦踵的磕磕碰碰中,一些禁锢被破解了,一些创意的灵感火花被“碰擦”出来了。外国人对中医和中国诗词的误读,催生了中医的“西学”和现代艺术的“意象派”创作。中国人对于西方后现代理论的误读,也可能像在建筑艺术领域发生的情况一样,会“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帮助中国建筑师克服复古主义风格的桎梏,摆脱风格思维的局限。”(9)王颖:“后现代主义在中国:一种生产性的误读”,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建筑学系研究生系列课程讲座,时间:2020年4月28日。

跨界的观看在于打开视野,哪怕是“误读”,也具有不凡的意义。

贺:所言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次笔谈的名头虽然是中国文化遗产中医,但无法也无意就此展开;西学中医的创新解读也仅举一例,难窥全豹。不过,从以上西学中医及意象派诗歌的例子我们得知,文化“炼金术”反应发生的条件,首先是要具备合适的“反应釜”,即当地的社会环境:对西学中医来说是西方后现代思潮对工业化科学化及过度医疗的反思,对意象派诗歌来说则是对维多利亚诗华丽繁缛的厌倦;然后要找到合适的“原料”,西学中医业者找到传统中医,意象派诗人找到唐诗宋词;而完成反应最重要的还是“催化剂”——误读:“原料”与“反应釜”之间时间、地理、文化的差异越大,文本翻译越拙劣,误读就越丰富,炼金术反应就越容易发生,最终形成与“原料”截然不同的产品。

我们想借此说明的是,某一种文化的产品,可以在另一种文化环境中被阐释出新意,这条思路对艺术创作会有帮助,特别对搞现代、后现代艺术的朋友,因为后者只有在不断地观念创新中才有生命力。而对中医界朋友,在临床劳作后阅读本文,一来解闷,二来明白中医的价值其实并不止于疗效——如果发生了炼金术式的嬗变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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