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给你听的秋日私语

瑞德

提笔给你写信的契机不是你，是班上的同学。别急着瞪眼睛生气，请继续读下去。

惊蛰的深夜，我看到了同学发在朋友圈的文字，有一篇作文那么长，她在担忧学业、亲人和未来。

你会说小孩子无非就是这点烦恼，可你不知道，她是班上最沉着、对学习无比热诚的人，热血动画中主角讲的就是她的故事。她还极富责任心，我们要是闲聊得太忘我，她会提醒我们拼搏向前冲。为了不让你用她的名字督促我，我使了“小计谋”，刻意不去提她。

我不敢信她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更不敢相信读完她的文字后，我甚至有点窃喜，“卑鄙”地想她竟有这样一面。

目光停留在她对父母的描述上，我自然联想到你和爸爸，特别是你。你背对着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延长的假期令我观察世界的时间变多了，你不知道的时候，我经常独自呆呆望向窗外。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在给偷懒找借口。惊蛰是个奇妙的节气，树的变化肉眼可见，寒潮却能够气势汹汹卷土重来。玻璃窗映出铁灰色的天和面无表情的我，真不愿承认如此麻木的表情会写在少年的脸上。

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耐烦反而令我意识到，几天以来情绪踩下了油门，在失控边缘徘徊。

这种失控是隐形的，见缝插针地躲在各个角落里，前天终于抓住机会跑出来刺人一下，如黄瓜皮上的小刺。我熬夜看了部电影，躲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回味时想到片中的不足，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不足越找越多，我又后悔为它流泪。清早起来，我憋着口气和你大吵一架，说你老套，改不掉“囤积病”，缘由是蔬菜和水果没及时吃，坏了。

此刻我已记不起坏掉的东西是什么。要不是你考虑到我在家，最初根本不会把沉甸甸的它们提回家。对不起，不该把我的焦躁不安丢给你。

日常流程被猝不及防地打乱，我还没调整过来。等发觉手指在不停戳班级群的刷新页面后，我进行了“自救”。

“自救”第一步还是向你求救，这大概是每个孩子都会做的、可笑幼稚又无奈的行为吧。我主动请缨做大厨，你没有多言，翻出好的蔬菜和肉。因为担心我切到手，你切好全部食材之后才离开厨房，把舞台留给了下厨次数屈指可数的我。做菜的步骤我全凭想象进行安排，不知正确与否，不在乎是否正宗，我根本没打算规规矩矩地按照任何教程去做一餐饭。

关闭煤气灶，把酱铺在雪白的面上，内心感觉前所未有的静。我能听到锅里剩余的油发出细微的爆裂声，能嗅到凉黄瓜和萝卜丝接触热气迸发出的清香。

我仔细观察了你们吃下第一口时的表情，看来炸酱面的味道足够令你和爸欣慰。你们知道我有能力在你们忙于生计的情况下照顾好自己。那一刻，我化身为“中华小当家”。

至于“好”的标准，我确信，父母和孩子的算法永远不统一。记得《爱乐之城》的男主角解释，爵士乐是为了给语言不通的人沟通，现场即兴创造出的音乐。现实里我们语言相通，交流也不是那么顺畅。很多时候，我有意避免与你们面对面共处。目光相接时，我像是被热锅烫到一般，赶紧抓起书和手机，假装忙碌。

人生没有几个时节，能把我们全家整齐划一地安排在同个空间里，像是在玩运动会里的“两人三足”，一条粗制滥造的红布条，把人与人联结。布条看似好挣脱，其实不然，但凡有人走神兒迈错腿，其余的人都会知道。

《无声告白》里有一段深深触动过我。身为母亲的玛丽琳把亡母留下的菜谱当作警戒，提醒自己不能变成只围着锅碗转的人，要有梦想和自我。玛丽琳的女儿莉迪亚翻阅菜谱，看到书页间妈妈留下的泪痕，没丝毫犹豫地把书扔进了垃圾桶。玛丽琳感动不已，把这一切视为理解和思想突破，从此对这个女儿格外疼爱，花大力气想把莉迪亚培养成医生。

是不是同你我之间发生的事相似？很久以前我就意识到，你对烹饪没有太多热情，“母亲的味道会令孩子怀念一生”的说法没能束缚住你的人生，你也不希望我把太多时间花在三餐里，堪比学校里严厉的教导主任。

因此于我而言炸酱面是稀有菜单。印象最深的是读书时，有几个月爸出差，你忙于加班，就买回几包同品牌的炸酱方便面当饭。酱料包干巴巴的，和面条搅拌均匀不算太方便；用开水再冲一碗速食紫菜汤，配着面一起吃。这些调味料的气味我至今忘不掉。我以为这是正常的，就是会在课间多喝点水。

直到我偶然到朋友家做作业，被朋友的妈妈热情地留下来吃晚饭，晚饭又恰巧是他们自家做的炸酱面。吃过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酱里的肉可以放这么多，食材本身的味道是这么香。

打开家门，我没来得及脱鞋就质问你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妈妈。那些妈妈也有工作，可她们没有给孩子接连吃好几顿泡面。你自然生气，秉持“我有我的道理和难处”，要我少关心没用的事情，专注学习。

但你没再买过方便面。后来，除非必要，我极少到同学家，更不会留在别人家吃饭。我们没去触碰过这段过往。

讽刺的是，如今的我变成了你昔日的模样。我没有刻意学做饭，甚至不乐意帮你递下调料，因为如你一样，害怕头发染上油烟味。

我试着搜索你买过的炸酱方便面，发现早已停产。想到我的同学，想到越来越多的人因原生家庭苦恼，声泪俱下地陈述着父母带来的伤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提出问题是好事，如何解决问题，没人告知方法。

于是我认真思考，我是不是习惯于把眼前的一切，视作理所应当？直至链条中的某一个速度变慢或缺失，我才被迫改变看周围的视角。大起大落又哭又笑不理性，失去理性的人注定是失败的；你生来就该是好厨师；我对你提出意见后，你应该立刻显著改变。

可你期待我的那些改变和进取，我也没有太认真对待过。

跳出身份的藩篱后，我更新了对做饭的看法，下厨与否，和自我意识是否觉醒无关，和原生家庭的悲喜也无关。单纯觉得，不管今后身处何种情况下，我想吃什么，不用无奈地只停留在“想”的阶段，可以通过双手来实现，哪怕仅有少量的材料，哪怕没有你给我帮助。就是这么简单。

我更新了对你的看法。其实你也变了。你最近时常谈及外公外婆在春节期间做过的饭菜，并尝试着做了几次，还虚心向别人请教如何做面包曲奇，研究酵母和面粉的化学反应。我没出现之前，少女时代的你肯定曾因春节的新衣和红包开心，也曾和兄弟姐妹们在山路上行走至夜幕降临，饿了就摘些红得发紫的野果，结果因为和我“同款”的大意，被荆棘戳到手。

和你合作做的炸酱面，你们吃我第一次做的饭菜的表情，无论岁月是什么颜色，要流向何处，它们都切实在我的记忆中呼吸。

如果有时光机，我真想把这些通知过去的我，告诉她不要怨愤，告诉她理解是一条长且难，但终究绕不过的路。

在惊蛰前后出生的我羡慕秋分出生的你，不仅日期太好记了，还有太多美食和收获。地理老师讲到这节时，我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你的生日，将相关知识点背得非常熟。有时看着学校的艺术生，我会懊恼：为什么我没有音乐天赋，不能为你献上一首经典钢琴曲《秋日私语》？我一直把这些装在心里，没告诉你。我会去留心贴心的表达方式，不再扮作千篇一律的冷漠。

不过现在我可以为你做一道菜，你就把这当成我谱写的即兴爵士乐，如若品质不是太理想，你要继续包容我这个眼界狭隘的不完美女儿呀！

有人说，珍惜学生时代的假期，然而曾经因为和你的争吵，我不止一次赌气祈祷假日赶紧结束。如今的我怀抱不同的心态，会感谢假日赠予我的一切。我们都该朝前看。“朝前看”被无数人说过，可日复一日，给予我最深耳濡目染的还是你。

女诗人陆忆敏在《路遇》中写道：世界会慢慢清晰可见，我和我重新携手前行。我把这句诗送给你和我。未来，我肯定会在与你不同的城市，不停探索穹顶的高度，而你也要在我不在的时候，好好对待自己的胃。

惊蛰秋分，春雷秋霜，总归我们要回到一个屋檐下，并肩前行。妈妈！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