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名高节老乾坤”
2021-12-05王学斌
王学斌
家风家教是每个人成长的起点,是人生不断进步的加油站,父母长辈、兄弟姐妹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无疑为个人发展、家族传承提供了宝贵资源。
古人素重身后名。一人即使生前博学多才、德厚流光,但身后毕竟终将化成抔土、趋于萧索。如何让毕生修养和体悟得以延续,士人们纷纷选择重视家教、涵养家风,从而令德行可以子孙承继,代代维系。
两宋之时,士林兴盛,其中有一位人物,被众人公认为“一代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同时此公更是言传身教,严修家风,从而泽被子孙,一门多有俊秀英才脱颖而出。如此盛况,后人不禁赞其“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这位大贤,便是以“先忧后乐”享誉后世的范仲淹。
通览范门家风,所涉甚广,堪称历代优秀家风之范本。粗略看来,最核心的内容可大致包括忠义、勤勉、孝悌和持俭四个方面。
【“先天下之忧而忧”】
古代士人治学问道,无不自立志起。恰如王阳明讲的,“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君子当立治国平天下之宏志,贯穿其中的精神气质必有“忠”“义”二字。范仲淹自求学起,便怀有大志。一日,范与几位朋友外出散步,走入一座寺庙求签。当他问签可否做宰相时,签答:“不能”。他接着问:“能否为良医?”签答:“不能。”此结果令范氏不觉郁闷,心中遂暗暗种下“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抱负。也正是于此信念激励下,日后即使官居要职,他始终未忘记经邦济世、直道而行的初心。
初入政坛,范仲淹担任的职务是广德军司理参军,可谓极不起眼的九品小官。然而,人微未必言轻,无论职务大小,不管岗位轻重,但凡在其位,一定要谋其政,范氏严谨的为官之道,在此时已初露峥嵘。范氏时常抱着卷宗“与太守争是非”,哪怕惹得太守动怒。每次争辩完毕,范仲淹回到住处,还把今后要继续讨论的问题写在房中屏风上,日积月累,等他结束在广德军的工作时,屏风上已无余地再多写一个字。
天圣六年(1028年),范仲淹守孝期满,再度回归宦海。在晏殊的力荐下,他获得秘阁校理一职,职级不高,却地位优越。晏殊举荐范仲淹并非出于私心,而是认定他“为学精勤,属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声”。果然没多久,范仲淹就仗义执言,顶撞了掌握朝廷实权的刘太后。
彼时宋仁宗尚年幼,真宗遗诏中规定刘太后可对“军国重事,权取处分”,甚至有佞臣解释“天圣”年号,可拆字为“二人圣”,即指仁宗与刘太后两位“圣人”。刘太后前后总计垂帘十一载,仁宗朝前期的政局与政策多出自其手。《宋史》评曰:“当天圣、明道间,天子富于春秋,母后称制,而内外肃然,纪纲具举,朝政无阙失。”
到仁宗将近20岁时,刘太后依旧没有打算“还政于君”的意思,范仲淹便借着一年冬天为太后祝寿的仪式之机,递上了一道奏折:
臣闻王者尊称,仪法配天,故所以齿辂马、践厩刍尚皆有谏,况屈万乘之重,冕旒行北面之礼乎?此乃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也。陛下果欲为大宫履长之贺,于闱掖以家人承颜之礼行之可也。抑又慈庆之容,御轩陛,使百官瞻奉,于礼不顺。
或许刘太后觉得区区一个秘阁校理的谏言无足轻重,并未有回应。范仲淹不依不饶,又写一折《乞太后还政奏》,直言规劝太后“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两道折子一上,太后还没有反应,却已吓坏了晏殊。被欧阳修称之为“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的晏殊,自然将范仲淹指责了一通。范氏即刻书写《上资政晏侍郎书》长信一封,自道“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故而秉持“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其心”的原则,坚决反对“少言少过自全”的作法。可以说,此信既是写给晏殊的,也是写给自己的座右铭,《宋史》对此有鲜明的褒奖,评价范“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范仲淹倡之”。
宋仁宗亲政后,宰相吕夷简当权,滥用私人,结党营私。范仲淹为了匡正风气,绘制了一幅《百官图》献给皇帝,隐晦地点到吕氏以权谋私的行为。孰料吕老奸巨猾,反戈一击,范仲淹被贬至外地。至交梅尧臣写了一首《灵乌赋》寄给范氏,劝其莫过于耿直,免遭杀身之祸。范仲淹回赠一首《灵乌赋》,义正言辞地表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此名言与其另一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同样千古流传。
受乃父熏染,几位范氏子弟从政后亦非常讲求气节。次子范纯仁两度出任宰相,其但凡引荐人才,一定会以天下公议为依据,且从不告知被荐者是他在背后加以力推。于是有人劝告范纯仁:“当宰相,怎能不笼络天下士子,让他们知道都是出自你的门下?”范回答:“只要朝廷所用不失正直之人,何必使他們知道出自我的举荐?”《宋史》对范纯仁的评价很高,言:“纯仁性夷易宽简,不以声色加人,谊之所在,则挺然不少屈。自为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所得奉赐,皆以广义庄;前后任子恩,多先疏族。”
三子范纯礼刚正敢言。宋徽宗时期,宰相曾布当道,当时朝廷财政困难,皇帝从某些渠道了解到实情,心中惴惴不安。曾布却刻意隐瞒,上奏道:“有不少人议论财政支绌,其实现在的情况根本无需担忧,陛下不必太过操心。”范纯礼闻后当面加以驳斥:“在古时候,如果国家没有存贮三年的钱粮,就会深感危机,认为‘国非其国。如今农业连年歉收,朝廷国库亏空,你却说这根本无碍,岂不是当面欺骗皇上?”此番直言,将曾布批得面红耳赤。
四子范纯粹亦是公忠体国之辈。神宗末年,太监李宪鼓动皇帝再次兴兵边陲。皇帝听信此言,严禁他人上书提班师回朝之事,可范纯粹偏偏接连上书反驳,一口气陈述了三十多条不可出兵的理由。神宗看后,沉默不语,召来太监李舜聪,问:“范纯粹折子言之凿凿,几无可辩驳。然而我狠话已说,该如何是好?”李回答:“范纯粹说的这些尽管不是全部有,但也不是全部没有。”皇帝明白其中之意,下诏班师,赦范纯粹无罪。
范仲淹晚年,曾给予三位爱子一字评价:“纯仁得其志,纯礼得其静,纯粹得其略。”三子之气质,与他们继承父亲济世的抱负和忠义的情怀息息相关。
正因见证了范氏父子的爱国之心与忠国之举,著名诗人黄庭坚特意写《送范德孺知庆州》诗作一首,赞赏其父子的卓越功业:
乃翁知国如知兵,塞垣草木识威名。
敌人开户玩处女,掩耳不及惊雷霆。
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薶九京。
阿兄两持庆州节,十年骐驎地上行。
潭潭大度如卧虎,边头耕桑长儿女。
折冲千里虽有余,论道经邦正要渠。
妙年出补父兄处,公自才力应时须。
春风旍旗拥万夫,幕下诸将思草枯。
智名勇功不入眼,可用折箠笞羌胡。
【勤学苦读】
范门诸辈皆是勤学楷模。范仲淹自幼刻苦学習。他在长白山澧泉寺读书期间,只煮二升粟米成粥,用器皿盛装,过了一夜就凝结成块,用刀分割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来吃,切十几根荠菜装在碗内,加热以后吃掉。就这样过了三年。
后来,范仲淹又去应天书院求学,经过废寝忘食的苦读,范仲淹终成博学多才的大学者,用欧阳修在《文正范公神道碑铭》里的评价来形容,即“居五年,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
按照学术界的研究,唐宋之间出现过一场转向内在的变迁,统称“唐宋变革”。这导致宋代家族与之前的世家大族存在很大差异。众所周知,世家大族可以世袭,就算是后代不成器,也不会失去固有的地位与特权,故而彼时的人们往往慨叹“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与之迥异,随着南北朝以来士族势力的不断消逝,加之安史之乱后地方的军阀化、唐末农民起义的再度冲击地主阶级,所谓世家大族已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中央。宋代科举制成为选士授官的主要途径,子孙如果不能获取知识资源,则意味着该家族很有可能便失去显赫的背景与地位。读书愈益凸显出其在改变个人与家族命运中的作用。
范仲淹深知“君子学而知其仕也,必渐而成德,然后有位焉”,因此他经常劝谕子侄及后辈们奋发学习,如他曾在家书中嘱咐“二郎、三郎并劝修学,日立功课,彼中儿男,切须令苦学,勿使因循。须候有事业成人,方与恩泽文字”,并四处为他们物色名师。
四个儿子各得其所,皆有所长,退则撰文作诗,进则为国谋事。在此氛围的浸润下,其子孙皆勤学苦读,能文擅画。长子范纯祐“方十岁,能读诸书;为文章,籍籍有称”。范纯仁“昼夜肄业,至夜分不寝,置灯帐中,帐顶如墨色”,“有文集五十卷,行于世”。范纯粹“沈毅有干略,才应时须。凡条疏时事,议论皆剀切详尽”,“所著诗文若干卷,皆亡于兵,独存奏议十七卷”。
“乡人莫相羡,教子读诗书”,这是范仲淹考中进士后所提的诗句。终其一生,他也一直遵循这一原则,在全国各地尽力办学兴教。范仲淹的兴学行动,起源于他的教育思想,他曾在《上时相议制举书》中提出“劝天下之学,育天下之才”的主张,他重视人才的使用,认为“贤者的价值一百个城也比不上”,“国家之患,莫大于乏人”。
皇祐元年(1049年),范仲淹来到杭州,在这期间,他回家乡苏州与范氏亲族见面。历经几十载艰苦奋斗,范仲淹深知家族团结、互相帮扶的重要,在部分族人的支持下,范仲淹自掏腰包在苏州吴县、长洲等地购入千余亩农田,以作家族的“义田”,建立起了范氏“义庄”。
为了鼓励族人多读书,范仲淹还办起了义学,教育对象是本族适龄儿童,全部免除教育费用,此外还承担了他们参加科考所需经费。在立《义庄规矩》时,范仲淹还要求自他开始,以后族人中凡有做官者,一律捐献其薪水,资助义庄和义学,从而确保它经久而不衰。
于这般氛围中,短短四十余年内,家族就先后有范琪、范师道、范纯仁、范世京、范世亮等五位族人进士及第,可谓范门一时之盛事。
【至孝】
兴家靠勤学,持家则须依凭孝悌与俭约。《宋史》有载,范仲淹“性至孝”。他进士及第后,便将母亲接到身边,“欲便亲养,授广德军司理参军,迎母以往”。母亲去世后,范悲痛欲绝,自陈“臣仕未及荣,亲已不待。既育之仁则重,罔极之报曾无。夙夜永怀,死生何及”。
范仲淹两岁丧父,随母亲改嫁,在继父家长大,随了继父姓朱,叫朱说。正史中记录他继父外出做官时,是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的,二十岁之前的范仲淹,是在继父“复勤训导”下读书;二十岁之后到科举之前,他独自离家去游学。
科举之后,范仲淹从朱姓改回范姓,从此他担负起了照顾范姓和朱姓两大家族的担子。对于继父朱长翰的养育之恩,范念念不忘,他给已经去世的继父请封,给皇帝写了一份奏折:《乞以所授功臣勋阶回赠继父官奏》,说继父抚养他长大,又勤加教导,此种恩德如果都忘记了,还怎么立身于世。于是他的父亲被追赠太常博士,整个朱氏家族因为他而享公荫做官的有三人,他还置办义田赡养整个朱氏一族。
为了告诫子弟抱持一种朴素的生活态度与作风,范仲淹曾特意写《告诸子书》,道出肺腑之言:“现在有了丰厚的俸禄,想用它赡养母亲,母亲已经不在了。你母亲已经早早去世了,我最遗憾的是,不得不让你们享受富贵之乐。”“吴中亲族很多,和我固然有的血缘关系亲近有的疏远,然而以祖宗的角度来看,就都是祖宗的子孙,当然没有亲疏之分。既然在祖宗看来无所谓亲疏,那忍饥受冻的我怎么能不去救助?从祖先到现在积德一百多年,而实现在我的身上,得以做了大官,如果独享富贵而不体恤宗族,将来死去了怎么去地下面对祖先,今天有何面目到家庙里去呢?”
以父亲为榜样,范仲淹的子女们也很孝顺。史称范纯祐“事父母孝,未尝违左右”。范纯仁进士及第后,被调为武进县知县,他以双亲在不远行为由,不赴任。他说:“我怎能以禄食为重,而轻易离开父母。”后来纯祐身染重疾,纯仁“奉之如父,药膳居服,皆躬亲时节之”。甚至为了照顾哥哥,他两次抵挡住了升职的诱惑。
范门的孝悌家风得到后世子孙很好的延续,范氏家族甚至还托范仲淹之名义编写了《范氏家训百字铭》:“孝道当竭力,忠勇表丹诚。兄弟互相助,慈悲无过境。勤读圣贤书,尊师如重亲。礼义勿疏狂,逊让敦睦邻。敬长舆怀幼,怜恤孤寡贫。谦恭尚廉洁,绝戒骄傲情。字纸莫乱废,须报五毂恩。作事循天理,博爱惜生灵。处世行八德,修身率祖神。儿孙坚心守,成家种义根。”
因史迹久远,我们很难确定此铭出自范仲淹之手,但理念当是源自其一生所坚守的家风标准。
【“惟俭可以助廉”】
“礼,与其奢也,宁俭”,早在先秦时代,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便将节俭视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宋高宗時期,大臣孙樊进宫朝见皇帝,当两人谈到有关官吏如何做到公正廉明的问题时,宋高宗问:“何以生公?”孙樊回答说:“廉生公。”皇帝又问:“何以生廉?”孙樊答曰:“俭生廉。”俭与廉,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密不可分。唐代司空图在《太尉琅琊王公河中生祠碑》中说:“俭足养廉。”清人汪辉祖更是直言:“欲为清白吏,必自节用始。”可见,廉为官之本,俭为廉之基。
深受儒家熏陶,范仲淹自幼崇尚俭约。在继父家时,范屡次规劝朱氏兄弟节俭,身居高位后,范的俭朴生活依然如故,《言行录》中记载,“范公常以俭廉率家人,要求家人畏名教,励廉耻,知荣辱,积养成名”。《宋史》本传中也说:“公以母在时方贫,其后虽贵,非宾客不重肉。妻子衣食,仅能自充”。
范仲淹如此为人,更是如此为政。庆历三年(1043年),范氏与几位同仁发起了庆历新政,其中一项改革措施便是整顿吏治,选拔路级地方官员转运使。范仲淹那里有一份候选人名单,仔细审阅后,他将一些碌碌无能之辈全部划掉,将名实相副的精英留下来。当时重臣富弼在旁边协助,看到后不禁生了恻隐之心,委婉提醒范仲淹:“范十二丈公,您这一笔划下去,那一家人可就得哭了!”范答曰:“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
范仲淹是范氏门风的奠基人,范氏一门三相,都秉持了他的为官处世之道。三子范纯礼历任天章阁待制、枢密都承旨、礼部尚书等职,官至尚书右丞。无论身处何职,纯礼不忘节俭,“布衾絁袍,不为表襮沽名誉,不择饮食,不役婢妾”。四子范纯粹为官,也继承了父兄的宽厚仁恕,反对劳民伤财,极力谏阻朝廷对西夏不断用兵。
次子范纯仁娶妻时,女方提出要置办些高档家具,纯仁也想办得风光一些,便罗列了一张购买金银首饰和绫罗绸缎的清单,托大哥范纯祐进京带给父亲。范仲淹看后,提笔在清单上写了一个字谜:“一人站前一个卧,两个小人地上坐,家中还有两口人,退还娇儿细琢磨。”纯仁看后,悟出父亲说的是一个“俭”(繁体为“儉”)字。范仲淹又严肃地对他说:“吾家素清俭,安得乱吾家法。”
还有一事例,兄长范纯祐去世后,要在洛阳安葬。富弼得知,马上致信洛阳尹,请其协助范氏家人处理后事。洛阳尹遵照指示,一直在驻地等待,孰料一段时间后,仍未见范家人。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范纯祐早已安葬。这令洛阳尹很是惊讶,自己作为父母官,居然未能听到一点风声。范纯仁感谢其好意,但明确告知:“这是我们家里的私事,哪能打扰公家呢?”
范纯仁亦很擅长化民成俗,精研治理之道。知任洛阳时,有个名叫谢可家的人从河阳而来,途中遇到一位老头儿蹲在墙角晒太阳。有人接连两次告诉他:“你家老黄牛被人偷走了!”老头毫不理会,神态自若。谢可家觉得老头儿是位超脱物外的“神人”,禁不住走过去向老头问话。老头哈哈大笑道:“我哪是什么奇人,范公(纯仁)在此,谁还愿意去偷盗啊?牛不会被偷的!”后来,黄牛果然自己回来了。可见范纯仁为官清正而有道,使得治内弊端消弭,百姓安居乐业。
《宋史》载,范纯仁“自为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得到司马光等人的高度评价。范仲淹在朝为官时,范氏子孙不得从政,范仲淹去世后,范纯仁才出仕,后两度拜相。每遇到重大事项,范纯仁都会想到如果换作父亲,将会怎样处理。他曾对皇帝说:“盖尝先天下而忧,期不负圣人之学。此先臣所以教子,而微臣资以事君”。无怪乎《宋史》称誉其“位过其父,而几有父风”。
任职苏州时,范仲淹曾撰下组诗《苏州十咏》,其中写道“唯有延陵逃遁去,清名高节老乾坤”,范氏门风为后世子孙秉持并发扬光大,时隔千载,仍光彩闪耀,可谓家族门风之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