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一个人相信:读《奥吉·雷恩的圣诞故事》
2021-12-05btr
十二月适合读圣诞故事。经典圣诞故事不少,从查尔斯·狄更斯的《圣诞颂歌》、杜鲁门·卡坡蒂的《圣诞忆旧集》、毛姆的《圣诞假日》到珍妮特·温特森的《十二个圣诞故事》,这份清单可以很长。但在我看来,美国小说家保罗·奥斯特发表在1990年12月25日《纽约时报》上的短篇小说《奥吉·雷恩的圣诞故事》(Auggie Wrens Christmas Story)是其中最精彩、最当代、面向最丰富、也最接近圣诞节及小说本质的圣诞故事。同时,它如同一个微缩版奥斯特小宇宙,展现了奥斯特小说创作中彼此勾连的几个重要母题:孤独、双生(doppelg?nger)、偶然与巧合、城市及地方性、个体身份,以及虚构与真实、文学与现实的互相渗透。
首先,小说标题很耐人寻味。为什么不是《保罗·奥斯特的圣诞故事》,而是《奥吉·雷恩的圣诞故事》?究竟谁是作者?谁又是奥吉·雷恩?“我从奥吉·雷恩那儿听来这个故事。”小说这样开头。我们或许不能仅仅将之视为后现代小说里那种关于作者性的游戏,它更像是对口口相传的讲故事传统的承继。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奥斯特的叙事声音带上了说书人(story-teller)的古早气氛。他告诉读者,奥吉·雷恩是化名,但“关于丢失的钱包、盲眼女人和圣诞大餐那些事都按照他的讲述”。“按照他的讲述”暗示将要说出的故事是“真的”;而且,如同电影预告片,奥斯特提取了故事里的三样关键事物,用类似电影“闪前”的手法吊起读者胃口。当然,我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他压制了某些重要讯息,并没有说出所有关键物件。
在《小王子》里,狐狸讲出期待时的幸福感,“你在下午四点钟来,那剛到三点钟时,我就已经开始感到幸福了,随着时间前进的步伐,我会越来越幸福。”奥斯特自然也懂得用延宕使期待加倍的魔法。在真正讲出《奥吉·雷恩的圣诞故事》前,他先用了全文约四分之一篇幅讲述自己与奥吉·雷恩如何相识。“我和奥吉相识至今已有近11年。他在布鲁克林中心考特大街的一家雪茄店柜台工作,因为那是唯一一家售卖我喜欢抽的‘小荷兰人雪茄的商店……”奥斯特一向擅长将自传性细节融合进小说,形成一种虚实互涉、如假似真的效果。他当时真的住在布鲁克林,也的确爱抽一种荷兰出品的“Schimmelpenninck”牌雪茄。花絮:曾有一位奥斯特忠实粉丝,来纽约时特地为奥斯特购买了礼物,但知道作家是害羞的人,便将礼物存放在奥斯特常去的这家雪茄店,并在布鲁克林街区四处张贴告示,请作家抽空去取。总之,真实存在的雪茄店老板的确是整个短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以至于扩充自该短篇、由王颖导演的电影版直接取名为《烟》(Smoke)。在接受美国电影史学家Annette Insdorf采访时,奥斯特说道,“我打开一盒我喜欢的Schimmelpenninck雪茄,开始想到那个在布鲁克林卖给我雪茄的男人。由此我想到一些在纽约的相遇,你每天都看见、却没有真正认识的那些人。渐渐地,这个故事在我心中成形。它真的来自那盒雪茄。”
而当店主奥吉通过杂志书评版刊登的照片得知顾客、即叙事者“我”是一名作家时(为了叙述方便,本文没有严格区分与奥斯特同名的叙事者“我”和作者奥斯特),“我成了一个特别的人”,因为奥吉“认为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因此原本在大都市里擦肩而过的准陌生人有了“同党”般的维系。奥吉请奥斯特看他的“作品”:十二本一模一样的照相簿,里面有过去十二年间每天早上七点在雪茄店附近、大西洋大道和克林顿街的拐角处,用同样角度拍下的四千多张照片。
翻阅这些照片时,奥斯特的第一反应是,“整个项目是令人麻木的大量重复,同样的街、同样的建筑一而再、再而三出现,是对冗余图像持续的迷狂。”然而奥吉却说,“你看得太快了。如果你不慢下来,你就永远不会理解它。”当奥斯特放慢观看速度,他渐渐感受到了细节,“洞察到人流中的细微差别,能预见不同日子的节奏感”,甚至“开始认出背景里人们的脸”。
有趣的是,奥斯特写这篇小说时是1990年,互联网及数码时代尚未到来,每天同时间拍摄一张同角度的胶片照片,远不像按下手机那般轻而易举,需要胶卷、冲印的劳力和成本。然而奥吉作品的观念性已与如今的观念艺术一样先锋,他并不像传统摄影那样追求“决定性瞬间”、戏剧性或宏大主题;相反,他将摄影作为行动,甚至类似于某种禅修,他拍摄自己的日常生活,拍摄时间的流逝,“我意识到,奥吉是在拍摄时间,自然时间和人类时间”。
一个有意思的类比:从2007年5月1日起,艺术家迈克·温克尔曼(又名Beeple)连续十三年每天创作及上载一幅数码作品。2021年3月,他的巨型纯数码拼贴作品《每一天:前5000天》在佳士得以非同质化代币(NFT)的形式拍卖,并以 69346250美元的惊人价格成交。另一个有意思的类比:挪威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将自己四十年的成长与生活史,分死亡、爱情、童年、工作、梦想、思考六个主题,洋洋洒洒写成六卷本自传性小说巨著《我的奋斗》。克瑙斯高和Beeple一定是奥吉·雷恩的同党吧。
同时,奥吉拍摄的又是自己所处的街区,他“把自己植于世界的一个微小角落、并祈望那角落成为他自己的”。用时髦话说,这大约就是在“用摄影重建附近性”。他日复一日拍摄照片、用影像记录同一街角的举动,颇为契合日本艺术家赤濑川原平和藤森照信的“考现学”或“街头观察学”的方法——即创作以实际在地的观察为基本,试图发现“隐藏在街头的神”。
到了这里,关于这位烟草商兼艺术家的叙事突然中断了,“正片”上映。奥斯特开门见山地写道,“一位《纽约时报》的人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愿意为圣诞节早晨出版的报纸写一个短篇小说。”这一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句子让读者一下子意识到:原来这“正片”带有纪录片的色彩,或更准确地说,是有点类似于非虚构写作般的伪纪录片(mocumentary)。奥斯特曾在接受TF1采访时说,“在那个时候(指1990年),《纽约时报》上还从未刊登过一个虚构小说,所以我想让它读起来像非虚构作品。”
接着,奥斯特开始诉说对圣诞故事的 “写作障碍(writers block)”:这种障碍既来自文学史,即如何“与狄更斯、欧·亨利及其他圣诞精神的大师们的魂灵作战”;也来自对“圣诞故事”这一题材本身的理解,“圣诞故事不外乎一些实现愿望的梦,成人的童话故事”,而要写一个“不感伤的圣诞故事”呢,简直是一种矛盾修辞。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奥吉·雷恩出场了。他听完奥斯特的诉苦后说道,“如果你请我吃午饭,我可以给你讲一个你听过的最好的圣诞故事。我保证每一个词都是真的。”奥吉的保证耐人寻味:他不像电影开头的那种免责声明那样,声称“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却反而强调他即将讲述的故事的真实性。于是,“假”小说里将包含一个“真”故事,俄罗斯套娃般的叙事将进入最内核,即奥吉·雷恩的“真·圣诞故事”。
故事发生在1972年夏天。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偷在窃取一本平装书时被店主奥吉发现,小偷逃跑过程中落下自己的钱包。钱包里没有钱,只有驾驶执照和三四张快照。“一旦我看了他钱包里的那些照片,我就没法对他大动肝火。”奥吉说道。图像的力量又一次被强调:因为照片上的小偷“挽着母亲或祖母站着”,或“穿着件棒球队服,笑容可掬”,奥吉便心生怜意,不再报警追究,甚至还想过按照驾驶执照上的地址,送还留下的皮夹。
就这样,到了圣诞节前夕,“我想着究竟为什么不做一次好事呢,然后我穿上外套,出门亲自送还皮夹。”奥吉循着地址,按响小偷家的门铃,不料迎接他的,却是一位八九十岁的盲妇人。“是你吗,罗伯特?”老妇人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在圣诞节,你不会忘记你的奶奶艾瑟尔的。” “对的,艾瑟尔奶奶,”奥吉说道,“圣诞节了,我回来看你。”于是两人拥抱。
这是整个故事最戏剧性的一幕。奥吉,想做好事送还小偷钱包的人,不由自主地撒了一个善意的谎,扮演起艾瑟尔奶奶的孙子,这或许因为他已经洞察那正是艾瑟尔奶奶的圣诞愿望。另一方面,“那位妇人知道我不是她的孙子罗伯特。她年老体弱,但她不至于搞不清一个陌生人与她自己的血肉间的差别。但是假装令她快乐。”这是一场两人之间达成默契、“都决定去玩的游戏”,他们各自扮演起自己的角色。扮演罗伯特的奥吉,为奶奶打扫房间,并准备了一顿相当体面的、有酒有肉的圣诞大餐。这一幕不正是对圣诞节本质最贴切的隐喻吗?罗伯特就像圣诞老人一样,为盲妇人提供了一种基于角色扮演的愿望满足服务;而盲妇人也心照不宣,就好像已经懂得圣诞老人并不存在的孩子仍然会准备好袜子,就算心里明知道圣诞老人的礼物其实是父母准备的。
与此同时,这一幕更直指小说的本质,奥吉扮演罗伯特的行为,可视为对自我身份的虚构——或者用美国人类学家娜塔莉·泽蒙·戴维斯在《马丁·盖尔归来》(同样地,马丁·盖尔的妻子很可能也明知道,多年后从战场归来的是假马丁)中使用的说法,对自我身份的发明(invention)——而这种虚构或发明,却为读者/观众(即艾瑟尔奶奶)带来慰藉。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一场两人都决定去玩的游戏,不啻为写作与阅读本身,读者与盲目相信、但其实又始终是假装相信的艾瑟尔奶奶并无二致,而奶奶拥抱明知道不是自己孙子的奥吉,几乎等同于读者纵身跃入虚构的小说游戏——那正是基于柯勒律治所说的“悬置怀疑”的契约。
这种将小说的虚构能力作用于现实世界的手法,一直是奥斯特创作的一个独特面向。在小说《巨兽》(Leviathan)里,奥斯特以法国艺术家苏菲·卡尔的作品为蓝本,创造了一个叫玛丽亚的人物,同时他又为玛丽亚想象出一些她从未做过的虚构作品,如“色彩食谱”。 苏菲·卡尔随后加入这场虚构游戏中来,她决定将奥斯特纸上的虚构作品“色彩食谱”真的做出来,并要求奥斯特写一本关于她的小说,构想她未来一年的生活,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就好,而她允诺将按他的小说生活一年。出于道德及安全性的考量,奧斯特没有答应这一为他人生活撰写剧本的邀约,只是写了一篇《对SC如何提升在纽约生活的个人指南(因为她要求……)》的文章作为替代。最后,苏菲·卡尔将这一系列虚构作用于现实世界的故事,写成一本名为《双重游戏》(Doubles-jeux)的书。
到这里,小说本可以以一种“大团圆”的方式结尾,奥吉·雷恩的圣诞故事本可能是一个更温暖、也更接近陈词滥调的版本;但奥吉的故事却在这刻峰回路转,陷入又一个重要转折——奥吉自己成了小偷。奥吉在卫生间里偶然发现“一排六、七台照相机,崭新的35mm照相机,仍然装在盒子里”。趁奶奶酒醉沉睡,奥吉顺手牵羊拿走了其中一台。到这儿,故事的“正片”与前四分之一埋下的伏笔,断点续接般连缀了起来——奥吉的艺术创作,正源自这一台偷来的相机。在这里,奥斯特揭示了这篇小说的另一个重要特点:角色身份的反转与流动。擒贼的奥吉,自己反而成了小偷;而他从小偷那儿偷来的照相机,又令奥吉成了艺术家。“而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奥吉·雷恩说道。
但《奥吉·雷恩的圣诞故事》没有在此刻结束:更确切地说,离真正结束还有700字。这时,此前一直在默默听故事的“我”,开始向讲故事的人奥吉提问。这是另一重角色身份的反转,我们意识到:其实这篇小说的作者奥斯特(或者,那位同名叙事者“我”),在故事内部反而是奥吉的听众(读者);而即将发生的奥斯特与奥吉之间的几回合对话,就像是发生在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对于“如何写及如何读小说”本身的探讨。
“后来你有没有回去看她?”作为听众的“我”问。“大约三四个月之后,我对偷照相机一事深感后悔,我甚至还没有用过它。我终于下定决心将之归还,但艾瑟尔已经不在那儿了。”奥吉答。这一段讨论表面上是在谈道德:奥斯特认为奥吉做了一件“好事”,因为他陪伴孤独的盲妇度过了圣诞节,很可能那是她的最后一个圣诞节;至于偷来的照相机,且不说是“为了艺术”,至少它“派上了好用场”。但事实上,在更深层面,这一设定更像是对小说本身的隐喻:恰恰因为奥吉的“故事已经结束”,作为读者的老妇人便不再存在,就好像她只是作者的幻影,只是奥吉“派上了好用场”的虚构人物。
短篇的结尾进一步暗示了奥吉所讲述的故事本身的虚构性:“我停顿了一下,端详着奥吉脸上漫开的坏笑。我无法肯定,但那一刻他眼中的表情如此神秘,伴随着某种内心愉悦的闪光,以至于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他编的。我几乎要问他是否在戏弄我,但随后我意识到他永远也不会说。我被骗相信了他,那才是唯一要紧的事。只要有一个人相信,就没有什么故事不可以是真的。”这一段几乎道出了小说虚构的本质:它要让读者“盲信”,让读者甘心受骗,尽管读者很可能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假装受骗”,但只要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契约不被打破——“只要有一个人相信”——故事就可以是“真的”。
如同奥吉不会透露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他编的,若我们退到叙事套娃的最外层,奥斯特同样不会说出《奥吉·雷恩的圣诞故事》究竟是不是他编的。一切可能是“真的”,但更可能只是奥斯特的想象,只是因为一盒烟和一张脸,奥斯特就把自己的虚构故事加诸雪茄店老板身上。值得注意的论据,是奥斯特小说人物的命名法则——他经常使用有重叠字母的人物名字,比如《月宫》里的佛格(Fogg)、《幻影书》里的齐默(Zimmer),以凸显其“双生”的特质。显然,奥吉(Auggie)同样符合这一虚构人物的命名法,甚至还与奥斯特(Auster)押了头韵。
顺带一提,在电影《烟》的结尾,导演王颖拍摄了一个近十分钟的长镜头,这个长镜头以一种极端的、史无前例的方式将这篇小说原封不动地搬上大银幕:这个推拉镜头从中景开始,以极缓慢的速度逼近奥吉·雷恩的脸,直到银幕上出现一个嘴部的特写镜頭;整个过程中,奥吉和小说里一样,正向作家讲述着这个圣诞故事。没有扮演或搬演,电影只是聚焦奥吉如何说故事,将他说故事的方式、而非将他所说的故事影像化,就好像在这一刻,导演相信故事及文本(或基于文本的想象)的力量终究要胜过影像的力量。
Auggie Wrens Christmas Story,By Paul Auster,单行本由Faber & Faber于2003年出版。
作者简介
btr,生活在上海的作家、译者和艺术评论人。出版有《迷你》《意思意思》等。译有保罗·奥斯特《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冬日笔记》及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的《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等。主理微信公众号“意思意思”(ID:petite_ mort)。
主持人 方 岩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