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忘症复健计划》选
2021-12-05巫昂
主持人点评
巫昂是1970后诗歌写作的中坚，写诗之于她犹如影随身，多年来始终没有停止过。巫昂早年的诗涉及面甚广，紧贴个人生活以及周遭的现实，语言方式泼辣，观照维度甚深，不避人性或经验中的幽暗。她的诗是见证式的、记录式的，非常难得。近年来巫昂在诗歌中开始处理主题、抽象性这些高难度文学因素，追随巫昂的读者有充分的理由期待之。
——韩东
万红西街
有一年冬天
最冷的那几天
我受邀去中央美院研究生院的学生宿舍坐一坐
他们住在平房里
自己砌的炉子
四个男生围着我
有的在观察我脸上的明暗变化
有的专注于线条
有的希望这里或者那里
能显示出更温暖的色彩
只有一个男孩只想着上床
深夜，我们在昏暗的路灯下告别
背后是一整排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
雕塑想要复制人
却又无法复制出此刻
男孩们全都握紧了自己的手
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又一根水管被冻裂
合唱团
我的朋友那段时间正在和
合唱团出身的女孩谈恋爱
她们四个一起出现
让我们猜哪一个是女朋友
我们聪明地采用了排除法：
首先，不会是眼睛大的这个
其次，不会喜欢穿一身黑
最后，不会有举目无亲的眼神
被我们选出来的那个
用手死死地捂住眼睛
她们用四声部的和声
否定了我们的选择
自白派
我为了摆脱自白派的命运
去了波士顿
哈金带我去教工食堂吃饭
路过那个楼梯口时
说：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就曾经坐在那里
日日夜夜商议如何了结自己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狭窄的楼梯
台阶也是分级的
有没有扶手，我已毫无记忆
那是诗歌教研室的楼梯口
两个诗人在此
郑重其事地讨论痛苦
拽住彼此的手，直到拽出青筋
直到血管开裂
我仅凭着老去
就摆脱了自白派的命运
两诗人往复书简
你好
你还好吗？
最近是不是还可以？
你怎么样？
你没事吧？
有事也很正常
人生无常，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
像茨维塔耶娃写信给她的里尔克
她想让他说：
你好吗？
你怎么样？
你还好吗？
最近是不是还可以？
你没事吧？
有事也很正常
人生無常，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
她正把自己矮化
变小，消失不见
爱啊，这是一个难题
月 亮
那晚我们的情爱
没有月亮参与，一样紧凑、充实
那晚我们的情爱
月亮撕裂、下垂、弥漫
月亮代表死亡每二十四小时发生一次
神
神你是否存在，在我脚踩过的沙子当中
神在沙粒中沉睡
他启示了沙子的每一个分子
沙子走在神的路上
但普通至极
神以普通为最高的美
神（二）
我在凝视万物时见过你
你在我的痛苦中加了一勺盐
即便是盐也充满了你的苦味
你让我舔舐一头脏兮兮的羊
那就是写诗
羊的屠杀
我从未亲手杀过一头羊
昨天的羊，前天的羊
它们都在这个房间里
我从床上起来，已折断了某只羊的前腿
我坐到电脑前，已刺痛了
它们的心
腐殖质
如果我能将你含在口中
一团糟，一团火
我将不惜周身长满毛刺
两头尖的刺
你把我的胃当成你的住处
以食道为楼梯
我记得我逝世那天
你面对着空荡荡的窗户
自言自语说：“活着真美妙！”
在我生命的基础上活着
我是你天然的腐殖质
在我好不容易获得的寂静中
先收获果子，再种下种子
地坛天坛日坛月坛
如果可以再次见到你
我打算，就坐在那里看着你
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一张桌子的宽度
并不需要交谈
交谈需要燃料
并不需要握住手或者松开
这会徒增烦恼
我将以你为明镜
来增加自己的光亮
如果可以再见到你
我们应该先去地坛
再去天坛
然后是日坛和月坛
这一天会飞快地到来
也许是明天
“只有在品德上更进一步，
才会去眷恋一个人。”
这是柏拉图《会饮篇》当中的一句话
我可能会买很多本《会饮篇》
以期拥有很多句这句话
海浪
他们把海浪封在玻璃房子里
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一样
我要把全部的
澎湃、击打、壮阔
全都锁起来
书脊先生
就我个人而言，这是一个伤感的暖冬
我总在下意识地
寻找更多伤感的材料
来盖一座房子
灰白的，灰黑的
唯独没有刺眼的金色
空荡荡的，把所有的空和虚无
集中在一起
你在我的诸多书脊上定居
像一个旁观者
你应该住久一点
接近于永恒和不变
任凭北方的雪天
南部百分之八十七的湿度
但丁曾经说过：“从学习获得的知识将永存，
而其他的事情不会有结果。”
那么书脊先生，书脊将永存
先生终将逝去
我将逝去
我写下的这首关于你的诗
将永存
腐殖质
如果我能将你含在口中
一团糟，一团火
我将不惜周身长满毛刺
两头尖的刺
你把我的胃当成你的住处
以食道为楼梯
我记得我逝世那天
你面对着空荡荡的窗户
自言自语说：“活着真美妙！”
在我生命的基础上活着
我是你天然的腐殖质
在我好不容易获得的寂静中
先收获果子，再种下种子
恍惚
你说你得了不治之症
我感到五脏六腑
都开始像七大洲一样移动
我恭喜你即将
摆脱肉体的羁绊
如果可以，请继续做一个诗人
在空气中，在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