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种子与神圣
2021-12-05克里福德柯布张羽佳萧淑贞
克里福德·柯布,张羽佳(译),萧淑贞(译)
(1.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洛杉矶 加州,美国 91711;2.天津外国语大学 文化哲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3.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北京 100875)
感谢会议主办方组织这次重要会议,关注世界各国领导人不太关心的“种子多样性与文明的未来”的主题。正如笔者将要指出的,这个主题直指现代世界错误的核心,即认为人可以脱离自然独存的幻想。为了论述种子这一具体问题,我必须先回顾当初做出现今选择的背景。
一、人类历史上的两次革命
人类历史上发生了两次革命,改变了我们与自然的关系。第一次革命通常被称为农业革命,约一万年前,我们的祖先不再视自然为神圣,也不再将自己视为自然界的参与者。相反,他们如同身处自然之外般地试图控制自然,农耕取代了狩猎和采集。虽然将农业发展视为一种进步,但也意味着我们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与其他生命形式和谐相处的能力。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已存在20万年,在其中大部分时间里,我们把大自然视为神圣,人类在其中的角色是次要的。随着农业的发展,我们占据了舞台中心,开始建设一个现在威胁到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文明。
在过去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的祖先没有收集或种植种子,不需要发展农业,人类只需要像其他动物一样收集自然提供的东西。在那时,植物和动物都是神圣的,他们与人类一起参与演出,我们现在用来构成不同类别生命之间障碍的界限很模糊。在人类在地球上存在的大部分时间中,这些界限以与人类格格不入的方式出现,因为人类的身份认同与自然界的各个部分紧密交织。
大约在一万年前,所有的一切开始改变。采集和狩猎仍在继续,但是人们开始播种,以一种更系统的方式生产食物,农业发展为一种定居的生活方式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我们通常被教导要以积极的眼光看待农业,因为农业能种植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口,形成城市并得以发展,然而,农业也带来了一些新发明,如财产私有、奴隶制、控制妇女、传染病、战争以及社会不公。
此外,农业还破坏了我们看待自然的方式。在农业出现之前,我们的祖先对世界充满敬畏和尊敬,世间发生的一切都充满诗意。但是,祖先一旦开始驯服动物或开垦土地,人类的思想便追求更加纯粹的工具性,生活也变得无趣,放弃了很多想象。所有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大自然已经变成人类管理的对象,不再是那个我们曾与之匹敌的活生生的存在。大自然野性的一面不再像以前那样神圣,祖先开始想象他们可以控制自然,将自然视为人类意志的延伸。虽然农业仍然依靠自然,但人类已经开始将自己凌驾于自然之上。
土地、种子、阳光和雨水都变得神圣起来,宗教的发展试图满足自然之神,从事农耕的祖先认识到他们只能部分地控制自然,种子在人与自然之间发挥了重要的中介作用。一方面,种子继续代表着生命的奥秘和自然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是人类开始开始掌控生命的象征。人类可以决定哪些品种的小麦将继续生长,哪些将死亡,这开始了一个漫长而缓慢的过程,人类通过改变地球来符合我们对自然的有限认识。我们没有破坏自然,但是按照我们的形象塑造了它。种子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们能赋予人们熟悉的动植物以新颖的特征,不断带来惊喜,但大自然的野性有一种能不断重现自己的方法。
在过去一百年中,世界经历了大逆转,其破坏力甚至超过农业革命。大自然不再神圣,甚至种子也不再神圣,取而代之的是科学的神圣,不过这个科学很狭隘,因它仅看重相同性或重复性。在科学课上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实验只有在能重复的情况下有效,因此,科学根据不断重复的模式定义现实。我们可将科学发展理解为这样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我们把对大自然的敬畏转化为对给大自然带来秩序的人类认识的钦佩。
这个时代的隐喻是机械和电子的,现代医学将我们的身体视为损坏时需要修理的机器,如今还拓展了这个隐喻的内涵,当人体某些部件磨损后,还可能替换它们。在工作中,我们制造机器、管理机器,修理机器,也感谢机器为人类提供生活所需的物品。学校复制了工厂的流水线,我们在流水线上获得知识,成为好工人。计算机加快了人类转变忠诚所向的进程,我们被盒子里的电子图像,而不是与人或自然的互动所吸引。我们如此重视机器和计算机,以至于将自己与它们进行比较,在比较时,还甘拜下风。如今,机器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它们比我们聪明,还不会犯错。我们将微妙的轻蔑投向那些缺乏先进信息技术知识的人,却将数据奉若神明。
当我们将权力和权威交给机器时,历史会不会终结?身体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我们能否真正、完全地放弃或忽视自然呢?现在很多人好像都认为可以,因为他们想象的未来完全由机器人、纳米技术和人工智能主导。这似乎与祖先的最终决裂,会彻底摧毁曾经神圣的一切。
二、神圣的含义是什么?
笔者多次使用“神圣”这个词,但给它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并不容易。简单地讲,“神圣”是对我们有终极意义的任何东西。在极端情况下,我们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神圣就是我们的忠诚所向,我们的身份认同和理想植根于神圣。最初,人类在他们自身之外,在大自然中、在部族回应自然举行的仪式中,发现了生命最重要的特征。发明了农耕之后,我们转向效忠那些用于控制自然的系统。在过去约一万年间,我们崇拜权力,特别是控制自然和控制人的权力。
在现代,我们又转向忠于机器和电子设备,将日常生活的控制权越来越多地交给了机器和电子设备。甚至农业也越来越像机器生产,不仅指种植和收获农作物使用大型机器,也指种子的使用。现在的种子是一种工业产品,改变种子的遗传性状以实现高度的遗传均质性,因为所有种子都一样,所以它们发育成的农作物没有防御昆虫或疾病的天然屏障,农民便发动化学战争保护农作物。
因为我们选择了放弃自然,忠于我们创造的技术世界的道路,所以制造了两个巨大的危机,这两个危机像两波浪潮一样准备冲向我们,淹没所有人。一波浪潮是环境破坏,我们试图控制自然,破坏自然进程中通常存在的平衡,改变了大气、海洋和土壤环境,这些改变将摧毁文明;另一波浪潮指人工智能和纳米技术,人类创造出能够轻松地适应变化、自我复制的机器,会把人类变成多余的牺牲品,这是如今在地球上漫游的两个怪物。如果不快速改变,他们很快就会吞噬我们。
环保主义者似乎在努力恢复我们对自然的欣赏,他们提倡循环利用、节约自然资源。有些人还说自然是神圣的,鼓励保护自然免遭人类破坏,甚至政府和企业也以这种方式谈论自然,但是,没什么变化。随着保护环境运动的兴盛,破坏环境的速度也加快了。现代文化偏爱死亡而非生命,即便是保护环境的运动也仍然深深植根于现代文化之中。自然环境的神圣已经变成一种井然有序的存在,它可预测、安全、单一,这些都与生命的特征截然相反。现代生活和思想的主要特点是:分离,导致我们只能解决问题和具体情况的表征;抽象,让我们产生幻觉,以为改变表象等同于改变事实;商业化,教我们将经验当作通常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对象。
环境保护主义也深陷现代文化的困扰之中。环境保护领导者即使谈论生命,想到的也只是生命的静态图像,实际就是死亡。环境问题只是我们无法对为控制世界而创造的技术所带来的危险作出充分应对的一个例子,除非我们放弃“控制”的意识形态,否则注定要失败。
三、改变神圣
要想解决面临的问题,在何为“神圣”的思想意识上进行革命性的转变将是任何变革的基础。与其在控制和管理世界的能力中寻找最高价值,不如在自然的戏剧中体会人类所扮演的配角角色,学会谦卑,这也意味着要抛弃我们所定义的这一万年来的“进步”。如果想要逃离正在迅速毁灭地球的进程,就必须改变我们的“神圣”观。
首先,将自然视为“神圣”就意味着,将我们视为参与者,而非观察者。比如当吃了含有害细菌的食物后,会食物中毒,从中便能认识到自己其实就是参与自然过程的动物。还可以通过积极地培养以下经验,比如采集一些食物、狩猎可食动物、学会欣赏昆虫、认识不同种类的野生蘑菇、时不时过上一段没电的生活、关注各种岩石、土壤或植物的细微差别、根据梦境和经验讲述自己的故事,再次将我们与生命神圣的维度联系起来。我们可以从烹饪开始,在这方面,中国人比美国人更有优势。在美国,超过一半的饭菜不是快餐就是现成的、冷冻的、在家用微波炉加热的。虽然疫情迫使许多人改变了这种习惯,但很大一部分美国人根本不懂如何烹饪。在中国,关于烹饪方法和可食动植物的知识已经成为人们与生物世界保持联系的重要因素,这些知识尚未丢失,但笔者担心它可能会从下一代人手中消失。
因此,重新恢复对自然的神圣感需要知行合一。如果不能活出自己的思想,就无法对人类与自然的联系产生深刻的欣赏。但是如果不改变思想,也无法改变生活。这是否意味着必须抛弃科学呢?当然不是,聪明和好奇心使人类有可能适应各种环境。人类这一物种自从产生以来,一直都在进行科学判断。但是,我们必须抛弃现代科学中由现代技术的强横所驱动以获取控制的部分,将自然对象化并试图控制自然,表面上看是科学的基本要素,但事实并非如此。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与17世纪的机械科学大不相同,此前我们一直被教导说,机械科学才是唯一真正的科学。在文艺复兴时期,科学和艺术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人们认为工匠-科学家要经历个人的苦难才能获得一些关于自然奥秘的知识。这种精神在现代世界中仍有一些保留,但是总的来说,现代科学庞大、官僚的实验室与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工作室鲜有共同之处。
四、种子与神圣
笔者之所以远离种子和神圣的中心话题,是有原因的。除非我们先审视科学与神圣观念之间存在的张力,否则无法理解如何改变与种子的关系。
主导现代农业的种子正是现代、机械世界观的完美体现,它们的遗传性状被改变为单季耕种、具有高度的遗传一致性以及繁殖能力有限。它们适合生长在高度工业化的农场的贫瘠土壤上,同时使用大量化肥、杀虫剂和除草剂等石油化工产品。现代农场极力追求控制环境,缺乏遗传多样性,导致种子在农场之外的其他环境中,都极易受到伤害。为了保障现代种子的生长,当地环境中的所有其他生物也必须死亡。
现代种子的发展揭示了现代思想的另一个特点,只有改变了这一特点,地球才能变得宜居。衡量现代种子成功与否的时间,短以年计,相比之下,衡量传统栽培或种子品种成功与否,则需要几代人或几个世纪之长。现代小麦、玉米、水稻和棉花品种的产量虽然短期内远高于传统品种,但这不足以作为有效对比的依据。种子面临的真正考验是在干旱、常年降雨、寒冷或高温的环境下,是否还能够存活。科学实验虽然能够告诉我们短期内哪种种子最好,但是智慧教导我们,这场竞赛要历经五到十代人,而不是几年甚至农民的一生。
工业种子的生产体现了现代思想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普适性。传统品种属于一方水土。一百五十多年前,达尔文发现当同种动物和植物分开生长,面对不同的环境条件时,它们会沿着不同的方向发展。换言之,进化适应通常以本地化为基础,能够适应一个山谷的种子在附近山谷中的生长情况可能并不理想:在北向山坡繁殖的种子与南向山坡的同一植物种子的生长发育也不尽相同。并非每种遗传变异都能产生对人类有益的结果,不同性状的组合会以不同的方式平衡一种植物的竞争目标。因此,在现代之前的数千年中,为将来精心择优育种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将种子视为神圣并不意味着人类不再参与选择和组合的过程,而是选择标准更接近于效仿自然,不采用现代、工业的模式。
正如之前所说,现代思想对已经使对科学的机械理解变得神圣。在那个世界中,种子不神圣,食物不神圣,生命自身也不神圣,只有机器即创造和管理技术的过程才神圣。回归到将种子视为神圣的生活方式意味着要重新定位科学,应当从有机或生命维度研究生命本身,而不是将生命视为失败的机器。
最后一部分将讲述一个故事,一次为恢复种子神圣性做出的努力尝试和这项尝试失败的原因,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才能超越之前的努力。
(一)一个努力恢复种子神圣感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俄罗斯,有一位遗传学家、植物地理学家名叫尼古拉·瓦维洛夫。在20世纪20年代,他认识到,人类活动在世界各地的扩张正在破坏生态系统,而生态系统创造并维持了可食用植物的多样性。他的传记作家加里·纳汉说,瓦维洛夫是最早倾听普通农民声音的科学家之一[5]。从农民那里,瓦维洛夫学习到作为一种保持农场健康的手段,种子多样性具有重要意义,遗传多样性包括自然变异和农民为下一季留种。瓦维洛夫根据他的研究提出一种理论,认为古代有8个主要粮食作物的起源中心。他在科学期刊上发表文章,宣传种子多样性的现实意义。但是瓦维洛夫不满足扮演被动的观察员和记者的角色,他对保护种子多样性如此笃信,创建了一家研究所,保护世界各地的种子品种,这就是瓦维洛夫植物产业研究所。
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瓦维洛夫先后带领115支探险队,足迹遍及五大洲的64个国家,寻找野生植物的祖先以及所能找到的各种谷物、水果、蔬菜和块茎的活跃品种。尽管他在这一领域有丰富的知识,他认识到仍然需要依靠当地独特的植物品种知识。
当瓦维洛夫等人意识到种子多样性在20世纪被迅速破坏时,建立种子库,收集稀有种子,便成为当务之急。那时国家力量依靠标准化的种子,将世界上种子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转变为现代农业。工业化农业运行的前提是,为追求各种价值,优化种子,一旦选出了最好的种子并大规模生产,国家所有农场的生产就转变为单一栽培模式,整齐划一更方便对农场进行工业化管理。由于此过程被归类为现代、科学,这种想法塑造了世界各地的农业。瓦维洛夫与同仁们与时间赛跑,试图收集尽可能多的古老品种,保存那些因被现代品种替代而丢失的遗传信息。
到1943年,瓦维洛夫研究所的巴甫洛夫斯克实验站保存了37万颗种子,这是一批鲜活的遗传信息储存,其中90%的种子独一无二,既不在任何种子档案库中,甚至在被收集时的原始栖息地中也已经没有。瓦维洛夫相信,当疾病或其他危机威胁到某种可食用植物的整个亚种时,种子库有助于防止未来发生饥荒。19世纪40年代的爱尔兰马铃薯饥荒就是一个例子,说明了当全部人口依赖于单一主粮作物时会产生怎样的后果。爱尔兰的马铃薯田被一种疫病(真菌病)侵袭后,好几年都没有收成,一百万爱尔兰人移民,一百万人饿死。瓦维洛夫明白原本可以预防这样的灾难,他设想有一天种子库可以将种子快速运送到世界上任何一个面临危急的地方。
(二)种子库面临的威胁
1941年,德国入侵苏联,包围了列宁格勒市,即现在的圣彼得堡。围攻持续了872天,大约有150万俄罗斯人死亡,大部分是被饿死的。尽管德国人从未占领这座城市,但这是世界历史上一次致死数最高的围攻。
瓦维洛夫的研究所位于列宁格勒市,因此直接受到了影响。研究所几乎无法保护那些在活植物中保存种子的果园和田地。基因通常必须在活的生物体中保存,但是在战争期间,他们无法每10年重新播种一次,但大量种子被装在可移动的容器中,可以在大型地下设施中储存几年,因此他们把种子转移到了那里。负责种子保护的科学家们觉得他们职责神圣。但是如果要理解他们的困境,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在整个城市,人们正慢慢饿死,他们中有研究所员工的朋友、同事和家人。这些谷物、坚果和块茎如果被煮熟,可能会拯救成千上万条生命,但负责收集种子的科学家没有这样做。为了保护种子免受公众侵害,科学家们将它们转移到了城市周围的地下设施中,这样就可以防止他人进入。如果这座城市失守,科学家们的计划是尽可能长时间地保存种子,不被德国人破坏。
想象一下,在一个被围困的城市里生活两年半,几乎无物可吃,但身边却有成吨的食物。对于种子库的科学家来说,适量吃掉一小部分库存很容易。他们本可以告诉自己,对于不了解种子的人,这些种子毫无用处。或者可以这样辩解,德国人最终会进入这座城市,为什么不在德国人突入之前吃掉种子呢?科学家本可以每天都吃大量的大米、土豆和其他食物,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对研究所的理想和信念如此虔诚,相信有朝一日种子将为世界带来和平与富足,因此他们不吃身边的种子。
结果,研究所28名员工饿死,他们感到有责任为后代保护这些植物品种,一位作家这样描述这种考验以及原因:
他们缓慢地、痛苦地历经数月,献出自己的生命,以保护他们和同事在远征几大洲时收集的种子。他们保护的种子和块茎包括早期巴比伦人的谷物以及抗马铃薯白叶枯病的南美马铃薯品种……正是白叶枯病使一百万爱尔兰人挨饿。在干旱消灭了埃塞俄比亚重要的粮食作物、战争消灭了巴尔干半岛部分地区的作物之后,正是来自瓦维洛夫研究所的种子使这些作物得以重新种植[1]。(布莱克威尔 2003,2010)
对于负责保护这一全球资源的科学家来说,这些种子的确是神圣的,他们誓死保护种子的坚定意志也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我们以某种形式的自我牺牲作为定义“神圣”的先决条件,那我们在使用“神圣”一词时,确实要格外慎重。
(三)“牺牲”故事的结局
瓦维洛夫研究院故事的“结局”却揭示了在现代保留任何神圣感有多么困难。该研究院曾被计划于2010年拆除,为豪华住宅让路。政府官员批准拆除,他们辩称,研究所未能提供证据,证明用于种子保存的土地的经济价值超过了拟议用途的价值[4]。为种子而死的人认为种子是神圣的,是超越货币价值体系的无价之宝,他们从来不会想到,难以用经济价值衡量的无用之用会变得一文不值。事实证明,“市场”这一意识形态比“纳粹”更危险,一代人的神圣财富变成了下一代人的垃圾,阻碍了新的发展。后来全球科学家在推特上举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抗议,俄罗斯政府于2012年5月撤回先前的决定,暂缓拆除研究所,并同意研究所保留其土地①(http://www.vir.nw.ru/news/14.05.2012_en.html)。但这样能维持多久呢?当文化作为一个整体,看不到多样性的神圣品质时,遗传多样性能保持多久呢?
如今,由于世界上还有其他主要的种子银行,遗传多样性面临的威胁已经减少:美国的种子库保存着14.8万颗种子;某国际项目保存了10万个种子;印度的种子中心保存着34万颗种子,还有中国的一座国家设施保存着42万颗种子[3],所有这些为保护种子做出的努力都源于瓦维洛夫和他同事们的工作。
五、结论:为什么说只有种子多样性还不够?
通过保护种子的形式,各国政府似乎已经完成了遗传多样性的保护工作,这个工作代表了一项承诺,即保护数千年来收集和重新种植养活世界的农作物种子的传统,但我们不应抱太大希望。因为在大型仓库或实验站中保存种子无异于在动物园中保护动物,动物园不能替代野生动物栖息地。种子银行同样也不能代替种子的原生环境,植物在那里可以适应变化的环境条件。
种子代表代代相传的农业文明的生活方式,每个村庄都认为适合当地条件的特定种子品种是神圣的、应该保护的。就像家庭传统、民族语言和社会认同一样,种子是文化知识的一部分。在过去的一万年中,本地习俗和口述历史使种子得以存活,并代代相传,适应各种不断变化的虫害和气候的能力也久经考验。这些种子保护的实践并非起因于任何一种理论或普适原则,保护基因遗产完整性的实践是一种本地信仰和传统的延伸,承认种子是神圣的,这种与自然世界的联系永远不应被打破。
俄罗斯种子库的故事说明,一项活动为什么需要整体的文化支持,否则会注定失败。虽然瓦维洛夫和他的同事们所做的工作重要而英勇,但仅仅过了70年,种子银行就从一个国家宝库变成了一个阻碍房地产开发的累赘。种子保护工作正在与最强大的敌人作斗争,这个敌人就是现代社会的漠不关心。在现代世界中,种子不再被视为神圣,没有这种文化支持,遗传多样性将永远受到威胁。
种子曾经由从未受过教育的农民保存,他们大多不会读写,收入也很少。在现代世界中,农民被忽视或轻视,但是他们以保存和重塑文化的传统方式将文明的基础与自然之根紧密维系了一万年之久。然而在短短一百年中,我们将自然之根连根拔起,并想象现代科学的抽象思想可以取代过去的神圣传统。从进化的角度来看,贫穷农民的工作十分成功,现代科学却相对失败。现代科学能让我们更加准确地了解自身面临的威胁,却无力阻止它们。维护人类社会与自然系统之间适当平衡的唯一强大的力量在于对生命神圣性的欣赏,我们不必放弃科学或理性,但必须放弃这样的信念,即科学或理性可以使人类将自己及其知识视为自然戏剧的主角。对神圣的尊重提醒我们,人类在世界中的地位是有限的。
瓦维洛夫保护种子的项目注定只能取得有限的成功,因为它建立在现代文化之上,运用现代的管理方法实现抽象、普遍的目标,即解决全球问题的全球方案。这些科学目标和工具虽然有效,但很少能维持一到两代人,我们应该从瓦维洛夫故事中学到的经验是:根植于生命神圣性的传统方法却将种子保存了一万年之久。相比之下,现代方法保存种子的时间可能不会超过一百年。种子的保存期限相差如此之大,原因很简单,在一万年以来的传统中,周围的文化一直认为种子是神圣的,而在过去的一百年间,这个理念已经消失了。历史充满着各种给人们带来希望的改革,但是这些改革都很快失败了,情况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除非改革能更深入到所谓“文化基因”的程度,否则这种循环将持续几个世纪或更长时间。
种子保护的问题表明我们需要一场变革,不是政治层面,而是文化层面的。这场变革的关键在于承认传统具有的智慧,特别是与生命奥秘有关的传统,能够帮助我们通过这些神秘之光了解自己。现代世界已经将我们从自然中连根拔起,建立起让我们轻易忘记自然之根的城市。中国的年轻人大大忽视了自然界,也忽视了那些知晓聆听自然节奏的人们。但是仍然有时间扭转这种局面,将电子设备放在家里,到乡村去,从那些留在乡村的人们身上学习,他们仍然能够教会我们领悟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