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游戏
——油画中的空间错觉
2021-12-05沈一雯
沈一雯
史前人类就对镜子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他们用黑曜石、透明石膏板或者装满水的盆当作镜子使用。在公元前4000 年,人们最早发现了金属镜子,而直到在公元132 年的安第诺埃遗址中发现了一面制作粗糙的凸面玻璃镜,才确定了玻璃镜的起源。不过由于其制作工艺的复杂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还是使用金属镜子居多。13 世纪,意大利出现了制造小玻璃瓶和玻璃珠的技艺,到15 世纪下半叶,意大利人就懂得如何制作透明无色的玻璃了。至此,玻璃镜子的蓬勃发展便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镜子最早的功能是正衣鉴容,随着时代的发展,镜子在视觉空间方面渐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油画中,对镜子物理特性的独特运用不仅是对画中空间的极大创新和变革,也彰显了艺术家们对画面安排独具匠心的思考。油画中的镜子不仅能像杨·凡·艾克的《阿尔诺芬妮夫妇像》中的凸面镜那样扩大和延伸画面空间,还能如委拉斯贵兹作品中的镜子那样,揭示原本隐匿的视角,完善画面的故事情节。
委拉斯贵兹的名作《宫娥》(图1)中就利用镜子制造了双重空间的复杂感和神秘感,让观者置身其中,产生角色变换的迷惑与思考。画面前景的中心是玛格丽特公主,身边有两个宫女在服侍她,右侧是两个侏儒和一条猎狗。观众与画中前景的人物互相凝望,形成了一种内在的交流。中景左侧是画家在神情严肃地作画,胸前带着显眼的红色十字勋章,右侧是两位随从在交头接耳。远景门口的一位男子,据说是委拉斯贵兹的亲戚,在王后的随侍人员中扮演着礼宾官的角色。而此时,整个画面中人物几乎都面朝前方,似乎他们的注意力被前面某些东西吸引住了。这时,我们透过远景墙壁上镜子里呈现的影像发现了国王和王后,原来在场的人是朝着国王和王后的方向看去,侧边照入的光把画面定格在了这一瞬间,凝结成了永恒。
画中的镜子模拟出纵深感,使空间扩大,让画面犹如画中画,但是,也正是因为这面小镜子的出现,让画面变得错综复杂起来,国王夫妇究竟位处何方?画家究竟是何用意?假如看作画家给国王和王后画肖像的话,那么画家是挣脱了墨守成规的枷锁,摒弃了把国王夫妇摆在画面中心的保守画法,而是通过远景中镜子的影像和其他人的朝向提示我们国王和王后的位置。他将次要叙事置于前景,主要叙事置于远景,国王和王后实际上就站在观者的位置,他们既是委拉斯贵兹笔下的模特,也是画面的主角。而如果看作是画家给公主玛格丽特画肖像的话,那么把国王夫妇添加到画面中是画家制造他们在场的证据来表示对国王和王后不动声色的奉承。这样看来,国王和王后就是画面的旁观者和画面的配角。但是更多人看作这是一幅以玛格丽特公主为代表的具有情节性的皇室群像,画中镜子的布置使得画面更生动,更引人推敲。
不可否认的是,《宫娥》创造出了双重空间,即画面空间和画外空间(如图1)。[1]
画面中人物循环往复的目光互相交织,恍惚间我们仿佛从观看者变成了被观看者,有一种穿越时空与画中人物共存的奇妙错觉。如同博奈所说的:“镜子用一个任意的框框安排并分割出一个空间,展现了各个视角间的相对关系,因而恢复了思维游戏的复杂性和活动性。”[2]画家借镜中之像、观看与被观看、在场与不在场以及画内与画外的奇特表达使画面的曲折与委婉表现到了极致,颇具创新性。乔尔达诺称其为“绘画的神学”,托马斯·劳伦斯称之为“艺术的哲学”[3],西班牙画家毕加索也作过58 幅《宫娥》变体画向先驱致敬。
进入19 世纪,镜子已越来越融入人们的生活。艺术家们有时会对镜子中反射物的位置进行别出心裁的设计来挑战传统,突破空间的局限,引导观看者用一种怀疑和探究的眼光欣赏和挖掘画面。马奈在《弗里·贝热尔酒吧间》(图2)这幅画中,描绘了现代巴黎的夜生活,将酒吧间的顾客、灯光、桌面上的酒瓶等在女郎身后这面大镜子中折射、呈现,制造出了热闹非凡的气氛。这面大镜子将一切无限扩展开来,朦朦胧胧,如同置身梦乡。
稍加观察我们会发现,女郎在镜子里背影的位置并不符合正确的透视关系,仿佛照相机两次取景合成的一幅画。通过X 光照射我们发现,马奈将女郎的背影尝试修改4 次后最终才确定了现在的位置。所以说马奈是有意制造这种透视游戏以引起观众的注意。福柯认为马奈的《弗里·贝热尔酒吧间》画面存在不可相容性:要么观者跟随画家同时站在两个不同的位置上,要么镜子是可以倾斜或移动的。而由于大理石台面平行于画面,所以第二种说法不成立,因此必须承认画家是存在于两个位置。而帝里·德·杜夫否定福柯的观点,认为马奈是通过旋转镜子达到多角度表现的。[4]无论如何,马奈在作品中将传统的从单一视角观察事物的方法摒弃,转而从多视角来表现主题,创造出一种现代化的新的观看方式。[5]这种观看方式也符合人们从多方面观察事物的习惯。在这里,作品从封闭的二维平面变成了敞开的视觉场域。[6]这不仅扩大了观者的想象空间,同时引导观者在观赏画面的时候注入更多的怀疑和思考。
由于马奈在1865年的西班牙之行后就十分崇拜委拉斯贵兹,称“在他的画中找到了自己的绘画理想”,而委拉斯贵兹在《镜前的维纳斯》 《宫娥》中也做了此类镜子游戏,这样看来,马奈很可能借鉴并创新了委拉斯贵兹在画中融入镜子元素的巧思。
镶贴在墙壁上的镜子相互映照,周而复始,于是诞生了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茕茕孑立的镜子,抹去相互之间的边界,营造出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非现实空间。镜子以其独特的物理性质长久以来被艺术家乐此不疲地表现着、创新着,它反射的映像纤细而敏感,反映出人的内心感受微妙而动感,产生了无尽的空间错觉,创造了奇特的镜子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