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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小说中的创伤叙事*

2021-12-05娟,赵

关键词:麦金拉里凯蒂

韩 娟,赵 谦

(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安徽 芜湖 241002)

一、引 言

“创伤”(trauma)一词起源于古希腊的病理学,后来也用于精神分析学和精神病学。创伤既包括身体创伤,也包括精神创伤。本文中的“创伤”沿用的是后者的概念,指的是由灾难性事件引起的、在人的心理成长或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刺激、影响等。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1]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开创了“创伤理论”(Trauma Theory)研究的先河,并提出叙事对治愈创伤具有显著功效。“创伤理论”最早出现于1970年,由研究越南战争的心理学者们提出。他们不仅关注参与越战、侥幸生还的军人,而且把幸存的平民列入研究的对象。这一时期,人们在看有精神创伤的受害人时总是戴着有色眼镜,认为他们在道德品质上存在严重缺陷。20世纪80年代后,人们才开始从精神疾病的视角关注他们,给予其合理的护理和治疗。

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朱迪思·赫尔曼(Judith Herman)是创伤叙事研究领域的代表。凯西·卡鲁斯主编的《不可言说的经历》一书,首次将“创伤”定义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2]。在《创伤与恢复》中,朱迪思·赫尔曼提出了创伤的治愈手段:“对于暴行的一般反应就是将其从记忆中清除。”[3]凯思琳·麦卡瑟(Macarthur KathLeen )认为:“创伤小说既是一种表现这种心理重负的方式,也是一种努力消除这一重负的方式。”[4]由此可见,西方学者逐渐意识到创伤在小说创作中的重要地位,开始将“创伤理论”与文学创作相关联,出现了以作家梯姆·奥布莱恩(Tim O’Brien)为代表的越战文学和以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为代表的黑奴文学,在学术论文方面也有了数万篇跨学科的精品之作。近年来,西方学界关于创伤的研究更加深入推进,各类成果相当丰硕。加拿大纽布伦斯威克大学的乔伊斯·阿什利(Joyce Ashlee)在《当代英国创伤小说中的哥特式风格》[5]一书中,审视了6部当代英国哥特小说中的创伤叙事。爱尔兰裔美籍作家、“桂冠诗人”朱莉·凯恩(Julie Kane)的诗集《爱尔兰母亲:诗歌》,讲述了个人创伤如何代代相传,展示出爱尔兰文化的智慧力量。[6]崔贞茂(Chung moo Choi)《韩国电影与文学作品中的创伤治愈》列举了人们在遭遇创伤后的种种应激障碍和心理复原手段,涉及朝鲜战争大批遗孤被送至东欧国家照料的历史事件。[7]尼娜·莫尼克(Nena Moǒnik)的《创伤传播和性暴力:冲突后环境中的和解与和平建设》探究了性虐待创伤如何影响幸存者的观念、认知、行为模式以及战争强奸对受害者家庭的影响。[8]

相较于西方学术界,我国的创伤叙事研究起步较晚,目前尚处于初始阶段。中国知网数据总库搜索结果显示(截至2020年9月27日),国内外研究者以“创伤叙事”为主题发表的文献总量为423条,学术期刊274篇,硕博士论文99篇。2007年之前,尚未发现国内学者有关于创伤叙事的研究成果。2007年,李敏《时间的政治——以“伤痕”和“反思”小说中的创伤叙事为例》[9]引发了国内学者对创伤叙事理论的关注,人们开始从这一理论视角分析国内外文学作品。李敏的《叙事与语境——以〈班主任〉和〈伤痕〉中的创伤叙事为例》[10]也是国内最早以文学作品为范本,探究创伤叙事研究意义的文章。美国华裔文学、越战小说、黑人文学、石黑一雄小说是颇受学者青睐的创伤叙事研究文本。国内创伤叙事研究的精品论文成果逐渐增多,如周颖的《创伤视角下的石黑一雄小说研究》[11]一文被引65次,对后续研究者起到了很好的引领示范作用;梅丽《数字化时代的创伤叙事——评〈“9·11”之后的创伤诗学:数字化当下的创伤再现〉》[12]提出,抵御当代西方主流创伤理论中的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消极影响,提倡建立更具开放性的创伤理论和文学生态;朱荣华《〈歌唱吧,未葬者,歌唱吧〉中的文化创伤叙事》[13]和何卫华《创伤叙事的可能、建构性和功用》[14],均有国家级基金项目支撑,文中所论都不再局限于个体性创伤及其疗愈,开始更多地聚焦集体创伤;赵谦《米兰·昆德拉小说中的创伤叙事》[15]首次从整体的宏观视阈分析昆德拉小说中的创伤叙事。

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先天畸形,八岁丧母,在叔叔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母爱的缺失成为毛姆一生无法治愈的创伤,使他形成冷漠、悲观、玩世不恭的性格,影响了他的创作倾向。毛姆曾在伦敦圣托马斯医学院学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参加“战地急救队”救死扶伤,见证了无数的伤痛和死亡,种种不公正、不合理的现象让他变得愤世嫉俗。因此,他的作品极力塑造了一批立体感强、复杂多面的悲剧人物,实践了以文学形式叙述主人公的创伤经历。从毛姆的长篇小说《人生的枷锁》《面纱》《月亮和六便士》《刀锋》,到短篇小说《麦金托什》《红毛》《水潭》《雨》《大班》《领事》《爱德华·巴纳尔德的堕落》,创伤主题贯穿其整个创作。然而,国内外学界从创伤视角解读毛姆系列小说的成果还十分有限,其中学术期刊7篇、硕博士论文2篇,且把研究文本仅仅锁定在毛姆的两部代表作——《人生的枷锁》《月亮与六便士》。高丽等《创伤从未忘记——童年创伤理论视域下毛姆的口吃症探源》[16]深入剖析毛姆本人的创伤体验与口吃症的关系,却对不同作品中人物的创伤未有系统性的梳理。从创伤叙事理论出发,分析毛姆系列小说中的人物创伤成因、创伤表征和治愈方法,不仅能够加深我们对创伤叙事理论的理解,而且为解读毛姆小说提供新的全景视阈。

二、人物创伤的成因

毛姆笔下的人物形象丰富多彩,人物创伤的成因也多种多样。全面解析其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可见,其中的创伤因素主要为家庭关系、种族主义、战争暴力,家庭关系出现频次最高。

(一)家庭关系

在家庭关系中,父母对子女过分关注或轻视,都会对其造成心理层面的创伤。《面纱》中的凯蒂出生在英国利物浦的一个普通律师家庭。父亲资质平庸,无法跻身皇家律师行列,母亲贾斯丁夫人毕生的心愿就是让两个女儿通过婚姻提升身份地位。凯蒂到了社交年龄后,母亲千方百计地让她参加各种高规格的舞会,穿梭在各种青年才俊中间。母亲的势利和心机深深地影响着凯蒂的交友观,她徘徊于众多追求者中,希冀通过婚姻实现自身的价值。她的婚事一直被母亲掌控,错过了一个又一个优秀的求婚对象,以致到了25岁,她仍然没有嫁出去,成了朋友圈中的“剩女”。母亲不再像以往一样,热心地为其张罗,反而苛责她浪费了家中的储蓄。高傲且虚荣心极强的凯蒂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母亲彻底放弃,也被即将大婚的妹妹多丽丝奚落。乔恩·艾伦(Jon Allen)认为,创伤的基线是压倒性的情感和彻底的无助感[17],而这种强烈的无助感正是凯蒂精于算计的母亲和喜欢攀比的妹妹强压给她的。她无比焦虑和恐慌,情急之下想起之前在舞会上认识的医生沃尔特,嫁给他无疑成为此时一条体面的退路。虽然凯蒂并不爱这位腼腆、木讷的医生,但自己已过择偶的花季年龄,更何况嫁给沃尔特可以远赴香港,免受母亲和妹妹的嘲弄,她匆忙答应了对方的求婚。显然,母亲和妹妹要对凯蒂的仓促结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她们联手将凯蒂赶出家门,推向隐患重重的婚姻之路。

婚姻关系也是家庭关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和谐婚姻的前提就是相互爱慕、相互了解。尽管婚后沃尔特对妻子体贴备至,但由于婚前了解甚少,性情迥异,两人在婚后感情并没有太多的升华。在一次晚宴上,凯蒂遇到了相貌英俊、幽默风趣、魅力四射的香港助理布政司唐生。在和唐生认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迅速发展成为情人,并且经常去当地的古玩店,甚至在凯蒂的家中幽会。纸包不住火,沃尔特上班中途回家,在卧室门外听到了异常声响。创伤性事件或创伤性经历具有一定的“事后性”,即创伤性事件或创伤性经历与精神创伤的形成常常具有一定的时间间隔。[18]沃尔特并没有当场与妻子摊牌,他只是缓缓地转动一下门把手,又默默地松开。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和侮辱,但又无法面对偷情现场。沃尔特选择了暂时压抑这一创伤事件,回到研究所继续工作。遗憾的是,毛姆给与作品中的奸夫淫妇最大的理解和体谅,他不仅把凯蒂出轨的原因归咎于沃尔特的性格缺陷,而且在小说结尾处再次安排凯蒂和唐生在唐生家中欲火重燃,这也是毛姆扭曲婚恋观的直观体现。他在一次访问中明确表示,受法律保护和制约的婚姻关系是对双方隐私的侵犯和个性的侵入。[19]

原生家庭的和谐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子女的人生观和婚恋观[20],父母的言行举止也会投射在子女身上。良好的家庭关系,应该是父母以身作则,关心子女,关注子女的成长发育,尤其是孩子的心理健康;在他们日后的择偶过程中,不应该过多干涉,尤其不能用金钱或地位作为婚恋交往的准绳,要给与适度的建议,尊重子女的选择。很显然,毛姆的原生家庭不是如此。毛姆在临终前说:“但愿能够再见到我那亲爱的母亲。”[21]他从小缺乏母爱,母亲的去世无疑给他带来了一生难以治愈的创伤;他又在叔叔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毛姆原生家庭的不幸,母爱的缺失,自然会影响他的婚恋观,也对他日后的婚姻家庭生活产生重大的影响。

(二)种族主义

毛姆东方题材作品的取景地大多是在殖民地国家,这些国家的治理者往往是来自宗主国的白人长官。如《麦金托什》中的殖民地长官瓦克本是岛上一名普通的种植园主,在岛屿先后被德国人、英国人占领后,他成为当地的行政长官,并用暴力手段压制土著。为了提高政绩,他强制土著修路,更是把他们当成廉价劳动力。上级发放1000英镑作为修路基金,吝啬的瓦克只同意给所有参与施工的土著20镑作为报酬。土著首领的儿子麦努马为了争取合理的薪酬,屡次找到瓦克和他的助手麦金托什谈判。白人长官们不予理会,土著也不甘示弱,以无声抗议的方式拒绝施工。卑鄙的瓦克利用当地约定俗成的待客之道——波利尼西亚人必须对外来客人殷勤招待,唆使外村人到村中居住,目的就是把村子里的食物洗劫一空,逼迫土著不得不为他修路,甚至还要土著支付外村人的工钱。这种粗暴的治理方式,换来了同样猛烈的暴力反抗,瓦克遭到了村民的偷袭,身中四弹,亡命椰子林中。

《水潭》中的英国青年劳森爱上了带有一半土著血统的混血儿埃塞尔,婚后辞去当地的工作,携妻子孩子回到欧洲。但是,妻子在白人的世界里找不到归属感,终日郁郁寡欢,觉得背叛了自己的种族,最终趁劳森不在家逃回南太平洋岛屿的父母家中。劳森别无选择,只好跟随她重新回到热带丛林中。而要在岛上找到先前那个待遇优渥的工作实在很困难,他发觉自己不得不接受给有色人种老板打工这一“屈辱”事实。因不满工作上的屈辱地位及妻子家人原始的生活习惯,他酒后神智错乱,居然拿起马鞭向妻子抽去。妻子遭受家暴后,对劳森心生恨意,老丈人布雷瓦尔德也不再讨好他。劳森完全丧失了白人应有的优越感和威望,终日酗酒,最后在身上绑上大石块,沉溺于水潭深处。

在白人看来,土著长相特征、肤色、生活方式都是像动物一样,他们理应被驯服。这也就是瓦克百般压榨、羞辱、奴役土著居民,并不按照人的待遇给其合理报酬的原因所在。对土著来说,白人所谓的文明行为让他们反感,白人的准则和规范遭到他们的排斥,他们更愿意保持原有的生活习性和生存状态,并不想被强制征服或被同化。这种强烈的种族主义观念正是造成小说中多方创伤之根源。作为殖民代表的瓦克和劳森,以及作为被殖民代表的麦努马和埃塞尔,他们既是创伤主体,又是受创者。这些作品中的种族冲突再现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亚洲殖民地国家的真实图景,毛姆也意识到了这种殖民统治的穷途末路:“有一天,这些民族必然获得自由。”[22]而且,这种反映宗主国天生的种族优越感也被毛姆所鄙夷:“我发现英国人阶级意识太强且自命不凡。”[23]

(三)战争暴力

战争暴力隶属社会灾难的范畴,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最严重,影响最持久。受害者即使没有在战争中受伤或死亡,也会受到间接伤害,如目睹血腥屠杀等严重破坏性场景。《刀锋》的主人公拉里出身非常好,他的父亲是耶鲁大学的副教授,母亲是教会成员。虽然拉里父母早亡,但是父亲的同学、好心的纳尔逊医生把他抚养长大。年轻的拉里阳光自信,坚强勇敢,他参加了美国空军,投身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国家效力。战争结束后,他带着战争的伤痕和胜利的荣耀从法国归来,与身材高挑、清纯美丽的儿时玩伴伊莎贝拉订了婚。休整了一年多,拉里仍然拒绝进入大学深造或去芝加哥商界任职,终日无所事事、到处游荡,身边所有人都觉得他没有野心,无欲无求。这是与美国社会的金钱主义、功利主义格格不入的,最后连他的未婚妻也不能理解他,果断和他分手。

其实,是战争和死亡使拉里产生了蜕变。战争给拉里身体留下的伤很快就恢复了,对其心理的重创却是难以抹平的。在参军之前,拉里虽然知道战争中会有成百上千人被屠杀,但是没有真正见到过。直到在战场上,亲眼看到“一群死掉的法国士兵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破了产的木偶剧团胡乱丢在垃圾角落里的许多木偶”[24],他的内心被死亡的丑恶深深地刺痛。在一次执行任务过程中,为了掩护他逃脱敌军的夹击,爱尔兰人帕特西不幸中弹身亡。拉里第一次感到死神就在身边,它把自己最喜爱的战友推向毁灭。小说将拉里个人的创伤延伸为整个民族的创伤,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对“一战”历史进行控诉。

在残酷、血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千万左右的人丧生,两千万左右的人受伤。而这场战争的起因并不是拉里及那些牺牲战友们所认为的“惩恶扬善”,而是新、老资本主义帝国之间为瓜分世界版图、追逐更大物质财富而发起的一场非正义战争。战争“绞肉机”让宝贵的生命变得一文不值,让曾经的逐梦青年成为一堆堆“战争垃圾”。战争的幸存者拉里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们的尸体被胡乱丢弃,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虽然包括美国在内的协约国赢了这场战争,但美国人民的身心和美国的国内经济伤痕累累。反观战争的残暴与荒谬,面对国际社会的风云变幻和利益冲突,我们更应该以史为鉴,要有“全球命运共同体”意识;国与国之间的权利分配不应该用百年前那种极端的、低级的战争手段来解决,爱好和平的世界人民更期待用和平友好的方式维护共同利益。

三、创伤形成后的表征

创伤通常会对人们的精神状态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轻则灰心绝望,重则自寻短见。毛姆小说中不乏这样的创伤叙事,其中轻蔑冷漠、精神崩溃是受创者出现的典型表征。

(一)轻蔑冷漠

《面纱》中的沃尔特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明明知道妻子凯蒂自私浅薄、爱慕虚荣,仍然疼爱、迁就妻子。只是他平日过于拘谨和自控,只有在做爱时才能稍微放松,和妻子说一些柔情蜜意的话。凯蒂也清楚,丈夫并不是冷漠之人,只是不善辞令而已。自从撞见妻子的幽会后,沃尔特并没有马上揭穿妻子的不忠行为,生性克制、内敛的他,选择了自己默默承受婚姻创伤。但他从此对凯蒂冷若冰霜,拒绝和凯蒂一切眼神的对视和肢体的碰触,偶尔的几句言语交流也异常呆板,透着寒冷的气息,昔日的温情化为云烟。在之后的争吵中,他的言语间满是对妻子的鄙夷和讥讽,他认为凯蒂无知愚蠢,只不过充当了唐生的若干情人之一。

《红毛》中海岛姑娘莎莉与一名叫红毛的水手相爱,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好景不长,捕鲸船船长要求红毛重操旧业,遭到红毛拒绝后,船长将其灌醉后劫走。美丽善良的莎莉悲痛欲绝,她不吃不喝,哭了三天三夜,她整日在沙滩上期盼奇迹出现,爱人能够逃脱归来。后来,尽管莎莉嫁给了来岛上疗养的尼尔森,她心中还是爱着昔日恋人。尼尔森自己长相丑陋、身体虚弱,所以特别看重别人的美好相貌,尤其听到邻居们描述红毛身强体壮、朝气蓬勃,他妒火中烧。多年来总是得不到妻子的真心,他变得麻木绝望,不再对妻子抱有任何幻想,只是出于多年的习惯勉强生活在一起。后来得知来访的那位肥胖丑陋的船长居然就是自己多年的情敌,再看看眼前的莎莉,已经变得衰老不堪,体型也发福走样,他后悔多年来对情敌无谓的嫉妒和在婚姻中卑微的情感付出,心中仅存的只有对妻子的轻蔑、冷漠。

无论是内敛克制的沃尔特,还是热情似火的尼尔森,妻子不忠的思想或行为,都让他们无法容忍。他们在遭遇家庭情感危机时,首先不是冷静积极地解决问题,而是用精神摧残惩罚对方。当爱情的火焰被妻子的绝情扑灭之后,他们心如死灰,用疏远、冷淡、轻视等手段从精神上侵犯和伤害对方。“爱情的悲剧就是冷漠”[25],这种情感冷暴力不仅影响到对方正常的生活,也给自己带来无尽的折磨。

(二)精神崩溃

《雨》中的戴维森是西萨摩亚帕果教区的传教士,和妻子一起管控着岛上的一切宗教和社交活动,代表着岛上的白人统治力量。他们认为土著“袒胸露乳”“跳舞”“不进教堂”等都是罪恶的,因此用铁腕扼杀了被他们认为伤风败俗的一切人文活动。土著默默忍受着这种强制教化的殖民手段,否则就要被赶出岛去。而妓女汤普森的出现,无形中向这种高压统治行为宣战。汤普森是来自夏威夷红灯区的职业妓女,无依无靠,毫无教养。为了生计,她不得不接客营业;为了招徕顾客,她必须打扮妖艳。岛上的生意萧条,她就在旅馆内办起了派对,和她的顾客们谈笑风生。她的这一行为立刻遭到戴维森的强烈抵制,他开始假惺惺地用教义规劝汤普森,希望她能改邪归正,但她无法改变、也不愿改变自己的谋生手段。由于每次招徕生意都被戴维森搅黄,她也毫不客气地回以谩骂。戴维森被这个不服管教的下层公民激怒了,他借助总督势力,坚决要把汤普森逐出小岛。汤普森惊恐万分,求助于岛上总督和麦克菲尔医生无果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传教士的面前,哀求戴维森不要逼迫她去旧金山。汤普森坦白交代自己是个逃犯,如果回去就要坐牢,家人也在旧金山,她不想父母兄妹看到她锒铛入狱。冷漠的戴维森丝毫不为所动,坚决不肯给这个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可怜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汤普森彻底绝望,要不是被麦克菲尔医生拉住,她早就撞地自尽了。

每个人的心理素质不同,面对创伤的承受能力和情绪管控能力不同,遭遇创伤后的个体表征千差万别。汤普森在接到驱逐命令后,惊惧惶恐、情绪崩溃,面对创伤事件,她不能做到自我调适,无法得到足够的精神慰藉,也就不能从旧日阴霾中走出来,因此陷入二次创伤不能自拔。《雨》的结尾,绝望之中的汤普森出于求生的本能和多年对男人的了解,用“肉体”赎罪的诡计勾引戴维森,使他沉沦于肉欲不能自拔,彻底摧毁了戴维森高高在上的传教士形象,同时扼杀了自己迈向新生活的可能,结果是两败俱伤。

四、创伤的疗愈

创伤叙事的最终目的是寻求创伤治疗的理性方案。“创伤叙事具有创伤治疗的本质属性,这也是创伤叙事的目的所在。”[26]在毛姆的小说中,遭受创伤的人群主要采用报复和逃离两种治疗方式。

(一)报复

在《麦金托什》中,麦金托什是殖民长官瓦克的助手,他比瓦克有才华、有能力,受到土著的拥护,却遭受瓦克的种种压制。瓦克总是坐享其成,把麦金托什拟好的报告当作自己的成果发给上司。瓦克狂妄自大,傲慢无礼,经常羞辱麦金托什,把其视为自己驯养的狗。麦金托什表面极度克制,可是内心已经把长官恨到了骨子里,他恨不得拿着手枪击毙这个颐指气使的家伙。后来由于修路风波,瓦克和土著首领儿子麦努马之间的矛盾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麦金托什找到“借刀杀人”的机会。当绝望的麦努马来恳求他施以援手时,他故意把自己那把略微生锈的左轮手枪放在很明显的位置,然后借口离开。明知道手枪被盗,瓦克有被谋害的危险,麦金托什并没有阻止瓦克独自出入丛林,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他外出时注意安全。瓦克迟迟未归,他的左轮手枪却意外重现,膛内的四发子弹已经不在,他的谋杀目的终于达到。麦金托什认为以后再也不会被那位面目可憎、贪婪邋遢的长官所挟制,又感到惊恐不安。瓦克垂死之际,还安排麦金托什接替他的职位,并叮嘱家人宽恕谋害他的凶手。麦金托什的心理防线彻底被良知击溃,他悔恨交加,饮弹自尽。

《面纱》中的沃尔特深陷情感创伤的旋涡,回避任何能够和妻子重归于好的可能。他冷漠绝情地抛给妻子两个选择:要么离婚,要么冒死去重疫区生活。凯蒂满心期待和唐生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没想到正如丈夫预料的那样,她只是唐生的众多玩物之一。无奈之下,凯蒂只有跟随丈夫远赴瘟疫中心湄潭府。在遭受妻子的背叛后,沃尔特已经变得冷漠麻木,他理智的头脑也被仇恨所占据,策划了一个毁灭式的报复计划。他每天在外超负荷进行病毒的研究工作,让妻子独自一人面对可怕的瘟疫和周遭恐怖的尸体。晚上回到住所后对妻子冷言冷语,甚至在外人面前也毫不掩饰对妻子的厌恶之情。连住在隔壁的海关专员都看出这种不正常的夫妻关系:“你们两个会不会是要一起来这里自杀的?”[27]最终,妻子安然无恙,回到了伦敦,但沃尔特却因在实验中感染了霍乱而亡命他乡。显然,报复并不是合理的疗愈手段,它反而让原本善良的人变得面目狰狞,心理扭曲,最终丧失良知,害人害己。

(二)逃离

《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位证券交易所的股票经纪人,收入很高,生活稳定。他有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优雅高挑的妻子经常在家中举行各种社交派对,热衷于结交文化名流。思特里克兰德夫妇的一双善良可爱的子女,以后也会像他们父母这样的中产阶级一样,过上体面、富裕的生活。表面上看来,这对夫妻关系十分融洽,是众人眼里的人生赢家。可是,细心的小说叙述者“我”发现,思特里克兰德并不喜欢这样庸俗乏味的生活,往往在众人的高谈阔论中神色黯淡,目光呆滞。他内向、木讷,但是为了迎合妻子的虚荣心,不得不把自己伪装成一副举止得体的模样。其实,表面冷静的思特里克兰德心中燃烧着熊熊的艺术火焰。他从小就对绘画有着浓厚的兴趣,想学画却遭到了父亲的阻拦。长大后为了遵从父亲的意愿,满足妻子的物质追求,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理想,从事股票工作。小说不仅叙述了主人公的创伤体验,而且讴歌了其“穿越创伤”的勇敢行为。思特里克兰德瞒着妻子,偷偷跑到夜校学习画画。一年后,年近不惑的他感到不能再在伦敦耽误下去,认为只有在浪漫的艺术之都巴黎才能激发创作灵感。为了彻底摆脱妻子的道德捆绑,他离开伦敦,逃到巴黎,最后定居远离世俗纷扰的塔希提岛,从事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创作。

法国知名精神病学家皮埃尔·让内(Pierre Janet)认为,创伤事件的“骇人性”超出了受创者原有的认知能力和理解范围,他们无法再以旧有的世俗标准行事。[28]《刀锋》中的拉里带着战争的创伤,四处寻求生命的意义。百废待兴的美国,每个人都积极投身到国家战后重建,他却只身来到巴黎,在巴黎大学做旁听生。拉里躲在象牙塔里,这在旁人看来是逃避责任、浪费时光的荒唐行径。之后,他离开巴黎,开始在欧洲流浪。在法国小镇做矿工,在德国的农场主家做短工,甚至和修道院里做杂役的僧侣一起劳作、祷告。他不断探索着一种能够让心灵和大脑满足的生活准则,可遗憾的是,连修道院的神父们也不能解答他内心的困扰。一次偶然的机会,拉里登上去东方的游船,离开欧洲大陆开始远航。在印度,拉里根据秘方学会了瑜伽养生,也发现了印度佛教哲学,最终能够坦然面对生死。

不难发现,毛姆笔下的人物逃离的目的地都在东方。毛姆出生在维多利亚时代,但他厌烦那个守旧时代的条条框框,不时抨击强大的传统势力。[29]他一直追求生活自由、宗教自由、写作自由、情感自由,向往挣脱命运的枷锁。他一生向往国外的生活,并旅居海德堡、西班牙、中国、南太平洋岛屿等国家和地区。虽然在国外呆的时间都不长,他对伦敦以外的这些地方无限热爱,但他心中最爱的还是东方这片乐土。他总是让笔下的“叛逆者”逃亡东方。毛姆宣称:“我爱东方。在东方我只感觉到舒适和快乐。”[30]东方的美深深地吸引着毛姆,他认为人们可以在东方找到真正的自我。由此可见,“逃离”不失为一种化解矛盾、治愈创伤的理性选择。与其局限于眼前的小天地,不如将视野转向世界的大舞台。不得不说,毛姆具有广阔的国际视野,他能站在一定的高度去俯瞰人生,认识到东西方精神文化交流的必要性。当然,毛姆主张的“逃离”有一定的局限性。为了摆脱社会舆论的指责和婚姻家庭义务的羁绊,毛姆离开了妻子和女儿,四处找情人,花天酒地,和同性恋人杰拉尔德周游世界,甚至在晚年还要剥夺女儿对其遗产的继承权。毛姆的同性恋倾向很难转变,但不能借此挑战道德和伦理的底线。我们提倡像《刀锋》中的拉里那样,以疗愈为目的、短时间离开家人,最终勇敢回归的自我救赎,而不是像《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那样,逃避家庭责任,冲破道德底线,一味追求自我疗愈却以牺牲他人为代价。

五、结 语

创伤无处不在,它给人们造成或多或少的伤害,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生命航程。作为一个受过医学教育的人,毛姆理性客观地看待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创伤,并以小说为媒介,将自己对创伤的理解贯彻到文学创作中,增强了小说的现实意义。解读小说中的创伤成因和创伤表征,能够有效地规避家庭矛盾和社会冲突,增强家庭内部的幸福感和凝聚力,以及促进国际社会的安定和平。一旦发现家庭矛盾,就要及时积极干预,避免出现疏远、蔑视等家庭冷暴力,给家庭成员造成精神创伤。另外,我们要坚决抵制针对华裔、亚裔的种族歧视,并强烈谴责种族主义分子的狂妄行径。反观作品中“一战”的暴力和血腥,爱好和平的人们也一定会奋力捍卫今日的美好家园。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即使遭受了创伤,也不应消极悲观地回避问题或者失去理智进而伺机报复,而是要积极寻求家人、朋友、社会的支持和援助。读毛姆的作品,读者会从中发现自身和周围人的影子,体验到心灵的共鸣,受伤的内心也会获得温暖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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