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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之花,异域之果

2021-12-04唐力

江南诗 2021年6期
关键词:斯奈德寒山诗歌

唐力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公元422年,年届不惑的谢灵运外放永嘉,途经始宁(今浙江上虞)故宅,不禁满腹幽怨,感慨良多,写下了这千古名句,其中尤以“白云抱幽石”,用语自然平和,神韵天成,仿若心照境会,妙手偶得。

二三百年过后,在浙江的天台山上,在一个简陋破败的茅屋里,一个头戴桦皮,脚踏木屐,衣衫褴褛、容貌丑陋,狂放不羁的人大声吟哦:

“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

由于他的吟哦,使得这句诗更为广泛流传。

这個放浪形骸,放荡不羁的诗人、隐者,就叫寒山。

时间如飞,转眼过去千年。1953年,美国有一次日本画展,其中有幅画里,出现一个衣衫破烂、长发如棘,蓬乱直指天空的僧人,手握着一个卷轴,站在一个高岩上。这幅画名叫《寒山读经图》,画中的人就是寒山,他的形象,给予了一个年轻的美国诗人深深的震撼。这个青年就是后来著名的“垮掉派”诗人加里·斯奈德。

千年前的寒山,越过重洋,在异国他乡,和他相遇了。这次相遇,对于寒山,对于斯奈德,都有特别而重大的意义。

寒山,对于中国诗歌史来说,始终是一个谜。他的生卒年月,湮灭不详;他的姓氏名字,无从知晓,因隐居在浙东天台山翠屏山(又称寒岩、寒山)而自称为寒山或寒山子。

对于寒山生活的时代,历来颇有争议,或认为他是初唐人(公元627—649),或认为其是中唐人(公元766—799),难有定论。

寒山喜欢写诗,但他的书写很随意,一旦心有所感,兴之所至,得一篇一句,就题写在树皮、岩石、墙壁上,这使得他的诗颇多散佚,按其自述:“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来六百首。”待唐末道士徐灵府收集成卷之时,就只有三百余首了,“分为三卷,行于人间”。

寒山诗歌内容驳杂,表达平白浅显,直截了当,“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今观所作,皆信手拈弄,全作禅门偈语,不可复以诗格绳之。而机趣横溢,多足以资劝戒”。(《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九)与传统诗歌中的典雅含蓄,温柔敦厚,大异其趣。因此寒山的诗歌,在正统文学中不受重视,大多流行在民间和禅林之中,直到明代其诗收入《唐音统签》(后于康熙年间合季振宜《汇集全唐诗》编纂成《全唐诗》)中,方在正统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由于其诗歌大多平白如话,故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将寒山、王梵志、王绩并称为唐代的三位白话大诗人。

从20世纪50年代起,寒山诗歌远涉重洋,传入美国,其中加里·斯奈德翻译及身体力行像寒山一样的生活方式,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年出生,是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散文家、翻译家、禅宗信徒、环保主义者,2003年当选为美国诗人学院院士,先后出版有16卷诗文集,《龟岛》获得了1975年度普利策诗歌奖。他曾在20世纪50年代参与“旧金山文艺复兴”并与艾伦·金斯堡发起“垮掉的一代”诗歌运动。

1953年,23岁的他进入加利福尼亚大学大学攻读东方语言文学,成为了著名学者陈世骧的学生,选修了有关寒山的课程。在陈世骧的指导下,斯奈德翻译了寒山的诗歌24首,1958年首次发表在《常春藤评论》第2卷第6期上,1965年,斯奈德将其并入诗集《砌石与寒山诗集》出版。

为什么选择寒山?除了《寒山读经图》给了斯奈德不可磨灭的印象外,还因为他发现了寒山的现实性:“他和他的搭档拾得,成为后世禅画的最爱——卷册、扫帚、乱发和大笑。他们成为神仙,如今在美国的贫民区、果园、流浪者丛林和伐木者的营地,你有时会遇到他们。”斯奈德敏锐地发现了现实生活的人与寒山形象的关联,他们的生活状态与寒山的生活状态的相似性。

斯奈德的翻译的寒山诗歌和他的生活方式,引起了他的好友,小说家杰克·凯鲁亚克的兴趣,1958年杰克·凯鲁亚克出版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者》,书中以斯奈德为原型,生动地刻画一个流浪者的禅修生活方式,并通过他介绍了寒山的诗歌、寒山的精神和寒山修行,引起了读者的追捧,使寒山成为追求独立、反叛、自由的“垮掉的一代”的偶像和精神象征,风靡一时。

在凯鲁亚克的笔下,斯奈德与寒山,一古一今,两个灵魂跨越时空相遇了,他成为了寒山,寒山成为了他,二人合而为一。

“这一个不可捉摸的人,在高山上,在云雾间,能摆脱一切世俗的文明的纠缠,自在、自足而冷漠,而他表面上却装疯做傻,状如乞丐。”(钟玲《寒山在东方和西方文学界的地位》)

他选择了寒山,同样的,寒山也选择了他。

寒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在中国并不受多少重视的诗人,经过翻译,他的诗歌之花,却在异域结出丰硕的诗歌之果。

斯奈德的翻译是一种创造性的翻译,他是在直译的基础上加上陌生化的处理方法,一定程度上含有对原作的改写,使这一译本成为美国诗歌经典之一。

考察寒山诗歌与斯奈德的翻译与写作,考察他从寒山的诗歌中获得了什么,考察他是怎样承接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也许是颇有意味的,或许会给我们一些启迪。

面向自然之思

寒山诗歌内容庞杂,涵盖儒、释、道,“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能警励流俗”。钱学烈《寒山子与寒山诗》就将其诗歌分为:自叙诗、隐逸诗、风俗诗、道家诗和佛家诗五类。项楚在《寒山诗校注·前言》中,将其分为世俗诗与宗教诗两大类,其世俗诗中又包括抒情咏怀诗、讽世劝俗诗、山林隐逸诗等等。但斯奈德并没有照单全收,只是选择了其中的24首诗歌,而这24首诗歌,大多是关于寒岩的环境、禅意的诗歌。对于这样的选择,和他的生活是经历分不开的。

加里·斯奈德出生于旧金山,童年随父母移居到美国西北部,在他父母的农场,在高峻的山岭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选择翻译寒山的这一部分诗歌,他说:“我在山中呆过很长时间,因此对寒山这一地理环境了如指掌。相反,要我对中国诗中的妻妾、宫宇或者是战场同样熟悉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翻译有一部分几乎是对我在西埃拉·内华达山所历所感的一种身体感应。”他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感知寒山的生活经验,以自己的世界去感知寒山的世界,去获得心意的相通。

斯奈德在他翻译的寒山诗集中说:“寒山之名,取自他住的地方。他是中国古代衣衫敝旧的隐士系列中的一个山野疯子。当他说到寒山,他指他自己,也指他的居处,他的心境。” 这几句话表明了斯奈德对寒山的理解,寒山是人、境、心的合一。

“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寒山如是说;“我力图将历史与那大片荒芜的土地容纳到心里,这样,我的诗或许更可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对抗我们时代的失衡、紊乱及愚昧无知。”斯奈德如是说。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寒山如是说;“人们不应该从书本上获得认识,而是应该真正到自然中獲得认知。”斯奈德如是说。

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自然的认识,有着天然的亲近。

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

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

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寒山

In a tangle of cliffs, I chose a place -

Bird paths,but no trails for me.

What's beyond the yard?

White clouds clinging to vague rocks.

Now I've lived here - how many years -

Again and again, spring and winter pass.

Go tell families with silverware and cars

"What's the use of all that noise andmoney?"

——Gary  Snyder

在纷乱的悬崖之中,我选择了此地——

鸟的道路,但没有我的踪迹。

院子那里是什么?

白云依附着微茫的岩石。

现在我居住这里——多少年了——

一次又一次,春天和冬天过去了。

去告诉那些拥有银器和汽车的家庭

“那些喧嚣和金钱,又有什么用呢?”

——加里·斯奈德

“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寒山从世俗生活中退出,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寒岩之中,荒野之中,道路上只有鸟儿的足迹。他回到了自然之中,与白云、幽石生活在一起,戒除了一切名利,而回归人的自身,恢复到原初的本性。“虚名定无益”,物质财富都是没有用处的,只是空有其表,徒具其名。

斯奈德的译诗中,他并没有亦步亦趋,他赋予了这首诗现代生活的气息。“去告诉那些拥有银器和汽车的家庭/‘那些喧嚣和金钱,又有什么用呢?”,他做一个改动:“钟鼎家”原指的是钟鸣鼎食之家,指的是那些吃饭时要敲钟奏乐,用大鼎盛着各种精美食品的贵族家庭(击钟列鼎而食),斯奈德却将其改变为“拥有银器和汽车”的家庭,这无疑切近了现代人的生活。银器和小汽车是现代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是成功的象征,是人们醉心追求的物质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些喧嚣和金钱,又有什么用呢?”斯奈德以此表达他的否定,一种生活方式的否定。在这几句诗的前面,“抱”,译为了“cling”,除了有“紧抱,紧握,坚持,缠住”之意外,还有“依恋,依附”之意,表明了当代美国人的不自主性。“幽”,斯奈德译为:vague,这里有“模糊,含混,迷茫”之意,恰好是“垮掉一代人”的写照,对未来、对现实都是迷茫的、茫然的。“虚名”译为“noise and money”,也表现了工业社会的机器轰鸣,带来的喧嚣、噪音和金钱至上,人们的心灵再也难归平静。

在译诗中,斯奈德让这首一千多年前农耕时代的诗歌,富有现代性和现代气息,让人们在阅读中获得了心灵的共鸣。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寒山

寒山的这一首诗歌最富特色的是叠词的运用,声色兼有,韵律和谐,喋喋盘旋,一气贯之,营造出凄清幽冷寂寥情境。我们来看斯奈德的译文:

Rough and dark -the Cold Mountain trail,

Sharp cobbles - the icy creek bank.

Yammering,chirping - always birds

Bleak,alone, not even a lone hiker.

Whip, whip- the wind slaps my face

Whirled and tumbled - snow piles on my back.

Morning after morning I don't see the sun

Year after year,not a sign of spring.

——Gary  Snyder

从句式上来,斯奈德亦步亦趋,完全没有更改,寒山诗歌的每一句开头用来形容的叠词,在翻译后依然放在句子的前头。

然而对于叠词的翻译,斯奈德却花了一番工夫。“杳杳”,有昏暗之意,也有幽远之意,斯奈德用了两个词Rough(崎岖的、粗糙的)和dark(黑暗的)来对应;形容孤寂的石头的“落落”,译为了Sharp cobbles(尖锐的鹅卵石);形容鸟儿鸣叫的“啾啾”,他用了Yammering(哭泣的,抱怨的),chirping(唧唧的)来对应;形容空无一人的“寂寂”,他用了Bleak(凄清的)alone(孤独的,寂寞的)来对应;形容风声的“淅淅”,他用了whip, whip(鞭打,鞭打),通过whip的重复使用来对应,表明一种严厉的情景;形容雪纷乱、盛大的“纷纷”,他用了Whirled(急速的,旋转的),tumbled(翻滚的)来对应。“朝朝”翻译成Morning after morning(一个又一个的早晨),“岁岁”则翻译成Year after year(年复一年)。

对于这些叠词的翻译,斯奈德虽然并没有完全体现出寒山诗歌中叠音和韵律的效果,但他对每一个词的重新处理中,却加入自己北美生活的独特体验和理解,而具有创造性。他的选词和音韵,丰富而变化多端,更加尖锐、粗砺、严峻,令人耳目一新,给人一种强烈的刺入感。其中倒装句式的模拟,令西方的读者感到惊奇,将其转译为中文,仍然会给我们一种新奇的感受。

崎岖而昏暗——寒山的小路,

尖利的卵石——冰冷的小溪河岸。

哀鸣,啁啾——永远是鸟儿

荒凉,寂寞,甚至没有孤独的徒步者。

鞭打,鞭打——风掴打着我的脸

旋转着、翻滚着——雪堆在我背上。

晨复一晨,我看不见太阳

年复一年,没有春天的迹象。

美国译者赤松(Red Pine)翻译的《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是最早的寒山诗歌的全译本,下面是他对《杳杳寒山道》这一首诗的译文:

The trail to Cold Mountain is faint

the banks of Cold Stream are a jungle

birds constantly chatter away

I hear no sound of people

gusts of wind lash my face

flurries of snow bury my body

day after day no sun

year after year no spring

——Red Pine

“杳杳”译为了faint(暗淡的),“落落”译为了jungle(丛林,蛮荒的地方),并且都放在了句尾。“啾啾”译为了chatter(鸣啭),也放在句子的后面。“寂寂更无人”更译为了 I hear no sound of people(我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没有体现出“寂寂”这个词的意味…… 赤松的翻译,运用口语,平实朴素,但选词平淡简单,不像斯奈德那样对叠词精心处理,基本上是对寒山每一句诗的白话意思的直接翻译,没有体现出原作的特殊的节奏和韵律,诗意不足,原作的清幽冷寂的意境也未得到很好的体现。

总体来讲,在寒山的诗中,白云、幽石、重岩、溪流,与人是不隔离的,是亲近的。自然直接呈现在灵魂面前,两者相互注视,相互融合。人在直视自然中拥抱自己,见到自己的本性。简洁、明净的自然祛除了世俗的煙火,社会的喧嚣、世事的烦恼而呈现出安宁与纯净,抚慰了不安的、空虚的心灵,自然与灵魂就得以相互依存。

无疑,寒山的诗歌给予了斯奈德以启迪。2009年12月,他接受《南方周末》访谈时说:“首先就是翻译这项工作本身,我从翻译中学习这种语言的魅力,比如怎样阅读那种(诗歌)形式的中文。体会和欣赏寒山诗歌词汇中表现的那种孤独、偏远的意境。”正是这种翻译和学习,体现在他的创作中:

蓝色的夜

有霜雾,天空中

明月朗照。

松树的树冠

变成霜一般蓝,淡淡地

没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声。

兔的足迹,鹿的足迹

我们知道什么。

——《松树的树冠》(赵毅衡译)

无须说出,自然自己呈现。蓝夜、霜雾、明月、树冠、星光、兔迹,何其相似,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用语、节奏和语气,回荡着寒山的气息。结尾的“我们知道什么”也和寒山的“形问影何从?”“忘却来时路”“虚名定无益”,有异曲同工之妙。全诗呈现出清洁、静寂的场景,而人几乎消失了,完全融合在环境之中。诗歌语言的处理,简洁、朴素,鲜活。他说:“无疑,我对中国诗歌的阅读,及其按部就班的单音节词排列,其干净利落——嗒嗒的骡啼声——一切都喂养了我的这种风格。”

斯奈德在大自然中沉思,他既是劳动者也是思考者,当他获得2008年度的露丝·里利诗歌奖,美国《诗刊》主编克里斯蒂安·魏曼说:“斯奈德本质上是当代一位虔诚的诗人,尽管他并没有将自己献身于某个上帝或某种生存方式。他的诗既是人与神圣自然关系的一种圣约,又是对我们一旦忘记这种关系必然遭受惩罚的一种预言。”(黄志澄,《加里·斯奈德:诗是人与自然的一种圣约》,《中国青年报》2013年2月25日)

寻求精神之悟

寒山从世俗生活中撤离,拥抱自己,他的这种遗世独立的精神与山水是契合,他在这些山水之中去寻求精神上的满足和开悟,去直见禅心。在重岩叠嶂之中,在溪流野花之中,他脱略形体,“桦皮为冠,布裘破弊,木屐履地,是故至人遁迹,同类化物”。自我与环境、自我与自然,自我与他我,和谐共生、浑然同一,他在精神上获得自由和超越。

寒山是环境,寒山也是人,这一词语本身,形象本身,就是物我合一,凝神忘形,它是东方生命认知的一种境界。

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

——寒山

Spring water in the green creek is clear

Moonlight on Cold Mountain is white

Silent knowledge - the spirit is enlightened of itself

Contemplate the void: this world exceeds stillness.

——Gary  Snyder

绿溪里的泉水清澈

寒山上的月光皎洁

沉默的知识——精神是自我开悟的。

思考空虚:这个世界超越了寂静。

——加里·斯纳德

在这一首诗的翻译中,前两句是与原意相符的,后面两句误译,或者说是创造性的误译。后两句的翻译有些“望文生义”,望文生义,是不了解某一词句的确切涵义或来源缘由,而从字面上去牵强附会,做出不确切的解释。而斯奈德有些翻译,直接根据字面去加以翻译,不知是他有意为之,还是因为理解不够透彻无心而成,却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例如这一首诗中,“默知”,指的是“凭据人人都具有的先天的空寂之知,而冥思返照,洞悉真如佛性”。(项楚《寒山诗注》)而斯奈德直接译为“沉默的知识”。“观空” 指的是:观察诸法皆空。《天台仁王经疏》云:“言观空者,谓无相妙慧照无相境,内外并寂、缘观共空。”斯奈德译为:“思考空虚。”“境逾寂”原指心境(成为心意对象之世界)更加寂静。但他却译为了:“世界超越了寂静。”“神自明”,也直译为“精神是自我开悟的”。应该说,这也是切合禅宗的要义的。我们可以看到,斯奈德的这一种“误译”,使诗歌呈现新的境象,新的意蕴,不但使诗歌充满了东方的禅意,又具有了西方哲学的高度,使诗歌具有了更加深厚的意蕴和现代的意义。

这样的“望文生义”例子并非孤例。

寒山的诗句:“自振孤蓬影,长凝拱木声”,原来的意思是孤独的蓬草在风中独自飘零,棺木的声音悠长而凝重。这是一个对仗句,呈现的是荒城的荒凉景象。斯奈德译文却是“I waggle my shadow, all alone;/Not even the crack of a shrinking coffin is heard.”他将“自”理解成“我”,句子的意思变成了“我摇晃我的影子,独自一人;/甚至连棺木收缩的破裂声都听不到”,意思完全改变。又如寒山的诗句:“昨来访亲友,太半入黄泉”,斯奈德译为:“Yesterday I called on friends and family:/More than half had gone to the Yellow Springs.”在寒山的诗中,“黄泉”原是指人死后所往之地, 也就是阴曹地府。“入黄泉”就是指人的逝世,斯奈德没有译成death等类似的词,而是照着字面将其译为“gone to the Yellow Springs”(进入黄色的泉)。

斯奈德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创造性地误读寒山,获得陌生化的效果。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翻译、去解释、去重新塑造寒山诗歌,而这种理解、解释和塑造,必然带有某种歪曲和篡改。正像哈罗德·布鲁姆在《误读图示》所说的那样:“诗人解释他的前辈,任何强劲有力度的后来解释者阅读每一位诗人,都必定通过他的阅读进行篡改歪曲。雖然这种篡改歪曲可能完全是任性反常的,或者甚至是居心叵测的,但它并非必然,也常常未必然。然而,它必定是一种篡改歪曲,因为每一次强有力的阅读都坚持认为阅读所发现的意义是唯一的,准确的。”因此,斯奈德对他的“篡改”振振有词,他说:“我感受到寒山的世界。”

对于这种部分的篡改和歪曲,也许是后来诗人的一种策略。要复活一个前辈诗人,也许这是必要的,必须要对其进行再书写:“为了生存,诗人必须要错误理解其父,方式即是这种决定性的失误动作,即是对其父之著作进行再书写。”

斯奈德曾介绍过他的翻译方法:“第一,彻底了解原诗的文字;第二,专心致志地把诗中的景象映射到脑海里,就像拍电影一样;第三,用自己的语言写下在心中所看到的。最后,把译诗与原诗加以对照以确定使之吻合。”

很显然,这样的翻译,既有对原诗的深刻理解和感知,又有自己内心独特的感悟,他在内心将原诗的景象重新还原,必然注入自己的生命体验。最后,还有自己个性化的表达,使诗歌呈现的独立的、崭新的景象。这样的翻译诗,它又既属于原诗的,又是属于自己的,它既呈现原来的意义世界,又呈现崭新的意义世界。

斯奈德是通过直觉去感知寒山的。这种直觉是神秘的,不可言说的,他直趋内心,直接把握了寒山内在的生命和心灵,从更高的层面,更内在层面去感知他、理解他。从这方面来讲:斯奈德与寒山心灵是相通的,在精神上他们是一脉相存的。所以他说:“吸引我的主要是那种精神上的自信以及佛教精神的实践,这是寒山的诗歌给我印象最深的。”

寒山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在荒山之中,寒岩之上,在山水之中直见本心,直悟禅理。在美国垮掉一派看来,寒山是一种自我的放逐,这恰好切合他们离弃社会现实,回归大自然,寻求心灵的自由和解脱的内在精神。他们也像寒山一样,将自己放逐在大路之上,荒野之中,在逃遁、逃离中反抗美国工业社会对人性的压抑与异化,寻找灵魂的自主和自我的本性,因而他们与寒山跨越时间和空间,形成了精神上的共鸣。

斯奈德对于寒山的学习,也是身体力行的,他或隐居在内华达山中,过着简朴的生活;或外出游历,做船工、伐木工;或遁入寺庙,参禅打坐,他以此修炼心性,寻求精神的悟道。

放下这些词语

像岩石,在你的心智之前。

——斯奈德《砌石》 (柳向阳译)

赋予心智这种特征:

一座由火和时间建造的宜人花园。

——斯奈德《石园》 (柳向阳译)

对照阅读寒山的诗和斯奈德的译诗,也许我们会收获到一些东西:即我们如何承继古代的财富?或者说我们用什么钥匙才能打开那古老的财富,让它们成为我们自己的财富?我们如何才能使用它,让让它流通在当下,让我们成为它真正的拥有者?

对于寒山诗歌这一笔财富而言,无疑,斯奈德成为真正的继承者和拥有者。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

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

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

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

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寒山

每一个古老的书写者,都在寻找它的“明眼人”。

我们的写作,实际上也是在寻找现在的、后来的“明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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