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蜉蝣一梦
2021-12-04慕白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中国是有诗教的国度。
文字是有生命的,故孔子曰:文能行远。
中国古代的诗人大多数是写山水诗的高手,行迹所至,记游唱酬,留下来诸多脍炙人口的优秀佳作,而现代诗人已经基本上失去了这种能力。很多所谓的人除了自恋内心的一点点小情绪之外,既看不到小蝌蚪,也看不到青蛙。
我相信天地之间的人与万物都有因果,举凡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有渊源的。“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山水即自然。
山水是古老的,又是常新的。写山水诗,写作者需要出现在现场,经过考察取得第一眼直观的感受,这种鲜活的感受是任何阅读都无法取代的。山水,也是文化的承载。某一山水在地域文化中的存在和变迁,只有地域的历史的,才是独特而准确的,但凡一个诗者,就不会只留意地理空间的山水,必定会探究其在时间中、文化中更久远的存在。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不可偏废。
有诗论家说,诗创作不外乎两种方式:一种从里到外,从观念出发,而化为形象;一种从外到里,从经验感受,而得出主题。
我不是批评家,我不懂理论,我想说说自己。
我是文成人。文成在江南,温州的西南部。
古往今来,在我们文成这样的弹丸之地,也是出过几个名人的。最贤者刘基刘伯温,千古人豪,学为帝师,才称王佐。
我的家乡文成,全域5A,青山绿水,峡谷峰峦宛如画境,溪瀑众多,百丈漈飞瀑垂直落差207米,吉尼斯纪录亚洲第一。境内洞宫山脉逶迤巍峨,四季飞红点翠;飞云江蜿蜒浩荡,常年淌玉溢彩。早在一千多年前,北宋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就赞其为“天下七十二福地,桃源世外无多让焉”。文成是“生态的王国、风景的迷宫、万物的乐园、旅游的胜地”和“天下第一氧吧”,是一片人间难觅的宜居地。文成既有清幽灵秀,又有雄强魂魄。犹如我做人浑朴,保存农民本质,也有一颗婉约的青绿心。
千古文人侠客梦。多年来,我是一个匆匆忙忙的赶路者,有时我的衣角还暗藏着浙江的波涛,而我的脸上已有北国的风沙;我的左手还残留着新疆的白雪,而我的右手又触摸到巫山的烟云。我差不多走遍了中国,我总在路上,总在行走,我的生命就在流动中存在。
然而,我不停地行走,却始终在原点,仿佛我的行走是在原地踏步。因為不管我怎样的远离,我的心灵,我的诗歌,都停留在我的文成,我的包山底,我的飞云江。我四处游荡,我的每一个脚步,落下来的,踩中的都是我的文成。文成就是我全部的故乡,是一个理想的、田园的、诗意的栖息地。
我永远是一个文成的土著。
在我的游历中,在我的四处奔走中,我的心灵反而更加贴近我的故乡,贴近我的生命的本源之地,我在远离中靠近,在远行中回归。海德格尔说:“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能够在本源之地诗意地栖居,我想作为写作者我是有福的。我可以在故乡居住,“故乡本身邻近而居。它是接近源头和本源的原位”。(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
飞云江是温州的一条重要的河流,也是我安身立命的一条江,飞云江从精神的底子上看,其实是一种无声的文学。“人生开始匍匐在地面上,并逐渐失去了站立起来的精神脊梁”。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关注着她,审视着她每天从我的家门口流过。
在我的包山底和飞云江还有更大的天空和大地,我每天在这块土地上行走,时时接受天道人心的规约和审问。当我把自己放逐在生活的飞云江畔,在这方天地间思考、追问,用我微弱的诗歌发出自己的心声。多年来,我以飞云江和包山底为背景,用诗歌呈现飞云江流域独特的风土人情,用诗歌反映我个人心目中的这方山水。
“求田问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到处圈山圈地,开发旅游卖门票。
今天的江南烟雨依旧,山水如故。但已经不是李白的江南,也不是苏东坡、白居易、张岱他们的江南。
城市化之下,我们的老家都被拆了,假若我还有一点点的乡愁,也已经面目全非。
城市化和工业化如同我们的铁道运输不断提速、提速、提速,商品大潮又汹涌澎湃、无孔不入,这使得我们往往对身边发生的事还未做出判断,便已深陷危机之中。三聚氰氨、皮革蛋白、地沟油、毒大米、毒酱油、伪劣药品、伪劣补品无穷无尽,早就不是新闻了。我们走的路,先是铺沙子,接着铺沥青,然后是水泥,而且越铺越宽广,越铺越看不见青草、蓝天、大地、河流。每天出行,不是人包着铁,就是铁包着人……
我的故乡在哪里?
故乡,只是我的一个梦!
对于诗者而言,那就是远方。
海子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从大里说,诗歌有宇宙论、本体论的宏大意义,从小的说,诗歌不过就是一些个人化的零碎记录。好的诗歌和其他艺术一样都是个人的创造,个人情感、人生感悟、家国命运,无论大事琐事,只要与个人的情感和美感世界发生关系,诗的境界就豁然开朗。
在当下,高速时代,我们享受着物质的声色犬马,面对残山剩水,我们焦虑,痛苦,缺乏自信,不懂得如何说话。
不应该把诗歌看得太大,诗歌本身是有限的。诗人是“失落的思想的残余物”。工业革命后,众神纷纷走下祭坛。
我的朋友胡弦曾经为我的诗集《行者》写过一个评论,他提到中国古代的山水诗十分发达,是中国文学和中国精神、意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名家辈出,名篇迭出。到了当代,山水诗却处在了一种很尴尬的境地。由于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快速发展,大量挤占了山水自然诗的发展空间,使当代诗歌里有叙事诗、口语诗等,却已经没有山水诗这个分类。再加上旅游业的过度发达,景区取代了山水,把山水自然给割裂了,不知不觉给写作者一种游客心态,进而给当代诗歌写作带来很大的危害。胡弦说:“从慕白的写作看,他看似随意行走,写的是一种‘遇见,实际在心理上,却更像一种追寻:一种从写作对象到自己诗歌追求的追寻。或者他对当下的山水诗境地有所思,也同时想有所矫正。”
博纳富瓦在《论诗的行动和场所》里说:“诗与希望,我本想把二者结合起来,我几乎想把它们视为同一。但这却是一条歧途,因为诗有两类,一类是虚幻的、骗人的和致命的,就像希望也分两种一样。”
人生有些事情永远是无奈的,精神的自由或许可以让我们保持一种平衡。写诗这一种自觉的行为,可以把良心、道义、责任与审美结合起来,在真切的物质生活的表层下对精神世界做些探求、体悟生命,还原生活的真实面目。
《周易·盅》上有语:“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周易·履》上有语:“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安性守道,我只想做一个归山的隐者,稟性自然,冶于真性!
以自然山水的美感,填补自己生命的每一个休闲的空间,平息种种功名利禄追盼而产生的痛苦焦虑,把生命消融在高洁优美的自然山水之中,获以精神灵魂安顿的家园。人生之旅中,写下的每一首诗,都是融涵着对人生深刻的反思,以深沉的哲理和浓郁的情思融汇于自然山水审美之中,表达了人生无常无奈和苍凉宇宙意识!
寻访山水,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我一直幻想着与先秦或者魏晋,或者隋唐的那些诗人一样,浪迹天涯。一个人把自己嵌入山水间,成为一个自然之子,该是多么的幸福。让自然状态的山水,直接变成了胸中丘壑。
一个男人要走多远,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
正是因为读懂了山水,山水才会赐予你别样的生活,你也才能于此中找到一个更准确的自我。诗歌,也才是真正地发为山水之声。把诗歌当做精神家园来经营的,在诗歌的窝里栖居。诗歌创作,是一个思考和呈现思考的过程,是个人经验的建立,是诗人的本分。正所谓“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
而“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在未来的日子里,仿佛是一种宿命,“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诗歌入人心者佳,人间正道是沧桑。心在空中搬砖,想筑一座天空之城,收留自己疲惫不堪的灵魂。诗不仅要格调,关键还是看风趣。我纠结于生活,写过虚伪的证词,我的内心不止一只魔鬼。
面对山水,我今天羞于称自己为诗人。
现在不仅“包山底的小溪不见了”,“公猪都住上了别墅”。每天的新闻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
人生是空的,诗歌也是空的,很多人喜欢拼命往中心挤,可是到了中心一看,里面也是空的。
山穷水尽处,正是柳暗花明时。写作,最重要的是另立格局,别开生面。以中国古代山水诗而言,可谓前人之述备矣,但求新,总是用“今天”告别“昨天”,而且力求构成“明天”,它的价值之一,在于通过写作,使其存在的时代更特殊,品位更健全,道德视点更清晰,使当代山水诗在更自由的范畴内区别于前人和同辈,避免同义反复。山水,因其永恒性,仍是一门崭新的课程。
写作如同祭祀,山水雅集,诗歌是一个人内心真实的谎言。
我们终将落入“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