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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文士之选”,又为“唐之诗祖”
——《陈子昂全集校注》前言

2021-12-04

关键词:陈子昂

李 凯

(西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陈子昂享年不永,但成就很大;职位不高,但心忧天下;文章不多,但影响当时和后世甚巨。关于陈子昂,历史上曾经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即完全肯定其文其人、肯定其文而否定其人。其实,类似的遭遇在伟大诗人屈原身上也曾出现过,如汉代对屈原的评价。当然评价和阐释都内在地具有历史性,无论是文本的生成还是评价阐释者都是历史的产物。王夫之说:“陈子昂以诗名于唐,非但文士之选也,使得明君以尽其才,驾马周而颉颃姚崇,以为大臣可矣。”(1)王夫之:《读通鉴论》,舒士彦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737页。此乃对其政治才能的高度肯定。元代方回说“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2)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页。,这是对其文学成就的高度评价。我认为此二人对陈子昂的评价极为合适和准确,故用为题目。2020年,陈子昂被评为四川省第二批历史文化名人,说明陈子昂不仅在历史上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本文为作者校注《陈子昂全集》的前言,对陈子昂其人其文进行了较为全面的介绍和评价,重点对其思想的复杂性、人格个性的形成、各体文章的写作及成就、文学革新思想进行了分析,强调了陈子昂的双重身份——政治家和文学家,强调从文体角度认识陈子昂的创作,强调陈子昂与巴蜀文化的密切联系。(3)文中引用陈子昂诗文为作者校注,标点、文字与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彭庆生《陈子昂集校注》有所不同,故文中所引陈子昂诗文均不出页码。

一、陈子昂家世和经历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市)人,生于659年,卒于700年,(4)关于陈子昂生卒年,学界有不同意见,这里采纳彭庆生意见。享年四十二岁。

陈子昂家世,据其《梓州射洪县武东山故居士陈君碑》《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文》《堂弟孜墓志铭并序》等文,先祖为陈国人,第十代祖陈祗在蜀汉政权任职,子孙后遂留在四川。虽然到陈子昂之时已经第十代,但其家仍属于移民后代。自秦而后,巴蜀之地曾经多次移民。由移民而形成了巴蜀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质,即包容性。此点在陈子昂家族及其个人身上都有明显的体现。从第六代祖陈太平、陈太乐开始,陈家成为地方豪族,势力很大。陈子昂家族世习儒学、好道教、尚豪气的家风对陈子昂的成长和个性养成具有重要影响,而这些也正是巴蜀文化的重要表征和内容构成。

陈子昂经历不复杂,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出生到24岁进士及第之前(659—682),属于居家和求学时期。此期值得注意的陈子昂事迹:一是十七八岁之前的游荡不学;二是折节苦学;三是注意关注与考察社会和民生。

关于陈子昂的少年游荡和折节苦学,卢藏用《陈氏别传》说:“始以豪家子,驰侠使气,至年十七八未知书。”(5)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新唐书·陈子昂传》也说:“子昂十八未知书,以富家子,尚气决,弋博自如。它日入乡校,感悔,即痛修饬。”(6)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67页。可见青少年时期的陈子昂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当然,不读书不等于没有学习。关于陈子昂少年游荡不学,王运熙先生曾说:“年青时代的陈子昂,对于国家的政治、经济情况已经给予很大的注意。从他以后所写的《上蜀川安危事》《上蜀中军事》《上益国事》等奏章中,可以看出子昂在青年时期对于自己的故乡蜀地的各方面的情况是非常熟悉的。”(7)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84页。可见陈子昂没有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在学习社会、了解社会。一旦当其醒悟之后,他便开始发愤苦读。卢藏用说:“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该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8)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此“数年”即包括陈子昂从十七八岁到二十四岁中进士之前的五六年时间。如此短暂的时间,陈子昂就能精通经史百家、擅长写作,一者说明陈子昂天资聪颖,二者说明其学习得法。

调露元年(679),陈子昂入长安,在太学学习。卢藏用《陈氏别传》说:“年二十一,始东入咸京,游太学。历抵群公,都邑靡然属目矣。由是为远近所称,籍甚。”(9)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此说明陈子昂在京城广交朋友、延揽声誉,很快就取得了巨大名声。第二年,陈子昂到东都洛阳参加第一次科考,落第后经长安返乡。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遭受到打击。

第二阶段,为官时期(682—698)。包括从二十四岁考中进士到四十岁辞官归隐(为母守丧和身陷囹圄除外),仕宦时间大约十年。

开耀二年(永淳元年、682年),陈子昂第二次参加进士考试成功,并未立即进入仕途,而是返家休息、学习、交游达两年。武则天光宅元年(684),陈子昂上《谏灵驾入京书》,得武后赏识,拜麟台正字(秘书省正字)。垂拱二年(686)春天,陈子昂跟随左补阙乔知之北征同罗、仆固始,沿途经过居延海、张掖、同城等地,同年秋北征结束后回京担任原职。此为陈子昂第一次到边地,较为深入地了解到唐朝边地的情况,也感受到了北地山河的壮美和不同的民风民情。载初元年(689),迁右卫胄曹参军。天授二年(691),以继母丧解官归家。长寿二年(693)守丧期满,返东都洛阳,授右拾遗。延载元年(694),因受牵连被逮入狱,翌年被无罪释放,官复右拾遗。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叛乱,陈子昂以幕侍参谋随建安王武攸宜东征契丹。陈子昂积极为武攸宜出谋划策,未被采纳。因言辞激烈,被武攸宜降为军曹掌书记。万岁通天二年(697)七月,唐军凯旋,陈子昂随军回朝,守右拾遗如故。这是陈子昂第二次到边地。这次随军出征,不仅使陈子昂清醒认识到壮志难酬的现实,也促使他下定决心归隐。虽此次从军没有给陈子昂带来仕途升迁,但对其诗歌创作具有重大影响,著名的《登幽州台歌》《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以及《感遇》中的部分诗篇都写于此时。

陈子昂人生的第三阶段(698—700),即最后阶段,为归家隐居到含冤去世阶段,大约三年时间。

陈子昂为国效忠的愿望既已彻底破灭,早年求仙学道的理想和衰弱的身体等各种因素促使他最终选择辞职返乡。圣历元年(698)秋天,陈子昂以父老归侍为由,辞官返乡。武后优宠,诏带官取给而归。陈子昂“遂于射洪西山构茅宇数十间,种树采药以为养”(10)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6页。,隐居山林,再次过上求仙学道生活。圣历二年(699),陈子昂居家侍父时间开始准备写作《后史记》,纪纲初立而其父陈元敬去世。久视元年(700),县令段简罗织诬陷,陈子昂因服丧悲伤过度和陷狱的忧愤难平,冤死狱中,享年四十二岁(11)参考彭庆生《陈子昂年谱》,见《陈子昂诗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陈子昂集校注》(黄山书社2015年版)。。

二、陈子昂的思想和人格个性

陈子昂最重要的社会身份,一是诗人,二是政治家。由于陈子昂出生和成长于巴蜀之地,因此,其思想既有着中华文化大传统的共性,又有着独特的巴蜀地域文化特性。巴蜀文化具有鲜明的杂学特色和包容性,自然,在此生活和成长起来的陈子昂不能不受到这种影响。陈子昂思想极其复杂,他的思想中既有作其骨干的中国传统文化主流的儒家思想,又有释、道、阴阳,乃至纵横家等各种思想成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29页。虽是孟子所提出的士人人生价值,但其实包含了中国三大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前者主要为儒家所倡导,后者则主要为道家(包括道教)、佛教所倡导。所谓“兼善天下”即后世所云“兼济天下”,是孟子所说的“泽加于民”(1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29页。,就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治国安民,经世济民。具体而言是要士人关心社会、干预现实,敢于揭露社会弊病,提出解决社会危机和矛盾的治理方略。在此方面,陈子昂可以说相当突出,如早年游荡不学对社会的深入观察和了解、未入仕之前向武则天的大胆上书、仕宦期间的一再上疏劝谏等。终其一生,进取精神是陈子昂主导的一面。但即使纯粹的儒者,也还有“独善其身”的一面,何况陈子昂本身是具有鲜明杂学色彩的思想家。无论是求仙学道、服食养生,还是任侠使气、功成而退,乃至好阴阳纵横,喜王霸方略等,都贯穿在陈子昂一生之中。陈子昂少年时期“以豪家子,驰侠使气”(14)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尚气决,弋博自如”(15)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67页。,进士及第之后没有积极寻求入职而是返家求仙访道、结交僧人,为继母守丧和解忧复职后“爱黄老言,尤耽味《易》象,往往精诣。在职默然不乐,私有挂冠之意”(16)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晚年辞官归家后隐居山林,都说明“独善其身”的退隐思想也贯穿着陈子昂一生。独善其身,隐居求道而怡然自乐,这也是巴蜀文人的传统,从汉代司马相如、扬雄开始到唐代陈子昂、李白、宋代苏轼,再到明代杨慎等等,这一人生行为模式可以说屡屡浮现于巴蜀古代作家身上,显示出巴蜀文人的独特个性。

陈子昂思想包括哲学思想、政治思想、文学思想等各个方面,这里主要对其哲学思想尤其是政治思想进行分析。至于文学思想,后面专门介绍。

就哲学思想而言,陈子昂相信宇宙大化运转,多言及天道自然,如“群物从大化”(《感遇》二十五 )、“天道信无言”(《宴胡楚真禁所》)等。陈子昂所谓“道”主要是吸收儒道二家关于“道”的思想,其中最主要的是天人合一。他在《谏政理书》中说:

元气者,天地之始、万物之祖、王政之大端也。天地之道莫大乎阴阳,万物之灵莫大乎黔首,王政之贵莫大乎安人。故人安则阴阳和,阴阳和则天地平,天地平则元气正矣。是以古先帝王,见人之通于天也,天之应乎人也。天人相感,阴阳相和,灾害之所以不生,嘉祥之所以迭作。遂则观象于天,察法于地,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人。

陈子昂这段文字涉及以下思想:一是元气论,即承认宇宙万物都是由元气所构成的。具体而言,元气由阴阳组合并发生转换;二是天人关系。天人既相分又相互感应,人除了法天效天之外,还应顺应天意。顺应天意,则天人和谐;违反天意,则天降灾祸。因此,一方面陈子昂认为天是客观独立的存在,另一方面又认为人天之间存在密切关系。从汉代董仲舒开始,天人感应思想已不完全是哲学的问题而是政治学的问题,陈子昂也同样如此。

承应天人合一的思想,在历史观上,陈子昂承认事物的变化是自然而然的。陈子昂赞同父亲的看法,认为圣人代兴是历史发展规律。他记叙父亲的教诲说:

吾幽观大运,贤圣生有萌芽,时发乃茂,不可以智力图也。气同,万里而合;不同,造膝而悖。古之合者百无一焉。呜呼,昔尧与舜合,舜与禹合,天下得之四百余年。汤与伊尹合,天下归之五百年。文王与太公合,天下顺之四百年。幽、厉版荡,天纪乱也。贤圣不相逢,老聃、仲尼沦溺溷世,不能自昌,故有国者享年不永。弥四百年余,战国如糜,至于赤龙。赤龙之兴四百年,天纪复乱,夷胡奔突,贤圣沦亡,至于今四百年矣。天意其将复周乎?于戏,吾老矣!汝其志之。

这虽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1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32页。、君臣遇合的老话,虽有为武则天代唐建周辩护和预言的成分,但其实是承认圣人代兴乃至改朝换代是自然的事情。因此,他不仅不为武周政权的建立感到难过,还积极建言献策,甚至还写了《上大周受命颂》,歌颂武则天顺应天意建立武周政权。后世封建正统的维护者辱骂贬斥陈子昂这一做法,如清代王士祯说:“集中又有《请追上太原王帝号表》(18)此处篇名有误,为《荆州大崇福观记》或《为永昌父老劝追尊忠孝王表》或《为百官谢追尊魏国大王表》。,太原王者,士彟也。此与扬雄《剧秦美新》无异,殆又过之,其下笔时不知世有节义廉耻事矣。子昂真无忌惮之小人哉!诗虽美,吾不欲观之矣。子昂后死贪令段简之手,殆高祖、太宗之灵假手殛之耳。”(19)王士祯:《香祖笔记》,赵伯陶选评,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124页。王士祯咬牙切齿咒骂陈子昂该死,好像陈子昂拥戴武周政权是犯下了滔天罪行。其实,如果从陈子昂的哲学观和历史观来看,陈子昂赞成武周代兴并歌功颂德是必然而且自然的,因为这正是陈子昂一贯认识。同样“非常之世”“非常之功”“非常之人”等关于“非常”的话语,自汉朝司马相如以来,常常成为巴蜀文人的习惯用语,司马相如的非常之举——“凤求凰”——成为男女爱情的榜样,震撼了整个中国封建王朝二千年,扬雄为王莽新政的歌功颂德和陈子昂为武周政权的鼓与呼,更是对封建时代坚守君王一姓观念的叛离。巴蜀文人这种非常之举,也是巴蜀文化的特征之一。

陈子昂的政治思想极其丰富。其政治思想的核心是安民的问题。毫无疑问,陈子昂是封建统治阶级中的一员,尽管其代表的是中下层地主的利益。从先秦时代开始,历代聪明而务实的统治者都信奉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20)孔颖达等:《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56页。,接受儒家思想很深的陈子昂自然是知晓儒家这一基本教义的。

具体而言,从安人出发,陈子昂首先强调要让百姓安居乐业,抨击贪官豪强对百姓的侵夺。他在《上军国利害事》中说:“臣闻天下有危机,祸福因之而生。机静则有福,机动则有祸,天下百姓是也。夫百姓安则乐其生,不安则轻其死,轻其死则无所不至也。故曰:人不可使穷,穷之则奸宄生;人不可数动,动之则灾变起。奸宄不息,灾变日兴,叛逆乘衅,天下乱矣。”事实上封建时代的百姓要想安居乐业非常不容易。武则天时期是唐代历史上经济发展较好的时代,但据陈子昂所见所闻:“今诸州逃走户,有三万余在蓬、渠、果、合、遂等州山林之中,不属州县。土豪大族,阿隐兼容,征敛驱役,皆入国用。其中游手惰业亡命之徒,结为光火大贼,依凭林险,巢穴其中。”(《上蜀川安危事》)这仅是当时四川的情况,全国其他地方也是如此:“顷遭荒馑,人被荐饥。自河而西,无非赤地;循陇以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谏灵驾入京书》)之所以造成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实缘官人贪暴,不奉国法;典吏游容,因此侵渔。剥夺既深,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即逃亡。”(《上蜀川安危事》)陈子昂不仅指出当时社会存在的这种严重情形,还明确指出产生这一问题的原因。

其次,反对滥施刑罚。刑罚的公正是政治清明与否的重要标志。封建统治阶级往往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权而滥施刑罚,这在特殊的武周时期更是如此。武则天取代唐代李氏政权而建立大周,引起了李唐宗室和部分忠于李唐王朝官员的反抗,如光宅元年(684)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抗武则天,不到五十天即被镇压。自此而后,武则天大开告密之风,酷吏随之不断产生,以致人人惊恐,不能自安。陈子昂从安人的思想出发,激烈反对滥施刑。他于垂拱四年(688)上《谏用刑书》,首先指出当时滥施刑罚的情况极为严重:

而执事者不察天心,以为人意,恶其首乱倡祸,法合诛屠,将息奸源,穷其党与,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冀以惩创观于天下。逆党亲属及其交游,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讯、枝叶蟠拏,大或流血,小御魑魅。至有奸人荧惑,乘险相诬,纠告疑似,冀图爵赏,叫于阙下者日有数矣。于时朝廷皇皇,莫能自固;海内倾听,以相惊恐。

顷年以来,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大抵所告,皆以扬州为名。及其穷究,百无一实。陛下仁恕,又屈法容之,傍讦他事,亦为推劾。遂使奸恶之党,快意相讐;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云。或谓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宁所。

因此,陈子昂劝谏武则天应该慎刑、恤刑:“故至于刑,则非王者所贵矣,况欲光宅天下,追功上皇?专任刑杀以为威断,可谓策之失者也”“臣不敢以微命蔽塞聪明,亦非敢欲陛下顿息刑罚,望在恤刑尔”。

永昌元年(689)三月,陈子昂上《答制问事》,第一条即为“请措刑科”,请求武则天措刑:“臣伏惟当今之政,大体已备矣,但刑狱尚急,法网未宽,恐非当今圣政之要者。臣观圣人用刑,贵适时变,有用有舍,不专任之”,“故圣人贵措刑,不贵烦刑”,“今神皇不以此时崇德务仁,使刑措不用,乃任有司明察,专务威刑,臣窃恐非神皇措刑之道”。同年十月,陈子昂又上《谏刑书》:“臣闻自古圣王谓之大圣者,皆云尚德崇礼、贵仁贱刑。刑措不用谓之圣德,不称严刑猛制用狱为理者也”,“夫刑者怒也,不可以承喜气。今又阴雨,臣恐过在狱官。况陛下明堂之理,本以崇德,配天之业,不以务刑。今垂拱法宫,且犹议杀;布政衢室,而未措刑。贱臣顽愚,尚疑未可,况巍巍大圣光宅天下哉”。

安人不仅在于慎用刑罚,还在于国内有和平安定的环境,因此,边防问题成为陈子昂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总的来说,陈子昂要求加强边防、反对外族入侵。陈子昂家靠近西南边陲,又两次随军到西北和东北边地,因此,他不仅熟悉当时的边防情况,也提出了切实可行的一些办法,如垂拱二年(686)《为乔补阙论突厥表》《上西蕃边州安危事》就比较集中谈到突厥和吐蕃的防范问题。但陈子昂坚决反对穷兵黩武,垂拱三年(687)所作《谏雅州讨生羌书》即明确反对无故讨伐羌人和向吐蕃发兵。

安人还涉及用人问题和人才的培养问题。陈子昂对武周政权曾经给予很大的希望,希望武则天成为英明君主。虽然武则天当政时期也比较重视人才的选用,但是取贤不广、用贤不专的问题也很突出。陈子昂在《答制问事》中有三条涉及用人问题,分别是“重任贤科”“明必得贤科”“贤不可疑科”,明确提出要武则天重贤、用贤、信贤。虽然这些意见早在儒家典籍和前人文章中多有,也为开明而有远见的君主所重视,但在猜疑忌讳成风的武则天时期,还是具有强烈的针对性和现实性。人文化成是儒家重要的观点之一,实施教化首在于兴学。为此,陈子昂也很重视太学、明堂在兴学崇教、作育人材方面的重要作用,《谏政理书》对此进行了详细论说。

陈子昂的人格个性,《新唐书》本传说:“子昂资褊躁,然轻财好施,笃朋友。”(21)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77页。《旧唐书》本传也说“子昂褊躁无威仪”(22)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024页。。新旧《唐书》皆谓子昂“褊躁”,那么究竟何为“褊躁”?按,褊为狭窄、狭小之意;躁为急躁。合起来意思是气量狭窄、性格急躁冒进。显然这是批评的意思。无独有偶的是唐代另一位著名诗人杜甫也被史家评为“褊躁”。《旧唐书》杜甫本传云:“(严)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23)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054页。征之史传,多有以“褊躁”评人者。

如果说“褊躁”一词对陈子昂有所贬抑,那么《新唐书》所谓“笃朋友”则是一种肯定。陈子昂好友卢藏用在《陈氏别传》中说:“子昂有天下大名而不以矜人,刚果强毅而未尝忤物,好施轻财而不求报。”所谓“不矜人”是指待人平易;“刚果强毅”则指性格刚强果断;“好施轻财”则所谓豪爽大度、笃于朋友之谊。

如何看待两种不太一致的评价?个人认为,如果将“褊躁”之“躁”理解为事业上的积极进取,那么,陈子昂作为边远地区而“有愿朝廷”(《谏政理书》)的青年人,无论是传说中“百万买琴而碎琴”的惊人之举,还是未入仕即上书朝廷,以至三番五次主动向君王上书等行为,的确也可以被人视为是“躁进”的。这不奇怪,历来多有极端手段引人瞩目而希求上进者,唐朝的“行卷”之风和“终南捷径”并不被时人耻笑和贬斥,道理即在于此。至于“褊躁”之“褊”,即所谓气量狭小,个人认为这种看法不成立。陈子昂本身出身豪家,年轻时喜任侠,好施轻财、广交朋友,岂是气量狭小之人所能为?至于其“刚果强毅”,则不仅见之于日常生活,在批逆鳞、触龙须的上书之中屡见,其在诗文革新运动中的表现更为突出,后面再论。

总之,陈子昂积极进取、刚果强毅、好施轻财、笃于朋友等个性,首先来自其家风的影响,然后是巴蜀文化的浸润,自然还与唐朝这个开放、进取、包容的时代具有密切关系。其个性好的方面是敢于为常人所不能为的非常之举,不好的一方面则是极易被人猜忌、误会甚至打击、孤立。事实上,陈子昂的人生悲剧与此不无关系。

三、陈子昂诗文创作和贡献

作为政治家的陈子昂并不成功,他虽为京官,但级别甚低,没有施展政治才干的平台和机会。表面上陈子昂颇受武则天重视,但“每上疏言政事,词旨切直,因而解罢”(24)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9页。,“虽数召见问政事,论亦详切,故奏闻辄罢”(25)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77页。。作为文学思想家和文学家,陈子昂是成功的。卢藏用赞扬他“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26)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页。,王适称他为“文宗”(27)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李白比之为“凤与麟”(28)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42页。,杜甫认为“哲匠不比肩”“名与日月悬”(29)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48页。,如此等等,可见陈子昂仕途不幸诗名幸,诗卷长流天地间。

(一)陈子昂诗的歌创作和成就

陈子昂首先是杰出诗人。现存诗歌128首(30)卢藏用《陈子昂集》将《国殇文》收入“杂著”,《全唐文》卷二一六也收入,实为诗歌。,主要代表作品是《感遇》(三十八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登幽州台歌》等等。咏怀、边塞、赠别、说理等各种题材均见于诗中。

陈子昂诗歌表达的内容是多方面,首先是对百姓军民的苦难给予深厚同情而体现的人道主义精神。如《感遇》(三)对战死沙场士兵的无限同情,《感遇》(三十七)对边民苦难的深厚同情;《感遇》(二十九)在反对朝廷的穷兵黩武、批评当政者愚蠢的同时对百姓的苦难表示了深切同情。

其次,具有社会批判的强烈现实精神。这包括暴露社会丑恶、讥讽时政、批判统治阶级压抑人才及奢侈荒淫、揭露骨肉相残种种行为等,如《感遇》(十)批判世人贪利信谗的风气,《题祀山烽树赠乔十二侍御》表达对朝廷忽视边防、赏罚不公的不满;《感遇》(十八)感叹对耿介正直之人的难容,《感遇》十二、三十八、《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批评统治者对人才的忽视和压制,《感遇》(十六)讽刺钻营之徒得势,《感遇》(十五)讽刺统治者喜怒无常,《感遇》十九、二十七批判统治者的荒淫享受、奢侈浪费等,《感遇》(四)揭露统治者骨肉相残等。

第三,理想主义精神。一方面,陈子昂对未来充满理想和乐观,另一方面又表达出理想不得实现的苦闷和悲愤。《修竹篇》诗对“修竹”的坚贞之操和岁寒之格进行了歌颂,借物喻人,以诗言志;《感遇》(十六)对燕昭王重用乐毅、鲁仲连蔑弃功名进行肯定和赞扬,希望自己得到最高统治者的赏识,表达出建功立业的理想;《感遇》(三十五)表达了愿意为国捐躯、立功报国的志愿;《答洛阳主人》《送魏大从军》既表达了追求自由的理想,又表达出建功立业的志向;《感遇》(二)表达岁月消失、功业未成的哀伤和愁怨。自然,任何时代要想实现人生理想都不容易,在封建时代就更是如此,因此,陈子昂诗中还表达出理想不得实现的幽愤之情和退隐之心,如《感遇》(七)“众芳委时晦,鶗鴂鸣悲耳。鸿荒古已颓,谁识巢居子”表达了无人理解的孤独;《喜马参军相遇醉歌》“独幽默以三月兮,深林潜居。时岁忽兮,孤愤遐吟,谁知我心”表达了作者的难以排遣的孤愤;《感遇》(三十六)“念与楚狂子,悠悠白云期。时哉悲不会,涕泣久涟洏”表达了求仙不得、壮志难酬的怅惘等。

第四,对祖国河山的热爱和对友情、亲情的赞美。如《入峭峡安居溪伐木溪源幽邃林岭相映有奇致焉》详细描绘了安居溪优美的自然风景,表达出对家乡的热爱;《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中“崔崒半孤断,逶迤屡回直”“逦迤忽而尽,泱漭平不息”等,表达了对祖国北方壮美的河山的惊奇和赞叹;《同宋参军之问梦赵六赠卢陈二子之作》“晚霁望嵩岳,白云半岩足。氛氲含翠微,宛如瀛台曲”,对嵩山壮美景色的喜爱。笃于朋友、重视友情和亲情也时见于陈子昂诗中,如《送东莱王学士》“宝剑千金买,平生未许人。怀君万里别,持赠结交亲”,表达出对挚友王适的深厚之情;《同旻上人伤寿安傅少府》“把臂虽无托,平生固亦亲。援琴一流涕,旧馆几霑巾。杳杳泉中夜,悠悠世上春。幽明长隔此,歌哭为何人”,表达了对朋友去世的悲伤和痛苦;《送客》中“相送河洲晚,苍茫别思盈。白苹已堪把,绿芷复含荣。江南多桂树,归客赠生平”,表达了对朋友的依依惜别和祝福。

第五,宣扬佛道。《感遇》(八)“仲尼推太极,老聃贵窅冥。西方金仙子,崇义乃无明”表达了对儒释道三教的认识;《夏日晖上人房别李参军崇嗣》“四十九变化,一十三死生”表达了对生死是非荣辱等的看法;《南山家园林木交映盛夏五月幽然清凉独坐思远率成十韵》“忘机委人代,闭牖察天心”,“坐观万象化,方见百年侵”等表达静观悟道、逍遥人世的观点;《酬晖上人秋夜独坐山亭有赠》“水月心方寂,云霞思独玄。宁知人世里,疲病苦攀缘”表达了对禅理的理解等。

第六,抒发历史兴衰之感。如《感遇》(十四)对世道的变化无常、《感遇》(十七)对历史的兴衰、《感遇》(二十八)对楚王荒淫失国、《白帝城怀古》对白帝古城的历史际遇、《岘山怀古》对历史人物羊祜的遗爱在民等,都借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历史遗迹等表达了对作者对社会、历史兴衰变化的思考、认识和感叹。当然最为集中的是《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通过对燕昭王、乐毅、郭隗、燕太子丹、田光、邹衍等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咏歌,感叹君臣相得不易、燕赵之士的悲凉慷慨和杀身成仁等。尤其是《登幽州台歌》不仅是对个人际遇的慨叹,更是对历史的感怀和对宇宙人生的思考,表达出人生有限、壮志难酬的悲怆。

此外,陈子昂还有不少写景抒情的诗歌,如《度荆门望楚》“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对长江巫峡两岸的描写,《晚次乐乡县》“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对深山古道荒凉的渲染,《万州晓发放舟乘涨还寄蜀中亲友》“苍茫林岫转,骆驿涨涛飞。远岸孤云出,遥峰曙日微”对江水宏伟气势和岸边景物转换的生动描写,《送殷大入蜀》“片云生极浦,斜日隐离亭。坐看征骑没,唯见远山青”对蜀地山水的生动刻画,《春夜别友人二首》“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清泠花露满,滴沥檐宇虚”对夜景的细致刻画;《春日登金华观》“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对金华观雄伟气势的描写等。这些诗写景细腻、准确,能够抓住景物特征,情景融合,风格清新。

从诗歌体式看,陈子昂诗包括四言诗、五言诗、歌行、骚体诗,其中五言诗为主体;多为五言古体,近体较少;从表达方式来看,记叙、描写、议论、抒情皆有,尤多议论,此既是陈诗优点,也可以说是缺点。

总体上,陈子昂诗歌皆有为而作,诗歌的内容和形式虽然尚未达到完美结合,但不少诗内容充实、情感饱满,瘦硬简洁的文字下隐藏着深沉激烈的情感,的确具有阮籍《咏怀》“遥深”的特色,整体显示出陈子昂倡导的“建安风骨”所呈现的阳刚雄健之美和“风雅兴寄”的政治寄托。当然,陈子昂诗尚未做到婉转流利、声韵和谐,时有瘦硬、枯燥之感,这也是毋庸讳言的。

(二)陈子昂文章的写作和成就

陈子昂同时也是著名散文家。相比诗歌,陈子昂的文章影响没有那么大,但是其成就在当时和后代都得到极高评价。陈子昂在世时,文章已经闻名遐迩。卢藏用赞誉他“尤善属文,雅有子云相如之风骨”(31)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又说《谏灵驾入京书》“时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32)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陈子昂去世后,柳宗元说:“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潼陈拾遗。”(33)柳宗元:《柳宗元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79页。柳宗元认为陈子昂诗文兼长,这是很高的评价。《新唐书·陈子昂传》也说:“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34)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78页。,“子昂所论著,当世以为法”(35)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78页。。这些都充分说明陈子昂文章写作的水平很高、成就很大。

陈子昂所写文章,现存109篇,其文体和数量如下:表(38篇)、碑文和墓志(19篇)、书状(15篇)、序(12篇)、祭文(9篇)、书启(8篇)、铭(2篇)、记(2篇)、颂(1篇)、誓词(1篇)。陈子昂写作的文体不算太多,共涉及十余种,其中表、上书、状等上奏朝廷的公文几乎占到一半篇幅(53篇);碑文、墓志、祭文等主要涉及死者(遗爱碑除外)传状、哀祭的文章接近30篇。

首先是陈子昂向朝廷所上的书表状等,特别是其中的上书,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和成就也都很高。《谏灵驾入京书》《答制问事》《上军国机要事》《上蜀川安危事》《上西蕃边州安危事》《谏灵驾入京书》《谏雅州讨生羌书》《申宗人冤狱书》《为乔补阙论突厥表》等是代表。尽管这些文章句式较为整饬,但整体上属于散文。这里所谓“散文”非现代语义中文学体裁之“散文”,而是相对骈文而言。除了在语言体式上的革新外,这些书表内容丰富、思想深刻,较全面表达了陈子昂关于政治、经济、边防、教育等的意见,不仅深中当时弊病,更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显示出其大胆无畏和积极进取的精神,或许这就是新旧《唐书》所谓“褊躁”的原因。

第二是碑文、墓志,虽然整体上成就不高,但如《射洪县武东山故居士陈君碑》《馆陶郭公姬薛氏墓志铭》《我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文》等也都很有特色。这些文章叙述平实,议论和抒情兼有,语言浅切、简洁、畅达,情感真实饱满。

第三是序,主要是诗序,如《忠州江亭喜重遇吴参军牛司仓序》《薛大夫山亭宴序》《赠别冀侍御崔司议并序》《金门饯东平序》等,主要为骈文,骈四俪六,对仗工整,音韵和谐,婉转流美。除了交代介绍外,这些文章写景细致生动,写景与抒情融为一体。如《忠州江亭喜遇吴参军牛司仓序》“新交与旧识俱欢,林壑共烟霞对赏。江亭迥瞰,罗新树于阶基;山榭遥临,列群峰与户牖。尔其丹藤绿篠,俯映长筵,翠渚洪澜,交流合座,神融兴洽,望真情高。觉清溪之仙洞不遥,见苍海之神山乍出”,描写忠州江亭远处的林壑、烟霞、树林、台阶、群峰、房屋,近处的丹藤绿篠、翠渚洪澜,动静结合,远近结合,将江亭所见之景写得如画一般。《金门饯东平序》“于时青阳二月,黄鸟群飞,残霞将落日交晖,远树与孤烟共色。江山万里,眇然荆楚之涂;城邑三春,去矣伊瀍之地。既而朱轩不驻,绿盖行遥”,写晚霞之下群鸟归巢的绚丽动态,远处隐约可见的树林之上升起的云烟,动静结合,色彩缤纷,对春日晚景的描写可谓细腻生动,尤其“残霞将落日交晖,远树与孤烟共色”与王勃《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颇堪一比,只是陈子昂写春景,王勃写秋景而已。

陈子昂哀祭类文字也不少,共有9篇。既有祭海神、祭军旗等祈祷之文,更多是对亲朋好友的祭奠。《祭韦府君文》对韦府君壮志未酬以及作者未能亲自送丧的遗憾,表达真切;《祭率府孙录事文》对著名书法理论家、书法家孙过庭时运不济、中年早亡表达了深切哀悼,对子女无助表示要尽力救护。

卢藏用评价陈子昂各体写作时说:“谏诤之辞,则为政之先也;昭夷之碣,则议论之当也;国殇之文,则大雅之怨也;徐君之议,则刑礼之中也。至于感激顿挫,微显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者,则《感遇》之篇存焉。”(36)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页。总的说来,陈子昂文章不务浮华,重在实用;论证博赡,说理周密;质文并重,文风朴素。既充分注意作品的思想内容,又很重视表达方式和技巧,无论是叙述议论、状景抒情还是谋篇布局、遣词造句,都能刻意求精,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在韩柳古文运动兴起之前,陈子昂对唐代散文写作和革新都有很大贡献,因此,萧颖士、梁肃、韩愈都对他有较高评价,如梁肃在《左补阙李翰前集序》中说:“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37)姚铉:《唐文粹》,《中华传世文选》,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35页。当然陈子昂的文章也还存在不足,一是反映社会生活的面不够广泛,内容不够丰富;二是文体形式只有十余种,也不如很多文章大家;三是尚未完全摆脱齐梁以来骈体盛行的风气。对此,马端临说:“陈拾遗诗语高妙绝出齐梁,诚如先儒之论;至其他文,则不脱偶俪卑弱之体,未见其有以异于王、杨、沈、宋也。”(38)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330-1331页。这也是事实。一方面,陈子昂毕竟主要在朝为官,虽有两次随军出征边地的经历,却没有更多机会接触广泛的社会和民众的生活,另一方面,陈子昂英年早逝,对其文章写作的进一步提升还是有影响的。正如卢藏用所说:“惜乎湮厄当世,道不偶时,委骨巴山,年志俱夭,故其文未极也。”(39)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页。至于王士祯所谓“其表、序、碑、记等作,沿袭颓波,无可观者”(40)王士祯:《香祖笔记》,赵伯陶选评,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123-124页。,则完全不顾事实,并非公正之论。

四、陈子昂文学思想

陈子昂关于文学的见解,除了已经失传的《江上文人论》外,还在不少诗序中有涉及,如《金门饯东平序》“请各陈志,以序离襟”、《薛大夫山亭宴序》“诗言志也,可得闻乎”、《饯陈少府从军序》“盍各言志,以叙离歌”、《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赋诗以赠”、《冬夜宴临邛李录事宅序》“我之怀矣,实在于斯”、《晖上人房饯齐少府使入京府序》“斯文未丧,题之此山”、《偶遇巴西姜主薄序》“挥手何赠,诗以永言”、《送曲郎将使默啜序》“佥曰赋诗,绝句以赠”等序,皆提及创作动机和言志等问题。《上薛令文章启》中说:“斐然狂简,虽有劳人之歌;怅尔咏怀,曾无阮籍之思?徒恨迹荒淫丽,名陷俳优,长为童子之群,无望壮夫之列”,“文章小能,何足观者”,表达出对文章价值的轻视,自然这是陈子昂年轻时上给官员表达政治愿望的说辞,并不见得是真实思想。上述关于文学的认识虽然正确,但没有多少价值。最能体现陈子昂思想并且一举改变唐代诗坛旧风气、树立唐代新诗风的是《修竹篇序》。文不长,照录如下: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首,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陈子昂大概自己都没有料到,这篇寥寥两百字的文章会在历史上产生如此大影响。“文章道弊,五百年矣!”开篇断喝,气势夺人。陈子昂所谓的“五百年”,是鲁迅所说的“文学的自觉时代”(41)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6页。,是宗白华先生所说“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42)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7页。。初唐对魏晋南北朝文学颇为矛盾和纠结:一方面批判南朝文学为亡国之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43)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730页。另一方面以唐太宗为首又酷好宫体诗。陈子昂对此却一概予以否定,认为“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陈子昂提出“汉魏风骨”,终于给唐人指了一条明路。“风骨”一词起于汉末,魏晋间流行用来品评人物,主要指人的神气风度,如《宋书·武帝纪》称刘裕“风骨奇特”(44)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页。。后来刘勰《文心雕龙》中专列《风骨》予以讨论:“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45)刘勰:《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13页。陈子昂所言汉魏风骨,是以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为准的,取其慷慨悲凉、刚健遒劲、雄浑有力的阳刚之气。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说:“唐初承陈、隋之弊,多尊徐、庾,遂致颓靡不振。张子寿、苏廷硕、张道济相继而兴,各以风雅为师;而卢升之、王子安务欲凌跨三谢,刘希夷、王昌龄、沈云卿、宋少连亦欲蹴跨江、薛,固无不可者。奈何溺于久习,终不能改其旧。甚至以律法相高,益有四声八病之嫌矣。唯陈伯玉痛惩弊端,专师汉、魏,而友景纯、渊明,可谓挺然不群之士,复古之功,于是为大。”(46)蔡景康编:《明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8页。诚如宋濂所说,唐初文学“溺于久习,终不能改其旧”。他们对齐梁不满却又走不出来是因为未能找到新的方向。“彩丽竞繁”“逶迤颓靡”,陈子昂对齐梁文风的诊断与初唐史家的看法是一致的,但不同的是唐初史家仅是批判“亡国之音”,却未能指出什么是“强国之音”。陈子昂以建安风骨为准的,标榜兴寄,提倡风雅,倡导风骨,为唐诗开出新的方向,确实功不可没。

陈子昂《修竹篇序》文艺思想体现在“破”和“立”两方面。就“破”的一面而言,是批判齐梁以来的诗风存在的两个弊端:一是“彩丽竞繁”“兴寄都绝”。“彩丽竞繁”是指齐梁时代诗歌一味追求辞采华美,“兴寄都绝”是说齐梁时代的诗歌缺乏《诗经》那种深沉的政治寄托和强烈的讽喻意义,总之,齐梁诗歌空虚浅泛、辞采华美;二是缺少建安风骨。所谓建安风骨,陈子昂说“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就是内容充实、情感真挚、音韵和谐、风格壮美。就“立”的一面而言,重点就是提倡风雅兴寄和汉魏风骨。风雅兴寄应该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有政治寄托和讽谏功能,这主要就内容和功能来讲;一是从创作手法来讲,应该“主文而谲谏”,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善于使用比兴手法。这些意思启发了后来的白居易。白居易《与元九书》中所谓“六艺”正是指比兴。至于汉魏风骨,则是针对齐梁以来诗歌缺乏刚健之气而言。优美和壮美两种审美风格本无轩轾,但从振发人的志气来说,刚健之美更能给人以鼓舞。文学和时代是紧密联系的,唐帝国的雄风也只有汉魏风骨方能显示出唐人的豪情和壮志。陈子昂的主张可以说是顺应了时代的呼唤,其后所形成的“盛唐气象”也证明陈子昂的呼吁和倡导变成了现实。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47)韩愈:《韩愈全集校注》,屈守元、常思春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355页。韩愈此言并非虚夸。初唐四杰虽渐开唐风,但并没有意识到何为唐风。陈子昂为盛唐之音树立了明确方向和标准。元好问说:“沈宋横驰翰墨场,文章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48)元好问:《元好问诗编年校注》,狄宝心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2页。翁方纲说:“唐初群雅竞奏,然尚沿六代余波;独至陈伯玉,伟兀英奇,风骨峻上。盖其诣力,毕见于《与东方左史》一书。”(49)翁方纲:《石洲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5页。闻一多先生说:“可以说纵横家给了他飞翔之力,道家给了他飞翔之术,儒家给了他顾尘之累,佛家给了他终归人世而又能妙赏自然之趣。”(50)闻一多:《唐诗杂论》,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55页。闻一多先生具有诗人的气质和敏锐的文学见识,此话颇能揭示陈子昂作为文学革新倡导者的原因,但是闻先生没有指出何以这四者可以集于陈子昂一身,原因就是巴蜀文化本身所具有的这种综合性的“杂学”色彩以及巴蜀文化自身所具有的强大包容性。

五、陈子昂文集版本情况

最早的陈子昂诗文全集为子昂生前好友卢藏用所编,卢藏用在《陈氏别传》《陈伯玉文集序》中均有交代。敦煌写本存陈子昂集卷八《上西蕃边州安危事》之末和卷九、卷十全部,属卢藏用所编本系统。今天能见到的陈子昂集最早刻本是明代弘治四年杨澄刻本。杨本在明代曾被多次翻刻,如嘉靖四十四年王廷刻《子昂集》十卷附录一卷、隆庆五年邵廉刻万历二年杨沂补刻《陈伯玉文集》十卷附录一卷、万历三十七年舒其志刻《陈伯玉文集》十卷附录一卷。清编《四库全书》,集部收《陈拾遗集》十卷,注明是内府藏本,所用底本为隆庆五年(1571)邵廉刻本。道光十七年,杨国桢在四川刊刻《陈子昂诗文全集》五卷本,先文后诗。文集三卷,共收文一百九篇;诗集二卷,收诗一百二十八首,末附《杨柳枝》。民国时期张元济编《四部丛刊》,其中《陈伯玉集》系影印弘治本。

陈子昂诗集有:明弘治至正德年间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之《陈子昂集》二卷、嘉靖十九年(1540)朱警辑《唐百家诗》之《陈伯玉集》二卷、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江都黄壕东壁图书府刊张逊业辑《唐十二家诗》之《陈伯玉集》二卷、万历十二年(1583)杨一统刊《唐十二名家诗》之《陈子昂集》一卷、万历三十一年(1603)许自昌辑校《前唐十二家诗》之《陈子昂集》二卷等。清代所修《全唐诗》之卷八十三、八十四为《陈子昂集》,收录陈诗128首,较杨澄本多10首,是将《麈尾赋》换为《庆云章》,加上《登幽州台歌》《魏氏园林人赋一物得秋亭萱草》《晦日宴高氏林亭并序》《晦日重宴高氏林亭》《上元夜效小庾体》《三月三日宴王明府山亭》《采树歌》《山水粉图》《春台引》9首(实为6首,后三首杨澄本收在卷七“杂著”中)。

陈子昂文集有:《全唐文》卷二百九至二百十六为《陈子昂集》,共八卷。《全唐文》本比杨澄本多出4篇,分别是《为义兴公陈请终丧第二表》《为义兴公陈请终丧第三表》《谢赐冬衣表》《座右铭》,此四文见于《文苑英华》。《文苑英华》卷八百二十二收《大崇福观记》、卷七百十五收《红崖子鸾鸟诗序》,《全唐文》却未收,说明《全唐文》非杨澄本系统,应另有所本。

今人整理的陈子昂文集,诗文全集方面,前有徐鹏点校《陈子昂集》(中华书局1960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修订本),该书以《四部丛刊》本为底本,校以《全唐诗》《全唐文》等,文字较为精善,补辑了诗文遗篇,并附录王运熙《陈子昂和他的作品》、罗庸《陈子昂年谱》;后有彭庆生《陈子昂集校注》(黄山书社2015年版),也以杨澄本为底本,参以所见各种版本详校详注,并有多种附录,是目前最全最好的陈子昂全集本。陈子昂诗集的整理本,最早的是彭庆生《陈子昂诗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是一部高质量的诗注本;后有曾军编著的《陈子昂诗全集:汇校汇注汇评》(崇文书局2017年版),将陈子昂诗歌全部编年,将题解、注释、汇评合为一体,体例完备。

此次应巴蜀书社之邀对陈子昂诗文全集进行简明校注,以便为读者提供一个繁简适中的读本。1987年,我跟随四川大学曾枣庄先生学习中国古典文献学,之后并未专事古籍整理和研究,但因对巴蜀文化和巴蜀古代文学略有涉猎,故斗胆接受任务,黾勉从事。校注过程中,多参考借鉴徐鹏先生《陈子昂集》(修订本)、彭庆生先生《陈子昂集校注》,特别感谢两位前辈的辛勤付出。当然,间有我个人的不同理解。不当之处,敬希读者批评指正,以匡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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