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舞剧《挑山》谈现实题材舞剧的一点思考
2021-12-04范新阗
■范新阗
2021 年6 月,舞剧《挑山》作为第十二届山东文化艺术节新创作优秀剧目评比展演入选的唯一一部舞剧作品,备受瞩目。继上一届打造的红色革命题材舞剧《乳娘》获“优秀剧目”奖以来,出品方再选主流“现实题材”,聚焦“挑山工精神”“社区民生”“抗疫”等热门关键词,又值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之际,塑造了以基层社区干部为代表的优秀共产党人形象。可以说,该剧实现了对当下文化政策、时代温度、文艺方向的多重回应,引发了广泛的观演期待。
一、现实题材舞剧目前存在的两个主要问题
近年来,现实题材舞剧一直是业内人士关注的重要话题,相较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题材的舞剧,其在数量与质量上逐渐呈现出的优势一定程度上源于国家政策的导向,而并不能完全说明其创作技法已走向自律性的成熟。为数不多的几部现实题材精品舞剧对于探索创作范式而言总显得经验不足,较多作品都会存在两个问题:一是舞剧的主要表达手段——肢体语汇,因“长于表现、拙于再现”,难以满足现实题材对“真”的追求;二是现实题材舞剧创作因缺乏思想深度和主体表达,致使叙事手法模式化、表面化。
的确,生活化动作是最接近言语表意功能的肢体语汇,现实题材舞剧为服务人物行动和情节发展的逻辑走向,常选择生活化动作弥补“拙于再现”的不足。但过多的生活化动作所致哑剧式风格,既会破坏舞剧的本体属性和审美效果,又不能像舞蹈一样生动地抒发感情,处于折中状态的哑剧语言最终会间离题材与体裁,致使内容、形式“两张皮”。因此,现实题材舞剧应如何避免造成哑剧化的干涩表达,“浓郁着生活气息并浓烈着现实情怀”呢?“当年吴晓邦先生在申说舞蹈要表现现实题材之时,就提到过其叙事语言的产生可考虑‘哑剧的诗化’——也即‘生活动态的节律化、韵味化’。”①于平:《从<红梅赞>到<石榴花开>——杨威大型舞剧创作述评》,《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1 年第1 期。笔者认为,吴晓邦先生提出的“诗化”这一方法是比“生活动作舞蹈化”更为复杂且细腻的创作手法,高度提炼的生活动态不是简单拼贴、内嵌于舞蹈动作中,而是同舞蹈动作有机融合,倾注主体的情感,内涵表达的语境。
关于第二个问题“现实题材舞剧创作缺乏思想深度和主体表达”,笔者想引入结构主义语言学中“转喻”和“隐喻”这对概念作进一步探讨。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出了语言符号的“横组合”与“纵聚合”关系,前者是按照历时性的顺序逐一展开构成语言表达,后者是在共时性内按照垂直的联想或替代关系来表达意义。通俗地说,“横组合”关系表达如“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纵聚合”关系表达如“时间就是金钱”。而后,俄罗斯语言学家罗曼雅各布森在索绪尔的观点基础上,将其应用到文学乃至人类文化现象与思考方式上,“横组合”关系简化为“相邻性”的“转喻”手法,“纵聚合”关系简化为“相似性”的“隐喻”手法。这对概念可进一步推至文学艺术的多组概念中,如散文是转喻的,诗歌是隐喻的;现实主义多为转喻,浪漫主义多为隐喻等。通过以上不难理解,隐喻相较转喻而言,更具空间上的纵深性。“隐喻,就其本质而言,是诗性的。因此一部叙事作品可以通过隐喻来丰富、扩大、深化文本的诗意内涵……(它)暗指着那些与其相似但未被选择的不存在,这种暗指激发读者的联想,引导他去搜寻、捕捉隐藏在意象里的种种言外之意,韵外之致,于是在无形中便大大丰富了作品的意蕴。”②罗钢:《叙事文本分析的语言学模式》,《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 年第3 期。
二、《挑山》对现实题材舞剧普遍问题的超越
可以说,在第一个问题上,也就是关于肢体语汇的表达,舞剧《挑山》从一开始就找准了“现实主义”的风格定位,其官方宣传称,“创作团队致力于打造一部老百姓‘看得懂、体会深、感悟透、接地气’的当代现实题材舞剧”,“舞蹈语言上,从生活原型中充分挖掘、提炼,融入打电脑、玩游戏、嗑瓜子等许多生活化动作和肢体表达,让观众切实感觉到故事就发生在身边”。舞剧《挑山》较好地处理了舞蹈语汇在现实题材舞剧肢体表达上的这一“现实”需求,沿着“看得懂”这一路径出发,将玩游戏、嗑瓜子等生活常态内合于人物性格,逐一作了“诗化”处理,偶尔还可见有地域特色的秧歌元素被置于广场舞“戏中戏”里,既合情理,也贴合语境。
再回到现实题材舞剧缺乏思想深度的问题上,我们首先必须认识到“现实题材舞剧”并不等同于“现实主义舞蹈”,“‘现实题材’舞蹈指的是可以直接或间接展现当代社会现实生活的舞作,‘当代’一词指涉特定时空,这里尤指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现实语境。而‘现实主义’舞蹈在中国有两层含义,既可以代表现实主义精神,也可以表示现实主义手法。”“(现实主义精神)即从‘以人为本’和‘以人民为中心’的角度来探讨作品的现实立意。”①慕羽:《从新时期到新时代:中国现实题材舞蹈演进启示》,《民族艺术研究》2018 年第3 期。
首先,“现实主义”作为表现手法,并非是现实题材舞剧的唯一表现工具,现实题材舞剧也可部分是浪漫主义色彩的,或诗意的、隐喻的表达。从舞剧《挑山》来看,其立意是隐喻的,作品塑造的是基层社区工作者这一典型形象,但选择了挑山工作为主题性象征,贯穿全剧始末。在这两者间,存在的是一种隐喻的“相似性”思维,是以习总书记提出的泰山“挑山工精神”作为精神内核同构起来的主旨性表达。挑山工“埋头苦干、勇挑重担、永不懈怠、一往无前”的精神内涵被重新赋予至新时代基层社区工作者的职业精神中,作品就不再是浅层的单向度叙事,其思想内涵与价值深度都获得了重新挖掘,无论是人物行动、情节发展,还是主题立意,都切入了一个更具思想性、时代性的价值维度中,作品的意蕴得到了极大丰富。不过,在具体的创作手法上还有些细节值得探讨,如“挑山工精神”的隐喻表达是否一定需要在舞台上呈现真实的挑山工形象?相应的,挑山工的“盘山道”与社区楼体两种时空的拼贴并置是否略显生硬,且削平了表意深度?
其次,现实主义作为一种“以人为本”“以人民为中心”的精神关切,是当下现实题材舞剧创作主体亟需的创作理念。现实题材叙事趋于模式化、表面化不仅是创作手法导致的问题,多数主创缺乏对现实题材背后的个性阐释。人们把握当下和自身总比把握历史感到无助,所以对于现实生活的认知往往缺乏体认的厚度和整体性。于是,回避主体表达,盲目套用政策命题,是现实题材舞剧缺乏思想深度的创作内因。舞蹈用肢体的真性情述说生活,所以现实题材舞剧尤为呼唤生活的感动。
舞剧《挑山》的主题是崇高的,但叙述又是生活的;作品塑造的形象是立体而真实的,是具有人性温度的,她既有优秀共产党员的党性觉悟,又有社区工作者关怀奉献的朴素情怀,还有为人妻母的温柔贤淑。整体来看,该剧在现实题材的处理上深入浅出,以小见大,鲜活而又生动,达到了现实题材舞剧的叙事效果。
三、关于舞剧《挑山》的两点建议
第一,舞剧《挑山》的人物形象不易直接塑造,社区工作者并不具备成熟且明晰的身份符号特征,只能通过与其他人物的关系间接地参照描述出来,所以“调解广场舞大妈扰民矛盾”这一节才真正从本体意义上,巧妙且成功地揭示出主角的身份。其实,社区工作者常常处于居民间推诿责任、倾诉矛盾的被动处境,该剧舞美对社区楼体的装置设计将现代都市社区居民的疏离状态表现得很成功,若能利用好舞美塑造的情境,采用“转喻”手法,抓住人物基层工作的特性,一开始便将陈翠与崔小超以更被动的状态置于社区居民间沟通的枢纽位置,或可更快地切入主题,体现“为人民服务”的价值旨归。
第二,舞剧前半段主人公面临的社区矛盾一一得到解决后,后半段进入抗疫情节,前后两段缺少情节过渡,略显脱节。抗疫情节比前述的几个调解情境更能体现社区工作者的重要性,若早些切入或许会更好。
总之,该剧选材新颖,视角独特,紧扣时代热点,在情节设置上具有较大可塑性和提升空间。或可进一步挖掘人物的生活经历和情感动力,寻求更加饱满的人性演绎,提高“平凡而伟大”的身份认同,引发观众共鸣,以人之常情涵养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