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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的臆想概念研究

2021-12-04尚同尧

关键词:亚里士多德梦境想象力

尚同尧

(北京化工大学,北京 100029)

臆想概念是亚里士多德认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个概念不仅对理解亚里士多德的认识论体系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更作为第一个较为完备的想象力概念而影响着后来想象力哲学中的诸多讨论。目前,国内研究对该概念尚未引起足够的关注。因此,有必要对亚里士多德的臆想概念进行较为系统的分析,并对其意义与不足进行研究和讨论。

一、亚里士多德认识论中的臆想概念

(一)亚里士多德的认识论概述

亚里士多德对臆想的讨论,主要通过与感觉、思想等概念的比较而展开。因此,有必要对其认识论思想进行简单论述。

在《灵魂论》中,亚里士多德首先对感觉(sensation)和思想(thinking)进行了区分。他认为对于有生命的实体而言,构成生命体的物理成分是质料,而灵魂则是使生命体是其所是的形式。灵魂可以根据生命体的种类分为三种类型,植物所拥有的最低级灵魂乃“蕃殖灵魂”。这种灵魂为生命体提供营养机能,使植物可以生长根茎与枝叶以汲取养分。动物则不仅拥有蕃殖灵魂,还拥有感觉灵魂。感觉灵魂为动物提供感觉机能。动物因此而具有感觉和运动能力。最后,除上述两种灵魂外,人类还拥有最高级的精神灵魂。它为人提供了推论(计算)和思想的能力。除此之外,亚里士多德还进一步对这些能力分级。他认为,在感觉能力中,触觉能力最为基础,视觉能力最为高级;在感觉灵魂中,以感觉能力为基础,以运动能力为高级;在人类的理性灵魂中,臆想能力最为基础,而推理机能最为高级。拥有高级灵魂、能力的生命体必定拥有较低级的灵魂与能力,而仅拥有低级灵魂的生命则不一定拥有高级的灵魂与能力。

另外,在人类的思想能力中,思想(理知)不同于思想(理解)。理知对应的是人类灵魂中专属“心识”的那个部分。思想的理知部分包括推论、计算等能力,专门用以形成思想和信念(beliefs)。而思想的理解部分则包含臆想和审辩两种能力。臆想担任了理知和感觉的中介,而审辩则用以判断观念与现实世界是否相符合(观念为真为假)。

(二)亚里士多德对臆想的论述

在《灵魂论》中,亚里士多德使用了“phantasia”①英语中“phantasia”一词借用了拉丁语中的“phantasia”。而拉丁语“phantasia”词源即希腊文的“φαντασ α”,也即亚里士多德在《灵魂论》中所使用的“臆想”概念。一词。“phantasia”在中译本中被译为“臆想”,以指明该行为的主观性。而该词在使用过程中往往是多义的。它不仅用于指代想象力(imagination)与想象行为(imagining),有时也指代心理印象(mental image)与“心中的知觉”(perception in mind),更有一些时候,该词还指代了幻觉(hallucination)与错觉(delusion)。这就导致了一些涉及“臆想”的论述是相互矛盾的。虽然亚里士多德使用的“臆想”概念是多义的,但对“臆想”概念的大多数论述都与想象力的特征相近。

在《灵魂论》中,亚里士多德指出,“臆想(心理幻象)则既不同于感觉,也有异乎思想(理知)”[1]147。也就是说,臆想不同于感觉和思想,是一种独立的心理能力。同时,臆想又介于感觉和思想之间,起到中介的作用。一方面,臆想活动是由感觉所引起的;另一方面思想观念的形成也有赖于臆想——“如果全无感觉,也难引起臆想(心理幻象),若全不臆度,这也不能构成什么观念”[1]147。而后,亚里士多德对臆想的考察也就沿着这种与各种能力比较的路径来进行。

首先,亚里士多德对感觉和臆想进行了对比。他认为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能力。他说“感觉是有如‘观看’或‘见到’这样的功能或活动,臆想(幻觉)却发生于‘既不在看,也无所见’的境况之中,例如在梦里”[1]148。在此,其论述突出了感觉和想象能力的两方面区别。第一,感觉能力的运作除了感觉灵魂作为“形式”外,还需要有一个感觉器官充当功能性的“质料”;而臆想除了灵魂本身外,似乎不需要某个“额外”的身体器官。例如,当甲看到一个苹果时,他的眼睛一定是处在正常运作的状态下。唯此,他才能够执行“观看”功能。而当甲想象一个苹果时,他并不需要某个身体器官的正常运作来充当前提条件。第二,感觉能力的正常运作需要有一个客观对象的存在,而臆想能力的运作则不需要。例如,当甲看到一个苹果时,苹果作为被看到的对象,它一定是在场的。而当甲想象一个苹果时,他并不需要一个客观在场的苹果。

其次,亚里士多德将臆想与思想(理知)进行了对比。他认为二者的不同在于:臆想的内容可以具有主观性,即“臆想是可以随我们的意愿而作成的(譬如,我们可以凭记忆,追回一个心理印象,或凭备忘录引出前存的一幅图景,或虚构一个魅影)”。而思想所构成的观念则必须与客观相对照,“可是,我们若要构成一个观念(理致),就不能任意擅行,制作一个观念,这可以是或属讹谬或属正确的。”[1]147在此,臆想内容的主观性并不意味着心理印象不起于感觉,而是说,人们在产生心理印象时,①可以凭借主观意愿唤起一个心理印象,同时,也可以对心理印象进行改造(例如,飞马是一种并不存在的生物,但是人们可以将记忆中的马与翅膀的形象结合在一起,从而想象出飞马这种生物);②想象对象具有现实无关涉性。现实无关涉性包含两重含义。第一重含义指,想象内容具有真值无关性。也就是说,人们不会将想象命题视作一个真值函项。例如,人们可以形成“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这一观念,对这一观念的真值评价将关涉到现实世界中是否有其他颜色天鹅的事实。当人们在现实世界中发现了黑天鹅后,“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观念就成了一个谬误。而当人们形成“飞马会飞”这一想象内容时,人们不会对这一内容形成真值评价。至少,真值评价不会作为评判该想象命题的主要标准(因为人们知道这一内容本身就是想象的)。真值无关涉性的第二重含义指,从接续行为的角度来说,真观念会引起人们相应的感觉、情绪和行为,而臆想内容则不会。他说,“当我们对于某个事物形成一个危险品或可怕事物的观念,我们的性情,就立刻引起警惕或恐惧,同样,若于某物被认为是足以为我鼓励的事物,我随即兴奋起来;但对于臆度所作的幻象……我们是无动于衷的。”[1]147

另外,亚里士多德还在此指出:“这样,思想(理知)和观念(审辩)也显然不同。”审辩是人们判断事物或事理的是非、正误的过程。亚里士多德认为审辩需要参考的内容包括感觉、信念(成见)、知识与理性(心识,reason)。其中,感觉的产生依赖于感觉灵魂,知识与心识则依赖于精神灵魂。进一步地,他将臆想与审辩判定为思想(理解)能力所包含的两个部分。因此,在《灵魂论》中,亚里士多德将臆想内容与信念内容进行了对比。他认为,经过审辩的判断,一个事物、事理如果为真,那么此事物或事理就成了一个真的信念。这个真信念是通过个人“偏见”与理解相联结而形成的。而一般动物不具有精神灵魂,也就不可能具有理解能力。但是,有些动物是能够形成臆想的。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臆想不可能包含信念——它既不是信念加之于感觉,也不是信念与感觉联结在一起,更不是两者的混合。

最后,亚里士多德还对臆想的特征进行了归纳。他认为,第一,臆想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这种过程发生的条件有二,一是以感觉经验为前提;二是主体必须处于有意识状态。第二,臆想既有主动的形式,也有被动的形式。第三,臆想的内容可以是与现实相符(真实)的,也可以是与现实不符(虚妄)的。亚里士多德进一步对这种虚妄的产生进行了解释,他认为有三种原因导致虚妄臆想的发生。第一,感觉虽然真实,但也会有微小的偏差。例如,甲和乙可能都看到了白色,但在他们的主观视角中,他们所看到的白色明暗度可能是有细微差别的。第二,对于单一感觉的认识总是真实的,但是在将各种感觉整合在一起认识感觉客体时,人们有可能出现错误。例如,甲和乙同时看到白色的粉末,甲将其认作面粉,而乙却将之认作了雪。第三,对于感觉客体状态(如运动、量度)的感知也是有可能发生错误的。例如,甲和乙在一辆运动的车上看到外面一堆白色的粉末。甲可能认为面粉在做向后运动而车是静止的,乙则可能认为雪花是静止的而车是运动的。

在一些地方,亚里士多德的论述是矛盾的。例如,如果臆想是归属于思想(理解)的一种能力,且独立于感觉,那么它应当属于精神灵魂的一部分。而精神灵魂仅为人类所有。但在《灵魂论》中他却说,“生物界(动物们)时常凭种种臆想而为活动”[1]152,又说,有些人类,在“时而为感情或疾病所暂时的掩蔽,或在睡眠中失却了心识”的情况下,才会依赖于臆想。这种情况大多是因为亚里士多德没有严格地将梦境、记忆、幻觉与想象区分开来。因为动物是会产生梦境、记忆与幻觉的。如果将这几种行为都归于臆想,同时认为臆想是人类精神灵魂所独有的能力,那么就会导致自相矛盾的论述。

总的来说,亚里士多德对想象力(臆想)的考察主要通过比较来进行。在其理论中,臆想是介于感觉和思想之间的一种心理能力——“臆想必然是由感觉功能实际活动所引起的一种心理运动效应”。它以感觉为前提(由感觉引起),同时其形成的内容能够为思想所考察。

(三)亚里士多德对臆想、记忆与回忆的比较

在讨论记忆、回忆的文本中,亚里士多德也涉及了臆想能力。

在《记忆与回忆》中,亚里士多德对臆想和记忆进行了区分。要对臆想与记忆能力的区分进行论述,则首先需要阐明他对记忆(memory,以及对记忆的回想recall)和回忆(recollation)的区分。

亚里士多德视记忆与回忆为不同的心理能力。他认为,记忆、感觉、期望是并列的三种能力,分别关涉于过去的事物、现在的事物与未来的事物。而记忆的内容恰恰就是臆想所使用的心理印象——“记忆所关涉的灵魂的部分,就是臆想所关涉的那个部分;一切心理印象原本就是记忆的题材”。与心理印象对应的正是引起当下感觉的感觉客体。因此,亚里士多德认为记忆内容,也即心理印象,正是现实世界事物的“肖像”,即心理表征。而记忆过程,正是将心理表征、心理印象与现实世界客观对象联系在一起的过程。他说:“(记忆是)把原只是一个心理影像,看成为一肖像,这样的一个效应”[1]246。

至于回忆,则是一种有别于记忆的更高级的心理能力。他对回忆的定义是:“当其人恢复他早先曾具有的知识或感觉,或恢复了早先着此记忆的情境,正当这时刻,他就可说,发生了回忆”[1]247。亚里士多德对回忆与记忆的区分类似于他对灵魂的分级。回忆作为一种更高级的能力,是包含记忆这种较低级能力的——“回忆的过程隐含有记忆,而且这记忆跟着就来到”[1]248。而二者的具体区别在于三方面。第一,回忆是人们“因早先种种刺激(活动)之一,而引起活动,相继而直到那个寻常随续的那个刺激而止。”也就是说,回忆的运作包含三个部分:①初始刺激物(活动);②一系列线索的推想过程;③回忆最终所抵达的心理印象。而记忆所执行的功能,仅在第三部分将主体的心理印象与现实世界的客观事物联系在一起。正是因为记忆只在第三步起建立联系的作用,亚里士多德说“回想不能依循于我们所由习知(认识)这事情的原始刺激,而必须溯回于这原始刺激以外(以后)的某些刺激(作用)”[1]248。第二,因为回忆涉及溯回的思索过程,所以回忆总包含时间性因素,而记忆是不具有的——“在回忆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时间,或是精确的或是无定准的”[1]252。也就是说,人们会根据溯回推想过程的长短来判断最终抵达的记忆距离现在的时间远近。如果一个回忆的过程需要长时间地溯回,那么这个记忆应该是久远的;如果一个记忆很快能够被回忆,那么它应当是新近的——“也许,恰如我们设想的,在人的意识中,各内存有相符的形象在,那么我们也可设想,他于距离而言,也内存有相符的意识。”[1]252第三,正因为回忆涉及推想的过程,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只有拥有精神灵魂的人类才具有回忆的能力,而记忆能力是人和动物所共有的——“许多其他生物都参有记忆,但除了人类以外,所称为动物者,谁都不能作回忆”[1]254。回忆所涉及的推想能力是——“这种功能,自然只赋之于那些具有评议机制(意愿灵魂)的动物;而意愿(选择)实抉之于一个论理(推比)过程”[1]254。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对记忆与回忆的定义与当代观点有所不同。他将记忆视为在心理印象与客观事物间建立联系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因为涉及臆想内容(心理印象),所以与臆想紧密相关。而就臆想与回忆而言,首先,回忆的过程则被认为必须具有一个刺激物(活动),这个定义一定程度上削减了回忆行为的主观能动性。而臆想则是完全主动的。其次,亚里士多德虽然主张回忆的过程只有在抵达最终心理印象时,才涉及记忆与臆想的运行,但他似乎忽略了在进行一系列回溯推想时,主体所需要的中间刺激物也是一些心理印象。最后,亚里士多德并未区分抽象记忆与情景记忆。这也使得他在对记忆进行定义时,简单地将其认为是对心理印象和客观事物的连接。如果考虑到上述情况,亚里士多德也许会发现臆想与回忆更紧密的联系。但总的来说,亚里士多德确实是哲学史上首个将想象力与回忆进行明确区分,并对二者进行比较和分析的哲学家。

(四)亚里士多德对梦境的定义

在《说梦》中,亚里士多德对梦境的定义中,也涉及了臆想。

在《说梦》的第一章中,亚里士多德在讨论做梦属于哪一种灵魂的机能时,提出做梦能力是属于臆想的。他说,“形成心理印象(幻象)的机能就是感觉机能,可是,相同的这一机能,(由不同方式)所形成的心理印象与感觉示现,两者的实是(本性)却是不同的。臆想既已公认为感觉机能在操作中发出的一些活动,梦似乎也是这种操作所成的一些心理印象(投影)”[1]277。这里,亚里士多德所述与《记忆与回忆》中相似,但与《灵魂论》中所述有所不同。在《说梦》与《记忆与回忆》中,他将臆想能力归于感觉灵魂;但在《灵魂论》中,他的一些论述认为臆想能力是属于思想(理知)能力的,而思想(理知)能力是属于精神灵魂的。

在《说梦》的第二章中,亚里士多德多对感觉如何导致臆想、梦境中心理印象的产生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述。亚里士多德认为,感觉客体对主体施加的效果,虽然是在“当下”这个时刻产生的,但是在感觉客体离开、感应停止后,仍然有一些微弱的效果留存于主体的表面与内部。这种“后遗”的微弱感觉就成了主体内的心理印象。主体所产生的臆想与梦境,就是这些后遗的微弱印象形成的。——“引发印象(视象)的外来客体,业已离脱于感官之后,其印象(视象)竟可经久遗留于感官之内,而且当我们既内储了这些后遗印象,我们于这方面的感觉(视觉)就易于被绐(被欺诳)了。”[1]280

在第三章中,亚里士多德对梦境的特征进行了分析,他说,“梦是在睡眠中所遭遇(示现)的心理印象(幻觉)一式”。同时,他指出,映影、感官机能懈怠时显示的形象以及某些睡眠中遭逢的心理印象不能被当作是梦境。这里,亚里士多德对梦境的否定性定义体现了两个特征。第一,梦境所产生的心理印象必须是完全脱离“当下”感觉的感觉滞留效应。他说,“有些人,在睡眠中,实际上感应到了声,与光,与气息,与触觉,只是这些都发作在远处,所以印象淡弱”[1]286的情况,就不能将之视为梦境。第二,人在做梦时,必须是毫无思想机能参与的,即人必须是无意识的状态。所谓的映影,指一人睡眠时,知道自身处于睡眠之中,于是其心中似有什么向其诉说,他所看到的心理印象只是一个映影而非实际的客观事物。因此,映影的出现,就是有审辩机能参与的过程,故其不能被视作梦境。另外,即使没有映影的出现,另一种有意识的睡眠——“又有些人,在睡眠中,当被询问一事时,他们竟然做出了答语;这是很可能的,当两人,一醒一眠中所作的问答,实际相同于两皆在醒态中所作的问答”[1]286——的情况也不能称之为梦境。

亚里士多德对梦境做出的定义,部分与其对臆想做出的定义是相同的。例如,臆想是相关于感觉,但又绝无“当下”感觉参与的;梦境也是如此,它们的内容都是感觉滞留的残影。但二者也在一些方面有所不同。例如,梦境显然不具有臆想的主观能动性。在做梦时,主体必须是毫无思想机能参与的。无思想机能的参与,也就意味着失了主观能动性。因为这种主观能动性,显然是来自于思想(理知)部分的机能。

(五)臆想概念在亚里士多德认识论中的作用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臆想概念在亚里士多德的认识论体系中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

首先,臆想能力担任了感觉能力与思想能力的中介,是二者沟通的“桥梁”。一方面,它将主体通过感觉能力获得的感觉表象转化成心理表征;另一方面,它将这些心理表征提供给思想能力,使得主体进行高级思维。如果缺少了臆想概念,那么感觉和思想间将出现难以弥合的断裂。

进一步来说,在认识论中,亚里士多德通过臆想概念保证了质料-形式二分理念的贯彻,从而保证了亚里士多德整个理论体系的融贯性。虽然就质料-形式的二分而言,感觉能力应当承担起质料的功能,思想能力应当承担起形式的功能,但是在认识论中,亚里士多德无法主张主体所进行一切思想所使用的质料都是感觉所提供的。因为主体在进行思想时,其思想对象有可能是不在场的。所以,通过臆想概念,亚里士多德得以保证质料-形式二分理念在其认识论中得到贯彻。而这也使得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的融贯性得到了保证。

同时,臆想概念除了担任感觉和思想的中介外,还起到了相应的解释能力。第一,它解释了心理表征能够被主体主动地再次唤起这一现象。第二,正是因为臆想概念所包含的唤起性,亚里士多德将回忆、梦境等也都理解为臆想的一种。

二、臆想概念在当代想象力哲学研究中的意义

亚里士多德对臆想的论述对当代想象力哲学讨论影响极为深远。可以说,想象力哲学研究的多个话题都起源于亚里士多德关于臆想的论述。同时,在这些话题的讨论中,一些学者所提出理论的基本立场也都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相吻合。这些问题领域的开创,以及想象力哲学中诸多观点与亚里士多德观点的一致性,都体现了关于臆想概念的论述具有的深刻影响及意义。

具体来说,其臆想概念对当代想象力哲学的影响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想象力活动的基本特征

艾米·坎德(Amy Kind)在《探索想象力》(Exploring Imagination)中,指出了在当代想象力哲学研究中,学者们所公认的四个原则和想象力划分的五个维度(dimensions)[2]。

其中,四个想象力原则分别是:①并非所有日常语言中所使用的词汇“想象”或想象的近义词都涉及了想象力活动;②想象是一种(或一组)原初心理状态类型,不可还原为其他心理状态类型;③想象力是意向性的,即想象活动拥有意向内容;④想象在构成上不受真值的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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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划分维度分别是:①依据唤起性(prompts)划分,想象活动是主体自发的或被某种行为、事物唤起的;②依据自愿性(voluntariness),有些想象活动是主体愿意唤起的,而有些想象活动是主体所不愿唤起但又不得不被唤起的;③依据想象活动是否包含道具(props),有些想象活动需要主体将一些外在事物作为道具纳入想象(例如,一个男孩在扮演勇士的游戏中,将自己手上的木棍想象成一把宝剑),而另一些想象活动不需要道具;④依据想象的合作性(collaboration),在有些想象活动中,会有多个主体进行同一种想象的情况(例如,在一个角色扮演游戏中,男孩甲和男孩乙都将甲手中的木棍想象为宝剑),而另一些想象活动不需要主体间的合作;⑤依据想象的形式,分为命题式想象(propositional imagining)与感知式想象(sensory imagining)。

在上述的原则和想象力划分的维度中,可以明显看出,亚里士多德臆想概念的影响。

首先,原则②与亚里士多德所进行的感觉、臆想、思想的划分相类似。虽然在一些时候,亚里士多德也将臆想认为是属于思想(理知)的一种能力,但是臆想作为一种独立的心理状态,总与其他心理状态有所差异。这种划分方法认为臆想能力是一种与其他认知能力不同的能力。这与当代想象力哲学中,认为想象力是一种不可还原的原初心理状态的观点非常接近。

其次,想象活动具有意向内容的观点,也与亚里士多德所主张的“臆想”源于感觉但又异于感觉的看法相似。当代想象力的哲学研究依据想象的意向内容,将想象力划分为两个种类,第一种是命题式想象,第二种则是感觉式想象。在第一种想象中,想象以一个that 从句(imagine that)的形式出现,即想象的意向形式是一个“某物如此这般”的命题(如,我想象着飞马在飞/I imagine that Pegasus is flying.)。而第二种想象则仅包含一个想象的对象(如,我想象着飞马/I imagine Pegasus.)。而无论想象的内容是一个事物或一个事物如此这般的情况,想象本身总是具有这种指向性的,不存在毫无内容的想象活动。而亚里士多德在多个地方关于臆想的论述,都能够表现出臆想必须是具有意向内容的。例如,“心理幻象”“心理印象”“一幅图景”“魅影”等词汇,都反映了在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中,臆想是需要意向内容的。

最后,原则④中所指出的“想象在构成上不受真值约束”也与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臆想具有主观性一致。亚里士多德在《灵魂论》中指出:“臆想是可以随我们的意愿而作成的。”同时,这段论述不仅反映了当代想象力哲学所认同的原则④,也部分体现了当代想象力划分中的自愿性维度。不过,与当代观点不完全一致之处在于,亚里士多德认为臆想是全然依据主观自愿性的;而当代认为存在一些主体非自愿,但由外物所唤起的想象活动。

(二)想象与知觉的讨论

亚里士多德对感觉与臆想所进行的区分同样是意义深远的。在《灵魂论》中,他将一些臆想内容比作“既不在看,也无所见”的“感觉”。这种观点有两方面影响:

第二,这种划分对臆想内容的来源进行了规定。即想象活动所依赖的想象意象是来源于感觉活动的。假设一个人从未见过一个苹果,那么他就不可能产生关于苹果的想象。这种观点不仅在哲学史上被诸多哲学家所认同,更在当代想象与知觉的关系讨论中,发展为了一种“相同内容”理论。“相同内容”理论认为,知觉活动和想象活动之所以有诸多相似性,是因为二者拥有的内容是相同的,而这种内容的来源恰恰是主体最初的感觉活动。

(三)想象与其他概念的讨论

亚里士多德对臆想概念的分析同样对诸如想象与信念、想象与回忆、想象与梦境等话题的讨论具有开创性意义。

在想象与信念的研究中,想象与信念的一个差异,恰恰就是想象与信念之间因果性的两方面差异。第一,主体相信自己所形成的信念,但主体并不会相信自己形成的一个想象。而这就导致了第二点,一个想象的命题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会引起主体的行动(在扮演游戏中则是特例),而当一个信念与主体欲求(desire)的实现相关时,这种信念就会影响到主体后续的行动。在想象力哲学的讨论中,这种想象与信念的差异是被人们一致承认的。而其最初的观点正是亚里士多德对臆想与信念的区分。

在想象与记忆的讨论中,虽然大多数人不再主张想象与记忆是相同的心理能力,但是想象意象与记忆内容的相似性是毋庸置疑的。如前所述,想象依据形式可以划分为命题式想象与感觉式想象;而记忆内容也可以根据形式分为命题式记忆(propositional memory)与经历式记忆(experiential memory)。仅从形式的划分而言,二者并无差异。这与亚里士多德将记忆归为臆想的观点是一致的。

在涉及梦境的讨论中,一种代表性观点认为梦境是一种想象活动,这种观点也被称作“梦境的想象模式”(imagination model of dreaming)。这种观点认为,主体的梦境总是不连贯的,而做梦主体对梦境的主观体验总有一种连贯性,这种连贯性恰恰依赖于主体的想象能力。虽然亚里士多德的臆想概念有时指代想象,有时指代幻觉,但是《说梦》篇中将梦境定义为感觉“滞留”效应的观点,显然更倾向于认为梦境属于一种想象活动。这与想象模式的梦境的观点是一致的。

三、亚里士多德臆想概念的不足

虽然亚里士多德关于臆想概念的论述具有如上诸多影响,但是其论述同样是具有不足与时代局限性的。具体来说,其不足之处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亚里士多德对于臆想概念的定义始终处于一种较为模糊的状态。这种定义的模糊,使得臆想在不同的文本语境中体现出不同的内涵。而依据这些内涵所做的论述往往又是相互矛盾的。有时,臆想指的是想象,其内容为心理图像(mental imagery)与心理印象(mental image);而有时臆想又指的是幻觉(hallucination),其内容为被欺诳的“魅影”。一些情况下,臆想活动的条件是主体必须处于有意识状态,而另一些情况下,臆想又能够在主体无意识的状态下发生(如梦境)。这就使得亚里士多德关于臆想概念的论述难以形成融贯的理论。

其次,因为亚里士多德认为臆想能力来自于灵魂,所以,关于臆想的大多数论述难以摆脱二元论的局限。二元论的局限正如赖尔所指出的那样:一方面,“想象活动是心灵能力的活动”,而另一方面,“把某种冥界的实在归属于想象的东西,然后把心灵当作这类无物质形体的存在物的秘密的出产地”[4]304。虽然赖尔关于二元论批判的主要矛头是笛卡尔主义,但是亚里士多德灵魂与物质的二分也会陷入同样的困境。

最后,因为受制于古希腊的科学技术水平,亚里士多德关于臆想能力的讨论主要依赖于逻辑演绎、概念对比以及对日常经验的观察等研究方法。这就使得他的论述,一方面仅停留在各种能力特征的对比而难以深入到对原因的解释,另一方面缺乏支持其论述的有效证据。

结语

亚里士多德的臆想概念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臆想概念在亚里士多德的认识论体系中是至关重要的,它是连通感觉能力与思想能力不可或缺的桥梁。同时,亚里士多德对臆想概念的大多数定义与论述,都与当代想象力哲学中对想象力的理解相符合。因此,可以将亚里士多德视作为哲学史上首个系统地阐述想象力的哲学家。同时,亚里士多德将臆想概念与其他认识能力的比较,也开创了后来想象力研究的诸多问题领域。他关于臆想的诸多观点,也被后来学者认同并一定程度地发展和深化。总的来说,亚里士多德是想象力研究中一位重要的哲学家,其关于臆想的诸多论述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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