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而知新:中国古典教育精神的奠基
2021-12-04孟琢
孟 琢
(北京师范大学 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中国古典教育的传统滥觞于王官之学。作为一种贵族教育,王官之学奠定了礼乐文明的根基,也因其贵族垄断而具有根本缺陷,在礼崩乐坏的历史变局中遭受了重大冲击。春秋末年,孔子有教无类,开创私学,始建立起面向全体民众的、具有平等化趋向的教化体系。可以说,孔子开启了中国教育史上的根本转型,建立起中国古典教育的普遍性基础。在孔子论教中,“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一语浅显易懂,但在中国教育由贵族走向大众的“古今之变”中,又体现出深刻的思想内涵,其中蕴含着孔门教学的历史渊源、方法特点与思想进路。本文通过文字训诂的考证,结合先秦儒家经典教育的具体方式对其进行古典学阐释,以期深入理解中国古典教育的思想特点与基本精神,进而在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背景下,思考其根本性的现代启示。
一、可以为师:为师道立万世法
阐释“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我们先要思考孔子此语的意旨何在?一般来说,学者多将“可以为”释为“可以成为”,认为此语针对求学者而言:求学者温习旧学、开启新知,即可以成为老师。事实上,这种习焉不察的说解并不确切。《论语》中的“可以为”作为一种固定用法,其内涵并非“可以成为”,而是“符合某种标准”之义,共有四例①: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子路》)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宪问》)
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宪问》)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宪问》)
“可以为次”指符合次一等的标准,“可以为仁”指符合仁道的标准,“可以为成人”是符合完人的标准,“可以为文”是符合谥号“文”的标准。因此,“可以为师矣”的确切解释当为“符合师者之标准”。此语主要针对教师而言,而非求学者。《论衡·谢短》曰:“温故知新,可以为师;古今不知,称师如何?”[1]这体现出汉儒对此语指涉对象的理解。根据这一解释,“温故而知新”的意旨昭然明朗——孔子并非勉励求学者,而是要为师者树立一根本标准:有此境界,可以称师;无此境界,不可以称师。换言之,孔子以此为师道立万世之法,温故知新在儒家教育思想中的重要性,正在于此。
在孔子的时代,随着礼崩乐坏与文化权力的下移,平民教育展现出蓬勃旺盛的发展趋势,“师”的身份也随之发生嬗变。在王官之学中,教师多由贵族担任。杨宽先生指出,“师”源自商周时期的军事长官,因而古代大学教育以礼乐射御为主,尤以射御训练为勤;“西周时教师的所以称师,就是由于教师起源于军官,最初的大学教师由这类称为‘师氏’的高级军官担任之故”[2]。这一传统奠定了王官之学的贵族特点。周昭王时期的荣仲方鼎铭文记载:“王作荣仲序,在十月又二月生霸吉庚寅,子加荣仲扬庸一、牲大牢。己巳,荣仲速芮伯、胡侯子,子锡白金钧。”根据李学勤先生的释读,荣仲为太学之师,“序”为学校之名。周王为荣仲建立太学,“国子”进入太学之后,赏赐荣仲镛钟及太牢;荣仲复召请芮伯、胡侯之“子”入学,又接受了“白金”之赐[3]。在这件铭文中,周代太学教育的贵族特点得到了鲜活展现。《尚书大传》说“大夫、士年七十致事,大夫为父师,士为少师”,虽然具有一定构拟色彩,亦足以反映出贵族为师的历史风貌。随着平民教育的兴起,“师”的身份由贵族扩展为掌握知识的士人平民。章学诚《文史通义》指出,“以吏为师,三代之旧法也。……东周以还,君师政教不合于一,于是人之学术,不尽出于官司之典守”[4]。随着“师”的身份变化,应当如何重新理解师道之标准?孔子提出了“温故而知新”的思想。这是在中国教育由贵族走向平民的古今之变中,贯通师道的传统与新变的关键命题;古典教育以师道为枢纽,因此,这亦是奠定中国古典教育基本精神的关键命题。
二、温故:中国古典教育的传统根基
中国古典教育的基本精神何在?孔子的师道之法和王官之学之间具有怎样的渊源?想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对“温故而知新”进行细致诠解。先看“温故”,它是“知新”的起点,其中蕴含着孔门师道的历史来源,体现出中国古典教育的基本内容、方法特点与情感内涵。
首先,“故”体现出中国古典教育的基本内容,它与古、诂同源:
《说文》:“故,使为之也。”《段注》:“使之而为之则成故事矣,引伸之为故旧,故曰:‘古,故也。’”《说文》:“古,故也。从十、口。识前言者也。”《段注》:“按故者,凡事之所以然。而所以然皆备于古,故曰:‘古,故也。’”《说文》:“诂,训故言也。”《段注》:“故言者,旧言也,十口所识前言也。”孔颖达曰:“诂者,古也。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
“诂之为言故也,故之为言古也。”[5]在训诂传统中,“故”与古、诂来自同一语源。其中,“古”是古代历史,“诂”是古典语文,二者皆凝聚在经典文献之中。因此,“故”涵盖了古代经典、语文与历史的世界。对孔子而言,“故”源自以“六艺”为主体的贵族教育,包括了《诗》《书》等经典文献。孔子的平民教育将教学内容由六艺拓展为六经,既延续了周代贵族的《诗》《书》之学,更形成了以经学统摄“小学”、史学的古典教育的基本框架。值得注意的是,孔子不仅吸收“六艺”的具体内容,更承续六艺之教的精神格局。作为王官之学,“六艺”包括三个教育层次:“礼乐”是人伦道德的涵养,“射御”是社会技能的训练,“书数”是知识文化的传授。六艺教育对立德、致用、求知的综合,开启着古典教育“作育成人”的整体格局。在孔子的教学中,无论是“文、行、忠、信”还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都体现出立德、致用、求知的统一。由六艺到六经,再到贯穿了“经典—语文—历史”的经学教育,孔子开启了“斯文在兹”的教学体系,让中国古典教育指向了“完整的人”的培养。
其次,“温”体现出中国古典教育的方法特点与情感内涵。细考“温”的词义,它具有时间与情感的双重特点。就时间特点而言,“温”是一种长时间的、浸润涵泳的过程。在训诂传统中,“温”训为寻、燖:
何晏《论语集解》:“温,寻也。寻绎故者,又知新者。”刘宝楠《论语正义》:“《礼·中庸》云:‘温故而知新。’郑注:‘温读如燖温之温。谓故学之孰矣,后时习之,谓之温。’案:寻正字当作燅。《说文》:‘燅,于汤中瀹肉也。’《仪礼·有司彻》:‘乃燅尸俎。’郑注:‘燅,温也。古文燅皆作寻,《记》或作燖。《春秋传》曰:若可寻也,亦可寒也。’贾疏云:‘《论语》及《左传》与此古文皆作寻。’”[6]
郑玄以“燖”释温,其本字为“燅”。“温”犹如汤中煮肉,是一个历时甚久、涵养甚深的过程。正因如此,“温故”不是急功近利,而是悠游自得,在渐次深入古典传统的过程中,自然地把握其思想要义。何晏以“寻”释温。《说文》:“寻,绎理也。”《段注》:“谓抽绎而治之,凡治乱必得其绪,而后设法治之。”什么是绎?《说文》释为“抽丝也”,在杂乱的丝线中抽取端绪、条分缕析,正是一个从容渐进的认知过程。在这里,郑玄、何晏释字不同,但对“温”的理解是殊途同归的。
最后,“温故”的时间特点奠定了中国古典教育涵泳自得的方法。孔子主张“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以“愤悱”为“启发”之前提,将教学启发建立在情感养成、充分反思的基础上,使学生得以自主成长。《论语》记载了孔子教学的真实场景,无论论学言志还是研讨诗书,师生对答之际皆展现出从容自得的风范;“铿然舍瑟春风里”的一番对谈,更将孔门教学中的诗意与自如呈露无余。在《学记》中,“中年考校”的教学设计与“藏修息游”的教学理念,亦为学者提供了充分的涵泳空间。在中国古典教育史上,涵泳之法影响深远:
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汉书·艺文志》)[7]。
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杜预《春秋序》)[8]。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二程遗书》)[9]。
故为学不可以不读书,而读书之法,又当熟读沉思,反覆涵泳,铢积寸累,久自见功(朱熹《答江端伯》)[10]。
这一方法不拘汉宋,贯穿于各个时代的经学、史学、小学之中,形成了中国古典教育独具特色的方法传统。考其历史来源,正是孔子开启的“温故”传统。
就情感特点而言,“温”不仅是对象化的知识获取,更在经典传习中浸润生命的热度与情感。在汉语中,时间与温度是相通的,温、熟、暖、熏、久(与灸同源),这些表示热度的词汇,都与时间积淀密不可分。《说文解字》说:“昷,仁也。仁,亲也。”《段注》:“凡云温和、温柔、温暖者,皆当作此字。”在“温”字中,也蕴含着亲密、积久、温暖的心理内涵。孔子说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这种信取、喜好与敏求的态度,皆体现出“温”的情感意蕴。在孔子开启的古典教育中,作为文化传统的“故”既是客观的认识对象,更是具有内在生命的文化主体,是学者不断融注生命体验的栖居之地。通过“温故”,古人与今人、历史与当下进行着亲密对话,形成了真切的人文情感与价值认同。以伯夷、叔齐为例,他们不仅是历史的记载,也是触动生命思考的真切的人。在孔子看来,他们“求仁得仁”“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是仕途蹇难中的精神慰藉;在孟子看来,他们“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是世风倾颓中的道德振奋;在太史公看来,他们“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更寄寓着对历史命运的悲愤质疑。无论伯夷、叔齐的形象是否在阐释中发生变化,古今之际的生命对话与情感触碰始终一致。这一态度体现出中国古典教育独有的情感特点,和西方学人将伯夷、叔齐理解为在不同政治需求下构拟的故事体系的解构式分析②,具有本质差异。
“温”的时间与情感特点与“故”紧密契合。作为文化传统的“故”,既是“温”的对象,也在“温”的过程中积累积淀、绵延不息。可以说,“温故”是中国文化传承不息、凝聚不已的文化方式。值得深思的是,古典教育的“温故”与现代学术的“整理国故”形成了鲜明对比。“温故”是一种认取的、体验的、同情之理解的态度,通过“温”的方式,感受“故”所具备的文化生命。太炎先生主张“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钱穆先生主张“对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都体现出“温故”的情感特点。而“整理国故”则是一种疏离的、解剖的、冷眼之批判的态度,认为“故”不过是一具丧失生命的文化尸体。“过去的已经僵死腐烂的中国旧文化,可以称它为国故。”[11]“研究国故,好像解剖尸体,科学的精神就是解剖尸体最适用的器具。”[12]在现代学术史上,“整理国故”的态度引领一时风气,它背后的文化预设是作为传统的“故”是毫无价值的、需要埋葬的。某种意义上,从“温故”到“整理国故”,既体现出传统学术的转型,也意味着中国古典教育的割裂与断层。
三、知新:中国古典教育的历史突破
“温故”是教育主体对文化传统的浸润涵泳,时间绵长、情感深挚。它既是文化传统不断积淀的方式,也是传统在与现实的触碰下不断生发新内涵与生命力的方式。在孔子的文教实践中,“温故”与“知新”呈现出内在的张力关系,让教育成为沟通古典传统与时代新变的桥梁。对此,我们可以从宏观、微观的不同层面进行理解。
自宏观而言,“温故知新”的教育精神与孔子“自礼归仁”的思想方向高度一致。众所周知,孔子思想的核心指向在于由礼及仁的转型。一方面,将仁作为礼的精神内核,为周礼赋予新的精神内涵,让礼乐传统不断获得生机;另一方面,用仁取代礼以建立起儒家义理的普遍性基础。在古典教育的角度上,“温故知新”的师道之法与“自礼归仁”的思想转型一以贯之。守护周礼秩序并为其赋予生机,这是“温故”;积极改造贵族性的礼乐传统,以“仁”为核心建立普遍价值,这是“知新”。在这一过程中,先秦儒家吸收了贵族文化的优良传统,将其转化为面向普通大众的文教体系,这与战国以来平民教育不断兴起的历史大势是高度吻合的。正因如此,儒家才能成为中华文化的主流和中国古典教育的主干——儒学义理的普遍性与儒门教育的平民化相辅相成,使其在春秋战国的古今之变中,把握了更为广阔的历史与人心。
自微观而言,“温故知新”的古典教育不仅体现为孔子思想的整体转型,更体现在孔门教育的具体实践中,呈现出丰富而鲜活的教学面貌。具体而言,孔子通过经典新诠、语文新解、古史新义等方式,对“温故而知新”的古典教育进行了充分展开。
经典新诠是在经义还原的基础上,对其义理内涵进行创造性阐释,这是经学传统不断演进的重要路径。在传统的《诗》《书》教育中,已出现了经典新诠的滥觞。春秋大夫“赋诗断章”,截取《诗》句的字面意义临时性地表达政治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新诠方式。在孔子教学中,师生之间不断开掘经典新义,以子夏问《诗》为例: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子夏方值少年,对美丽动人的文学形象格外关注。孔子则提撕诗意,阐释“后素”之理,无论如何美饰都要先有质素的底色,其中暗含对文质关系的思考。子夏继续发挥师说,以仁礼之辨言之,孔子遂许其“可与言《诗》”。孔子与子夏在诠释中深化《诗》义,将其与儒家“自礼归仁”的义理主旨相关联,明确了仁对于礼的统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诠释始终基于《诗》义本身,“知新”的经典新诠与“温故”的经义还原并不矛盾。《毛传》:“倩,好口辅。盼,黑白分。”“倩”是面庞的柔美圆润,“盼”是眼珠的漆黑明朗,在此美质之上,方有巧笑动人、秋波流转,这与孔子以仁为质、以礼为文的思想是高度一致的。
语文新解是在遵守字理词义的基础上,通过汉语言文字的解说来阐发儒家义理,这与先秦儒家的正名思想密不可分。在规范名实的推动下,先秦儒家开启了语文新解的教育路径。《论语》记载,季康子向孔子问政,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礼记·哀公问》中也有类似记载:“公问:‘敢问何谓为政?’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在这里,孔子对“政”进行了语文新解:“正”是政的词源,“政”的语言内涵揭示出它的实质是一种群体正义。问题在于,作为群体正义的政治是如何实现的呢?“政”字从攴,象手持杖策驱赶之形,从攴之字多与强制、使令有关。“政”有驱使民众走向正道的内涵,这与贵族政治的牧民传统密不可分。《左传·襄公十四年》:“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左传·隐公五年》:“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周礼·大宰》:“二曰教典,以安邦国,以教官府,以擾万民。”无论牧民、轨民还是擾驯万民,都是贵族对民众的驱使与管教。孔子则回避了“政”从“攴”的字义,不从牧民角度进行说解,而是将“驱之为正”改造为“帅之以正”的榜样政治,强调政治之道在于以身作则。在这一说解中,统治者由民众的驱使者转化为基于道德修养的引导者,既明确了儒家政治哲学的道德本位,更体现出内在的民本色彩。
古史新义是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通过对历史叙事与历史评价的损益,对天道(历史规律)、褒贬(历史价值)、人心(历史思潮)等问题进行新思考。根据“六经皆史”传统,古史新义亦属于经典新诠的范围。孔子作《春秋》,实为古史新义的开端。以熟知的“郑伯克段于鄢”为例:
《左传·隐公元年》:“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杜注:“传言夫子作《春秋》,改旧史以明义。”孔疏:“夫子未修之前,应云‘郑伯之弟段出奔共’,与‘秦伯之弟鍼出奔晋’同也。以其不弟,故不言弟;志在于杀,故不言奔。然则郑伯亦是旧史之文,而得为新意者,段以去弟为贬,宜以国讨为文,仍存郑伯,见其失教,其文虽是旧史,即是仲尼新意也。”
根据注疏,旧史当作“郑伯之弟段出奔共”,孔子删削之以成《春秋》。旧史重在记实,“弟”是段的身份,“出奔”是事件之实际。《春秋》不言“弟”而言“段”,贬段之不弟;不言“郑”而言“郑伯”,贬郑伯之失教;不言“出奔”而言“克”,见郑伯有“志在于杀”之心。根据周公旧法,当专贬乱臣贼子之“段”,孔子则根据人伦秩序两贬之:“郑伯兄不兄,段弟不弟,故曰‘郑伯克段于鄢’以交讥之。”[13]春秋之际,臣弑君者有之,子弑父者有之,政治秩序坍塌的背后是人伦秩序的崩坏。“仲尼新意”正是对历史危机的回应,通过微言大义建立以人伦秩序为核心的历史褒贬。孔子的古史新义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历史褒贬的话语权变化。《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广泛批评,是先秦士人参与历史叙事与历史批评的起始。二是历史褒贬的价值重心的调整,将批评的价值基础由政治秩序转向人伦道德。这两方面的新变,都与战国士人阶层的兴起与文化权力的下移息息相关。
我们看到,以孔子为代表的先秦儒家积极践行“温故知新”的师道之法。他们是“故”的传承者,更是“新”的开拓者,在经典新诠、语文新解和古史新义的实践中,寄寓着先秦儒家根本性的人文精神——以仁统礼、民本政治、人伦本位。这些凝聚在孔门教学中的人文理想,和孔子“自礼归仁”以建立普遍性文化秩序的思想突破密切相关,开启了中国古典教育的创造性方向。在这一过程中,以礼乐为核心的王官之学转型为以仁爱为核心的儒家之学,充分适应于文化权力下移和平民教育兴起的历史方向,成为中国古典教育的主流。
四、中国古典教育的基本精神与现代启示
在古代中国,学术与教育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温故而知新”既是中国古典学术的开启,也是中国古典教育的奠基。孔子为师道立万世之法,通过自身的文教实践,奠定了中国古典教育“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养转深沉”的路径。这一路径影响深远,成为中国古人最基本的学术方式与教育方式。在这一意义上,孔子确为万世师表。在深入阐释了“温故与知新”的内涵之后,我们再度叩问文章开篇提出的命题——什么是中国古典教育的基本精神?这一精神又有着怎样的现代启示呢?
一方面,中国古典教育对中华文化的传承、凝聚与认同,具有深厚的历史责任。源自王官之学的“故”的体系,包含了文化经典、语言文字与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这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内容。在“温”的积淀与深情中,“故”的传统延续不息,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根基。在这一意义上,古典教育既是知识与文明的传承方式,更是民族情感与文化认同的凝结方式。另一方面,中国古典教育面对传统与新变、守旧与开新之间的张力,在文化传承中积极开启新知。“温故”不是背离时代的保守复古,而是通过古典的阐释与新诠,不断推动中华文化生生不已的“知新”。正因如此,在古典教育中始终具有传统与时代、还原与阐释、“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的张力。二者之间的倾斜与消长,让中国文化呈现出丰富的面貌,也由此焕发出不断的思想创造性与文化生命力。
更为重要的是,中国古典教育的“温故而知新”,指向了每一个教育中的人的生命内在。孔子“自礼归仁”建立普遍性的文教体系,这一方向奠定了古典教育的生命之源,那就是教育与具体的人的普遍的精神契合。关于此点,《庄子》中有一个生动的譬喻:
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犭屯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德充符》)
孔子出使楚国,途中见到一只已死的母猪,几只小猪尚在吃奶。突然之间,它们意识到母猪已死,目光四散,惊慌逃窜。这个寓言昭示出“传统”在历史变局中可能遭遇的危机:文化传统犹如一个民族的母体,哪怕它已失去生机,但出于习惯的制约,人们还会试图从中吸吮营养;而一旦猛然意识到传统已死,则将惊慌失措,弃之而走,陷入文化虚无的困境。换言之,传统的赓续不在于外在形式,而在于如何获得内在的生命力。对中国文化而言,我们虽然经历过几次重大危机,但始终延续着充沛的文化生命,在历史考验中不断焕发生机。借用庄子之言,这种生命力的实质在于“见己”——在传统中见到自己的真实生命。正因如此,古典教育“温故知新”的精神实质,正在于对不同时代中的人心的呼应与激活。这是古人与今人的生命触碰,是个体与传统之间的情感融通。它带动着人的认知、情感、体验,塑造着整体性的生命方式。诚如刘铁芳所言:“重温古典,并非因循守旧,更非依葫芦画瓢,而是‘温故’以‘知新’,也即在不断地回望与理解中创造性地活化经典,让经典更好地进入当下,确切地说是让经典激活当下的我们,让我们置身无根化的现代性处境之际,而能在与先哲的对话中触摸历史与传统中幽深的文化——生命之根基。”[14]“温故而知新”的师道真谛,正是要让每一个人在传统中映照出自己真切的生命存在。
在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背景下,中国古典教育“温故知新”的精神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对当前的教育实践具有多重启示。从教育方法上看,“温故”与“涵泳”的方法特点,对我们从中国教育传统出发建构民族性的学习理论具有重要价值。如何在学习中突破主客之间的冰冷界限,让学习成为一种生命与情感的整体沉浸,从而达到最优的学习效果,我们可以借鉴“温”的诚恳与智慧。从教育内容上看,激活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将以经典、语文和历史为主体的“故”充分纳入人文教育的体系,这是中国当代人文教育改革的重要方向,需要不断加以深入的实践与反思。从教育使命上看,“温故知新”涉及到我们对于中国传统的根本态度。对中国传统抱持温情与敬意,而不是将其视为客体史料,这不仅是一种教育选择,更是一种教育责任——古典教育承担着安顿教师与学生的生命、在价值多元的时代建立文化根基的重要使命。因此,每一个教师都有责任“温故知新”,既引导学生深入理解文化传统,更启发他们以传统温暖当下的生活。当这一态度通过教师的教学与生活得以传递,也就意味着我们在有限的教育实践中,融入中国文化无限奔流的历史长河——这正是中国古典教育意义感与幸福感的源泉。
注 释:
① 尚有“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一语,但此句之“以为”是“以之为”,即任命,与上述的“可以为”句型不同。
② 参见:艾 兰.世袭与禅让——古代中国的王朝更替传说[M].余 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