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疫情”的理论维度、结构成因与治理反思
2021-12-04□王斌
□王 斌
[西南交通大学 成都 610031]
新冠肺炎疫情是人类历史上第六次进入全球卫生紧急状态,也是迄今最为严重的一次。与以往的全球公共卫生危机不同,新冠肺炎疫情还滋生了由错误信息(misinformation)和虚假信息(disinformation)组成的“信息疫情”(infodemic)。相较于“病毒疫情”,“信息疫情”的传播速度更快、影响范围更广、毒害性更强。“信息疫情”加速了社交媒体中谣言、恐慌、污名和阴谋论的蔓延,造成了个人健康危机、群体冲突加剧。当前,学者们集中探讨了“信息疫情”的风险及应对,却忽视了“信息”“疫”“情”三者的内在关联,无法给出针对性的治理方案。基于此,本文将系统回溯“信息疫情”的研究现状,建构媒介、病毒与情感互构的理论视角,并以各国疫情暴发期间的资讯与情感共振的现象为例,分析“信息疫情”的传播类型、产生根源及因应之道,为织密织牢常态化疫情防控信息安全网提供参考。
一、“信息疫情”:概念与研究
2020年4月,“信息疫情”与社交距离(social distancing)、自我隔离(self-quarantine)等词一同被《牛津英语词典》(OED)收录为全新词条。以下,我们将回顾“信息疫情”的概念要点。
(一)“信息疫情”概念的产生与发展
“信息疫情”是“信息”(information)和传染病(epidemic)的合成词。根据《牛津英语词典》释义,“信息疫情”是指:当新闻、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等发生不受控的传播时,大量关于危机、争议和特殊事件的资讯在未加证实的情况下激增,从而加剧公众猜测和焦虑的现象①。《麦克米兰词典》也指出:“信息疫情”并不是新现象,早在中世纪黑死病肆虐欧洲之时,就存在错误和虚假信息随病毒扩散而引发社会风险的情况。如果说作为名词的“流行病”(epidemic)第一次出现在18世纪,那么作为专有概念的“信息疫情”则首次出现在非典时期②。该词来自2003年《华盛顿邮报》发表的一篇评论性文章。文章认为,非典包含了两种传染途径,一种是传统的呼吸道感染,另外一种则是“信息疫情”。“信息疫情”是由真相与谣言混杂而成,借由现代通讯技术实现大规模传播,对国际国内经济、政治和安全造成重大影响,进而可能将区域性的公共卫生危机转化为全球性的经济社会灾难[1]。不过,“信息疫情”的说法在被“发明”之后并未被广泛使用。全球公共卫生专家在表达错误和虚假信息的危害时,更偏重于“数字大流行病”(digital pandemics)、病毒性错误信息(viral misinformation)等概念。
直到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信息疫情”的概念才重新得到重视。世界卫生组织在2020年2月2日的情况通报中指出:新冠病毒的蔓延在社交媒体上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资讯超载令正确和错误的信息交错在一起,人们很难在必要时找到可靠的信息来源与科学指导,“信息疫情”由此大规模产生③。2020年2月15日,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提及:“我们面对的不只是新冠肺炎疫情,同时还有‘信息疫情’”。2020年3月5日,世界卫生组织的情况通报再次指出:“信息疫情”带来了卫生应急情况下错误和虚假信息的快速传播,这阻碍了有效的公共卫生响应,造成了社会混乱和群体间的不信任④。2020年4月14日,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Antonio Guterres)在《是时候科学面对和团结起来了》一文中说道,“信息疫情”加速扩散,令“疯狂的阴谋论正在感染互联网……仇恨也在病毒化传播,这导致了一部分民众被丑化和污名化”⑤。
(二)“信息疫情”的研究现状述评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信息疫情”的相关研究开始涌现。刊载于《柳叶刀》的一则评论指出:疫情与谣言伴生虽是常态,但由新冠肺炎病毒引发的“信息疫情”却远超过先前规模,造成了新的社会风险[2]。《自然》刊发的一篇文章也表达了类似观点:“‘信息疫情’的真正问题在于其巨大的规模,当前的疫情资讯远超过我们能够真正解析和消费的数量,这导致事实核查跟不上错误和虚假信息的传播速度。”[3]通过整理全球2 311条不实信息,一项发表于《美国热带医学和卫生杂志》的研究,归纳出谣言、阴谋论和污名这三种“信息疫情”的主要类型,并指出每种类型占比分别为88.7%、7.8%和3.5%[4]。
我国内地的相关研究也迅速增多,截至2020年8月20日,“中国知网”(CNKI)共收入以“信息疫情”为题的论文和评论性文章34篇,其中最早的是2020年2月11日发表在《科技日报》的《控制“信息疫情”,加强国际合作》一文。随后,有学者基于对“丁香医生”“腾讯”等谣言数据库的文本分析,论述了“信息疫情”的表现、成因和传播路径[5]。王世伟则从信息过载性、媒体社交性、真伪难辨性等方面,聚焦“信息疫情”新兴的十大特征[6]。方兴东等学者进一步廓清了“信息疫情”与谣言、假新闻、不实信息的内涵差异,对疫情期间的综合治理给出了洞见[7]。总的来看,由于“信息疫情”仍是一个十分新颖的概念和社会现象,当前国内研究普遍处于引介国外理论的起步阶段。虽然其中大多数分析都关注到了“信息疫情”带来的非理性情绪及其负面后果,但并未对此进行细究。王琳和朱可欣就此评价到,目前缺少对“信息疫情”与社交媒体用户心理状态相互影响的机制研究[8]。为弥补这一不足,笔者将在下文结合媒介化理论和社会情感理论,搭建媒介、病毒与情感互构的分析视角,厘清“信息”“疫”“情”三者的复合关系。
二、理论视角:网络时代疫情传播的新形态
从传播环境上看,新冠肺炎疫情与2003年非典的最大不同在于:我国逐步从文本传输的2G时代步入互联互通的5G社会,数字信息的传播速度和规模已不可同日而语。随着网络化特别是深度媒介化格局的形成,传染病不仅能通过病毒的流动具有扩散风险,更能藉由社交媒体中的错误和虚假信息而放大群体负面情绪,这是催生“信息疫情”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再从历史上看,20世纪90年代以来,网络社会的崛起带来了诸多新的病毒现象,从“计算机病毒”到“媒体病毒”再到“病毒式营销”,病毒传染不仅突破了民族国家的边界,更跨越了虚体和实体的界限。网络与传染病的同构性越发明显,它们的本质都在于传递,并包括了交换(pass between)、传送(pass across)、跨越(pass over)、穿透(pass through)等多种类型[9]。网络化病毒(networked virus)的概念因此越来越受到学界重视。进入21世纪,由社交媒体形成的数字网络跃迁为网络迷因(internet meme)的生产沃土,流行语、表情包、短视频、假新闻等都成为网络化病毒的载体。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社交网络具备可复制、可参与、可分享、可搜索等多重性质,原本私密的个人情感开始在其中变得具有公开性和公共性,网络化情感(networked emotion)迅速成为建构集体经验的关键要素[10]。当网络化病毒与网络化情感相互叠加后,以往区域性的传染病便成为一种可经由社交媒体而被“零时差”传播、感知和回应的大众体验,因病毒传播引发的负面情绪获得更强的全球传染性。
近年来,伴随移动社交的广泛应用,网络社会进入到了安德里亚斯·赫普(Andreas Hepp)所称的“深度媒介化”(deep mediatization)阶段。深度媒介化有两大关键特征:一是以数字技术为基础的传播媒介,奠定了我们生活世界的底色;二是社会建构不仅离不开数字媒体,且更受到以算法和大数据为主的媒体数据化(datafication)影响[11]。新冠肺炎疫情在这一背景下进入全球“大流行”。一方面,数量庞大的网民借助社交媒体获取文字、数字、图像、视频等多形态的信息,不断更新对疫情现状和趋势的了解。另一方面,被推送、圈层和群组等聚合起来的信息,也越来越隐秘地改变着人们的认知与情感状态,从而左右其对疫情的评判和后续行为。因此,一旦错误和虚假信息在数字技术的中介下发生病毒化传播,恐慌、焦虑、无助、愤怒等情绪便会得到集体性乃至几何级地激增,形成“信息疫情”并加重防控难度。
综上,我们认为,“信息疫情”具有三个不可分割的理论维度。一是在“信息”层面,随着网络化进入深度媒介化阶段,传染病不再简单是一个事关健康的议题,而是以多媒体、多渠道的形式影响经济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二是在“疫”的角度,现代的传染病具有“生物病毒”与“媒体病毒”交互传播、“实体病毒”和“虚体病毒”互为叠加的性质。三是在“情”的方面,以往疫情下个体化、小范围的不稳定情绪,现在却能通过社交媒体转化为强度更高、感染更快的网络化情感。因此,区别于传统疫情,“信息疫情”本就不仅是关于传染病不实信息的传播,更牵涉到不良情绪的规模化传染。以此为视角,我们将结合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全球社交网络的典型案例,以类型化方式分析“信息疫情”概貌。
三、“信息疫情”的四种类型及表现
历史上看,疫情期间的谣言和误传必然催生严重的社会风险。但与以往不同,现阶段的“信息疫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技术性风险。即:在移动智能终端和社交媒体所编织的传播环境下,“疫情”“舆情”“险情”三者紧密结合并相互放大。基于此,我们需要从媒介化的“疫”“情”关系出发,将“信息疫情”划分为四种类型。
(一)不确定的“疫”与惊恐
惊慌和恐惧是人们在疫情暴发后的第一反应,特别是在遭遇新型致命病毒的威胁下,人们所感受到的惊恐会更加剧烈。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初期,错误和虚假信息借疫情突发性大肆扩散,全球社交媒体上开始流传大量虚构、猎奇的“病毒传说”,将新冠病毒的传播描述为“防不胜防”“无孔不入”,令惊慌情绪快速感染网民。更为严重的是,少数西方国家的意见领袖和网络红人试图向关注者“兜售”一些未加检验甚至具有潜在毒害的预防和治疗方法,而由无效疗法引致的失败和致命案例,随后又通过网络传播被再次加工,掀起反智和反政府的阴谋论浪潮,引发社区成员集体拒绝正确、有效的官方防治方案。这无疑增加了当地医护人员的工作难度,并在线上线下同时加剧新一轮的焦虑和恐慌。
除了虚假信息以外,一部分“真假混合”的错误信息因难以被立即辟谣,更易引发大众的持续惊恐。疫情发生后,各国的社交媒体几乎都曾疯传“天价生活物质”和“天价防疫设备”等消息。这类现象的出现既有因局地物料贮备暂时短缺而形成的市场波动,更充斥着以“P图”和夸大事实来制造噱头的虚假信息。面对这些真假难辨且关涉自身安全的信息,人们往往会出于降低风险而选择“宁可信其有”的立场。这便催生了群体化的恐慌性购买,造成防疫资源被挤兑和非公正的物资分配。如果说疫情的发生是“天灾”,那么被错误和虚假信息激发的非理性行为就如同“人祸”。比起意外或自然原因形成的灾难,人为制造的祸端更明显地增强了民众的惊恐情绪和后续的不安全感。特别是当“人祸”被社交媒体聚焦并放大后,恐慌的传染速度和范围都会难以遏制,造成对社会秩序的高强度冲击。
(二)被道德化的“疫”与怨怼
在传染病暴发期间,人们除了恐惧之外,还试图以道德化(moralising)的立场去“审判”感染者[12]。这就会形成“健康的我们”对“疾病化他者”的怨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全球网民试图通过社交媒体去“锁定”疑似和确诊感染者,并将怨气投射至这一群体,从而加深了对特定种族、民族、地区的集体歧视。特别是由于亚洲国家公民较早地佩戴口罩防疫,而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在彼时并不提倡公众在社区场景中使用口罩。受西方话语的强势影响,口罩迅速在社交网络中被虚构成了疾病的隐喻和病毒的符号。由此,亚洲民众和亚裔被强加上“移动传染源”的道德污名。我们发现,疫情期间在脸书和推特等国外社交平台上,发展中国家的民众被一部分发达国家的网民想象成“零号病人”和泛化的病毒携带者。这类臆想的污名助长了仇恨言论乃至非人性化的语言,强化了对社会弱势群体的排斥和暴力。
而就我国的现象来看,网民在疫情初期的怨怼情绪主要集中在野生动物食用者群体上。伴随“食用蝙蝠造成新冠病毒传播”谣言的出现,讨伐野味食客升级为一项社交媒体的道德仪式。其中,一位名为汪梦云的旅行主播因其在2016年食用果蝠的视频被大量转发,遭到网民的持续辱骂。这位拥有200余万粉丝的“网红”,不得不发布道歉信并关闭微博评论。利用疫情期间人们建构“替罪羊”的心理需求,错误和虚假信息将病毒传播与社会道德“捆绑”在一起,让群体的怨怼情绪被道义性地增强。
(三)被苦难化的“疫”与同情疲劳
同情是指对他人感受的一种设身处地的理解。当受到疾病或灾害影响时,同情会驱使人们与处境相似的个体结成物质和精神上的联系[13]。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全球社会共同面临一场焦灼战“疫”,人们从未如此长时间地通过社交媒体分享同一灾难性事件及其造成的集体创伤。有论者在《纽约时报》上发文指出:由于自我隔离和社交距离等限制,疫情期间的社交媒体一方面为人们向罹难者表达同情创造了有效途径,另一方面也容易令大众沉浸于悲痛的社会氛围之中⑥。特别是随着那些高度情感唤起性的图片、短视频、文字信息在社交媒体上的广泛传播,人们的同情心比以往更激烈、更持久、更具集体性。在微博上超51亿人次点击的“肺炎患者求助超话”,背后折射的正是普通大众对患者苦难的共情与关怀式回应。
对疫情下苦难的过度关注无疑会滋生“同情疲劳”(compassion fatigue)的现象。苏珊•D•莫勒(Susan D.Moeller)指出,当大众普遍处于同情疲劳时,为唤醒信息接收方的注意力,信息发出者会刻意制造更极端、更致命的风险与灾难叙事[14]。新冠肺炎疫情初期,部分自媒体不惜通过炮制和虚构苦难故事,透支读者同情来创造传播爆款。更严重的是,相关的错误和虚假信息会带来苦难资讯的过饱和,形成“信息疫情”之下特有的同情倦怠。比如疫情期间,我国社交媒体用户常用的“吃瓜”“求辟谣”“坐等反转”“让信息飞一会儿”等表达,就不同程度地折射了民众面对苦难信息“刷屏”时的不信任感与疲惫心态。这种疲惫会造成人们对疫情相关资讯产生怀疑、冷漠甚至敌意,最终可能让民众错失权威的防疫指导。
(四)被误读的“疫”与戏谑
新冠疫情暴发后,全球网民试图以网络流行文化的方式去反映疫情对现实生活的改变,海量的模因(meme)和短视频随之产生。这些图像和影像虽然缓解了民众居家隔离的单调和紧张,但由于它们主要传递的是一种戏谑和讽刺,其在跨圈层、跨文化的传播过程中极易被错误解码,造成不必要的信息曲解和误导。比如,脸书上曾疯传“在手上揉搓辣椒可以防止新冠病毒”的戏谑模因,其潜在含义是“双手感受到辣椒素的刺痛就能避免因触摸脸部导致的接触式感染”。但这一模因很快在其他数字平台上发生误传,形成了“辣椒粉的热量能杀死新冠病毒”的错误信息。
就我国而言,早在非典时期,疫情中的戏谑就已是极受关注的社会情感。2003年6月,人民网《特别策划:非典时期的非典型幽默》一文指出:相比于对非典的恐惧,戏谑是一种积极的防御……那些以短信段子为载体的戏谑,传递出了“国人苦中作乐的乐观主义生活观”⑦。与此相较,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初期,戏谑不仅是通过短信传递的“乐观”和“积极防御”,却更多地表现为随视频和图像的病毒化传播而不断加深的大众偏见。
具体来看,疫情发生后,原本在网络空间“失声”的高音喇叭得以另类再现。2020年1月26日,村书记李德平通过高音喇叭“暴躁方言喊话”的视频迅速蹿红。随后,大量或真实或戏仿的“大喇叭防疫”短视频批量面世。截至2020年8月底,抖音平台“硬核大喇叭”话题的观看总人次达8.3亿⑧。不过,其中多数视频都存在拙劣模仿的痕迹,有些还在后期被“灌装”进嬉笑声。城市网民也乐于将“硬核大喇叭”视为平时少见的“滑稽景观”,借此完成对村镇“防疫基本靠吼”这一落后面貌的刻板化想象。在社交媒体的戏谑中,基层防疫的短板非但没有被严肃对待,反而成为网民“抖机灵”和恶搞的素材。社交媒体中的戏谑看似轻松、无害,却潜在地固化了大众的刻板印象,甚至传递了错误的价值观,引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的次生矛盾,转移了疫情防控的焦点与重点。
四、“信息疫情”的结构性成因
从以上类型分析中,我们不难发现,“信息”“疫”“情”三者已密不可分、高度相关。因此,时空媒介化(“信息”维度)、病毒网络化(“疫”的维度)、公众情感化(“情”的维度),可被视为“信息疫情”产生的主要成因。
(一)时空媒介化:“信息疫情”发生的基础环境
时空媒介化是指:数字媒体作为重组空间和时间结构的“中轴”,深刻塑造了特定时空内的人际互动模式。这奠定了“信息疫情”传播的基础环境。一是从空间看,线下场所向数字社区的转变,改变了人们接收和处理疫情资讯的方式。疫情发生后,出于紧急隔离病毒的目的,各国都不同程度地实施了居家隔离政策,传统的面对面交流被按下“暂停键”。人们认识疫情的途径随之发生变化—民众不再依靠身体接触式的“口耳相传”,而是必须凭借搜索引擎和社交媒体去追踪实时更新的疫情资讯。在繁杂、海量的信息面前,网民一旦没有足够的科学素养去伪存真,错误和虚假信息就容易被转化为“信息疫情”,引发后续复杂的社会后果。
二是从时间看,较之于以往,新冠肺炎疫情初期人们使用网络媒体的时间更长。以我国为例,数据显示,2020年1月23日~2月4日,微博和微信的人均使用时间为53.7分钟和87.3分钟,比2019年同期增长31.3%和6.8%⑨。同时,传统媒体对疫情报道的增加反倒延长了观众使用新媒体的时间。新冠肺炎发生以来,各大电视台投入了更多的公共资源部署防疫新闻报道,但多数用户仍选择网媒而非电视去收看新闻。根据中国广视索福瑞媒介研究(GSM)调查显示,77.3%的受访者会利用互联网专门访问传统媒体的疫情信息发布⑩。不过,数字媒体使用时间的延长,并没有舒缓使用者在疫情期间的压力,反而增加了个人不安和焦虑[15]。这些情绪还可能进一步降低网民处理信息时的理性反思能力,致使“信息疫情”具有长期“存活”和持续传播的潜在势能。
(二)病毒网络化:“信息疫情”发生的传播途径
传染病在新的媒介化环境下具备了“双重传播”的特质,即:病毒不仅能通过人与物的流动完成在实体空间的传播,更能经由社交媒体推动作为符号的病毒在网络空间的蔓延。换言之,新冠肺炎疫情意味着“生物病毒”和“媒体病毒”的同步扩散。如果说前者源于自然,那么后者则是一种基于数字网络的技术性后果。一方面,Web2.0产生了“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技术赋权”效应,这有利于网民获得关注、评价和参与疫情防控的主动权,但也给“媒体病毒”的寄生与传播创造了更多的通道。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3月底,以“新冠肺炎”和“新冠病毒”等为话题的网络信息已超过30亿条,并形成了1 000亿多次的网民互动⑪。在此过程中产生并传播的错误和虚假信息规模,已不可小觑。另一方面,Web2.0技术还催生了“技术共情”的新境况。与传统媒体不同,社交媒体用户能以个性化方式分享私密感受,从而建立起一个可实时传递疫情信息及集体体验的情感共同体[16]。一旦错误和虚假信息利用“技术共情”诱使网民大量转发和点赞,“媒体病毒”就可能迅速潜入共同体之中引发成员间的情感共鸣,误导其对疫情的认知与判断。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技术赋权”和“技术共情”连接点,公共卫生事件的批判性报道成了“媒体病毒”的易发区间。相关论者指出:不同于公共卫生专家只关心如何尽量避免冲突和尽快救治病患;新闻记者则更重视反映“冲突”,他们希望从中“确定疫情造成的哪些损失是可提前预防的,以及谁应该对这些原本可避免的损失负责”[17]。相较于枯燥的疾控知识,这些充满情节和戏剧性的“冲突”显然更能吸引网民围观、分享和讨论。但随着“流量经济”的出现,部分自媒体为迎合受众的想象和预判,在那些本应揭示“冲突”的真相中掺入越来越多的编造与杜撰。于是,网民越群情激奋地参与这类新媒体事件,“媒体病毒”和被操纵的情感就越容易扩散,“信息疫情”也越可能演化为更大规模的现实矛盾。
(三)公众情感化:“信息疫情”发生的群体结构
近年来,伴随社交媒体的普及,网络场域中以往精英化的理性沟通,已转变成大众化的感性交流。事实上,中国的传统文化一直认为,“情”是人们认识和评估事态所不可或缺的维度。“情景”“情况”“情形”“情势”等词,皆说明“情”既是人的精神状态,更是“对自己所卷入、经历和即将面临状况的体察”[18]。这也深刻反映出情感并不内在于心,而是居于外部,以外物为媒介而产生[19]。现阶段,社交媒体构成了催化情感最重要的媒介之一,因为在“技术共情”的作用下,分享情感和表达态度已成为现代网民融入数字生活必备的“网络实践”(cyber-practice),“情”日益超越认知而迈向行动的范畴,网民由此跃迁为情感公众(affective publics)[20]。特别是发生灾害、疾病等创伤性事件时,公众的情感化趋势愈发明显。他们不仅会主动展露和分享自我体验,更会对其他身处困境的个体报以同样强烈的感性回应,以此完成陪伴式的情感参与(emotive participation)。这就容易造成疫情期间情感公众处理信息时的“泛情绪化”模式。
在“泛情绪化”的影响下,情感公众应对快速流动信息的规则便不再完全基于科学认知,而是根据自己的直觉和群体的偏好。这将形成一种对复杂现实的忽视和对简洁内容的热衷。而此类缺乏完整语境的信息,反过来又会加强大众的自我预设和极化情绪。随着事实和态度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无论怎样离奇和不合理的信息,都能在情感公众内部得到反复“证实”[21]。“过激”“过火”的行为自然难以避免。比如,在“央视新闻”发布的“黄冈卫健委主任一问三不知”微博中,获赞最多(超11万次)的一条评论就直称该名已受处置的负责人称为“饭桶”。本应严肃的问责被情感公众的愤怒和戏谑转化成了“群嘲”现场,互动留言沦为一种缺少讨论问题实质而仅为宣泄不满提供便利的“共享表演空间”[22]。
五、结语:“信息疫情”的治理与反思
随着数字网络特别是大数据的广泛应用,全球社会发生了从“媒介工具化”向“媒介社会化”,再向“社会媒介化”乃至“深度媒介化”的重大变革。由此,传染病开始具有“生物病毒”与“媒体病毒”交叠、“信息流”和“情感流”互融的新特征。新冠肺炎疫情亦是如此,它是“病毒疫情”和“信息疫情”结合的产物。从理论上讲,在新的媒介环境中,“信息”“疫”“情”三者具有强烈的内在关联。首先,防疫手段的信息化是21世纪以来的新兴趋势。从21世纪初的“谷歌流感趋势”(Google Flu Trends),到如今的“健康码”“实时疫情地图”等,数字媒介不仅跃升为民众获得并传递疫情信息的主要手段,更构成了各国政府应对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基础设施。可以说,我们已无法退回到以往单一依靠面对面交流的“非媒介化”和“去媒介化”状态,“信息疫情”成了深度媒介化社会中的一项现代性后果。
其次,如果说在前信息时代,人类尚能利用空间阻断来控制病毒传播并扑灭衍生的谣言与负面情绪。那么,现阶段的实体空间隔离却再难控制由新冠肺炎病毒激起的“信息疫情”扩散。菲利普·萨拉森(Philipp Sarasin)就曾指出:自古以来,抵御传染病威胁的战略似乎都与涉及空间的权力技术有关,这种技术也直接影响了国家、领土和城市的建设[23]。但互联网的出现颠覆了空间权力的传统约束。特别是Web2.0带来的“技术赋权”效应,使得民众对传染病的认知及其应对态度能够跨越时空地联结起来,最终形成“技术共情”乃至催生“情感公众”。这显然是造成“信息疫情”的最大且最不可控的变量之一。
最后,与以往发生的传染病相比,民众在“信息疫情”中面临更为复杂的情感状态。在传统社会的疫情暴发期间,民众大都是因为缺少对“病理”的了解,才会产生大规模的污名化、歇斯底里以及宗教狂热等情绪[24]。不过,伴随移动社交的普及,除去“病理”因素之外,网民还会基于民间社会的“情理”与他人形成远距离共情。一旦这些“情理”被错误和虚假信息所操纵或误导,网民要么形成不满、愤怒、仇恨等负面社会心态,要么则可能陷进一种未经求证与反思的情感宣泄,对疫情有效防控造成威胁。
从实践维度上看,与国外持续蔓延的疫情现状相比,本土“信息疫情”集中发生在新冠肺炎病毒暴发初期。虽然我国“信息疫情”一直可防可控,但为进一步织密织牢常态化疫情防控信息安全网,我们还需从以下四方面着力。第一,在新的媒介化环境下,应对“信息疫情”的首要步骤就是要及时、充分、诚恳地资讯公开。以信息透明保证政府和公共服务机构的公信力,最大限度地避免民众不必要的猜测以及由此而生的负面情绪。第二,不能完全否定民众在疫情期间的负面情绪,要善于识别网民在新媒体上表达的真情实感,将其视为疫情防控效果的“传感器”。及时解决群众急难愁盼的问题,真正破解疫情防控的基层“阻梗”,建成更具韧性的健康社区。第三,政府和学界需要改变疫情下危机传播的“理性人”(rational actor)范式。这要求我们在坚持实事求是的基础上,结合不同人群在公共卫生理念、风险认知水平和信息获得渠道等方面的差异,做好疫情防控信息的圈层化传播。同时,警惕信息“出圈”后被误读的风险,避免其二次传播可能引发的新矛盾。第四,亟需提升民众的媒介素养。在常态化疫情防控阶段,相关部门应加快实施公民媒介素养建设计划,加强网民的信息识别能力,提升网民对自身信息传播行为的自觉和自省,促使民众主动承担起紧急情况下使用社交媒体的责任和义务。
总之,数字时代的病毒和传染已经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虚实之别、身心之分,这决定了疫情防控需要在线上线下多条战线同时进行。如果说,传染病的周期性暴发是现代社会的常态;那么,当深度媒介化阶段来临后,传染病在实体空间(依靠人与物的流动)和网络空间(依靠信息和情感的流动)的“双重传播”,则让“信息疫情”成了与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相伴生的新常态。适应这种新常态,要求我们将“信息”“疫”“情”进行联动性的思考,充分认识被媒介化的“疫”将影响民“情”走向,而民“情”的网络化传播趋势亦反过来作用于“疫”的防治效果。当前,我们决不能将全球化和数字化归为疫情传播的“元凶”,在进一步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基础上,协同国际社会力量找到根治“信息疫情”的“信息疫苗”和“信任疫苗”,以全人类的精诚团结攻克迄今最严重的国际公共卫生紧急事件。
注释
①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Infodemic[EB/OL].https://oed.com/view/Entry/88407009.
② Macmillan Dictionary.Infodemic[EB/OL].https://www.macmillandictionary.com/buzzword/entries/infodemic.ht ml.
③ WHO.Novel Coronavirus(2019-nCoV)Situation Report-13[EB/OL].https://www.who.int/docs/defaultsource/coronaviruse/situation-reports/20200202-sitrep-13-ncovv3.pdf?sfvrsn=195f4010_6.
④ WHO.Corona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Situation Report-45[EB/OL].https://www.who.int/docs/defaultsource/coronaviruse/situation-reports/20200305-sitrep-45-covid-19.pdf?sfvrsn=ed2ba78b_4.
⑤ Antonio Guterres.This Is a Time for Science and Solidarity[EB/OL].https://www.un.org/en/un-coronaviruscommunications-team/time-science-and-solidarity.
⑥ Jocelyn M.DeGroot.What Should You Say When Someone You Know Is Grieving?[EB/OL].https://www.nytimes.com/2020/05/28/opinion/coronavirus-social-mediadeath.html.
⑦ 特别策划:非典时期的非典型幽默[EB/OL].http://www.people.com.cn/GB/news/9719/9720/20030509/987752.html.
⑧ #硬核大喇叭[EB/OL].https://v.douyin.com/J5A1cAc/.
⑨2020年春节移动互联网行业热点观察研究报告[EB/OL].https://www.jiguang.cn/reports/470.
⑩ 疫情期间用户媒介消费及使用预期调查报告[EB/OL].http://www.199it.com/archives/1012717.html.
⑪ Faruk Zorlu.COVID-19: Infodemic Spreads Faster than Pandemic[EB/OL].https://www.aa.com.tr/en/latest-oncoronavirus-outbreak/covid-19-infodemic-spreads-faster-thanpandemic/1786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