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黑格尔历史性的批判与超越
2021-12-03曾小波
〔摘要〕历史性作为事物在自身发展过程中现实存在的特性,是历史科学中绕不开、避不过的核心范畴和最高原则。黑格尔从以理性和精神为本质的理论基础出发,把历史理解为精神的作用和外化,从而对历史的发展进行了纯粹逻辑的、抽象的表达。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的基础上,从现实的路径出发,把人的实践活动作为全部历史的基础和出发点,历史性因此具有了客观性、过程性和必然性的科学内涵。马克思对历史性的科学揭示,不仅奠定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原则,而且为我们深入学习中共党史、新中国史、改革开放史、社会主义发展史和深刻理解“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什么好,归根到底是因为马克思主义行”提供了理论钥匙和重要的方向引领。
〔关键词〕马克思;历史性;历史唯物主义;历史研究方法
〔中图分类号〕A811.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8048-(2021)05-0071-10
只要我们一谈起历史,就无法完全避免一个随之而来的问题:历史是什么?大多数人会安顿于“历史”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但这一对历史“常识性”的解答显然将历史存在本身遮蔽掉了。在何种维度上对历史进行认识和理解,是理解历史科学的关键。黑格尔从理性和精神为本质的理论基础出发,把历史理解成为精神的作用和外化,从而对历史的发展进行了纯粹逻辑的、抽象的表达。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的基础上,指出“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自然史,即所谓自然科学,我们这里不谈;我们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人类史,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撇开人类史。意识形态本身不过是这一历史的一个方面。”〔1〕显然,在对历史究竟是什么的诸多讨论和解释中,对历史性的认知和理解不仅成为我们解决自身历史来源的基础和关键,而且对理解和阐发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批判历史虚无主义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黑格尔的历史性原则
1830年,《历史哲学》的出版,标志着黑格尔历史哲学体系的正式诞生。在这部重要的历史哲学著作中,黑格尔就历史问题做了系统探讨。黑格尔认为,哲学的主要研究对象其实就是准确地认识人类世界的自然发展规律和研究历史本身,研究它的根本意义和目的在于准确地把握人类世界自然发展历史的基本规律和研究人类理性,并在充分创造性地把握和展现历史意义的前提下,发挥人类理性之于研究人类社会历史的重要作用。基于此,黑格尔认为,历史本身其实就是这样的一部关于人类在理性和精神成长中不断成其为自身的历程,而精神和理性成长的历史,就是‘精神不断地把自身潜在的本体发挥出来,历史就是‘精神外化、发挥自身潜在本性的过程。〔2〕简单地說,就是“精神自觉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要将自身发挥出来。而除了精神之外的其他物质是在努力地继续追求着它自身的统一和理想性,从而在统一之中,保持着其自身的统一性和理想性。然而,精神却与之不同,它刚好在它自身内有它的中心点。它在它自身以外没有什么统一性,它已经寻到了这个统一性,它存在它本身中间,依靠它本身存在。‘物质的实体是在它的自身之外,‘精神却是依靠自身的存在,这就是自由。”〔3〕黑格尔谈所谓的精神自我是脱离于外部一切条件的,黑格尔强调如何让人类实现自由就是人类历史最终要实现的目标,也是人类全部历史的基础。
在黑格尔的哲学中,当出现历史的身影的时候,逻辑总会在其身后留下些许痕迹,梳理黑格尔哲学的逻辑可以发现,在逻辑的背后总是潜藏着历史的影子,并且始终遵循着一个基本的原则:历史与逻辑辩证统一地联系在一起。《精神现象学》中曾经谈到,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人类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发展,都是经过不断的形成与发展进步的。而且人类的意识形态发展形式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都表现出自身的特质:即从感性确定性,逐步发展到从哲学中获得承载着绝对精神的一种自我意识。黑格尔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历程,尤其是西方的历史的形成与发展,以及不同时期的在社会上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都是通过这些不同的意识形式所反映的,换句话说,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人类总是具有某种符合当时历史条件的意识形式,而这种意识形式成其为意识形式的基本形式,相比较而言,其他的意识以及形式都是处在另一种状态中,那是一种潜在的而且没有完全得到自我意识的一种阶段。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之所以一直强调在个体意识的成长过程中,意识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且这种意识是按照相应的精神发展的核心和过程来开展的,还在一定程度上遵循着统一有序的方向和目的,是因为黑格尔很多时候关注不同人类意识和形式的发展过程,这种过程同样伴随着个体思维的延伸,黑格尔重视人类思维形式的演变和发展,从而找到了一套逻辑推演的进路。“在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中以及其恢弘的手笔将哲学史上著名的哲学家或者庞大的哲学体系简要归纳为一个精炼的哲学范畴,这样的逻辑体系是对逻辑哲学范畴的一种体现,在这样的层面上来说,一定的哲学体系的逻辑演变史对应着每一个逻辑哲学范畴的发展演变史,在黑格尔看来西方哲学史上开端性的人物当属巴门尼德。虽然在巴门尼德之前,还有诸如泰勒斯、阿拉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等哲学家,但巴门尼德第一个提出了关于‘存在的思考。”〔4〕在这样的基础上,黑格尔顺理成章地就把在自然时间上先出现的哲学家放在哲学史的前部分讲,而把在自然时间上后出现的哲学家放在哲学史的后部分讲,而改变自然时间的历史来构造出一个精神的历史。在《美学讲演录》中,黑格尔将自己所身处时代的艺术——日耳曼艺术奉为古希腊艺术乃至西方艺术发展的结晶。他认为,以浪漫派为代表的日耳曼艺术是人类艺术史演进至此的一种杰出成果。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表明,人类的历史发展以及演变的过程相比较于逻辑哲学的一系列发展,它们之间发展的过程是存在明显的相似性的。〔5〕这些都是在黑格尔原则下人类社会历史与哲学逻辑相结合和统一的有力证明。
在日常生活中乃至于在自然界里,我们所看到的一切自然现象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发展历程。但在黑格尔看来,从一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这并不代表着其造就了历史,从一片绿洲变为寂寞荒芜的沙漠,这也并不代表其书写了历史。在黑格尔看来,自然界里的自然事物就其自身而言并不存在扬弃,因此纵使是绚丽多彩的自然界,也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并不存在精神发展的可能。在太阳下面不存在其他新的东西这样的观点看起来是一种消极的历史观,仿佛一切事物都只是在不断重复,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在黑格尔看来,自然界的交替转换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并不会在意到喜马拉雅山脉从幽暗的海底世界一路攀升直至变为世界屋脊。黑格尔所坚持的是一切的事物都是没有精神的,自然界的变迁也毫无历史可言。
在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体系架构下,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最终发展,最终朝向的就是绝对理念的自我实现,自己成其为自己的过程,同样地,这个过程实际上也就是意识自身深化发展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看,绝对理念的自我完善、自我实现的历史过程是精神演进的过程。“精神演进的过程与物质精神的内容相关,也与个体精神相关,在这样的基础上,与人类的物质精神的内容相比较,人类的精神欲望等内在需求与绝对精神之间存在的关系是怎样的?”〔6〕对这个问题,黑格尔的结论是非理性力量,是世界历史发展的杠杆,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在仔细研究分析了如何影响世界历史的动力和其发展的两大重要因素和发展动力之后,做了这样一系列的理论分析和总结:“因此有两个因素就成为我们首先要考察的是两个对象:第一是那个‘观念,第二是那个人类的热情,这两者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为世界人类的历史发展确定了位置和方向。在黑格尔看来,精神想要实现自身的本性以及绝对理念想要实现自身的终极目的,就是‘自由的观念。”〔7〕黑格尔在这里提到了三个重要的人类历史性中和因素:一是理性的自由观念,二是人类的热情,三是作为二者中和的国家。如何理解理性?一方面,理性在这种哲学架构中被当作一种实体,就是说,只有源于理性或者在理性中,现实才能具有存在的意义,现实才能生存。另一方面,黑格尔认为,理性面对现实的压力并不是手足无措的,它不仅存在于脱离现实的地方,不仅只产生理想与责任,而且并不只产生单独存在于人头脑中抽象的东西。理性吸取了万物的精髓,容纳了万物广袤的内容。〔8〕不仅如此,黑格尔认为,要认识一个观念就必须做到对这个观念自身的充实,必须将自身的这些主体性观念规定为一些明确的具体性质。我们对一个事物的认知,就是对一个具体观念的不断充实,观念越充实,我们所认识的事物也就越具体。所以,黑格尔认为如果我们明确地承诺了一个世界理性本身是世界的一个性质和实体,是这个世界的领导者和主宰,那么,在整个世界的历史这一学术领域就必须明确地承认理性的具体观念对世界历史的主宰性和作用。因为理性的具体观念本身规定着整个世界人类历史的发展方向、普遍性的内容和基本的结构,是世界历史产生和发展的经纬线。但是,如果把生命看作是理性观念的外化,那么这种外化的观念必须借助于人自身才能表现出来,诸如人类的欲望、热情。如此这般,人类的热情、欲望、利益和相互冲突等因素就成为了观念实现自身的载体。在黑格尔看来,观念永远运动着,并将自身不断地外化出来,而这种运动并不是一种相对静止的运动,而是一种不断的碰撞和相互冲突、结构不断地更迭的运动过程。黑格尔把这种生命观念来自于物质的和来自人类的生命动态的两种因素结合叫做人类的热情。“他在这里明确指出,理性的运动是开放的,并且理性的变革也在进行着,需要在整个人类的努力下进行。他在研究报告中解释说,大部分现代人类的基本思想和实际行动都可能是直接发生于他们的基本理想和实际需要、他们的热情、他们的兴趣、他们的个性和才能,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一切伟大的社会事业都永远不会成功。”〔9〕因此,在黑格尔看来,这种非理性的力量推动着世界历史的发展。
这样,在黑格尔那里,理性就具有了绝对的权威作用,理性是自然、人类乃至社会、道德乃至文明等等的最后的基础和最终目的,整个的人类历史,不过是“观念”外化的产物。所谓历史性,就是绝对理性。
二、马克思对黑格尔历史性原则的批判和重建
在黑格尔之后,任何一场哲学的革命,如果其能称得上是哲学革命的话,这种哲学首先要指向对黑格尔哲学的反思。将自身的哲学同黑格尔的哲学区别开来,摆脱黑格尔哲学的阴影,除了在形式上进行改造之外,关键在于对其在内容上进行超越。
斯特劳斯、鲍威尔等一众人等的出场,他们的学说虽在某种程度上跳出黑格尔哲学,但实际上任然拘泥于黑格尔哲学。这是由斯特劳斯的实体哲学立场和鲍威尔的自我哲学立场的时代命运所决定的。斯特劳斯站在实体的立场上,保留了耶稣的存在。鲍威尔则比斯特劳斯更加激进,他认为连耶稣这个人都没有,连耶稣本身都是基于自我意识的创造,经由自我意识所虚拟化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鲍威尔在基督教的批判立场上超越了斯特劳斯,其自我意识的哲学立场在当时来讲其进步意义是超越了斯特劳斯的。它弘扬了人们的意识与创造的力量,它直接服务于唤醒资产阶级的革命精神、革命意识。虽然这种哲学本身在学理上它的观点像斯特劳斯一样都拘泥于黑格尔的一个极端,但就当时适应资产阶级革命的需要来讲,鲍威尔的哲学要更切近现实。
“恩格斯给予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世界观的历史和经济哲学极高的肯定和评价,他所建构的历史观是对时代可以产生深刻影响的,是新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直接的理论前提。”〔10〕马克思非常重视黑格尔所著的《精神现象学》,并将《精神现象学》视作研究黑格尔哲学的必经之路。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马克思对黑格精神现象学的评价和分析,我们在这里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马克思用了大量的笔墨对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世界观和理论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批判。《精神现象学》所建立的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哲学体系,其间包含了很多黑格尔非常丰富的哲学思考,涵盖了逻辑学、自然哲学以及其他的各种精神主义哲学,其表达的就是精神的成长史,是精神如何通过一个漫长的路径最终认识到自身的过程。《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实际上就是《精神现象学》的展开,《逻辑学》讲的是理念在自身中认识自身,自然哲学讲的是理念通过把自身对象化为自然界,在自然中認识自身,而作为与理念相对立的自然界也不过是理念自身。由此,理念也就回到自身,而这个自身所代表的就是黑格尔所探讨的精神。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精神走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道路,最终又回到了精神自身,在精神走向自身的同时,即是标志着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形成,黑格尔哲学的封闭性也就体现在从精神出发,最后又回到了精神。逻辑学是关于精神的哲学,这个精神,黑格尔将其称为理念、绝对精神,精神把自己的外化、对象的内化显现出来,这种显现就是精神的外在显现,这就是精神的自然界。《自然哲学》所描述的自然界就是理念、精神的对象化存在,自然界也把自身作为与精神不同的一个存在,而抽象思维也把自然界作为与自身不同的一个东西。但实际上,这个自然界就是抽象思维、理念、绝对精神自身的一种对象化的存在。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在自己之外的、异化的、外化的自然界也就不存在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然界就是我自身。这样就回到第三个阶段,即《精神哲学》。当理念意识到自然界不过就是它自身的时候,不过就是它自身的一种外在的存在的时候,按照自然界的一个历史逻辑的演化程序,它必然要产生出人的精神,即主观精神。这种主观精神也必然要上升到客观精神,也就是说整个自然界的本质就是精神,理念由此回复到了自身。
由于对象的特殊性,马克思肯定历史可以从两方面考察,即把历史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是,自然史和人类史从根源上来讲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因此,人类的历史与自然界的历史本质上是同一部历史。历史唯物主义的第一个问题,就表明了历史何以必然存在,这就需要通过人类的集体劳动来生产历史。“与人相联系的自然界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通过人的劳动将人与世界联系在了一起,自然界向人而生。”〔11〕所有人类的历史不外乎就是整个人类通过自身劳动生成的世界历史,劳动创造了整个全体人类的世界历史,在劳动中生成了整个人类的历史。因为劳动活动是人的生成过程,在劳动中才能有人的生存、人的存在。通过劳动,自然界不再是那个孤立的自然界,而是属于人的自然。自然界摆脱孤立的状态从而转化为人的自然界,这个过程就是人类历史。因此,人类的历史就是劳动的历史,就是人在劳动中生成的历史,就是自然界成为人的自然界的历史。
“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真正将作为自然界的人与人的自然界之间的对象性关系表达了出来:当现实的、肉体的、站在见识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设定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此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定是对象性的活动。”〔12〕在传统思维的框架下,人的思维往往逃离不了主客体观念的对立以及形而上学的认识论思维框架,或者说是一个基于认识论的思维框架,即我们的思维是从“我”这个概念出发,从而在形而上学认识论的思维境遇中,对主体与其他客体之间的相互关系进行了思考。而马克思恰恰就是提出要彻底突破“我”这个意义上的概念,也就是说马克思是在本体论的意义上,而不是在其认识论意义的基础上来讨论劳动是感性或者对象性的活动。而不论是对象性的实践、劳动还是其他感性的活动,这些意义上的概念实际上都不是一个建立在认识论意义上的一个概念,它们实际上都是建立在本体论意义上的一个概念。马克思讲:“劳动是整个人类历史的现实前提。人类的劳动在本质上创造了整个人类的社会,社会的生活在本质上完全都是通过劳动实践的。”〔13〕恩格斯认为,劳动是把握人类历史的一把钥匙。他们都是在本体论意义上谈劳动、谈实践。因此,我们首先应当明确:感性活动、劳动这是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概念,而不是一个认识论意义上的概念。马克思在这里要破除的正是“我”这个主体概念,从而破除主客体关系。
“这种设定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14〕马克思将黑格尔哲学中绝对精神的对象化表达具体化了,从这个绝对意义上的精神开始,理念把自身的异在设定为异己的对象,设定为一个意义上异己的理念和对象,然后它又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意义上异己的理念和对象不过根本就是它自身而已,它在自己的异在中就是在自己的旁边,或者说它自己根本就是在自己体内。那个异己的对象只不过根本就是抽象的物性而已,它的本质和意义只是在于为了证明我的存在。与黑格尔将绝对意义上的精神作为其主体的理念进行对象性的活动不同,马克思找到的对象是一个进行精神现实对象性活动的主体人,这样一个受历史的条件和环境制约的主体人,将自己的精神本质理念和力量直接投射出来到外部,就是精神作为其本质的力量在其现象是自然界和社会环境中的具体显现。这个人并不是以自己作为一个传统认识论上的主体去接触、通达在他之外的客体,他是作为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向外外化自身。在这种情况下,它只有把自身对象化为对象,它才能存在,它也只能是对象中的存在。可见,设定异己对象的人不是主体而是主体性,这种主体性和其设定的异己对象同时存在,倘若一方消失,那么另外一方也会不存在,这样它就把我与我之外的物看作是一种具有对象性的关系。因而,在马克思这里,实践不再是一种绝对精神外化自身的空洞过程,而是深刻展现为一种现实个人的对象性活动,因为对这个现实的个人来讲,它不将自身对象化它也就不存在,它只有把自身对象化为对象它才存在。
对象性的劳动作为主体性的活动必然产生的就是一种对象性的活动,这也就是说一个人通过主体性的劳动将自己的劳动作为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对象的活动转化了出来,这种主体性对象化的活动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对象性的活动。黑格尔把劳动即思辨精神的劳作翻译成现实个人的劳动活动,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发现了对象性活动,他把在黑格尔那里的精神的对象性活动理解成现实个人的对象性活动。马克思所需要谈到的整个人类就是“一个完全可以同时能够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15〕,人何以有能够呼吸一切的气和自然力?其所要表达的含义就是人与自然、世界是一种没有間隔的、敞开的状态。可见,人与自然、人与现实世界之间并不是一种什么冷冰冰的对象性主客体关系,他们存在的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密不可分的劳动和对象性主客体关系。一个人将自己的劳动本质变化力量直接设定为异己的对象,其劳动对象性变化的本质力量在设定为异己的劳动对象身上就会得以充分显现,而这种对象性活动就是现实主体个人的对象性活动。这也就是马克思把黑格尔的那种具有思辨精神的劳作批判继承为现实主体个人的对象性活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明确指出:“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16〕这显然是在把自然与其他人相对照的情况下揭示出来的:就马克思说自然界的主体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而言,这句话的所表露的含义显然已经是突破了主客体之间的对峙。马克思谈到举目所见的一切全是人化的,而不是说这些东西是向来就有的。不能理解人类历史就根本不可能理解自然。对象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性存在,那么它就不是独立的、在人之外的,它是被人化的。反过来我们谈主体,人并不是作为一定单独的人,然后兀自地跨入到自然中去感知自然。当我的身体作为一种自然物是有机的,但自然又在何种意义上成为我无机的身体呢?我的肉身是我的,这有机的肉身与我的关系是处于一个不可分的关系当中,这个称为有机,即为不可分割。作为主体的整个人类,我们这个有机的身体要吸纳这个无机的身体,我们的肌体的每一部分的营养、成长都要依靠无机的身体。我们必须吸纳自然界,这意味着我们和自然界是有差异的,所以自然界不是人有机的身体,人同自然界之间当然存在着巨大差异,但从对象性的生物学角度而言,人却是把自然的事物当作成了自己无机的身体,虽然无机二字表明它是异于我的,但身体又表明它是属于我的,因为没有了自然界,人类也不能成其为人类,即人类的一切规定性根源于自然界。在这里,自然界是内在于人的,并不能认为如果没有自然界,我还是我自己。马克思这句话恰好把人与自然的内在关系全盘托出——自然界是人的身体,但是,相对于我的有机的身体而言,它本身就是我无机的一个身体。由此可见,人类与自然实际上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在人类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自然的影子,回望自然,同样透漏着人类的痕迹。人类的历史和自然的历史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以至于可以说人类的历史与自然界的历史是同一部历史。
基于此,马克思展开了对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分析批判。马克思认为,在理念、精神自我认识的过程中,黑格尔发挥了否定性辩证法的最大优势。黑格尔并没有把人的活动限定起来,而是将其看做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由劳动参与,通过劳动得以显现的过程。马克思认为理念把自身对象化为自然界,理念又把那些被异化的劳动对象扬弃清除掉,然后再回复到自身,这里所谈的其实也就是劳动,其实也就是对象性活动。黑格尔之所以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是因为黑格尔把人看作是劳动的结果。整个黑格尔哲学其从理念回复到绝对精神这个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大写的人,小写的人即人类自身是作为黑格尔哲学发展当中的一个环节而存在。黑格尔所描绘的理念、绝对精神,实际上就是一个现实的主体,一个现实的人把自己的本质对象化为他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它的本质的对象,即人把自己的本质对象化为对象,这个对象与其自身发生异化,然后他扬弃这个异化从而重新占有这个对象,这种通过不断扬弃而不断占有对象的过程,却在黑格尔那里变成了抽象的、思辨的、精神的劳作。黑格尔为历史的发展找到的只是抽象的逻辑表达,黑格尔并没有从现实的个人精神角度出发,而是从绝对的精神,从抽象的哲学理念开始他的思想和文化进路,理念扬弃自身的异化又回到自身,这个过程实际上表达的就是精神的成长史,这个精神的成长史就是对现实历史的再现。在这样一个历史的表达中,黑格尔是从理念、精神出发来谈历史的,这是纯粹逻辑的表达、抽象的表达。
黑格尔《哲学全书》描写的是精神的成长史、精神自我认识的历史。就历史上的每一个哲学家而言,他们只是作为精神的工具人而已。通过哲学家的逻辑推论、理论演化,精神由此得以不断发展外化。黑格尔终于为精神的成长史找到了逻辑的思辨表达,这也就是哲学精神和哲学理性及其自身的认识成长的历史。整个人类历史在黑格尔那里变成了哲学的历史,变成理念自我成长、自我认识的历史。从绝对逻辑学到绝对自然哲学再到绝对精神哲学,完成了绝对逻辑学精神的从肯定阶段发展到否定再阶段到绝对否定之否定不断的变迁,这样一个过程在马克思看来,这就是理念自我认识的一个过程。那个作为与理念不同,又以现实性自居的自然界实际上不过就是理念自身,这整个过程不过就是理念自我成长的历史。
可见,黑格尔表述的不是一个现实事物的发展史,不是人的发展史,而是作为历史的本质和主体的那个理念的发展史。整个哲学所围绕的问题就是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问题,而黑格尔将整个知识体系以理念开始最终以绝对精神结束,这个理念必然要把自身对象化为一个它物,而这个它物实际上就是理念自身。马克思认为这是黑格尔错误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个过程本身是一个对象化的过程,而对象化的东西实际上又是主体自身,通过扬弃异化,主体又得以重新回到自身,这个自身即是对从前的自己的扬弃。马克思将黑格尔哲学的错误表述为:他的扬弃异化和扬弃外化的手段同时带有扬弃对象化的意义。从理念出发,理念把自身对象化为自然界,最后,他发现这个自然界不过就是他自身,最终他又回到了自身。他回到自身也就意味着他不再是对象性的存在,他是一个绝对自满的存在,也就是说,理念最终成为了一个非对象性的存在。从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这是一个理念把自身对象化为它物,然后又去扬弃它物最终回到自身这样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在黑格尔那里是作为理念自我认识、自我成长的过程来展开的。也就是说,这个过程和现实的、异化的活动的发生,以及对异化活动的扬弃是完全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所以,马克思讲黑格尔哲学空有着革命批判的外表,但在剥开批判的外衣后,露出的是非批判的唯心主义的核心。
在马克思看来,虽然费尔巴哈提出了具有冲击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哲学,但就其本质而言,费尔巴哈还只是一名理论家。当现实的革命运动的必要性已然被共产主义者发现的时候,费尔巴哈就重新成为一名理论家。这是因为,虽然费尔巴哈的理论具有革命性,但这个革命性却是与现实无关的。通过宗教异化论,上帝变为人自身力量的对象化存在,上帝其实并不神秘,但只要扬弃了这种异化的存在,费尔巴哈认为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只要揚弃了这种异化的存在,上帝也就被消灭了,费尔巴哈把这个任务认作一个思想的任务,而与现实运动没有任何关系。但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得到的结论是完全不同的:宗教异化的发生是因为其有世俗的根源,并不完全是因为人类理性的迷雾所导致的,因此我们要把对宗教的批判指向导致宗教世俗基础的批判。黑格尔的理论框架结构,是以自然界是理念异化的存在,既然是一种异化的存在,就应当扬弃它,扬弃这个异化从而回到自身。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哲学有一个革命的外表,因为理念要扬弃异化,但黑格尔所描绘出来的是精神的自我认识、自我成长的历史,这完全局限于哲学的范围内,完全局限于理性的、思想的范围内,而与现实没有任何关系。最终理念回到了自身,整个扬弃运动也就结束了,它的批判的外表也就消失了。
马克思立足现实的人的感性实践活动,认为现实的生产过程要根据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来作为出发点,并且要结合生产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交往形式来进行。也就是说整个历史的基础前提是建立在不同阶段市民社会上的,在这样基础上的历史观与以往的唯心主义的历史观存在截然不同的方面,唯物历史观是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而不是简单的寻找每个时代特定的范畴,它解释各种观念是立足于物质实践,而不是在观念的基础上解释实践。世界历史诞生的过程,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形成的,是对人来说自然界是一种生成的过程。马克思的这种总结,是立足于物质实践和自然界的基础性作用,从而奠定了人类劳动的历史。整个自然界对于人类的历史,是人类在自然界中创造出来的,人类通过物质实践活动以及在自然界中产生的劳动才创造出人类自身,而人类通过在劳动以及在自然界中的活动,从而生成了整个过程的历史。换言之,当人类处于自然界的劳动过程中,人类所创造的整个物质生成过程会必然性地发生历史劳动,人通过实践通过劳动成就了自己,人在物质生产的过程中,自然界历史,就是整个自然界对于人类生成的历史。人的劳动创造自己的过程,也是生成历史的过程,也就是自然界成为人的自然界的历史。
马克思对黑格尔历史性原则的批判和重建,是建立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和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钥匙。世界历史发展到今天,意识形态领域的纷争日趋激烈,其实质,就是对历史性原则认识的分歧。一些国家把特定社會制度的意识形态观念作为“绝对精神”和“普世价值”,遂行强权霸道,成为当今世界一切混乱的根源;一些人奉行历史虚无主义,否认中国历史发展的客观必然性和中华文化的内在合理性,歪曲甚至丑化中华文明发展历史,其认识根源,也是对马克思历史性原则的无知。正确把握历史性原则,清晰明确“历史”是什么,历史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是我们正确认识和推动人类历史及其发展的基本前提和出发点,也是我们坚定“四个自信”的科学理论依据和方法论基础。
三、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研究方法
与黑格尔抽象思辨的唯心哲学和英雄人物创造历史的唯心史观不同,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重新定义了“历史”,并将“历史”作为重要的理论问题加以考察:“人的作用并不是充当历史实现自身价值,外化自己精神的工具。人追求自己的现实目标的过程是历史得以成其为历史的真正原因。”〔17〕历史并不神秘,它脱身于人们的现实生活、现实活动,而这个活动本质上是对人类一切感性的思想和活动之劳动。“因为人类历史的理性活动主体必然是现实的个人,这个人是现实的理性活动主体和这个人不仅仅存在于历史的理性活动范畴的一种规定性之中,而是这个感性的范畴包括了整个对人类的一切感性的活动和一切实现其物质主义生活的必要条件,这种前提并不是一种独断的猜想,这是需要切实面对的现实前提。”〔18〕换句话说,要厘清历史唯物主义,就必然从现实前提出发去理解,这种绕不开的进路成为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前提。由此,人类的历史和唯物主义的历史在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关于人类感性活动的唯物主义历史,即感性劳动的历史和唯物主义的历史,这也就是整个人与自然在这种感性的活动中被自然劳动改变的一部历史,是自然向整个所谓人类社会转变而自然生成的一部历史,同时又是整个人类世界社会自然产生的一部历史:“人通过自己的感性劳动而使自然界向人生成,人类历史就是在这种生成中自然而然的一种历史过程。”〔19〕现实个人的劳动是人类历史的根据,劳动的方式不同,那么人类社会的整体面貌也就不同,其具体的社会形态,即其生产方式及所有制结构等等,均会产生不一样的发展。这也就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为何将生产方式、所有制经济发展阐述为三个主要阶段,并在每一个阶段建设得相对稳固的基础上,马克思谈到了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以一定的方式进行一定的生产和经济活动的一定是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一定的政治和经济关系。上层建筑就是在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中这个过程、生活关系、经济关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20〕马克思对人类的劳动活动所开启的视域即人类历史从根本上讲是现实的人的劳动活动,这种劳动活动要满足人的需求,需求的满足又会引起新的需求以及满足新的需求的活动,在这样的活动中,社会关系有了得以建构的可能,由此才创生了一个属于人的社会。在此基础上,马克思1859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进一步指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21〕
这样,一幅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清晰画面就完整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历史领域中一切自然的、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和精神文化等现象都能得到本质的说明,真正意义上的历史性和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得到全面、深刻、科学的揭示,一切笼罩在历史领域的神秘主义、虚无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迷雾都被科学理论驱散,唯一的历史科学——历史唯物主义开启了人类认识自己历史的真理殿堂。
历史唯物主义既是马克思主义新世界观的核心内容,也是一切历史研究的根本方法。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以来,高度重视并始终坚持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观察分析中国社会历史问题,开创了历史研究的新境界。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和历史研究方法已经成为中国历史研究的根本遵循。但是,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在历史研究的具体方法上,研究者们也还存在着不少的困扰和分歧。其中,一个重要的、带根本性的问题即怎样认识和处理“史”与“论”及其关系问题,在不同的研究者那里就存在着不同的甚至是多元的理解和做法。所谓“史”,就是“史实”或“史料”。所谓“论”,就是“结论”或“理论”。“史实”或“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出发点,必须真实、完整和全面,离开了这个出发点,“论”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会堕入历史唯心主义。与此同时,由于社会生活和社会历史在时空的广大性,也由于社会历史发展客观存在的偶然性和曲折性,历史研究必须用正确揭示社会历史的本质和规律的历史理论为指导,否则,我们就会面对浩如烟海的“史实”或“史料”不能自拔,就会被一些个别的、偶然的和无关紧要的社会历史现象和事实迷惑困扰,离开社会历史的本真、本质和规律。因此,历史研究的正确路径和方法,是坚持“论从史出”和“以论带史”的有机统一,把“(结)论从史出”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和基础,把“以(理)论带史”作为基本方法和原则,坚持并实现“史论结合”,离开了这个路径和方法,就会走向历史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道路。
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就是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回顾总结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和客观规律性的经典文献。习近平在深刻分析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近代社会的性质、状况和历史使命的基础上,系统回顾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年来,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开辟的伟大道路,创造的伟大事业,取得的伟大成就,揭示了新中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走上社会主义道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必然性,指明了坚持和发展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向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的历史方向,以历史与现实、理论与实践、国际与国内的宏大视野,系统总结阐述了以史为鉴、开创未来的“九个必须”,科学阐明了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必然和规律。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重要讲话,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立场、观点、方法的典范,是运用论从史出、以论带史和史论结合的典范,是一篇马克思主义的纲领性文献,也是我们深入研究社会历史的重要指导思想和方法论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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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89-590.
【责任编辑:郝儒杰】
〔作者简介〕
曾小波,中共四川省委党校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四川 成都 61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