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头鲸之歌

苗千

声音中蕴含着丰富的信息，无论是丝竹管弦、西洋乐器，还是通过嗓子发出的声音。人类可以通过这些声音进行交流，或是把声音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来欣赏。哪怕是生活中出现的各种噪声，也是人类活动的产品，在其中同样蕴含着大量信息。它们被人类制造出来，或是为了人类而被制造。可以说，人类是这些声音的尺度。

还有另外一些声音，它们与人类并无关系，产生这些声音的机制也各不相同。有的细若游丝，需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得到;有的并非发生在空气之中，而是发生和传播在水中;也有的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却被人类以声音的形式来描述……这些来自大自然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悦耳，给人带来的感受也未必一致。但无论人类是否存在，这些声音都会一直存在——单是这个事实就足以令人感到震撼。

來自异域的引力波信号

2015年9月14日，位于美国华盛顿州汉福德与路易斯安那州利文斯顿的两个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LIGO）首次探测到了引力波信号。经过周密分析，人类探测到的第一个引力波信号是由两个质量分别相当于29倍太阳质量和36倍太阳质量的黑洞合并所发出的。

在这次剧烈的合并中，有超过3个太阳质量的能量被转化为引力波信号。在被地球探测到之前，这些信号已经在宇宙中传播超过了10亿年。

颇为巧合的是，这些来自异域的引力波信号，其频率恰好在人类的听觉范围之内。经过简单处理之后，人类根本无法想象的神秘黑洞相互合并的壮观宇宙事件，就变成了一声短促且轻巧的声响。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声音？运用比喻手法的话，它或许类似于鸟鸣，或是一个短促的口哨。其实这样的理解只是因为人类自身太过渺小，无法以自己为尺度去解释宇宙罢了。

相比过于空旷的太空，对于人类来说，最具神秘感的声音来自海洋深处。

那是一种在海洋中回荡的、类似于歌声的声音——如今人们称之为“鲸歌”。人类早就知道海洋中的鲸会发出类似于歌声的声音，起码在人类还热衷于猎鲸的19世纪，在猎鲸人的日志中就以“歌手”来指代鲸了。但是直到20世纪70年代，人类才开始认识到鲸歌的重要价值。

“黄金唱片”《座头鲸之歌》

20世纪60年代，美国生物学家和环保主义者罗杰·佩恩（Roger Payne）在海滩上发现了一头死亡的海豚，在其气孔上还插着一支雪茄。这个情景让佩恩受到刺激，从而将自己的研究对象从蝙蝠和猫头鹰转移到海洋生物。1967年，佩恩和斯科特·麦克维（Scott McVay）共同发现座头鲸会发出复杂且重复的类似于歌声的声音，这一发现完全改变了人类对鲸的认知，也让鲸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进入人类的流行文化之中。

大感震撼的佩恩将座头鲸的歌曲描述为“充满活力的、不间断的声音之河”。每一首鲸歌大约会持续6至35分钟，并由整群的雄性座头鲸一起演唱。不仅如此，鲸歌还会不断变化、传播。佩恩在1970年发表了一张他录制的鲸歌黑胶唱片：《座头鲸之歌》（The Songs of Humpback Whales）——这张唱片的销量超过了10万张，至今仍然是有史以来最畅销的自然声音记录。

座头鲸的歌声随后还与人类的种种声音一起进入太空。在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的倡导下，1977年8月和9月发射的旅行者2号航天器（Voyager 2）和旅行者1号航天器（Voyager 1）分别携带了一张铜制镀金、用铝盒包装的唱片，里边收录和展示了地球上的种种声音和图像，其中包括佩恩在百慕大录制的座头鲸的歌声——这张被俗称为“黄金唱片”（Golden Record）的碟片能够保存超过10亿年。人类期待着或许有智慧生命会收到这张唱片，并且破译其中的内容。或许，对于外星智慧生命来说，鲸歌比人类的语言更加易懂。

“天才歌手”座头鲸

在水中要比在空气中更适合传播声音。一头成年鲸的歌声能够轻而易举地传播上千公里。但是人类至今仍然无法理解，鲸究竟为什么要“歌唱”。有人分析，鲸歌与鸟鸣有相似之处，而且在鲸群中都是雄性鲸唱鲸歌，这可能与求偶有关。但鲸歌的意义显然还不止于此，它可能还与鲸群的迁徙、个体之间的沟通，以及在海洋中进行探测有关。

科学家曾持续观察过其他鲸群，小须鲸、长须鲸、蓝鲸、抹香鲸等都有自己的歌声，但唯有座头鲸的歌声旋律最为婉转多变，频率范围最为宽广，在20到1万赫兹之间，因此被称为“天才歌手”。鲸歌在座头鲸的世界中显然有独特的意义。

人们发现，座头鲸的鲸歌有基本的旋律和重复的单元，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会被反复吟唱，以表达某个主题，甚至有人观察到一头座头鲸持续歌唱超过22个小时。座头鲸的鲸歌还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化，逐渐出现新的曲调和单元，随后整个座头鲸群体都会做出同样的改变。相比之下，其他鲸群，例如蓝鲸的歌声就要短得多，只有1分钟左右，而且人们发现在超过20年的时间里其旋律都没有改变过。

一头成年鲸的歌声能够轻而易举地传播上千公里。但是人类至今仍然无法理解，鲸究竟为什么要“歌唱”。有人分析，鲸歌与鸟鸣有相似之处，而且在鲸群中都是雄性鲸唱鲸歌，这可能与求偶有关。但鲸歌的意义显然还不止于此，它可能还与鲸群的迁徙、个体之间的沟通，以及在海洋中进行探测有关。

座头鲸群的“文化传播”现象

那么鲸歌出现和发生改变的源头在哪里？经过跟踪研究，科学家们发现，座头鲸鲸歌新的变化很可能最先出现在澳大利亚西海岸的鲸群之中，之后再逐渐向外传播。在每个繁殖季节，鲸歌都会略有变化，出现一些新的曲调，而另一些曲调则会消失。这样每经过大约15年时间，一首鲸歌就会完全改变。但也有特殊情况——1996年，一群座头鲸从澳大利亚西海岸入侵澳大利亚东海岸，导致东部座头鲸的歌声在两年间发生了完全的改变，成为西部曲调。一首“歌曲”从澳大利亚西海岸开始，逐渐在全世界的座头鲸之中传播开来，人们曾经以为这种“文化传播”现象是人类社会所独有的。

很难用文字准确描述鲸歌的曲调。有人将它形容为“呻吟声”“鼾声”“啁啾”和“哭声”的混合，显而易见的是，此时词语已经失去了它们的意义。现代人可以通过网络听到真实的鲸歌录音，但是坐在家中听这些声音，与身在海洋，在一片蓝色的混沌之中，听着声音从数十甚至数百公里之外传来，不止耳膜，全身都随之震动起来，感受必然是截然不同的。

美国生物学家和环保主义者罗杰·佩恩。图片|三联生活周刊

现在科学家尝试着通过鲸歌来计算鲸群的数量，也在研究鲸歌在曲调和频率上发生的变化——这些变化很可能与人类的远洋货轮不断增加，海洋里越来越吵闹有关。而新冠病毒的突然袭击，让整个人类的社会活动在2020年几乎停滞，这又给科学家带来一个难得的进行对照研究的机会。引力波之声，或者鲸歌，这些来自大自然的声音并非为了人类而存在。有的声音只是存在，并无意义可言，有的声音自有其人类无法理解的深意。正是因为人类无法欣赏或者理解，才让声音显出了本质——它们只是一种通过某种介质传播的、在一定频率范围之内的波动。无论你是否听到它们，它们都发生过。

◎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