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篇衔接与连贯认知分析理论及范式问题探究
2021-12-03王洪亮绪可望
王洪亮,绪可望
(1.中央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1; 2.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语篇的“衔接”与“连贯”是现代语篇分析理论中一对重要的术语。衔接侧重于对语篇组词成篇的形式和手段的分析,连贯注重于对语篇意义的关联性的分析,衔接与连贯相互关联、相辅相成,故二者经常合二为一,构成了现代语篇分析理论的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虽然对语篇衔接与连贯研究的历史较为悠久,但正式提出现代语篇衔接与连贯概念并对其加以定义却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事情。系统功能语言学家Halliday和Hasan首次提出了“语篇衔接(cohesion)”的概念,指出语篇衔接是“语篇性(texture)”的重要手段和组成部分[1]。语篇衔接和语篇性概念提出以后,对语篇“连贯性(coherence)”的探讨逐渐引起学者们的重视,他们纷纷对语篇连贯性做出阐释和定义。Van Dijk[2]代表性地将语篇的连贯性定义为语义概念,指出“语篇连贯性是指语篇内部成分之间的线性的和层级性的语义联系”。多年以来,大部分学者将语篇的衔接与连贯置于系统功能语言学语言三大纯理功能的框架下进行研究。本文基于前人研究的基础,从认知心理学和认知语言学的视角审视和厘清语篇衔接与连贯分析的理论思路和研究范式,旨在为未来的认知语篇分析做出有益的探索和尝试。
一、认知语篇分析的历史沿革及理论基础
20世纪初现代语言学诞生以来,受结构主义语言学和转换生成语法的影响,语言学家们开始注重从形式和意义两个角度入手对语篇进行分析和研究。
从形式入手对语篇进行分析比较有代表性的有美国著名语言学家Z.S.Harris等人,Harris提出可以对整个语篇进行语素分布分析[3]。Harris的研究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其研究结果从语言基本结构单位的角度验证了“再现(recurrence)”以及“排比”等语篇衔接手段在话语建构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受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法影响,Katz和Fodor等提出了“语篇语法”的概念,主张将语篇作为一个超长的语句来看待,分析其中的结构和转换规律[4]。可以看出,结构主义语言学和转换生成语法对语言形式结构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蕴含了语言衔接手段的分析。
在形式分析的同时,还有一些语言学家寻求将形式和意义相结合或主要从意义的角度出发去研究语篇的建构规律。语言学家Janos Petöfi[5]受到乔姆斯基“标准语法”以及“语义解释理论”启发,提出了“生成语义学”理论,认为在语篇分析过程中,可把语篇的建构过程看作一个由深层的语义表征向表层的句法结构表征的转换过程,语篇的衔接对应于表层的句法结构,语篇的连贯体现于深层的语义表征。与此同时,Petöfi注意到了语篇建构者和语篇接受者在建构语篇和理解语篇过程中认知顺序上的区别,认为语篇建构过程是从意义到形式的认知操作过程,语篇理解过程是从形式到意义的认知操作过程。需要指出的是,Petöfi在建构其语篇分析模式时已经开始将语篇建构者和接受者的因素考虑在内,也就是说在语篇分析过程中已经开始顾及到了语言使用者等语用因素的影响。
除形式和意义相结合的视角和方法外,还有一些语言学家,如Van Dijk等专注于从意义的角度出发去研究语篇意义的建构过程。Van Dijk提出了语篇建构的“宏观结构模型”理论[6],认为任何语篇的建构都是一个由宏观到微观的意义结构的展开过程,对这个过程的分析应该坚持认知心理学的过程导向模型。由此可见,Van Dijk等语言学家已经开始对语义连贯性问题做出了宏观上的探索。
系统功能语言学诞生以来,以Halliday为代表的系统功能语言学家对语篇的研究实现了质的突破。首先,系统功能语言学家们突破了结构主义语言学语义自足论的传统和束缚,将研究的重点转向了语言的使用,更加关注语言在实际使用中的功能,强调“意义即使用,意义即功能”;其次,在突破的同时继承和发展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系统论的观点和方法,在理论上提出了具有开创意义的语言三大纯理功能学说,并在其指导下实现了对实际话语结构的功能切分。基于以上两点,可以说系统功能语言学在语篇研究方面完美地实现了形式和意义的结合,在理论和实践层面都实现了系统化的目标和任务。
但需要指出的是,Halliday模式的“语篇衔接和连贯”概念[7]必须是服从和服务于其所提出的语言三大纯理功能。据此,笔者认为其语篇衔接和连贯理论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其一是Halliday模式的语篇衔接分析,无论是语法衔接还是词汇衔接,都属于三大纯理功能中的语篇功能范畴,在对语篇衔接进行分析的时候侧重其组词成篇或组句成篇的功能和意义,而把话语参与者之间的互动统一纳入人际功能范畴去进行分析,这样划分起来逻辑比较清晰,但实际上在语篇衔接分析过程中容易将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割裂开来,导致对语用和认知因素的参与度考虑不足。其二是就语篇连贯性而言仅局限于对语句或语篇的文本意义进行分析。系统功能语法的及物性理论可谓系统周详,但似乎更适合于对语句的概念意义进行描写,对语篇所涉及的百科知识、背景知识以及语境影响等影响语义连贯性的因素分析不足。
鉴于上述问题和局限,近些年来一大批认知语言学者选择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重新审视语篇的衔接与连贯问题,陆续取得了一批研究成果。国内较为知名的如程琪龙[8]、项成东和韩炜[9]、魏在江[10]、苗兴伟和廖美珍[11]以及王寅[12]等学者。他们基于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模型,尤其是象似性和隐、转喻等理论模型对语篇的衔接与连贯进行了较为具体的研究。国外比较有代表性的如Langacker[13]和Lee[14]等人。Langacker提出了语篇分析的“语篇空间”和“注意视窗”理论,Lee基于类典型范畴理论提出了语篇意义横向和纵向关联理论等。综合来看,虽然国内外学者在这一研究领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和进展,但在宏观的理论框架和研究范式以及操作模型方面还需要进一步的系统化的研究和梳理。
认知语言学虽然同功能语言学一样强调对实际话语的研究,但其主张的是“意义在于使用”的观点,这与功能语言学的“意义就是使用(meaning is use)”的观点在基本语言观和意义观上体现出重大差别。“意义在于使用”表明认知语言学秉持的是语言二元论的观点,承认抽象的语言系统的存在,但其研究的重点却是抽象的语言系统在交际中的运用规律。因此,我们建议用“虚拟的语言(virtual language)/ 实际的话语(actual utterance)”这样的术语来对其加以界定,以示和结构主义语言学“语言”和“言语”的区别。结构主义语言学研究的重点是前者,即抽象的语言,秉持的是语言结构和意义的自足观;认知语言学研究的重点是后者,即“实际的话语”,秉持的是结构和意义的开放观和动态观。
本文秉持认知语言学语言二元论的观点,认为虚拟的语言存在于人们的长时记忆中,是人类普通认知能力和世界知识的一部分,语言的实际使用是话语的发出者在特定的语境下,根据要达成的交际目的而做出的选择性话语活动,活动的结果构成了语篇,故此语篇是开放性的、动态性的,语篇的长短取决于语境和交际的目的达成与否。语篇衔接与连贯的研究应该基于上述理论预设,对衔接与连贯的分析应该是对虚拟的语言向实际使用中的话语的转换过程分析的一部分,应该是一种基于人类认知机制的动态性的话语分析过程。
Beaugrande和Dressler[15]曾经提出语篇建构的七个标准和三个规定性原则。七个标准分别是语篇的衔接性、语篇的连贯性、语篇的情境性、语篇的目的性、语篇的可接受性、语篇的信息性以及语篇的互文性。三个规定性原则分别是语篇的经济性(efficiency)、有效性(effectiveness)和适切性(appropriateness)。任何语篇的建构必须充分符合上述七个标准,体现上述三个原则,否则很难成为语篇。我们认为对语篇衔接与连贯的分析必须是坚持过程性、动态性以及认知性原则的研究。过程研究需要分析语言系统从虚拟到实际运用的选择性策略,要考虑到选择过程中三个规定性原则之间的相互关系;动态研究需要将语篇的衔接与连贯研究与其他几个标准结合在一起进行研究,要考虑语境和语用等因素对衔接与连贯的影响;坚持认知原则是要在研究过程中始终坚持认知语言学和认知心理学的研究范式和原则。
二、语篇衔接认知分析的理论范式
(一)语句内衔接
在语篇建构过程中,人们面对的是各种各样复杂的语境,要达成的是各种各样的语篇目的。在语言系统从虚拟到实际转化的过程中,语篇建构者需要激活长时记忆中虚拟的语言知识,结合具体的语言环境完成话语交际,达成交际的目的。以此来看,人们交际的过程既是一个概念激活过程,也是一个语言知识调取和选择的过程,选择的结果暂时储存在短时工作记忆当中。即便是这样,面对复杂的语境,哪怕是构建十分简单的话语,人们需要激活的概念以及概念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一时难以掌控和驾驭,必须开发出一套类似索引的语言符号来对激活的概念和关系加以组织和管理,以便使激活的概念关系能够完整有序地储存在工作记忆当中,从而完成话语交际,达成话语目的。这套索引符号就是我们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定义的语篇的衔接手段。在实际交际过程当中,有些概念关系结合比较紧密,可以由一个语句、一个小句,甚至是一个短语来表达,这种情况下,语篇的衔接手段表现为常规意义上的句法或语法规则;有些概念关系结合得较为松散,需要以句群或段落乃至篇章的形式呈现,这个时候就表现为超语句的衔接。传统的语篇衔接分析,包括系统功能语言学讨论的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的重点是超语句的话语衔接手段,较少考虑语句或小于语句(主要是小句)的衔接方式和手段。在此,我们提出“语篇衔接连续体(text cohesion continuum)”的概念,把小于语句和超语句的衔接统一看作是一个连续体,都是组织概念和知识的形式和手段,是人类认知能力和语言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以英语为代表的印欧字母语言里,语句层面的衔接主要体现为以主谓一致关系为框架,以时、体、态、性、数、格以及其他功能词为辅助的语法体系。一个语句,如果把上述句法衔接手段抽取掉的话,只会剩下一堆杂乱无章的概念和关系,缺乏架构(scaffolding)的支撑,甚至不能称其为一个命题。例如:
(1) A great black and yellow rocket stands in a desert.
在这样一个英语简单句当中,rocket stands体现了主谓一致关系,同时体现了数、时和态的选择关系,除此之外,前后两个不定冠词a的选择也体现了相关概念的数的关系。如果把这些语法手段都剔除掉的话,整句话就变成了:great black yellow rocket stand desert。
如此一来整句话就变成了含混不清的概念和关系的堆砌,除了线性的时间和空间关系外没有了任何的组织和衔接,我们可以将这种缺乏衔接的话语隐喻性地称为“只有血肉,没有骨架的话语(flesh without skeleton)”。由此可见,语法体系本身就是重要的语篇衔接手段,在组词成句的过程中,语法成分的建构是一个从长时记忆到临时工作记忆的激活和选择过程。
除小句之外,短语层面的衔接形式同样也是一种激活和选择关系,同样体现出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和思路。仍然以上述例(1)为例,可以从中抽取短语:a great black and yellow rocket,在这个名词性短语中,rocket是表达实体的概念,构成了局部的信息中心,围绕它构成了一个微观的语法框架,在这个语法框架中人们必须做出选择,要进行冠词的选择,进行形容词的选择。理论上形容词选择的数量可以是无限的,但受制于人们的认知和记忆能力,其数量受到限制且排序也并非是随机的,按照认知语言学象似性理论的解释,形容词的排序是有理可据的[16]。最后,连词and也是一种选择,起着重要的衔接作用,因为and不仅仅起到连接作用,更重要的是and的出现提示话语接受者下一个形容词将是信息中心之前最后一个形容语,它表明的是交际过程中信息中心的临近。上述分析表明,语法是最基本最重要的衔接手段,语法规则和语法知识以框架和网络的形式存储于人们的长时记忆中,是人类认知能力和语言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最积极的部分,随时处于待激活和被激活的状态。一种语言,无论语法知识和语法体系如何复杂,与其他实体概念和知识比较起来都是极少的一小部分,以极小的一部分知识去组织和建构数量庞大的其他实体概念和知识,这是人类认知和语言经济性的体现。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无论是比较成熟的语言,还是处于较为原始状态的语言,其语法都能够担负起实际交际和构建话语的作用,这是语法体系作为话语衔接手段有效性的具体体现。
(二)超语句衔接
以上讨论的是语句和小于语句的语篇衔接的情况,那么大于语句的,或者叫超语句的语篇衔接从知识的建构角度来看是怎样一种情形呢?从认知经济性的角度来看,超语句的话语衔接主要体现为如何对已经出现过的话语要素的再次提及或使用的过程。分析的过程应该是着手发现已经出现过的语言要素以及结构模型以何种方式被再次使用、修正或者压缩包装,具体的过程包括“再现(recurrence)、替代(substitution)以及省略(omission)”等各种语言手段的综合运用。篇幅所限,在这里我们仅对“再现衔接”做出认知分析和讨论,以便窥一隅而见全貌。
最简单最经济的再现手段就是对前述话语中出现过的词汇或结构的简单重复(repetition),包括词汇重复和结构重复,例如:
(2)There’swaterin my home.I would say almost all of them havewaterin them.It’s just completely underwater.
(3)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R.Frost 1969:224)
例(2)是摘自一位官员面对水灾时发表的演讲,短短两句话三次重复water一词,例(3)是著名诗人R.Frost诗歌里的两行,属于典型的结构重复。前面我们提到,语篇衔接的认知分析应该坚持认知语言学过程性、动态性以及认知为导向的原则,所谓过程性就是对语言从虚拟向实际转化过程的分析,所谓动态性就是结合其他语篇标准进行分析。重复手段的运用必须是与其他标准,比如情境性和信息性等结合起来进行的分析,否则分析过程就是片面的、孤立的、不能令人信服的。在具体话语建构过程中,人们不会选择无原则的重复,因为那样不符合认知经济性原则,不会给人提供任何有用的新信息,与语篇信息性原则不符。例如人们通常不会选择说出Terry ran home and Terry ran home这样的话语。以此可见,重复必须要与特定的语境相结合,要进行情境性分析,否则重复是没有意义的。例(2)中water一词的多次重复反映出语境对演讲者的话语建构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是话语建构者面对灾难时内心慌乱的真实反映。例(3)的结构重复是诗人对雪夜里驾驶雪橇孤独前行的内心世界的描写,是语言象似性的具体体现。离开了对具体语境的分析,例(3)这样的话语也就失去了信息性,不能给人提供任何有用的新信息,很难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
再现衔接除了包括简单重复的情况之外还包括大量“部分重复(partial repetition)”的情况,就是某些基本的语素或词素重复出现于话语中不同的语法环境,分属于不同的词类的情况,这在印欧字母语言里表现得尤为显著。例如:
(4)Governmentsare instituted among men,depriving their just powers from the consent of thegoverned.
在这里,governments和governed就享有共同的词素,但在话语中处于不同的语法环境,故属于不同的词类。尽管如此,二者仍属于一种再现的关系,对话语衔接起着重要的作用。从认知语言学语言经济性的角度看,无论是简单重复还是部分重复都是使已经激活的概念再次被利用或是使其保持在线状态的一种机制和手段,是人们重要的语言认知策略和手段之一[17]。前文强调,重复的衔接手段必须结合情境性和信息性等语用认知因素去进行分析。在语篇建构过程中,适当地利用重复的衔接手段可以起到提升语篇经济性的效果,但另一方面我们必须认识到在话语中如果过度地使用重复的衔接手段则会降低语篇的信息性,从而起到破坏语篇有效性的作用。针对这种情况,人们通常会选择另外两种再现的衔接手段,分别是“排比(parallelism)”和“解释(paraphrase)”。
所谓排比,传统的角度来说就是形式相同、内容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从认知和再现的角度来看排比就是重新激活表层的语言形式,使其处于在线的状态,但却填充以不同的概念内容的话语建构过程。作为话语衔接手段,排比异于重复之处在于既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语言的经济性,又可以维持一定的信息性,同时能起到重要的语用效果,进而达成语篇建构者的语用目的。
与排比相反,“解释”是指特定的话语在内容上相同或相近,但在语言表达形式上有所差异。与前述衔接形式相比,解释似乎受情境性和语篇互文性的影响更大,例如:
(5)andcomment,request,suggestion,orproposalwhich isobscene,lewd,lascivious,filthy,orindecentshould be prohibited.
这一段话是摘自美国佛罗里达州有关电话使用的法律条款,其中大量使用了解释性的话语,起到了语篇衔接的重要作用,例如comment、request、suggestion、proposal以及obscene、lewd、lascivious、filthy、indecent两组语汇内部各语汇之间在这种特定的法律语境下都具有相同或相近的实际意义,彼此之间互为解释。另外需要特别关注的是语篇的互文性对这一类的衔接起到重要的影响作用。法律文献是一类特别的语篇类型,不同的法律文献之间具有紧密的互文性,措辞上的严密性是这一类语篇共有的话语特征,这一语用特征解释了为什么在这一类话语当中解释性衔接通常要多于其他语篇的原因。
通过对以上几类再现衔接的分析,我们初步探讨了语篇衔接的认知分析理论范式。在对语篇衔接的认知分析过程中我们必须坚持选择性、过程性、动态性以及认知性相结合的、体现认知语言学基本原则的分析和研究思路。整个分析过程应该是一个在线的分析过程,这与以往静态的、孤立的衔接分析理论与实践有着重大的差异和区别。
三、语篇连贯认知分析理论范式
(一)概念关系范式
通过对各类语篇的考察和分析我们会发现,任何类别、任何长度的语篇,其所表达的意义无非是由概念和概念之间的关系所构成的一个个知识的网络或知识的世界,我们将其定义为语篇意义或文本意义(textual meaning)。应该搞清楚的是由实际话语所传递的语篇意义或文本意义不完全等同于语篇建构者的全部概念知识,也不完全等同于语篇建构者建构语篇的目的[11]。话语所激活的语义仅是语篇建构者知识和概念世界的一部分,或者可以反过来说,并非所有的概念知识都是可以由话语来表达和激活的,有些概念和知识是无法言表的。上述知识观和意义观体现的是经验现实主义哲学认识论和认知语言学语义观的基本观点。从语用的角度看,有些类型语篇的文本内容与语篇建构者建构语篇的目的相吻合,例如法律语篇、商业合同语篇以及政府公文等,有些类型的语篇文本内容与语篇目的不完全吻合,如某些文学类语篇。我们所提倡的语篇连贯性分析应该是结合认知、语义和语用因素的综合性的、动态性的分析模式和思路。
按照认知语篇研究的范式和思路,对语篇连贯性的分析首先应该是从概念和知识结构的角度出发去分析和挖掘语篇文本意义连贯性的建构规律。我们认为任何语篇的语篇意义或文本意义都是由概念及概念之间的关系构成的知识网络或知识体系,语篇意义之所以具有连贯性是因为构成语篇文本内容的知识体系内部各要素之间具有关联性。因此,在对语篇连贯性进行分析的时候应该从概念以及概念之间的关系入手去分析知识体系各要素之间的关联性,知识体系的关联性一旦分析清楚,那么语篇的连贯性也就清楚了。基于这样的理论前提,我们建议从概念以及概念之间的关系两个维度去分析语篇的连贯性。
随着认知语义学的发展,认知语言学家们提出了原型范畴理论,并就一些主要的概念范畴进行了较为充分的论证,其中包括实体概念、动作概念以及事件概念等[18]。我们认为正是这些基本的概念范畴构成了知识体系的基础和核心。此外,在基本概念之间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关系范畴,比如状态关系、施事关系、受事关系、工具关系、位置关系、时间关系、包含关系、致使关系、量的关系等等,我们统一称之为非基本概念范畴。在对语篇连贯性进行分析的时候可以从基本概念出发,结合非基本概念,去分析整个语篇概念之间的关系,进而分析和描写整个语篇的连贯性。以我们熟悉的鲁迅的小说集《呐喊》自序中的话语为示范:
(6)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可以看出,除了“然而”这个转折衔接之外,这段由多个小句组成的话语并不包含过多的衔接成分,但我们仍能感觉到话语的连贯性,这是因为话语所包含的概念之间有着某种特定的关联,符合我们头脑中储存的百科知识结构。分析来看,话语中最主要的概念是“屋子”和“人们”这两个核心概念。从原型范畴理论的角度分析,“屋子”概念包含了很多核心属性以及非核心属性,其中核心属性包括“有窗户”“有门”“一般由砖石或木质材料构成”“可以住人”“可以自由进出”等等。以此来看,概念“屋子”通过其核心属性“可以住人”与另一个核心概念“人们”发生了关系,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包含关系”,即我们讨论的次核心概念。同时,“人”这个核心概念也包含一揽子核心属性,如“人要吃饭”“人要睡觉”“有头脑和四肢等器官”“是哺乳动物”等,因此“人”与后面的“熟睡”和“醒来”又发生了关系。正是这些由话语所激活的概念知识结构构成了语篇的连贯性。
一般来讲,语篇中出现的新信息、新知识会影响到语篇意义的连贯性,会给语篇接受者的理解带来障碍,因此为了消除新信息、新知识带来的影响,无论是在建构还是解读语篇的过程中都必须考虑到语篇的情境性,语篇的情境性会使语义的连贯性得到保障。只有通过情境,语篇的建构者才能明确地传达语篇的文本意义和语篇的目的,语篇的接受者才能在更大的程度上领悟和识解语篇的文本意义以及语篇建构者的语篇目的。例如鲁迅小说集《呐喊》写作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民主和科学、反帝反封建是这一时期的社会主旋律,小说集《呐喊》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情境中诞生的。要想对例(6)语义的连贯性做出正确的解读,从中品味出作者的写作意图和创作目的,就必须将语篇放到当时的写作情境下去理解。由此来看,对语篇意义,尤其是某些特定类型语篇意义连贯性的理解必须与语篇的情境性、目的性以及可接受性紧密结合起来进行分析。
(二)知识结构范式
上文从概念关系的角度诠释了语篇意义的连贯性,除此之外,我们认为人类知识的存储和提取方式也是人们建构和解读语义连贯性的重要方式和手段之一。几十年来,认知心理学家和认知语言学家们论证了人类知识的建构与语言使用的关系,迄今为止,产生了许多有代表性的学者,如Fillnore,Langacker以及Talmy等人。这些学者聚焦于用认知心理学理论来解释句法的建构规律,诞生了认知语法和构式语法。这些理论包括图形—背景理论、意象图式理论、框架理论、注意理论、脚本理论、视窗理论以及场景理论等[19]。也有一些认知语言学家开始尝试将这些理论引入语篇研究,如Langacker和王寅等尝试用视窗理论去分析语篇的意义。我们认为上述有关知识建构的认知心理学理论模型完全可以用于对语篇意义连贯性的分析,相关的理论模型无论是对于语篇连贯性的建构,还是对于语篇意义的解读都起着重要的作用。这里仅举一例作为分析和示范:
(7)出太原西南行五十里,有一座山名悬瓮。山上原有巨石,如瓮倒悬。山脚有泉水涌出,就是有名的晋水。在这山下水旁,参天古木中林立着百余座殿、堂、楼、阁、亭、台、桥、榭。绿水碧波绕回廊而鸣奏,红墙黄瓦绕树影而闪烁,悠久的历史文物与优美的自然风景浑然一体,这就是古晋名胜晋祠。
例(7)是作家梁衡著名的散文《晋祠》开篇一段。可以看出,这段话语鲜有明确的衔接手段,但读来给人的感觉是意义连贯、流畅自然。稍加分析就会发现,虽然缺乏衔接手段,但作者是以空间关系知识框架来组织和介绍语篇的文本内容的(Lakoff等认知语义学家认为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和概念是人类对外部世界最基本的感知和认知之一)。在这里,有线性的方向“西南五十里”,有上下方位的对比“山上”“山脚”,有临近关系的表达“山下水旁”“浑然一体”。
例(7)说明人类的知识结构及其存储和提取的方式是语篇意义连贯性的重要基础和保障,从知识结构的角度对话语连贯性进行分析不失为认知语篇分析的一个重要方向和模式,在理论和实践上均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对认知语篇分析理论的整体发展会产生重要的推动作用。
四、结 语
自语篇衔接与连贯的概念提出以来,衔接与连贯就成为语篇分析的基础和重点研究领域之一。系统功能语言学坚持“意义就是使用”的观点,着力从语言的使用和功能的角度去调查分析语篇的衔接与连贯。本文秉承认知语言学“意义在于使用”的思路和研究范式,明确做出了“虚拟的语言”和“实际的言语”的二元划分,并在此基础上对语篇衔接与连贯的理论框架及分析范式做出了较为初步的分析与探讨。针对语篇的衔接分析,本文打破了以往语法衔接与词汇衔接的界限,提出了“语篇衔接连续体”的概念,建议将小于语句的衔接策略与大于语句的、语篇层面的衔接策略纳入到统一的认知框架中去分析和解读。在连贯理论部分,本文力主将认知心理学和认知语言学的概念理论和知识建构理论用于对语篇意义连贯性的分析。本文提出的语篇衔接与连贯的认知分析理论框架及分析范式在理论与实践上均具有一定的价值和指导意义。理论上坚持了过程性、动态性和认知为导向的研究范式,为认知语篇分析理论未来的发展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和尝试。实践方面,本文提出的理论框架和分析模式对于中外文写作、语文学习、二语教学以及文学批评等领域均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