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的温州移民：历史、动因和现实

陈 翊 王书伟

（温州大学商学院，浙江 温州）

温州是中国东南沿海的小城市，因为背山靠海，地理位置不佳，自古就有出海出国谋生的传统。20世纪70年代末，温州市下辖的文成、瑞安等县的农民和小手工业者大量迁往法国、意大利等地，在定居国取得不俗的经济成绩，并反哺祖籍地，温州因而成了中国著名的侨乡。然而，20世纪90年代后，温州人扩大视野，将目光投向了美洲大陆。一批在市场经济活动中取得丰硕成果的温州人漂洋过海，登陆美国的纽约、洛杉矶等地，开始了在新世界的征程。

温州海外移民的历史较短，在国内学术界，温州移民通常被认为是“新移民”，以区别于具有上百年历史的广东、福建等地的海外移民。对温州移民的研究，始于21世纪初。王春光①王春光：《流动中的社会网络：温州人在巴黎和北京的行动方式》，《社会学研究》2000年第3期；王春光，JeanPhilippe－BEJA：《温州人在巴黎：一种独特的社会融入模式》，《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6期；王春光：《移民的行动抉择与网络依赖——对温州侨乡现象的社会学透视》，《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2年第3期。和李明欢②李明欢：《“相对失落”与“连锁效应”：关于当代温州地区出国移民潮的分析与思考》，《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5期。对巴黎温州人的社会学解读，将温州海外移民拉入学术界的视野。此后，一波本地学者对迁居欧洲的温州人做了细致的刻画。章志诚结合历史，对欧洲温州人的迁徙原因、基本生存状况、经济行为、社会融入等方面进行了白描③章志诚：《近20年来欧洲华侨华人经济的变化》，《八桂侨刊》2002第3期；章志诚：《新世纪初欧洲华侨华人面临的新问题及其对策》，《八桂侨刊》2008年第1期；章志诚：《温州历史上对外开放与温州人走向世界》，《八桂侨刊》2013年第2期。。徐华炳对温州海外移民形态及演变、温州区域文化对海外移民的影响，以及移民后的职业变迁和社会融入等问题做了连续的、深入的探讨④徐华炳：《中国海外移民个体行动抉择分析——以旅欧温州人为例》，《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6期；徐华炳：《温州海外移民世家研究》，《浙江学刊》2015年第4期；徐华炳：《区域文化与温州海外移民》，《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2年第2期；徐华炳：《温州海外移民形态及其演变》，《浙江社会科学》2010年第12期。。周欢怀对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温商企业做了深入探访，从管理学角度找寻非精英人士创业成功的因素①周欢怀：《海外华人企业探究——以佛罗伦萨的温商企业为例》，《企业活力》2012年第9期；周欢怀，张一力：《海外华人产业集群形成机理分析——以佛罗伦萨温商皮具产业集群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2年第4期；周欢怀，朱沛：《为何非精英群体能在海外成功创业?——基于对佛罗伦萨温商的实证研究》，《管理世界》2014年第2期。。张一力研究了海外温州人创业的模式，从网络嵌入的角度研究创业活动如何持续开展并不断升级②张一力：《海外温州商人创业模式研究——基于32个样本的观察》，《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0年第3期；张一力，张敏：《海外移民创业如何持续——来自意大利温州移民的案例研究》，《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4期；张一力，张敏，李梅：《对海外移民创业网络嵌入路径的重新审视——从“走出去”到“走进去”》，《科学学研究》2016年第12期；张敏，张一力：《距离会导致隔离吗?——海外移民创业网络与东道国集群网络的演化案例研究》，《外国经济与管理》2017年第9期。。陈翊分析了温州人的社会网络如何跨越空间在欧洲大陆重建，并观察了族裔聚集区在意大利的变迁，以及温州移民在定居国从生存到发展的路径③陈翊：《移民行动对跨国空间社会网络的依赖——对浙南移民在欧洲族裔聚集区的考察》，《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5年第3期；陈翊，张一力：《社会网络和海外华人族裔集聚区的功能分化——以米兰唐人街为例》，《经济地理》2017年第6期；陈翊，吴海蓉：《从立足到发展：海外移民创业的跨国动态化实践——以法意温州移民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7第3期。。曹南来则更注重温州移民在海外的精神生活状况，以巴黎温州人为对象，揭示出温州人的网络经济、传统家庭观念与基督教文化认同之间的社会空间联系④曹南来：《旅法华人移民基督教：叠合网络与社群委身》，《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3期；曹南来：《流离与凝聚：巴黎温州人的基督徒生活》，《文化纵横》2016年第2期；曹南来，林黎君：《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华人移民基督教：欧洲的案例》，《世界宗教研究》2016年第4期。。当然，还有一些法国和意大利当地的学者，对温州人在当地的定居过程、生活状况、融入程度和经济成就做了一些描述，包括Wu&Shee⑤Wu，B.and Sheehan，J，Globalization and Vulnerability of Chinese Migrant Workers in Italy：empirical evidence on working conditions and their consequences.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2011，Vol.20，No.68.、Lan&Zhu⑥Lan，T.and Zhu，S.Chinese apparel value chains in Europe：low-end fast fashion，regionalization，and transnational entrepreneurship in Prato，Italy.Eurasian Geography and Economics，2014，Vol.55，No.2.、Chiesi⑦Chiesi，A.M.Interpersonal Networking and Business Resilience：How Immigrants in Small Business Face the Crisis in Italy.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2014，Vol.30，No.4.、Gabi⑧Dei，O.G.A transnational fast fashion industrial district：an analysis of the Chinese businesses in Prato.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2014，No.5；Guercini，S.，et al.Liabilities of Native and Immigrant Entrepreneurship in the Processes of Globalization.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2017.、Raffaetaet al.⑨Raffaeta，R.，Baldassar，L.，and Harris，A.Chinese immigrant youth identities and belonging in Prato，Italy：exploring the intersections between migration and youth studies.Identities-Global Studies in Culture and Power，2016，Vol.23，No.4SI.、Lipovsky和Wang⑩Lipovsky，C.and Wang，W.Wenzhou Restaurants in Paris's Chinatowns A Case Study of Chinese Ethnicity Within and Beyond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2019，Vol.15，No.2.、Guercini et.al⑪Guercini，S.，Milanesi，M.，and Ottati，G.D.Paths of evolution for the Chinese migrant entrepreneurship：a multiple case analysis in Italy.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ntrepreneurship，2017，Vol.15，No.3.等。

相形之下，关于美国温州移民的研究就屈指可数。除了朱康对关于温州人在纽约标会的运作模式⑫朱康对：《海外温州人经济崛起的融资机制——纽约温州人标会现象研究》，《上海经济研究》2013年第1期。、赵小建关于罗马和纽约的温州人的经商理念、创业模式和运作特点的共性概括之外⑬赵小建：《从纽约到罗马——海外温州人经商理念、创业模式和运作特点探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6年第1期。，美国温州人的学术讨论几乎是一片空白。事实上，国内学界对美国华侨华人的研究保持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热情。温州人作为美国华人移民中的一支新生力量，理应得到重视。他们为什么要迁徙美国？通过什么手段迁徙到美国？在美国的现状如何？笔者在洛杉矶对几十位温州人做了访谈，在相互印证访谈内容的基础上，梳理温州人迁徙美国的不同阶段，并回答这些问题。

一、温州人移民洛杉矶的历史

温州人移民洛杉矶，大致有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20世纪90年代初，以叶康松为起点。叶康松在80年代是温州家喻户晓的人物。作为永嘉县上塘镇党委书记，他辞官回乡创办农场，在温州本地引起热议。1988年，叶康松成立了温州第一家私营农业开发公司——温州康松农业开发有限公司，并获得较为丰厚的经济利益，成功地从官员转型为企业家。出身于体制内，又荣誉加身，叶康松得到了温州当地政府鼓励其到美国开发农业市场。1991年，叶康松便带着钱和人——他的全部身家以及同样来自温州体制内的农业专家，以海外投资的方式来到美国，并在加州洛杉矶成立了“美国康龙农业开发有限公司”。虽然此后叶康松在美国的农业开发活动相继遭遇滑铁卢，但是他和他的公司成员寻找到了美国市场的商机：他们将温州生产的打火机、眼镜等产品直接卖给美国人，很快为自己攫取了第一桶金①朱蒙钰：《叶康松“辞官下海”第一人》，《温州人》2019年第19期。。

第一批温州人的经历，给温州本地的企业家传递了一个信息：温州的产品在美国很好卖。所以在叶康松之后，一批在温州创业有成、经济基础较好的工场主也循着叶康松的路径，来到洛杉矶开拓市场。当时正值美国政府鼓励亚洲企业到美国投资，温州企业家很容易得到美国政府的审批，于是形成了温州人移民洛杉矶的一个小高潮。目前洛杉矶温州商会、美国温州总商会等机构的主要骨干，都是在那一时期移居到洛杉矶的。当问及具体数量时，有人认为“可能有上百人”，也有人说“至少1 000人以上”②迄今为止，在数量方面没有任何官方数据。同期到达洛杉矶的温州人确实比较多，但是具体数据各位受谈者的分歧比较大。共同点是，这些人都在温州有经济基础和创业经历，且受到当时周边氛围的影响，才做出迁徙决策。。

第二个阶段是2005年以后。进入21世纪以后，中国加入WTO，国内企业迎来了大发展。温州的许多小工场脱胎换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企业，工场主转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企业家，并借助全球化和国内市场的兴起积累了巨大的财富，超越了美国的中产阶级。这些新兴的资产者在赴美旅游、考察之后，产生新的需求：借助美国实现全球发展，改善生活和定居的环境，追求全世界顶级的教育，规避财富风险……投资移民是这一阶段移居美国的主要方式。而在目的地选择上，洛杉矶凭借宜人的气候、舒适的生活环境、便利的中美交通以及成熟的华人服务机构，成为大多数投资移民者的首选之地。他们一来便购置房产和汽车，融入华人社区，过起了和洛杉矶本地人同样的生活。这一阶段大约有“上万温州人”迁徙到美国③2019年7月5日一位访谈者给出的估计数字。。

第三个阶段是2010年以后，以学生为主。富裕的温州人送子女到美国高等院校留学，学成之后在经济发达的加州地区进入就业市场，获得合法身份，定居洛杉矶。还有一部分家长想让孩子接受K12教育，但是孩子年龄小，需要家人照顾，所以干脆在洛杉矶买房定居。因为这些原因来洛杉矶的温州人无法统计。直到疫情前，这波移民潮还如火如荼。

二、洛杉矶温州移民的动因

根据温州人迁徙洛杉矶的动因，可以将他们分成商业驱动型移民、生活驱动型移民和混合型移民等类型。

（一）商业驱动型移民

20世纪90年代奔赴美国的温州人，基本上都是冲着美国巨大的市场、全球第一的经济地位来的。他们带着雄心壮志，凭着一腔热情和想象，要在美国市场上有一番商业作为，是非常典型的商业驱动型移民。

然而，到美国之后，很多温州人受到了巨大的挫折。以叶康松为例。他虽然携带了全副身家——百万人民币到美国，但是，这笔在国内看起来是天文数字的巨款，按照当时1：8的美元汇率，折算过来仅仅只有十余万美元。因为语言不通，对美国市场也不了解，他们到达洛杉矶之后所有活动都要聘请翻译和专业人士。高额的工资和员工的生活费用在几个月内就将这十余万美元消耗殆尽，但他们连美国市场的门槛还没有摸清。这些在温州本地还算富裕或者有点本事的温州人都成了“穷人”。回国就是承认失败，他们不甘心；更何况也没钱买回国机票了。在好胜心的驱使下，他们开始在美国市场上摸爬滚打，探索经济上的自救之路。

而拯救他们的，是中美贸易，或者更准确地说，将温州的小商品卖到美国。20世纪90年代初，温州的工场小工业已经相当发达。“小狗经济”①“小狗经济”一词出自经济学家钟朋荣。《动物世界》有一个场景，三条小狗分别咬住斑马的鼻子、尾巴和腿，合作杀死一头斑马。钟朋荣以此比喻浙江经济小企业分工合作的产业生产方式。充分发挥了极致分工、协作生产的优势，将小商品生产环节拆分为一道道更细的工序，每个工场仅仅负责一道工序、一个配件，最大限度地提高劳动生产率，降低生产成本。这样，温州生产出来的产品就具有明显的价格优势。“我们打火机才10块钱一个，日本韩国生产的打火机要三五百，温州城里到处都是前来收购打火机的老外”②源自2019年7月5日在洛杉矶对温州人的访谈。。所以，当温州人拿着温州打火机出现在洛杉矶市场上向美国人、墨西哥人推销时，采购商们都眼前一亮，纷纷下单。这些温州人又借助自己在温州的声誉，以及与温州亲朋好友的关系，让温州企业先发货后收款，打了一个时间差，为自己赚取了在美国的第一桶金。此后，他们复制了推销打火机的经验，又推销了温州的眼镜、鞋子等诸多小商品。洛杉矶的地理优势也显现出来。温州产品从宁波港、上海港出发，海运到洛杉矶只需要12—14天，而运到纽约则需要24—28天。洛杉矶又离墨西哥很近，是整个美洲的货物集散地，聚集了很多其他国家的采购商。在这样的情况下，洛杉矶的温州人几乎都投身中国货美国卖的贸易活动中，准确地把握住了中美贸易先机，在美国攒下了一定身家。

那些在洛杉矶站住脚跟的温州人向国内描绘了广阔的美国市场、富裕的美国生活和繁华的美国社会，这对其他温州人构成了巨大的诱惑。一些打火机、眼镜、制鞋作坊的工场主，也心生迁徙之意。当时温州政府认为开拓美国市场是发展温州外向型经济的重要举措，因而对温州企业赴美参展给予政府补贴。而很多展会都是在拉斯维加斯举行。拉斯维加斯距离洛杉矶只有400多公里，飞机仅需要一个小时，自驾也只有4个小时。温州企业主在拉斯维加斯参展之后都会去洛杉矶考察一番，再从洛杉矶坐飞机回国。这无形中拉近了洛杉矶和温州企业主之间的距离，以至于这些企业主后来移民时，首先考虑洛杉矶作为自己的目的地，因为洛杉矶离采购商距离近，又便于他们深入开拓美国市场、扩大业务范畴。

以开拓业务市场为目标的商业移民潮大约持续了10年左右。此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首先，美国低端制造业不断消失，而中国成了全世界制造业产业链最完备、制造能力最强的国家，这意味着美国对中国消费品的需求日益扩大，对中国供应商更倚重了。他们会主动搜寻国内的供应商信息，而不是等着中国供应商送货上门。其次，随着电子商务平台的崛起和盛行，温州制造企业和出口公司可以方便、快捷地通过现代化的通讯手段对接美国的采购商，足不出户也能够从事国际贸易活动，没有必要跑到美国本土去寻找客户和市场。这些变化意味着单纯以客户和市场为目标的移民流不复存在。

当然，20世纪90年代温州人迁徙美国，还有另外一种商业考量：一旦移民获得美国国籍之后，便可以以外商的身份回到国内经商、投资、创业，享受相关的税收优惠。但是，随着国内经济的发展，对外商投资的优惠措施越来越少。移民溢价效应日趋降低，而从迁徙美国到获得美国国籍的时间成本也日益增加，所以，这种追求外商身份好处的商业驱动型移民也日渐稀少。

总而言之，随着国内经济的崛起，温州人为商业意图而移民的现象越来越少见。毕竟，作为成熟的发达市场，美国商业制度的漏洞比较少，商业行为比较规范。在这种市场上，除非有巨大的创新，否则赚大钱、赚快钱几乎是不可能的。相形之下，中国的商业制度和体系尚未成熟，市场尚在快速成长期，商业机会比美国市场上要多得多。创业梦想更容易在中国实现，而不是在美国。因此，商业驱动型的移民就越来越少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商业驱动型的移民完全消失。后续的很多移民迁徙洛杉矶时，商业考量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只不过商业考量和其他因素一起，成为移民做出迁徙决定的因素之一。

（二）生活驱动型移民

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世界市场在中国企业面前全面打开。温州的小作坊迅速抓住了机会，调整生产结构、扩大生产能力，转型为现代化的小企业，并充分利用国内外的市场和资源，加快与国际经济的融合，参与国际经济大循环。原来的小工场主也一跃转变成真正的企业家，涌现了一大批富裕阶层。这些富裕阶层脱离了底层生理需求之后，对生活品质、财产掌控和精神富足有了更高的追求。

具体来看，他们迁徙的动因有如下几个：

1.实现资产全球配置

随着财富的增长，温州富裕阶层出现了资产本身增值的需求。但是，中国国内对金融行业管控严格，金融产品种类也相对较少，不能够满足富裕阶层的要求。而美国的金融市场有上百年的历史，能够提供的金融产品种类更多，投资回报率也更高等等。……这些原因都促使富裕阶层对自身资产管理进行审视，希望通过多元分散化投资，实现资产的全球配置。他们不仅在资产类型上追求多元化，资产所在地也追求多元化。而在海外购置房产、投资移民本身就是一种配置海外资产的行为。因此，出于资产增值保值的目的，一些温州人选择了投资移民美国，落脚洛杉矶。更有人选择入籍，因为可以取得和美国公民同样的教育、医疗、投资、置业待遇，回报高。

2.享受美好生活环境

温州城市小，人口多，街道拥挤，工业企业遍布，生活嘈杂，夏天闷热、冬天湿冷，与洛杉矶的居住环境相比具有明显劣势。洛杉矶濒临浩瀚的太平洋，背靠莽莽的圣安东尼奥山，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典型的地中海型气候：阳光明媚，干燥但不失温和，全年平均温度在20摄氏度左右，四季宜人，植物长绿。洛杉矶城市巨大，人口密度小，工业企业远离生活区。舒适的气候，灿烂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低密度的人口，随处可见的绿植，唾手可得的沙滩，美不胜收的一号公路，还可以与好莱坞为伴，和世界知名高等院校毗邻。环境一流的洛杉矶，即便不长住，定期过去度假，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单纯考虑提高生活品质的温州人将洛杉矶作为首选的定居地。

“这里简直太舒服了。我儿子在温州经常犯鼻炎，在这里完全不会。鞋子穿两个星期还是白的。房子都不高，没有高楼大厦，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花园，一楼也不潮湿。”①源自2019年7月15日在洛杉矶对温州人的访谈。

3.追求心灵平和宁静

温州是一个城市规模很小，人口密度很高，人与人之间盘根错节，充满人情世故的城市。而洛杉矶不仅仅气候宜人，人和人之间的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也很大，大家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生活，无须受到别人的评价。这种高质量的享受生活的态度和实践吸引着一些温州人到洛杉矶定居。

“2013年，我跟着几家人一起带着孩子来这里旅游，待了两个星期，觉得这个地方太美了。傍晚走到海边，看到大家携家带口地遛狗，虽然都不认识，但是会友好地笑一笑，或者说声Hello。突然很感触，这才是生活，而不是单单活着，于是产生了留在这里的想法”。②源自2019年8月1日在洛杉矶对温州人的访谈。

（三）教育驱动型移民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和世界的接触日益增多，国人对美国教育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和了解。美国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较完善，吸引了国人的注意力。美国公立大学国际学生的收费经常是本州学生的2—3倍，是美国学校可靠的财源。这倒逼着美国政府在2006年后放松了对中国留学生的签证。温州是中国私营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民众普遍比较富裕，能够承担孩子留学美国的费用。而洛杉矶是美国教育发达的地区，集中了加州理工学院、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南加州大学、佩珀代因大学等对中国学生比较友好的高等院校，所以在洛杉矶的温籍研究生、本科生数目不少。他们学习的专业涉及商科、文科、理科、工科和艺术类。这些学生学成之后有部分回国，还有部分通过H1B签证留在了美国定居。

美国的K12教育也是温州人移民的重要原因。迄今为止，高考仍然是中国教育的指挥棒，成绩导向是中国学校普遍使用的评价体系。然而，并非所有孩子都适应竞争激烈的中国教育模式。为了帮助孩子获得更加宽松的教育环境，为了孩子能够在更加多元化的评价下获得教育体系的认可，一些家长选择到美国接受K12教育。毕竟，美国在基础教育的多元性和多样性方面是国际公认的，对孩子将来申请美国高校也有帮助；若入籍，还能够以美国本土生身份就读，比国际生节省大量的学费。这些因素都吸引着年轻的小留学生。

“2013年暑假我带小儿子来（洛杉矶）参加一个夏令营，结果儿子不愿意走了，说想在这里上学。他原来在上海一所很好的学校里面读书，但是读得并不高兴，因为他年龄在班里最小，男孩子动作又慢，学习有障碍，经常受到批评。这里的老师都不骂，天天表扬，他就很高兴。我们觉得孩子的教育很重要，这么小天天听批评，自信心就没了，所以下定决心就让他在这里上学。”①源自2019年3月25日在洛杉矶对温州人的访谈。

若让小留学生单独在美求学，没有家长近距离的监护，可能对孩子的心理和生理健康造成冲击。为了尽量减少这些冲击，温州家长更倾向办理家庭移民，陪伴孩子。

“我是为了孩子过来的，当时她16岁，高一，快读高二了，成绩很好。那时候温州人流行送孩子到国外读书，我女儿坚持要到美国读书。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读书很不放心，所以就陪着她过来的。还在这里买了房子。”②源自2019年3月10日在洛杉矶对温州人的访谈。

（四）混合驱动型移民

移民是一项系统工程，是一个家庭经济、生活、教育等各个因素的综合考量。所以很多时候，迁居并不只是单纯为了某一个原因，而是由多重因素共同驱动。

常见的组合就是商业和教育原因共同驱动。笔者曾经遇到一个例子。有一个兄弟合股的温州企业，一直都有出口美国业务，曾讨论过在美国设立分支机构。刚好弟弟的孩子在暑假短期美国游历之后希望到美国接受K12教育，所以弟弟干脆举家迁徙，搬家到洛杉矶，因为洛杉矶有老客户。这样，孩子可以在美国读书，自己也可以继续国内的业务。

另一种常见的组合是生育和教育的共同驱动。为了让孩子将来能够接受美国教育，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孩子变成美国人。而根据美国的法律，只要在美国境内生下的孩子，直接获得美国公民的身份，受到美国法律的保护。所以一些温州人为了孩子能够得到美国的公民身份，就跑到美国生孩子。

总而言之，随着温州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条件的改善，移民到另一个国家的机会成本也相应增加。温州人不会脑子一拍就决定移民，而会认真地深思熟虑、综合比较和考虑。因此，目前迁居美国都不会由某一特定因素驱动，而是多方面因素混合驱动的结果。

三、温州人迁徙洛杉矶的途径

温州移民迁徙洛杉矶，一般都是通过合法的正规渠道，比较常见的做法是先获得L1、EB5和H1B签证，再转成绿卡身份。

L1路径是早期温州移民最常用的路径。地处温州的母公司申请在洛杉矶创办子公司。这样，子公司的派驻经理或具有特殊技能的职员可以申请L1签证，前往洛杉矶工作，其家属也可以申请L2签证随行。到达美国后，申请人全家享受美国免费医疗和公立教育，并在公司运营一段时间之后进一步申请绿卡。L1签证对申请人没有学历、行业、薪水等方面的要求，申请速度快，便于办理，还能带上子女，所以受到了温州工场主、企业主的普遍青睐。

2000年后，EB5路径在温州人中流行起来。EB5是美国向投资移民颁发的签证，目的是吸引海外投资移民者来美国投资及创造就业机会。EB5有两种运作模式，一种是拿出100万美元，自行在美国经营一个项目，需要提供10个就业岗位；另一种是向区域中心项目投资，投资50万美元并创造10个就业机会，即可在投资获得批准后的一年左右拿到2年期的临时绿卡。如果项目不出意外，可在第三年申请正式绿卡。EB5是美国所有移民类别中申请核准时间最短、资格条件限制最少的一条通道，也是温州人最喜欢的一条路径，因为50万美元的投资额对温州人来讲并不算高。50万美元就可以获得美国身份，解决子女教育问题，这是一个划算的选择。

而对于留学生来说，获得H1B签证是留在美国的主要途径。H1B是美国最主要的工作签证类别，由美国公司为外籍员工申请。H1B持有者可以在美国工作三年，然后可以再延长三年，之后可以继续申请绿卡。加州的经济发展状况较好，硅谷以及周边地区需要大量专业技术性人才，洛杉矶也提供大量艺术类的就业岗位。一些赴美留学的温州学生在获得绿卡后，选择在洛杉矶定居。

用的比较少的是F1签证。F1签证只针对高等教育留学生，低龄留学生不可以申请。有极个别的温州家长为了子女能够接受美国教育，自己先申请高等院校的硕博课程，以F1身份带着子女一起过来。根据规定，F1签证申请人的子女可以申请F2签证，并合法就读美国中小学，公立中小学甚至不需要支付学费。

当然，还有极少部分的温州人使用了其他理由移居到美国。

四、温州人在洛杉矶的工作和生活

在洛杉矶的温籍人士总人数较少，没有官方统计。一位在当地生活多年并享有较高威望的商会会长估计“买了房子住下来的大约有一两万，学生没有办法统计”①源自2019年7月5日在洛杉矶对温州人的访谈。。他们到洛杉矶之后没有集中到一起，而是分散居住。一部分人选择居住在Rosemead、Temple、Alhambra、Monterey park、Arcadia等传统华人比较多的城市，另一部分则选择新崛起的东部社区Walnut、Diamond Bar和Chino Hills，而留学生则更靠近城市中心的大学所在地。

洛杉矶温籍人士的行业选择也五花八门。除了小部分在美国接受高等教育之后，在高校得到教职，或者被美国公司雇佣，大部分还是自主创业为主。其中中美商品贸易仍然是主流，余下的则五花八门：有专门翻修房子买卖的小地产商，有介绍中国学生到美国学习的教育中介，有做华人金融服务的，也有做赴美生子的，有经营保健品产品的，有专门从事代购的，还有专门制作温州传统食品在当地温州人中售卖的。在收入上，也相距较大，有“卖些小东西赚点生活费”的，有“一年七八万美元收入，在这里也够用”的，还有“一年至少从中国进口几十个集装箱”的②皆出自对温州人的访谈。。总体而言，从事商业活动仍然是大部分温州人的选择，他们凭借自己的能力和专长找到一个利基市场，然后深耕细作，很少出现行业交错，彼此之间也并不交流和协作，收入差距甚大，但基本不愁生活。

在日常的交往上，早期移民和后期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移民可谓泾渭分明。早期移民虽然在经济上取得了相对较好的成果，吃穿不愁，也住上了郊区富人阶层的大HOUSE，但是在本质上他们和美国社会是隔阂的。因为语言能力的问题，他们较少和美国人来往，也较少关注美国本土的媒体。通过微信和网络，他们营造了一个美国环境下的“中文世界”，用中文和国内外亲朋好友联系，了解中文资讯；涉及业务问题，他们主要依赖员工去解决。他们没有主动融入美国社会的意识，因而格外依赖洛杉矶的温州人圈子，与圈子内部人士的交往，构成了他们社交生活的重要内容。而后期接受了高等教育的温州移民，则更愿意走出温州人的小圈子，构建自己在美国社会的人脉关系。当然，这一方面与他们的语言能力好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他们的思维意识、教育背景和专业技能相关。

当然，不论是早期移民还是后期移民，即使他们身处洛杉矶，和国内和温州的联系也是非常紧密的。早期出国人士，当年在温州就有一定的影响力，出国多年，多了“华侨”的身份，更容易受到政界关注。所以资历较深且有一定商业成就的洛杉矶温籍移民，通常还担任浙江省或温州市的政协委员，定期回国参加两会，或者受邀参加“世界温州人大会”，参加温州的侨界盛事。洛杉矶的温州商会、全美浙江总商会等组织的主要领导者还经常和统战部门、侨联部门联系，组织成员回国考察，商讨国内投资事宜。可以说，他们和国内在政治层面上形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期出国、资历较浅的移民与国内的政治联系较少，但是商业联系也非常多。不论是将温州的打火机或眼镜卖到美国，还是将美国品牌的保健品卖回中国，甚至是为中国妈妈来美国生孩子提供中介服务、为中国孩子来美国留学提供中介服务，他们或是将供应商放在中国，或者将客户放在中国，都与中国脱不开商业利益关系。

五、结语

本文梳理了从20世纪90年代初到现在为止温州人迁徙美国洛杉矶的历程，分析了迁居的动因，将他们分成商业驱动型移民、生活驱动型移民、教育驱动型移民和混合驱动型移民。文章探讨了这些移民迁居洛杉矶的途径，描述了他们在洛杉矶的工作状况、居住状况、人际交往状况以及与国内的联系。

遗憾的是，本文所有事实和结论皆系笔者对洛杉矶几十位温州人的访谈梳理所得，相关数据亦是估计所得，在定量分析上有所缺失。事实上，很多洛杉矶温州人在取得绿卡身份之后，并没有在当地长期定居，而是隐瞒了自己的美国居留身份，仍然在温州本地经营自己的事业。另外，温州人在美国境内的流动非常频繁，从洛杉矶转到美国其他地区，或者从其他地区跑到洛杉矶。这种中美之间和美国内部的动态流动，使得数据估计成为一个难题。

温州人是中国海外华侨华人研究中一个比较有特色的群体，20世纪80年代起，他们背井离乡主要是为了追求经济利益，且他们在国外的行为模式也经常和商业行动结合在一起，经济移民是对海外温州人比较准确的概括。而本文发现，现今温州人移民海外的推动力不再是商业因素，而是更生活化的因素；经济条件也不是温州移民的目标，而是他们迁徙的助力。这一发现提示我们，要以动态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海外移民现象。温州人海外迁徙的变化，是祖籍国的经济发展和移民经济地位变迁共同造成的结果。后续研究可以在温州海外移民的区位变化、温州海外移民的动态变迁等方面继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