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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侨华人研究中的民族志方法与实践
——以斯里兰卡华侨华人字辈与系谱研究为例

2021-12-03余媛媛

八桂侨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民族志斯里兰卡华侨

余媛媛 杨 萍

(云南师范大学/云南大学,云南 昆明 650000)

中国华侨华人相关研究在20世纪20—30年代便已有萌芽,学术界较为认可的观点是梁启超《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标志着中国华侨华人研究的开始,但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可以说中国华侨华人研究从20世纪80年代中叶真正开始起步。梁启超多以统计分析法和搜集史料法为主进行华侨华人研究①王亚生,徐文勇,刘劲松:《梁启超华侨华人研究评价》,《鄂州大学学报》2014年第11期。。而在华侨华人研究诞生后,国内华侨华人研究方法以历史学的研究方法为主,其他学科方法偶然有之②高伟浓:《浅论华侨华人学科建设中的学术批评》,《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4年第3期。。谭天星(1992年)基于90年代的史学危机,即出现史学脱离现实、理论僵化等困境,认为华侨华人史的理论与方法需结合历史学、人类学与社会学三门学科的相关内容,其或可拯救史学危机③谭天星:《“史学危机”与侨史研究》,《八桂侨史》1992年第3期。。周南京(2003年)提出海外华人资料来源不再局限于以中国古籍、华人报刊为代表的传统资料,也出现了诸如留学生的纪实报告、新移民著作等等的新资料④周南京:《海外华人研究新资料》,《八桂侨刊》2003年第2期。。庄国土(2009年)曾对中国大陆华侨华人研究做出述评,指出国内华侨华人存在依赖有限的文献和少量统计数据的问题,缺少田野调查所得的第一手资料⑤庄国土:《回顾与展望:中国大陆华侨华人研究述评》,《世界民族》2009年第1期。。在他同年的另一篇文章中对于东南亚华侨华人数量的研究则采用了历史人口统计数据与东南亚侨社相互印证进行估算的方法⑥庄国土:《东南亚华侨华人数量的新估算》,《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李其荣(2018年)从国际学术界的研究进展角度提出五种研究方法,分别是民族研究方法、少数民族立场法、跨界民族研究法(Diaspora研究法)、比较研究法以及双重支配结构理论,并提出多学科交叉法进行研究,涉及历史学、人类学等多门学科①李其荣:《海外华人研究的新视野与方法》,《丽水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王赓武研究海外华侨华人问题以跨学科视野(历史学与社会科学)进行华侨华人研究,带有历史学特色②王子昌:《问题与方法:略论王赓武先生的海外华人研究》,《东南亚研究》2013年第5期。。孔飞力研究中国海外移民运用了跨地域、多中心研究的学术视野,延续以往年鉴学派长时段研究的优点,以跨学科研究方法进行研究③李爱慧:《一部大视野之作——孔飞力新著〈他者之中的华人:近代以来的移民〉评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9年第2期。。

毋庸置疑,在前人的研究与反思中,以历史学为主的史料分析仍是研究华侨华人的重要方式。但随着交通便捷、科技发展以及调查手段的丰富,学者们前往调查目的地以田野调查的方法寻求“现场感”的频率更高,以此对资料进行收集,从而对现有史料进行补充、修正和完善以保证其“原汁原味”。然而,在实际的田野调查过程中,学者们仍面临访问现场气氛尴尬、一手资料逻辑不清、带有自身偏向进行资料加工所致的资料片面性等多项问题。

在现场调查中,口述内容是华侨华人研究的重要信息来源,它是搜集和使用口头史料来研究历史的一种方法,属历史研究方法学科分支。而民族志是建立在实地调查(Field Research)基础上,通过参与观察获得第一手资料,它既是人类学的一种研究方法也是一种写作文本,以此对文化进行描述,阐释社会并提出理论见解。从方法而言,口述史与民族志具有相通性;从学科上而言,二者具有一定区别。民族志研究具有周期性的特征,将口述史与民族志研究相结合为口述民族志,即在田野调查中融入口述访谈部分,以报道人或与其相关者的口头回忆为依据,经过群体口述的多方验证,用当事者自己的叙述来进行现状的描述与历史的还原,再经过以字辈与系谱为方法的资料整理与加工,继而达到为华侨华人“写文化”的目的。故本文试图以口述史和民族志为方法进行调研,尝试以斯里兰卡华侨华人字辈与系谱为切入口,探寻“写文化”在华侨华人中的实践方法与意义。

一、研究综述与问题

在华侨华人口述访谈中,字辈与系谱是一条重要的溯源线索,可以拉出报道人宗族关系和家族史的主线。基于华侨华人研究的广泛背景,将口述史与民族志相结合,字辈与系谱相结合进行思考。其中,学术界对于口述史与民族志、字辈与系谱具有以下方面的研究。

(一)口述史与民族志研究

关于口述史与民族志的相关研究,学者们围绕着四个方面进行研究。一是关于口述史与民族志的对比研究。高琴在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解释》的基础上,对口述史与民族志进行比照研究,认为两者既具有研究对象的区别(口述史研究对象为“普通人”,而民族志研究对象为“原始人”),又具有突出的相似点,即两者通过“描述”(记录)与“理论分析”对原始人与普通人进行生活描述与阐释④高琴:《民族志和口述史的内在类同》,《民俗研究》2001年第1期。。赵雪与王莉采用词共现网络的方式进行口述史与民族志的访谈话题对比研究,指出口述史的访谈话题具有“个体性”和“历史性”,重点聚焦于个人历史。而民族志的访谈话题具有“族群性”和“人文性”,重点聚焦于族群历史⑤赵雪,王莉:《口述史、民族志、新闻访谈话题的对比——基于词共现网络的分析》,《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二是口述史与民族志概念与方法的交融。朱凌飞认为口述史是人类学者等进行田野调查的产物,在人类学研究中被视为“口述民族志”(the ethnography of speaking)。口述民族志所记录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历史变迁①朱凌飞:《史与志——对口述史与历时性民族志研究的探讨》,《西南边疆民族研究》2009年第1期。。张海燕与陈融则定义“口述民族志”为研究手段与文本展现,是以口述史研究为方法,将报道人的口述材料直接引用来展现报道人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②张海燕,陈融:《口述民族志:人类学的另一种探索》,《文化学刊》2009年第1期。。三是口述民族志在语言的使用与意义。卢卡斯·塔西比斯(Lukas D.Tsitsipis)与威廉·埃尔门多夫(William W.Elmendorf)以阿尔巴尼亚语为例,认为应当在口述民族志的框架之中,对古老语言进行研究,并基于语言叙事性的作用考虑重建古语言的可能性③Lukas D.Tsitsipis,William W.Elmendorf,Language Shift among the Albanian Speakers of Greece,1983。理查德·亨恩-奥乔亚(Richard Henne-Ochoa)以拉科塔人的语言为例,表明口述民族志对于阐释传统土著人民语言的作用,以期维持、振兴土著文化④Richard Henne-Ochoa,Sustaining and revitalizing traditional Indigenous ways of speaking:An ethnography-of-speaking approach,2018。四是田野调查中口述方法的反思。如郑一省以广西杨梅镇普济村为例,在研究“猪会(汇)”侨批网络时,运用了口述史的方法对普济村村民进行了访问调查,将“史”与“志”相融合⑤郑一省:《“猪会(汇)”侨批网络初探——广西杨梅镇普济村为个案》,《八桂侨刊》2018年第4期。。巴胜超基于《阿诗玛文化遗产传承人口述史》,以某一传承人的口述为例,归纳“情景式口述史”方法为“口述情境+人物简介+问答记录+田野日志”四个部分⑥巴胜超:《情景式口述史:基于〈阿诗玛文化遗产传承人口述史〉的方法论》,《民族艺术》2018年第5期。。

(二)字辈与系谱研究

对于字辈的研究,学者们围绕着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研究,一是对于字辈文化形式和文化内涵的研究。林久贵指出字辈的用字形式有两种,第一种为沿用家族字辈谱,字辈谱多为五言,第二种以同一偏旁表示同一辈分⑦林久贵:《说“字辈”》,《语文建设》2001年第7期。。沈思越认为字辈的形成和发展呈现出约定俗成、兼容并包、大同小异的特点,并进一步指出字辈文化包括了崇德尚文、家族延续、敬畏祖先的内涵⑧沈思越:《中国家族的字辈》,《寻根》2018年第6期。。二是字辈与系谱的社会秩序与社会功能研究。王泉根指出聚族而居、安土重迁则是以农业文化为背景的中国传统家庭的最大特点。中国人的姓名系统是有效地维护血缘秩序,履行各人在血缘等级关系中不容置疑的权利和义务的重要环节⑨王泉根:《中国民间的字辈谱》,《民俗研究》1993年第4期。。叶自明指出字辈可以明确宗族内世系关系,维护宗族制度;还可以规范族人取名,具有统一、整齐的特点;也可以在族内分辩尊卑,前一字高一辈为尊,辈分低的要尊重辈分高的⑩叶自明:《话说族谱字辈》,《四川档案》2006年第3期。。三是字辈与系谱在乡土文化中的实践研究。郭茂灿指出字辈在村庄中是一种日常生活的实体性存在,在一定范围里它可以维持和调节村民之间的长幼、尊卑,可以促进村民们的相互认同和整合,具有一定的“教化权力”⑪郭茂灿:《试论字辈在村庄里的特点和功能》,《社会》2004年第5期。。刘伟以辽西某地刘姓家族为例,指出随着族群认同与整合、衡量身份差异、教化三个方面的淡化,东北汉族乡村字辈习俗的消亡⑫刘伟:《字辈习俗在东北汉族乡村中的弱化与消亡——以辽西某地一个刘姓家族为例》,《大连民族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四是字辈与系谱在民族志田野调查中的运用。字辈与系谱学作为文化人类学家研究家族脉络关系的手段,人类学家时常将其用在田野调查工作中,可清晰展示出被调查者的亲属、婚姻关系。如余光弘提出系谱研究简要分为两步骤。第一,访谈人在访问前的准备工作中需掌握数量有限而简单的关键词句,如“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几个孩子?”与“他从哪里来?”,并发散开来衍生句进行进一步的口述调查。第二,在访问结束后,访谈人以人类学的系谱符号与“折纸法”进行系谱资料的整理⑬参见余光弘:《系谱资料的搜集与运用》(内部资料)。。

(三)研究问题

综上所述,学者们对口述史与民族志,以及字辈与系谱进行了多方面研究。由于历史原因,有关斯里兰卡华侨华人的专题研究凤毛麟角。郑一省曾写下斯里兰卡侨领蒋芳景的人物传记,后对湖北省天门市与广西容县早期移民模式进行比对,这两篇论文为斯里兰卡侨领研究、斯里兰卡华侨华人迁移路线、生计方式和宗教信仰等提供了详细的史料①参见郑一省:《斯里兰卡爱国侨领蒋芳景》,《八桂侨史》1997年第4期;郑一省:《侨乡的早期移民模式及华侨华人故乡情结之比较——以湖北天门市和广西容县为例》,《八桂侨刊》2015年第1期。。内达拉伽穆维·达默迪纳法师以其留华经历为基础,对斯里兰卡华人概况、华文教育进行研究②参见Nedalagamuwe Dehammadinna,Sri Lanka Chinese,Colombo:Samayawardhana Printers(Pvt)Ltd,2018.。有关斯里兰卡华侨华人字辈研究尚且不足,正是因为进行斯里兰卡华侨华人调研不易,每次访谈显得极为珍贵,希望调研材料能够为日后研究者提供一定的研究基础,也更希望通过反思民族志的方法与实践能抛砖引玉,在探寻“史”与“志”相结合中,引出更多创新华侨华人研究的方法。故本文通过斯里兰卡华侨华人字辈与系谱为切入点,试图探讨两个问题:一是字辈与系谱在华人研究调研中如何进行实践与运用?二是在田野资料的收集与整理中,是否有模式可循?

二、“现场感”的三要素

在访谈中,“现场感”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为保证交流过程中“现场感”,访谈人与报道人之间需形成良好互动氛围。访谈人在前期的准备工作中需抓住“人”“时”“景”三个关键字进行访谈准备,起到以点带线,以线带面的作用。由“人”这一关键字所引出的是访谈人与报道人的两相互动,由“时”引出访问时间设计与问题的时间脉络,由“景”则引出访问环境的设计问题。

(一)人

访谈人作为访问过程的主导者,在事先需经过专业的访问训练,获得专业的理论知识与方法,保证其对于访问过程的把控。“现场感”的良好互动在访谈人层面需做的前期准备便是访谈人的自我塑造。而对于访问过程的主体——报道人,访谈人需在前期准备工作中列出问题提纲,以保证问题的方向不偏离主题。问题提纲需要划分为两个维度,一是个人史与家族史,二是时间与空间。“时”这一关键字的部分含义亦蕴含在这第二维度之中。

1.个人史与家族史

以个人史与家族史为维度列出问题提纲,即由个人引至群体,或由群体引至个人。以个人引至群体是指首先通过对报道人个人的日常生活与“重大事件”进行回顾,得到报道人的个人经历与人生“重大事件”回答。再在抓住报道人事件中的细碎点与家族信息时,进行进一步的深度访问,由此得到有关家族成员以及家族相关事件的回答。问题环环相扣,以个人为基点逐渐形成完整的关系网。

如访问斯里兰卡老华人易修森为例,此次访问是以个人引至群体的生动体现。访谈开篇首先简要提问易修森的人生经历,促使老华人对于个人史进行回顾与溯源,易修森对过往生活进行回顾。这是“现场感”的首要营造,报道人成为个人史的讲述者,而访谈人则为聆听者,直接从现场聆听故事。再经过对易修森记忆中的重大事件与家族事件进行进一步的细化提问,形成对易修森的整个认识。通过对老华人的个人史与家族史进行询问,我们可以得见老华人最初的迁出地、迁徙起源以及生命历程中的重大事件。在易修森的访问中,易修森家族来自湖北天门市马湾镇曾刘村易家谭地区,由于水患与战乱而进行迁徙,1岁时随全家前往香港,后由香港转到新加坡,于1947年辗转来到斯里兰卡定居。

而由群体引至个人则是先询问家中长辈或家族群体的故事,顺着报道人的回答,询问“重大事件”的发生点与细碎点,再引至个人的故事。以访问斯里拉卡老华人常新诚为例,首先询问其父亲的相关事情,如父亲到达斯里兰卡的时间、迁徙路径,以及是否健在。以询问家族成员唤醒报道人关于访问话题的记忆,追溯家庭“下南洋”的起因,营造“现场感”。再引至家族的其他成员以及个人史,通过进一步的提问完成访谈。以此为方法可以得知,常新诚父亲于1939年到达尼泊尔,在尼泊尔结识其母亲(尼泊尔人),结婚生子后再定居斯里兰卡,以牙医技师为职业谋生。常新诚熟悉以中文与食物(饺子等)为代表的中国文化,父亲曾对其进行了中文学习的教育。

2.时间与空间

个人史与家族史维度的问题提纲是以“人”为关键字进行的“现场感”营造,是以报道人所熟知的相关人物与历史事件入手,不仅能迅速带领报道人回到“当时”,而且能为现场感增添“熟悉”氛围。而第二维度的时间与空间则是以“时”为关键字,“时”为报道人梳理时间脉络,报道人依据时间逻辑进行事件回溯不易产生记忆混乱。

按照时间维度进行提问,即按照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时间维度进行。以时间轴为划分依据,对报道人进行问题提问时,着重强调于不同历史背景中报道人的生活现状与职业。以访问常桂英女士为例,以第一代(父母)的故事为起点进行最初的提问,再经过常桂英女士的记忆回溯,由最初一代到常桂英,再到常桂英子女的故事。以时间轴为突破点进行问题的询问,使得报道人的口述具有一定的时间逻辑,从历史层面验证材料的真实性,并可清晰得见老华人的最初迁徙时间与第一代老华人在斯里兰卡的生活环境以及故事。常桂英父亲名叫李溪水,母亲为斯里兰卡人,父亲原是一名厨师,后改做面条生意。她通过一名中国叔叔(无血缘关系)的介绍认识常禄川先生并结为夫妻,婚后育有四个孩子,以裁缝制衣物为生。

(二)时与景

“时”除上文所讲到的问题提纲中的时间维度之外,其另一个含义是为访谈人前期准备所需包括的时间协调。在进行华侨华人口述访谈时,为报道者准备充足的时间进行讲述是必需的,而在访谈中,由于行程安排冲突、报道者时间有限等原因的影响,访谈时间受到压缩。在斯里兰卡华侨华人口述访谈中也存在这一遗憾,对第三代华人郑福华先生进行访谈时,由于报道者时间有限的缘故而仓促结束了访谈。而在斯里兰卡华侨华人访谈后期,在对常文礼先生进行访谈时,则是经由常桂英女士的介绍与双方时间的协调得以圆满进行。访谈时间的协调与访谈时间的有效利用对于维护“现场”与“现场感”具有重要作用。报道者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对于访谈人的询问会进行更深入更细致的回忆,从而对于历史现场得到更多的还原。

“景”就环境设计而言,是为访问现场空间的选择。在进行访问地点选择的时候,访谈人一般选择报道人熟悉、生活的场地,一是为报道人营造“安全”“信任”的现场,二是方便报道人展示“生活痕迹”以及发现“意外线索”。在进行斯里兰卡老华人口述史访谈时,访谈人选择地点首先是老华人的家中或店铺中,少数部分是在家以外的地方。

“现场感”是访谈人在与报道人进行接触后对报道人进行记忆唤醒而成功营造的氛围感。“现场感”要求访谈人在事先进行时间与环境的准备,以及问题提纲的准备,问题提纲两大维度要求基本符合历史逻辑,能够帮助报道者记忆回溯。在“现场”,报道人通过将自身的现实经验化为故事进行叙述,访谈人与故事本身一起成为讲述者。在老华人研究中,访谈人通过老华人的口述进入“现场”,将彼此间的距离拉近,起到反映现实与言说意义现场的作用①徐杰舜,彭兆荣,徐新建:《对话:人类学高级论坛与中国人类学家口述史》,《民族论坛》2014年第4期。。

三、“写文化”中的两基石

在田野调查结束后,资料整理的方法与技巧亦是一个重要环节,故总结出“厘字辈”与“画系谱”的方法。“厘字辈”用于前期基础材料较少之时,以便迅速厘清报道人的亲属关系,“画系谱”可使得文本材料规范化、亲属关系清晰化,进而厘清华侨华人的社会关系。

(一)厘字辈

字辈又名“辈”“字派”“班次”等,是宗族内规定族人取名统一使用的表明辈(代、世)分用字(偏旁)联缀的成语、对联或诗句①叶自明:《话说族谱字辈》,《四川档案》2006年第3期。。多数家族字辈形式以七言诗或五言诗的字辈诗,少数家族以偏旁部首为字辈的延续之法。字辈在中国社会具有以下两个方面的作用。一是家庭内部。在一个家族的内部,家族中人遵循着字辈谱进行取名,可识别长幼、分辨尊卑与亲疏。按照字辈谱的顺序,上一字辈为长,下一字辈为幼,后辈尊敬长辈,且家族中尚存的最高字辈中在家族会议中具有最高话语权,其余晚辈对其需敬爱有加。在同一家族中,字辈依据不同的宗族而制定,同姓同字辈者为亲,同姓而不同字辈者为疏。并且字辈还可维护宗族制度与规范家族取名。二是社会中。在社会中,人们往往聚族而居,一个家族或几个家族构成一个村落,在村落中,字辈的使用从名字便分辨了村落内的亲属关系,这对旧时的男女结亲具有重大意义。且村落内的家族,以字辈与族谱等为纽带建立起族群认同,亲属间关系密切,大家互帮互助,抵御外敌入侵。而随着时间的变迁,家族四处散落,字辈的沿用与字辈诗的存在也为人们寻找家族提供了方法。

在斯里兰卡华人社群中,以字辈为线索对斯里兰卡华人社群进行追溯,可以提炼出以下三个方面的信息。一是斯里兰卡华人的祖籍。以斯里兰卡湖北籍老华人易修森为例,将易修森家中字辈谱与湖北省当地字辈谱进行比对,验证侨乡准确度。二是斯里兰卡第一代华人社群的内部社交网络。斯里兰卡老华人初时去到陌生之地时,往往以血缘、地缘关系为纽带进行群居生活,相互帮助。并依据名字的辈分而在斯里兰卡进行婚姻、丧葬等的社会活动。三是获知某一家族的祖训或家族精神。易修森家族字辈诗为“开国承家,正大光明,修奇为强,效以尽心。”,字辈诗中蕴含了祖辈们对于子孙后代的谆谆教诲,如易修森先生的“修”便是取“修身治国平天下”中的字,表示祖辈提携后代应注重塑造自身品德与修养,暗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意。四是辨别斯里兰卡华人的亲缘与地缘关系。以采访徐老先生为例,徐老先生表示父亲名为徐高庭,两个叔叔分别名为徐元庭和徐贵庭,来自山东。而后在采访徐福贵时,其表示父亲徐乃浩来自山东潍坊,与徐贵庭和徐元庭是同村人②余媛媛:《斯里兰卡华人华侨口述史》,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20年版,第33页。。由此相互验证,徐老先生家族取名延续字辈谱,其父亲这一辈的字辈为“庭”,且徐老先生家族与徐福贵家族皆来自山东潍坊,为同乡关系。

(二)画系谱

系谱是指展示某一家族世代成员数目,亲属关系的谱牒。文化人类学时常将系谱学方法作用在田野调查工作中,清晰展示出被调查者的家族脉络,对于学者了解某一社区的血缘关系、亲属关系、亲属称谓以及婚姻关系具有重要意义。“画系谱”是为人类学家在田野中的系谱整理方法,是人类学家根据在调查过程中得到的亲属材料,以人类学专用系谱符号为图例,对调查结果进行规范化的整理。“画系谱”的作用不止体现在规范化的文本整理,也体现在以“画系谱”为方法可得到家族脉络的清晰化,从而探寻事件的深层次起因。

在斯里兰卡华侨华人研究中,通过“画系谱”得到了关于华人婚姻方面的内容,以及可以进一步扩展的访谈名录。通过对常桂英家族成员进行“画系谱”得到清晰的家族脉络,通过对家族关系的系统收集,寻找华人与本地人的姻亲结合关系。常桂英姐妹四人中三人与华人结亲,后代子女中则多与斯里兰卡人结亲,少数与华人结亲。由此,了解到斯里兰卡华人在斯的婚姻状况,也可通过对谱系图上的其他结亲华人进行收录,有条件者进一步进行家族关系溯源,以便扩展研究对象。

再以溯源斯里兰卡迁徙关系为例,通过对斯里兰卡华侨华人家族亲属关系的梳理,得到斯里兰卡华人迁徙行为的进一步溯源。在战乱时期,华侨华人的迁徙往往以亲缘、地缘关系为纽带,某一家族成员往往随着亲属而进行外迁,或跟随村庄里的村友外迁,如常禄川是随着婶娘到达斯里兰卡。

(三)写文化

字辈在斯里兰卡华人社会中经过了传承、演变、消融与复兴四个变迁阶段。系谱画出了一张斯里兰卡华侨华人下南洋的侨乡脉络图。与此同时,斯里兰卡华侨华人文化脉络清晰可见:一是以字辈传承与创新中情感与认同的显著特征;二是斯里兰卡华侨华人社群的文化深根性。

1.字辈变迁中的情感与认同

字辈作为华人在异国他乡保存的文化符号,具有怀旧的作用,而在不同的阶段,人们对于祖籍的感情具有差异性,对于怀旧情感的需要亦有所不同,字辈也就呈现出不一样的特点。在第一代或第二代斯里兰卡华人社群中,字辈文化呈现出传承特点。第一代华人大部分出生在中国,与中国的联系较为紧密,而第二代华人更多出生在中国、迁徙路上或斯里兰卡,但受父辈影响对中国的记忆较为鲜明。第一代华人或第二代华人的姓名多为常见的中国姓氏,如“常文礼”“张德焕”“常新诚”等名字,家族中以字辈为诗进行起名,如易修森家族。这一时期的华人社群对于中国具有强烈的归属感,对于中国文化具有自身的文化认同与眷念。字辈作为文化符号,怀旧作用一再凸显,是远在异国的游子与祖国母亲之间的“脐带”连接。

在第二代或第三代斯里兰卡华人社群中,字辈文化呈现出演变的特点。第二代或第三代华人,生活在斯里兰卡,但受到父辈的影响,对于中国文化略有耳闻与小有接触。虽受到的影响有限,且与斯里兰卡联系更为紧密,但姓名中的字辈文化仍然存在。以这一时期华侨华人姓名可见,第二代华人姓名为“翟弛舒·詹姆森”,翟弛舒是典型的“中国名”,其与中华民族传统的起名方式类似,而詹姆森则是典型的外国名,两者相结合,形成了这一时期的字辈的特点,即在姓名中结合故乡与生活环境的特点,既延续文化,也适应生活环境的新要求。这一时期,字辈作为文化符号,在姓氏中仍然存在,但字辈的演变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了华人社群在新环境中的适应情况与自我心理与文化的演变。在第三代或第四代以后的斯里兰卡华人社群中,字辈文化呈现出消融特点。随着老一辈华人的逝世和文化涵化,第三代或第四代及以后的华人们对于以汉语为代表的中华文化了解减少,而对于以僧伽罗语和英语为代表的斯里兰卡文化较为熟悉。字辈具有家族传承意义的功能逐渐褪去。

2.文化交流中的“进化论”与“功能论”

近年,在“一带一路”倡议背景下,中斯文化交流增强,这一时期的字辈呈复兴趋势。斯里兰卡华侨华人社群受到新时代华侨的影响,以及在侨乡等非制度性力量的帮扶下对于中国产生好奇感,进一步了解后对中国重新产生文化认同感、依附感和归属感。

斯里兰卡华侨华人社会群体的文化特征可总结为以下三点:第一,中华文化具有代际性多样性。以字辈为例,不同代际之间的华人,字辈呈现多样性特征,所包含的情感与意义不一。第二,文化变迁中字辈、语言的退化与进化。中华文化如字辈、语言等长时间在其所在社会中实质无功能性作用,则会逐渐退化。第二代与第三代华人因所处的斯里兰卡社会与祖籍国社会往来较少,加之中文学习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较高,转向学习更为实用的僧伽罗语和英语。虽然字辈和语言逐渐“退化”(使用率降低),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些字辈和语言不再发挥其原有的工具、交际功能,而是“进化”(转化)成了文化符号,具有中华文化的指喻意义。第三,文化在创新传承性与再造中的“功能性”。中国文化所具有的深根性为中华文化的创新传承与再造提供了可能性,文化的创新传承与再造具有情感特性的同时也具有功能性。斯里兰卡第二代华人徐福贵先生虽出生在斯里兰卡,但对于中国文化十分喜爱。经过四十多次的中国之旅,徐福贵先生以信仰为突破点,探寻中斯两国文化的相通性,并基于此将中斯共有元素融入工艺品中进行制作,此类工艺品获得了客人们的一致喜爱。第四,文化交流的策略性和有效性。在中斯两国文化交流之际,中国文化对斯里兰卡华侨华人吸引力增强,两国得以以华侨华人为桥梁建立起文化的互通之路,中国文化所具有的深根性为文化交流提供有效策略。以翟弛舒·詹姆森为例,孩童时期的詹姆森因外貌特征排斥自己的东亚面孔。在中斯文化交流互动下,翟弛舒·詹姆森参加系列友好交流活动,文化深根性被唤起。他收养华裔女孩,为其取具有象征意义的中国名字,并坦言“中国是我心中最大的梦想”①余媛媛:《斯里兰卡华人华侨口述史》,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20年版,第157页。。

四、结语

综合言之,运用在民族志方法进行华侨华人研究时,“历史”与“现场”相得益彰。“现场感”的营造受到访谈人与报道人的共同影响,其中,访谈人的重要性更甚。这不仅要求访谈人的自我塑造,对于访问现场的准备也尤其重要。就访问现场客观环境而言,“人”“时”“景”三大要素缺一不可。“时”与“景”是为访问事先的时间与环境选择,以及访问问题提纲的时间与空间维度。“人”既包含访谈人的自我准备,也包含现场提问的问题提纲,问题提纲以两个维度进行,第一个维度是报道人的个人生命史与家族史维度,第二个维度是时间与空间维度。依据两大维度,对于报道人进行记忆唤醒,报道人进行故事叙述,通过声音与环境中的细碎点营造访问的“现场感”,力求获得真实和较为全面的口述史。

运用民族志文本进行写作时,以“厘字辈”“画系谱”为手段进行“写文化”材料的整理。“画系谱”得到访问者的家庭脉络,了解斯里兰卡华人华侨家族在斯的延续状况,得到规范化的文本资料。“厘字辈”以展现出来的字辈文化为线索,具有对斯里兰卡华人华侨进行关系溯源与口述材料的验证等多方面作用。“写文化”材料的整理可以得到斯里兰卡华人华侨社群文化的两大特点:一是斯里兰卡字辈文化在斯里兰卡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即传承、演变、消融与复兴四个方面特点。根据不同时期字辈特点,得见斯里兰卡华人华侨对于中华文化的情感与认同随着历史演进发生变迁。二是斯里兰卡华人华侨社群文化的特点,包括斯里兰卡中华文化的代际性多样性、字辈、语言的退化与进化、文化在创新传承性与再造中的“功能性”与文化交流的策略性和有效性等。

“口述史”与“民族志”的结合,是历史学家与人类学者在田野中的相汇。“口述”的历史是活生生的历史,“口述翻案”不仅是“历史”与“现场”的翻案,更是将报道人们所感知的真实事件与历史所记载的事件进行还原比较,从而补充完善或得到不同的“事实历史”,期许这就是民族志在华人华侨研究中的实践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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