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神话《天宫大战》及其萨满讲述的文化意义
2021-12-03张丽红
张丽红
(吉林师范大学,吉林四平 136000)
一个民族的神话是一个民族集体想象的结果,创世神话是每一个民族后世神话的原型编码,在各民族先民心中有着神圣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它是各族先民宗教信仰的“根”。恰如叶舒宪所指出的:“创世神话是被社会群体传承和讲述的所有神话故事中最重要也最具权威性的一种。惟其如此,《创世记》才有可能被堂而皇之地敬奉在《圣经》的第一篇。创世神话通过讲述宇宙起源和人类由来的故事,给族群奠定最基本的文化观念和命运共同体的意识。”①叶舒宪:《创世神话的思想功能与文化多样性》,《中国比较文学》2018 年第4 期。在满族文化中,讲述天母阿布卡赫赫创造宇宙万物、与恶魔耶鲁里殊死斗争、为人类创造幸福生活的《天宫大战》是典范性创世神话,阿布卡赫赫女神是满族后世的萨满女神、女首领、女英雄等的最初原型。由萨满代代传承、讲述的创世神话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演绎形式,而由萨满讲述的创世神话就是一种“神谕”,它具有神秘的力量,具有恒久的文化魅力。
一、创世神话的原型编码:《天宫大战》
在传世的满族说部中,《天宫大战》在这些创世神话中占有极为重要的特殊地位,有迹象表明,《天宫大战》是从更为久远的时间流传下来并在女性文明被男性文明取代时期改造过了的神话。从表现内容来说,《天宫大战》神话中表现的时间恐怕是早于农耕时代、甚至早于狩猎时代的故事,它讲述的是“神话的史前史”。
著名神话史学家阿姆斯特朗指出:“我们老是在追问‘我们从何处来’,但因为人类最早的开端已经佚失于‘史前史’这团无人知晓的迷雾之中,所以我们只能自创一些关于始祖的神话,虽然它并不是真实的历史,但却能够更好地解释我们对现有环境、邻人和风俗的看法”①[英]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胡亚豳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年版,第6-7 页。。《天宫大战》就是满族人关于始祖的神话,这个始祖神话起始于相当久远的时间。
(一)创世神话《天宫大战》源自女性文明时期
人类宗教与神话中所有的女神大多都是表现生殖特征的,即用她们孕育和繁殖功能凸显她们的母性功能,因而,都把这样的女神称为大母神、大女神、地母神等。但是,她们的形象都没有阿布卡赫赫“大”。阿布卡赫赫有多大,她和天穹一样高,她“长长的高过寰宇”“她大得变成天穹”。神话又说她无限小,阿布卡赫赫既“小小的像水珠”,又无处不在,无处不有,无处不生。然而,这个无限小,也正是她无限大——巨大创造功能的体现,“小”是她无所不在创造能力的象征性表现,因而仍然是她大的表现。《天宫大战》既以“大”表现她的形象的巨大,又以“小”象征她无所不在的巨大创造功能。
在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中,天母阿布卡赫赫是一位至上神,她能够气生万物、光生万物、身生万物,她是“宇宙万物之母”,而不是狩猎时代的生殖女神和农耕时代的地母神;在《天宫大战》中看不到弗雷泽所描述的世界各地的“圣婚仪式”,人不是由女神及其配偶“神圣结合”产生的,而是由天母阿布卡赫赫以气生、光生、身生的方式创造的,这与前狩猎阶段人只是产生于女人还没有认识到男人作用的认识有关。再一个证明是,阿布卡赫赫与巴那姆赫赫、卧勒多赫赫最早造出来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天宫大战》中更是这样表述“不知又经过多少万年,洪荒远古,阿布卡赫赫人称阿布卡恩都力大神”②富育光讲述,荆文礼整理:《天宫大战·西林安班玛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72-73 页。,阿布卡恩都力这位男神是女神阿布卡赫赫多少万年之后才出现的。所有这些现象都说明,创世神话《天宫大战》的内容是源自更古老的女性文明时期。
(二)二元对立的神话:创造与再生的女神神系—毁灭与死亡的男神神系
《天宫大战》中,既讲述了天母阿布卡赫赫创造了宇宙、创造了万物、创造了人,也创造了光明和谐安宁的生活。但是,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下去,因为毁灭这种生活的恶魔出现了。于是,为了维护光明与和谐的生活,阿布卡赫赫与恶魔展开了殊死的斗争。在《天宫大战》中,天母阿布卡赫赫与恶魔耶鲁里呈现为一种二元对立的结构。阿布卡赫赫与耶鲁里是两种对立的神,这两种对立的神又发展成了两大对立的神系。二元对立的结构既表现在阿布卡赫赫与耶鲁里的对立上,还表现在女神与男性恶魔两大神系的冲突上。
《天宫大战》中讲述最早的恶魔耶鲁里是由敖钦女神变的。敖钦女神是由天母神阿布卡赫赫和星辰女神卧勒多赫赫身上的肉合成,她九头八臂,力大无穷,聪明智慧。敖钦女神负责看守地母神巴那姆赫赫,当巴那姆赫赫被从沉睡中唤醒,她因恼火而抛出去的山砬子,一块落在敖钦女神的头上,变成了她头上能够直插天穹钻入地下的尖角;另一块山砬子压在敖钦女神的肚下,变成了她的“索索”(男性生殖器,笔者注)。于是,敖钦女神彻底变了神形,变成了一角九头八臂的两性怪神——恶魔耶鲁里。恶魔耶鲁里能够自生自育,可以生出无数跟他一样的怪神;又有九头学到了百能百技,还有利角可以刺破天穹大地,因此他经常欺凌女神、祸乱天宇,经常闹得“地动山摇”“风雷四震,日月无光,飞星满天,万物惨亡”③富育光讲述,荆文礼整理:《天宫大战·西林安班玛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3 页。。
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中讲述:阿布卡赫赫是宇宙之母,她是从混沌中诞生的;耶鲁里是从女神变异过来的;阿布卡赫赫诞生之后就创造了宇宙,当然是最早的女神;耶鲁里诞生之后就要毁灭宇宙,当然是最凶的魔鬼。这两种对立的神分别生出自己的神,阿布卡赫赫裂生出地母神巴那姆赫赫和星辰女神卧勒多赫赫,又派生出自己的助手等;耶鲁里从自己身上生出无数个耶鲁里,又把女神西斯林变成男神,成为自己的帮凶。于是,就构成了两大神系。
以阿布卡赫赫为首的女神神系是创造与再生的女神神系。她们主要表现为:
1.阿布卡赫赫女神化生出众多萨满女神,地母神巴那姆赫赫、星母神卧勒多赫赫是由阿布卡赫赫身上裂生出来的,东海女神德里给奥姆妈妈是由阿布卡赫赫的日火和巴那姆赫赫的口水幻化而成,她们统领三百余位女神共同为人类的幸福生活而奋斗、拼搏、奔走。
2.众女神创造了宇宙:突姆火神将自己的火光毛发抛入空中变成天上的万千星辰。依尔哈女神为苍穹制造香云,使天空总是清澈无尘。天上的鲤鱼拐子星、计时星、迎日鼠星都是众女神创造出来的。
3.众女神创造了万物:人与天禽、地兽、土虫等万物都是三女神合力创造出来的;天母阿布卡赫赫命鹰神哺育了世上第一个女萨满。阿布卡赫赫头上的玉坠掉到地上变成了孕育奇玉的七座大山。阿布卡赫赫率众女神打败耶鲁里后,将他的魔骨烧成玛虎山的玛呼石,制成萨满用的各种器物——神裙、神帽、神鞭、神碗,萨满还用玛呼石制成灵验无比的占卜医病用的石板、石盅、石柱、石针。雅格哈女神发现了能为人所食的百草,为人类祛疮除秽,祛毒除病。
4.阿布卡赫赫创造了以母为尊的婚姻制度与习俗,并赋予尘世万物以生育的职责和权利。恩切布库女神、乌布西奔妈妈改进了“妈妈窝”群婚的陋习,推行部族外的野合,使族人更加健康、长寿,使得种族不断繁衍、壮大,绵绵瓜瓞,等等。
以耶鲁里为首的恶魔神系,是一个毁灭与死亡之神系。他们主要表现为:
1.耶鲁里生出无数个小恶魔耶鲁。
2.对宇宙的毁灭:耶鲁里一诞生就用头上的尖角刺破苍穹,使得宇宙陷入地动山摇、地水横溢、风雷四震、日月无光、飞星满天、万物惨亡的灾难;他还能将光明吞进肚里,使宇宙陷入黑暗之中,世间恶风呼啸,尘沙弥漫。
3.对人的毁灭:被踩入地心的耶鲁里经常潜出地表施毒烟害人,散布疮疖、天花等病毒;他的魔气化成了山岚、恶瘴、疫病,残害世人;他的败魂常化为恶魔,残害人世;他变成九头恶鸟作恶人间。
4.对女神的欺凌:耶鲁里用尖角刺伤了地母神巴那姆赫赫,使得她再不能宁静酣眠;他喷出的恶风黑雾,卷起了天上的星辰和彩云,卷走了巴那姆赫赫身上的百兽百禽,使得巴那姆赫赫身边的突姆火神变成了光秃秃的白石头;他骗去星辰女神卧勒多赫赫的布星袋;他多次将阿布卡赫赫骗入冰海之中;耶鲁里变成赶鹅的老头,将正在睡觉中的阿布卡赫赫用绳子绑住;他抢走了阿布卡赫赫的护腰战裙,使得阿布卡赫赫伤痕累累;等等。
《天宫大战》中宇宙之神阿布卡赫赫与恶魔耶鲁里的斗争,是阿布卡赫赫又一次的重新创世。阿布卡赫赫重新创造宇宙主要是由与恶魔耶鲁里毁灭宇宙的二元对立的神话构成的。阿布卡赫赫与恶魔耶鲁里的斗争是女性文明被男性文明取代后,人们对两种文明矛盾、冲突和斗争的想象性创造。在《天宫大战》的开始部分,主要讲述了阿布卡赫赫创世的神话叙述中并不存在恶魔毁灭宇宙的情节,而在阿布卡赫赫女神重新创造宇宙的叙述中才出现了恶魔耶鲁里,这说明满族先民不只是把自然界比如冬天毁灭生命的力量想象为恶魔,而是投射了对破坏、毁灭力量的男性文明的集体无意识想象。从神话发生的角度看,阿布卡赫赫女神与男性恶魔耶鲁里这两大神系的创造是满族先民集体无意识想象的结果。满族先民把造成自然界灾难的神秘力量想象成了恶魔,又把自然界时序变化规律等神秘力量想象成了女神。同时,满族先民在把自然界循环力量想象为女神的时候,又投射了人们对女性创造力量的集体无意识,因而,那些战胜灾难的女神的力量就同时成了女性文化力量的象征。
二、萨满讲述创世神话的意义
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主要讲述了一个最伟大的女神创造宇宙的故事。这个最伟大的女神是天母阿布卡赫赫,她给混沌的宇宙以秩序,给无形以天地之空间,给虚无以时间之开始,给什么也没有的空虚创造万物与生命。她是一个创世之神,一切都从她开始,是她从无到有,“生出”——创造了一切。她创生了空间与时间,创生了宇宙,创生了人与万物,创生了所有一切的一切。她不仅无中生有,创造了世界——宇宙,她还重新创世——再生了宇宙:她同毁灭宇宙毁灭光明毁灭生命的恶魔相抗争,使被毁灭的宇宙、光明与生命重新诞生,她又重新创造了世界——宇宙。她的本质就是创造,她是一个不断创造、永远创造的女神——宇宙之母。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是一个最典范的神话,是一个神话的“范型”,它是满族神话及其后来传奇悲剧和民间故事的典范神话,成为满族说部中一切故事的原型。满族说部中的所有故事都是这个创世神话的移位,其他所有女神和女性形象都是阿布卡赫赫这个女神的变形。
(一)《天宫大战》记述的萨满产生史
《天宫大战》的创世神话由这样几个部分构成的:天母阿布卡赫赫女神本身的创造,天母阿布卡赫赫从混沌中对宇宙的创造,天母阿布卡赫赫对人与万物的创造,天母阿布卡赫赫不断战胜毁灭宇宙力量的不断重新创世等等。《天宫大战》是讲述女神创造宇宙创造光明的神话。女神创造一切是《天宫大战》唯一的主题。抓住了这个主题,看去纷繁杂乱的内容就会获得统一的理解。
但是,在讲述阿布卡赫赫创世故事之前,《天宫大战》的“头腓凌”(腓凌,即回或次序之意,头腓凌相当于序曲)却讲述了一个老萨满的故事。《天宫大战》是一个长长的、纷繁复杂的女神创世神话故事,在这样一个神话故事之前要特别讲述一个老萨满的故事,这说明这个老萨满的故事对理解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是必要的或者是非常重要的。它实际上要回答的是:为什么要讲述一个女神创世的故事。
《天宫大战》记述了宇宙之母重新创造宇宙的历史,也包括了萨满的产生史。在满族神话中讲述:鹰母神受天母阿布卡赫赫之命,哺育了世上第一个女萨满,并在洪水过后繁衍了人类,成为人类的始母神;天母阿布卡赫赫派身边的侍女变成神鹰,哺育了人类第一个女萨满;宇宙始初,天母阿布卡赫赫打败了恶神耶鲁里,派下了身边的鹰首侍从卧勒顿做了人世间第一个女萨满;天地初开的时候,大地像一包冰块,阿布卡赫赫让一只母鹰从太阳那里盗来光与火,从此,大地冰雪才开始融化,人类才能够生存、生儿育女。但是,母鹰由于过于劳累而被大火烧死,其灵魂化为第一个女萨满。这就从萨满的女神起源上规定了萨满的女性主义文化本质。《天宫大战》神话表现了阿布卡赫赫天母的伟大创造:重新创造了宇宙,又创造了给宇宙重新带来光明的第一个女萨满;阿布卡赫赫是通过女萨满重新创造宇宙的。
《天宫大战》的“头腓凌”即序曲是这样讲述的:
从萨哈连下游的东方,
走来骑九叉神鹿的
博额德音姆萨玛——
天上彩霞闪光的时候,
萨哈连水跳着浪光的时候,
天上刮下来金翅鲤鱼,
树窟里爬出四腿的银蛇。
不知是几辈奶奶管家的年头,
从萨哈连下游的东头,
走来了骑着九叉神鹿的,
博额德音姆萨玛,
百余岁了,
还红颜满面,
白发满头,
还年富力强。
是神鹰给她的精力,
是鱼神给她的水性,
是阿布卡赫赫给她的神寿,
是百鸟给她的歌喉,
是百兽给她的坐骥。
百技除邪,
百事通神,
百难卜知,
恰拉器传谕着神示。
厚爱情深呵,
犹如东方的太阳神光
照彻大地……①富育光讲述,荆文礼整理:《天宫大战·西林安班玛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6 页。
(二)萨满讲述的文化意义
《天宫大战》中的老萨满故事对理解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要特意交代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是由老萨满讲述的。这个交代有什么重要意义呢?
首先,它确定了《天宫大战》这个阿布卡赫赫女神创世神话的萨满教神话性质。它是由萨满传承下来并继续由萨满讲述的——这个创世神话是由博额德音姆萨满传承下来,并由另一个(些)萨满讲述的。因而,它的神话就是萨满神话,它的女神就是萨满女神,它的功能就是萨满文化功能;也同时内在地规定了由《天宫大战》这个神话“范型”演化的其他神话的萨满文化功能,并且也内在地规定了由神话演化的传奇悲剧和民间故事的萨满文化功能。
其次,它表现了已经成为女神的女萨满讲述阿布卡赫赫女神创世的神话是在“传谕着神示”。博额德音姆萨玛,是已死的本氏族的萨满意思,也就是已经成神的意思。骑着九叉神鹿而来的正是这位由萨满转换的女神。神鹿是女萨满的助手,骑着神鹿而来的女神也就是萨满女神;九叉鹿是最有神性的鹿。这个萨满女神从萨满女始祖那里获得了神秘力量,“是神鹰给她的精力”“是阿布卡赫赫给她的神寿”,是百鸟与百兽给她增添了神性。因而,她便能“百技除邪,百事通神,百难卜知”。这位萨满女神骑着九叉神鹿而来,“恰拉器传谕着神示”,这个萨满女神是来“传谕着神示”的,而这个“传谕着神示”正是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从神鹰给她的精力,阿布卡赫赫给她神寿来看,她所“传谕”的就是萨满女始祖的“神示”。阿布卡赫赫是天母,是创造宇宙即创世的女神,她们是萨满女神的始祖。这个来讲述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的萨满女神正是由萨满始祖派来讲述萨满始祖创世神话来的。
再次,“传谕着神示”的女神创世神话隐含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女萨满讲述的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是一种“神谕”。神谕,就是神告诉的故事,但是,神为什么要告诉一个女神创世的神话故事呢?序曲的结尾是这样讲述的:“恰拉器传谕着神示,厚爱情深呵。犹如东方的太阳神光照彻大地……”。这句话当然是指那个骑着九叉神鹿的博额德音姆萨满女神对族众的厚爱情深,但是,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为什么讲了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的故事,就表现了“厚爱情深”呢?因为神谕即神讲述的神话故事是具有神秘力量的,它可以像萨满跳神仪式中萨满表演了神的行为可以导致实际行为的转变一样,促使实际行为按照神话的方式转变。序曲中讲述这个女萨满“百技除邪,百事通神,百难卜知”正是对她法力无边神性的表现。由这样的萨满女神讲述女神创世神话就可以使女神重新创世。
最后,天母阿布卡赫赫创世这样一个在时间上极为遥远的“史前史”神话,被流传到现在,还有一个极为最重要但又极为隐蔽的原因,是对人们一种“失母”症的精神治疗。讲述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的真正用意是对失去第二个母亲即女性文明的人们的精神治疗。
人们为什么要代代相传地讲述一个女神创世的神话故事呢?《天宫大战》序曲要回答的正是这个问题,序曲隆重地推出这个创世神话是由一位成了神的、有着特别神性的老萨满讲述的,这其实暗示了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的缘由。
从萨满功能来看,萨满神话讲述了萨满来源:萨满是应对创世和应对灾难而诞生的,应对灾难就是重新创世。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它也应该是应对灾难的。那灾难有大洪水对宇宙的毁灭,有恶魔对光明和人类的毁灭,但这不是实际的灾难而是对另外内容的隐喻。它隐喻着:在混沌中创造宇宙的是女神,在恶魔大洪水中重新创造宇宙的还是女神,创造人与万物的仍然是女神。这个女神是一种象征——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讲述的是女神创世和在恶魔毁灭宇宙中的重新创世,它实际上就是对已经失去的女性文明的想象与象征。
在女性文明时期,有一个女神宗教性母亲,人们无限崇拜她,因为她给予了人们一切,而这个宗教性的女神母亲正是人们对女性文明的理解。在女性社会里,女性创造了一切,她不仅孕育、产出,还奉献、创造、慈祥、爱抚、和善、友爱。人们根据女性的这种文化精神塑造出一个女神,那个女神相当所有人的第二个母亲,受到人们的崇拜。但是,这个女性文明在进入男权社会之后,被男性文明可怕的代替了。人们失去了女性文明便同时失去了宗教性的母亲,精神处在了无家可归的状态,就像一个儿童失去母亲一样,人们都成了失去灵魂的现代人(相对于史前与古代)。这个时候的人是精神处在危机中的人,空虚、茫然、焦虑、苦闷、紧张、恐惧,甚至绝望。人们患了一种失去宗教性母亲的“失母”症。
萨满女神讲述的阿布卡赫赫创世女神神话就是针对这种“失母”症的。序曲中讲到的“百技除邪,百事通神,百难卜知”,正是针对这个“失母”症的。但是,人们并不是很自觉地意识到这是对失去的女性文明的怀念与想象,人们只是觉得讲述这种神话能够缓解内心的焦虑与紧张。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表现,集体无意识以一种女神原型来表现了,我们正是从这种反复讲述的女神原型发现了人们的“失母”症。结合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的反复讲述,我们确切无疑地把握到了满族说部神话就是讲述女神原型的,而这个女神原型就是补偿人们“失母”缺憾的。在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讲述中,失去的母亲再一次地归来了,再一次归来的母亲用在混沌中创世和在大灾难中的重新创世行为,重新安慰了处在困境中的人们。女神创世神话是宗教性母亲再一次归来的神话,女神就是再一次归来的母亲。在聆听萨满女神对女神创世神话的时候,人们仿佛重新依偎在了母亲温暖的怀里,重新感受到了母亲的亲切体温,感受到了母亲的亲切关爱,重新获得了来自母亲的力量。有女神的地方就有了宗教性的母亲,女神在哪里,哪里就有爱。
阿布卡赫赫创造宇宙的创世神话,最为鲜明地表现了女性主义神话学的特点。女性主义神话学所表现的女神创世神话,是女性文明时期对女性创造力的神话性想象。满族先民是把女性的创造力量想象了一个女神来象征了。在那时,女性不仅不是低于男性的“第二性”,而且还是生活的创造者和主宰,具有某种神圣性。女性的母性创造性得到了极大的发挥,不仅是孕育、生殖和哺育了人,还使母性的孕育、繁殖和哺育的自然属性转化为文化属性,使其成为一种文明。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孕育、创造、奉献、包容、和谐、爱抚、友善、关怀、宽厚等女性文明精神。这种文明精神形成了一种神圣的价值体系,成为整个社会的价值导向和文化模式。
人们正是依据对女性和女性文明的这种理解才创造了女神。因而,女神是女性创造力量和女性文明的象征。正如另一位女性文化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古代妇女的角色及形象自然一直被封为圣神。女性的神圣性(即女性角色和形象汇聚其上的力量)的主要中心是生殖力;通过其神话仪式和萨满信仰,古代社会特别戏剧性地强调了妇女的母性特征。”①[美]D.L.卡莫迪:《妇女与世界宗教》,徐均尧、宋立道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31 页。这种基于女性文明的对创造一切的女神的想象,便形成了女神宗教。
在《天宫大战》和满族说部的其他神话中,创造宇宙万物的并非是男神,如果一定要出现一个男神,那也是女神的助手,执行的是女神的命令,完成的是女神创世使命。整个满族说部神话,都是由女神构成的神话故事,极少有男神。男天神阿布卡恩都力是在阿布卡赫赫创世之后不知过了多少万年才出现的。这是其他神话绝对少见的。《天宫大战》连同整个满族说部表现的女神创造宇宙万物的思想,塑造的阿布卡赫赫宇宙之母等女神形象,并且把这种创世神话作为一种结构原则、把女神形象作为一种原型形象贯穿在整个满族口传神话、传奇与民间故事中,极为清晰地表现了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就社会变迁来说,满族社会也同样经历了女性文明被男性文明所代替的历史转变。在男权文明的作用下,许许多多民族的创世神话都已经由女性变身为男性神话形象,西方创世的上帝原为女性,但是男性文化霸权却使她摇身一变成为男性。当上帝成为男性时,那就是男权文化对女性文化的替代与泯灭。
然而,满族神话《天宫大战》连同被冠名为满族说部的口传其他神话、传奇与民间故事却仍然鲜明地、强烈地、一以贯之地、甚至是原汁原味地保存了女性主义神话学的特点。只要我们把《天宫大战》和世界其他大洪水故事比较一下,我们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神话的大奇迹,文化的大奇迹,传统传承的大奇迹。在弗雷泽所记述的世界大洪水也是创世神话中,只有一例是女性创世神话,而其他所有在大洪水创世的都是男神。由此可以看出,男性文化对女性文明的残暴涂抹与改写:男性文化已经将女性主义神话学改写成了男性主义神话学。正是在这个男性主义神话学的大背景下,更可以看出,《天宫大战》和满族萨满口头传承的神话,以及由此产生的传奇、传说和故事对女性文明的忠实讲述。
满族民众靠着对《天宫大战》这个创世神话的讲述,仿佛进行并完成一种仪式:或者在每年的年关定期地讲述这个重新创世的神话以保证在一年的结束和重新开始时,女神又进行了重新创世活动;或者是在大灾大难中重新讲述这个重新创世神话,女神以她的重新创世拯救了毁灭的宇宙与万物;或者是在一个定期的祭祀仪式上,人们重新吟诵这个女神创世神话,以便回到女神重新创世的开端,重新开始新的世界的创造。正是这个定期和不定期的讲述保证了这个神话得以代代流传。
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是一种神话范型,这个神话范型是基于女性主义的想象创造,隐含着对女性文明的记忆、崇拜和眷念。阿布卡赫赫神话既然是神话范型,就构成了其他神话的母本,其他神话就是对这个神话的模仿与变形。由阿布卡赫赫传世神话和其他变形神话就这样构成了创世神话体系。由于阿布卡赫赫创世神话“范型”是基于女性文明的想象与创造,其他神话在对阿布卡赫赫神话范型变形的时候也就自然把女性主义的主题表现在了自身之中,这样就使创世神话体系具有了强烈的女性主义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