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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一棵与乡村互文通假的植物

2021-12-02时培京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6期
关键词:麦粒麦子

时培京

1

麦子月夜扬花像一丛彗星扑地,雪霰般的乳汁迤逦,这棵最接近汉语的植物,记住大地上乡村的样子并与之互文通假。

照见麦粒的萤火虫,干瘪的汁液和灼泪焚烧乡村。院落、村庄、麦场和窝棚是麦花香和百种面食的饭香。收获的刀刃与火种的野火从时间之流光负荷泅渡而来。

麦子,永远是饥饿的反语。棉花洁白蓬松。一株棉花糖预告再生之花。麦花簪银饰,麦粒攀附一支小巧的狼牙棒;麦秆腾挪中间的空隙,因婉拒一切逼仄而刚柔相济。

麦子打弯,从女子迈向妻子,从温顺至于横结,从妻子过渡为母亲,从母亲匍匐为大地。麦粒垂首如渔网坠铁,琥珀化石里的松香崭新;麦心沉静启示,从太阳和饥饿而来。陷入熵沟的双腿,一尾五千年的大鱼溺水,扶摇直上的梦想搁置。麦穗为砝码,忖度雨水,标注物候,称量汗水,衡量五风,拃出腰肢,祭祀大地。

一朵朵实用的麦花羞立于红白相间的莲花池,一簇簇麦粒从汉画像石上挣出,像跳丸上下腾涌。大地慈悲,允诺墨子以“兼爱”“非攻”不语,以麦秆、麦芒、麦叶为历劫为粮食。

麦秆生硬,以金黄色的火药擀制一杆搅碎苍穹的火花。万物于阳光下无不臣服,微微地啪啪裂响,与麦根系下古墓玉器挂上冰裂纹遥相呼应,同声共气;土蛇信子吁吁,呼应麦子折身生长的节奏;闪电吠吠,通天彻地的银针逼走肌肉里的霜雾阴湿。烧锅攮灶、救济火海、造纸为文,还要在奶奶的手中化身为粮囤、粮折、饭筐、麦苫、草帘,然后摆在庭院、集市,和手掌相亲。

麦子、乡村女子和棉花、谷子、玉米,大地长出参差不齐的事物。棉花被温暖,谷子微凉,玉米耸立的忧虑,在它们身上不见雨露霜砍斫的茬口,看不见风宕雷电的牙齿印,看不见镰刀铁叉芟割架迭残留的动作。

麦秆在以下羞于作响:二月地排车轮毂下,三月麦管习箫声,六月六过小年灶房熬荤油豆油火冒如雷,元宵节爬上“气呼子”的飞翅(一种麦管为翅膀的土焰火),一根根火药香与男女的歌唱为月光祛病驱殃。

2

麦垄、麦场榨干太阳的每一分光热,还有很远干渴的路,只为色彩成为俘获生命的象征。黄皮肤、黑眼睛、心地善良的村子,麦秆一样腰肢的女子是小麦的妹妹。茅草哪里来的力气,以深扎土地的根与玉米高粱做的“甜子”同老冰棍儿向汗水致敬,以摘取野草花的目光暗示那个男子,镰刀与她折不断的细腰系住一场惊心动魄的滚烫的麦粒长河。

水花是贬谪人间的月光;黄色玉米本色出演为煎饼,一面敲不响却在心海征讨的钲鼓。钩沉龟甲兽骨、青竹木简丝帛上的汉语,熠熠生辉,把乡村喂养得饱满而又丰盈。

3

姑娘以簸箕、水涡指纹揉搓上一颗颗青青、含水如自己的麦粒。她是一枚枚口是心非的麦芒。麦壳不解致密的心事,低垂睫毛如细雨,于梦中后悔,在村头,在麦垛,怎么又塞给他一块素花手帕包裹带着体温的麦粒。心花如麦子扬花,心火燎麦,糊了满心的绿色。

麦穰如床在垛,为贪得无厌的大地度出麦管和风冲盈的床。喜鹊“添箱”送来贺礼羽毛(为出嫁女子馈赠礼品),这祥瑞的戴胜鸟告诉西王母:乡村是神话和传说懋密强盛的人间昆仑山。黄泥和麦糠糊住麦垛头顶碾平为盖头,几棵满树小小如清钱的榆钱,在夏风中熬制一碗小家碧玉似的榆钱汤。

一场雨后,鸟儿第一次凌晨鸣叫,一场夜幕达成心愿,那个聪敏的女子不用哄骗(质朴炙热的语言是爱情的蒙汗药)即来到麦场与菜园间的麦穰垛。在乡村,只要是进了县城就相当于订婚,而嫁娶的日子近似于遥遙无期,天作之合的麦穰看着就令人迷醉。

人力和机器修葺麦丛,麦穰垛是乡村笨拙古艳的花。

夏麦扬花,薄荷、苦苦丁、野向日葵、野蓟、猪耳朵棵……苦苦的,微香而薄凉。

4

麦芒如木梭竹篦,剔清了姑娘的绣花鞋垫和心房。挑开青梅竹马,挑开情窦初开,挑开鸾鸟青庐,那一起过家家的男孩已经长成如三四倍麦子的高度,像乡村一样坚不可摧,在唢呐《百鸟朝凤》中,蒙脸汉子红了醇厚与憨直。

他学割麦,明天要见快要过门的媳妇。

“他小叔,你挎书包的手捆得了麦个子?去她家,也带她来住几天给咱割割麦,可不能吃亏喽。”

“她来不了,九口人的地都‘摇铃了(麦子熟像铜铃摇动)。”

“怪会疼人,到他小婶子娘家,要挨讹的,问咱大要钱了吗?”

“人家钱多不吱声搂住,你话多唾沫星子浪费。”

大哥开口了,黑着脸,眼虎虎生风地笑:“省着力气和唾沫星子‘膏地排车好了。”“你管得着!”“有你哭的时候。”她闭口,恼怒的镰刀杀倒夹杂“稻青”待熟的麦子。

割麦如行军,一只麻雀令曹操割发代斩。早起晚睡,哪里热往哪里去;收干晾湿,看云听风,全在一个抢字。麦场地间,一铁筲新麦扁绿豆汤,一盆苔菜细粉条五花肉,一盆地蛋条辣椒烤干巴鱼,一包袱皮子烧饼(不在农忙不挖瓢粮食换),一瓦盆咸菜,一瓷罐韭菜花,一棵棵大葱,一双双高粱秆子撅断做的筷子,在汗水的微腥、麦子初香和“花大姐”七星瓢虫的清芬中,一顿顿不打火的野炊,屁股坐上了一朵婆婆丁,一瓦盆茶开高粱米,还有白糖,“篱落白开扁豆花”。这诗意只有乡村民办教师写进文学之梦中。

一伙臭屁虫(椿象)甲壳碎裂,洗不白的沥青糊不住无法无天的青臭,在无意中说出生活的真味道。

5

麦子向肠胃负责,丈夫向妻子负责,妻子向院落负责,院落向麦地负责。麦子盛开是全村的喜事。男娶女嫁,应时应势,向天地叩拜的梯形木升容纳刚刚晒干如成人礼后的麦粒,跪拜敬酒,仓满囤满,贴上“苍龙引进”,猪圈羊圈,六畜兴旺。麦粒像人,会有数不过来的子子孙孙。

麦粒、麦秆、麦花、麦芒、麦叶、麦茬、麦根,是乡村生存下去的语言;镰刀、耩子、地排车、箢子、耙子、木锨、铁叉是劳作的注释。在芒种收割,在“寒露两旁看早麦”。乡村和村民,是麦子拔高的气节、语言。

当一张葱花菜籽油饼摊开铁鏊子一般大小的太阳,当小麦煎饼黏住后羿射日的弓箭想留住咸菜酱豆子,麦秆横竖拢成的蒲扇在槐荫下,麦粒内敛,麦浪逐风,传颂大地的力量。

麦糠架住火,只是那一瞬,蹿至灶台锅底、锡铁水壶底,烧青豆、花生、芋头;麦糠伙同黄泥石灰鞣制涂料,一只腌制青皮的房屋在微生物与农人的期待里发酵,愈发香醇。

在麦场,牛和碌碡压迫麦子,麦子压迫场地,场地压迫机井、暗渠和地下河。风和簸箕、木锨、扬场机捋顺麦子、尘土、麦糠。交给太阳验证,交给窝棚伫望,交给泥缸储存,交给折子量腰围,交给石碾练习侧翻,交给胃学习碎粉,交给男女学习婚育。

于一场场自发的野火,麦茬引火烧身,大地黧黑的皮肤严肃冷峻同草木灰博弈。麦根枯朽,如朽棉,抱定与腐殖质和虫子为伍。它看不见七星瓢虫,它的愿望是麦花,一切鲜艳如粮食。

一场场消乏的演出,拉魂腔在飘雨纵风的屋圹游唱开摊。镰刀划细琴弦,歌声俘虏磨刀石,乡村收获仓廪,仓廪收获礼乐,农人收获幸福。

6

小麦养活乡村的铁器和木匠,和泥铁叉子砸实土墙,麦糠和泥脱坯盖屋拉墙,一段麦管蘸上唾液贴于眼皮能够预防瞌睡,母鸡扒拉麦穰下蛋,冬季羊饲料得到补充,牛一年四季喜爱麦穰,躺在高粱把子上作茅草屋的雨披,麦草把子插山楂串,麦秆包了棉花头做了正月十五的面灯灯芯,灾年吃糠咽菜的糠是麦糠,泥墙时扶上麦糠像一面面平整的展开的松花蛋。麦糠烧锅是一种技术活儿,诀窍告诉人们不要太聪明。

7

牛和人似乎终于平等了一次,锅屋和牛棚里的陈年麦糠摁场拉碾了。木锨扬起风的方向走势,麦糠、麦粒、土坷垃、山水牛的尸首得以分离,一座粮食彩虹,麦糠结束了包被粮食的使命。打麦机开始是撒欢的小牛,继而肺气肿胀,在两个小时内急剧老化。麦个子不惧生死汹涌澎湃,我们小孩的任务是把麦个子搬到打麦机跟前,解开半青半干的腰子,娘说今天白煮鸡蛋,炒洋葱,吃大米干饭。

下雨。在麦穰垛半腰掏了斜洞,一手拄地倒退首先双腿进入,洞口支起塑料布,一股热气腾腾的霉味裹住双腿与胸腔。有心的男女以种种自己看来不可推脱的理由看场、摘菜、换饭,那个早已扒好的麦洞等待着。爱嬉闹的人们,终于不正经地为枯燥的乡村填上一段在二十多年后值得回忆的往事。

麦子,村子永不出嫁赶不走的女子,插熟大米与小米一白一黄的米饭为客(读作kei)端上,而那一锅一碗低眉顺眼的麦扁汤,总是汤类中的正餐。蒸屉上坐卧不安抹了红额的红孩儿,更像不事矜夸素香的乡村女子。

8

麦子喜欢她棵间的鸟儿和小动物。

野兔不愿住进荆条笼新房,爪子不向下扒出一只只地穴,就要磨牙啃坏庄稼。一窝窝兔子,在娘的眼里是一个个儿女,她用镰刀作势砍向那双不懂事的手:“‘羊马比君子,兔子跟人一样有娘有哥有姐,不准逮野兔子。”地下隆起的粮仓,小麦、玉米、豆子、扁豆、豌豆不再发芽。乡村猎人忙着收麦。人与野兔对峙。

捂住一窝野兔,一个动物家庭消失。割麦的附带产品是童年里的劳作游戏,似人类幼年所作所为。

蚂蚱背靠高粱梃子,这长了靠背的演员,愤怒地转动表演拔插靠旗。我掐起筋拉起拽,它的爪子像机器一时无目的地乱踹蹬。这是小孩子活蹦乱跳的玩具,回到家叫娘油炸。蚰子肥大,揪去翅膀,去内脏,开水汆,盐水略浸,凉水拔,青紅辣椒一配,是爷爷的下酒菜,填补小孩子肉类的缺失。姐姐卷了一大包,两手扛着出去说是找绣花鞋样子。

“还是没累着你?扛着煎饼像枪筒子,哪有大闺女样法!”

姐姐一边走一边勒断半拉枪筒子,一只蚰子腿缠住红辣椒丝。娘唠叨几句后就烧汤。“咔嗒咔嗒——吭”,鸡毛在木头风箱里作怪,风箱木舌头吐着风,气鼓鼓地向锅底撒恶气。

知了猴在田地沟梆荆棵类灌木丛招惹小孩,“小惊惊”躲在麦棵为劳作号子录音,它比知了猴小,只有六分之一大,灰色褐色居多,几根根亮金丝像高音部引人注目,叫起来有“惊惊惊”的声音,而且它很警觉,轻易逮不住,所以有了这个土名。乡村几乎所有的鸟儿和小动物都被挖空心思地冠以生动有趣的名字。小孩子不会吃会唱歌的昆虫与鸟儿,用麦秸编了笼子把它们请进新家,“小惊惊”才不生气呢,它只关注自己的歌喉。

烧咕咕(布谷鸟在老家的土名像乡村一样浑朴无巧)监督人们种地收地。这是飞翔在乡村高空的生产队长,它在滕州老家不知为何叫这样的名字。我猜测,一是因为它“咕咕咕咕”叫,二是乡村里老人家泥捏的玩具鸟见柴火,吹起来“咕咕咕咕”,它和玩具很像。烧咕咕在天上歌唱:

“咕咕咕咕,咣啯躲书。

咕咕咕咕,咣啯躲书。”

我跳起来拍手欢叫:

“咣啯躲书,我是你姐夫。

我是你姐夫,我是你姐夫——”

还有农人听出了“不哭”“补谷”“不谷”,我尝试着翻译,未经烧咕咕审核见谅:布谷,布谷,下雨不哭;不哭,不哭,苍天不哭;倾诉,倾诉,且行且哭;补谷,补谷,田地荒芜;不谷,不谷,陇下无粟;无粟,无粟,仓颉大哭,天欲下雨。

这鸟碎嘴子管得宽泛,赶着人们耕种,还讥笑不念书逃学的学生,不是找挨骂嘛。吃亏就是赚便宜,烧咕咕怎么知道。这两句押韵,之间没有特别的联系,不过,倒是应了农村风俗民景:新闺女婿或者刚刚订婚的闺女婿都要带着大鱼大肉、五色点心来走亲戚,明面上是来割麦的,实际上谝谝人物、晾晾模样的意思,头三天前叫闺女叮咛好好捯饬捯饬:“丑女婿该亮相了。”他们一来,小孩子算是解放了,姐夫来了,喊得很甜津;称谓是姐夫,实际上面对他本人不喊,只是对外人的说道(像外交辞令);而是喊“哥”,依照着姐姐的排行,三姐的丈夫就是“三哥”,以示亲如一家,这是乡人厚道。“哥”换上一把零钱,要讨好弟弟,买老冰棍、冰糕、山楂串、高粱饴,对于喊姑父的子侄辈有求必应,他们是能够得上数。

野鸡(野雉)在老家平原不常见。它有翅膀,飞一阵落一阵,与其说锻炼中偷懒,不如说引人锻炼逃生本领。青色褐色的野鸡蛋跳着跑进孩子们的肚皮内,有的还专意蒸给婴儿,说是“野生的有营养”。我记得有一首乡村童谣是这样唱的:

小野鸡,麦棵躲;没娘孩,跟谁过;

跟狗过,狗咬它;跟猫过,猫挠它;

还有人,把我熬;那只好,麦地里,

勤挠饬,自己过;扒拉腿,饿不着。

我在麦收时跟着娘开始学童谣,我拾麦穗时娘说:“小三孩,只要不惜力还有饿死的人!?就没有到处求人的人。‘吃了不疼撒了疼,老天爷看着不收成,拾麦穗头子,那就是粮食啊!撒了一地,是老天爷在看着你人到底怎么办。大人顾不上,要是发芽那不是糟蹋了,老天爷要降罪的。‘拾麦换烧饼——捏,你要书包要火鞭还愁?你不拾,粮食进不了筐子,进不了蒸笼,进不了肚子,成不了长材。老天爷掉馍馍,还要下腰,还要动牙。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自己的耙子上柴火;‘肝花肠子心做主,人没有主见可不管!”

在娘的管教下收藏俗语、收藏做人的道理,像小手捡麦,像耙子搂麦场,像碓窝踹去皮壳,像蒸笼蒸出香气。

9

麦子不痛苦,痛苦的是人,自以为是的诗人。它无欲想,无思量。植物和动物被人们赋予人性,表达人的痛苦。

麦子有汉语的智慧与悲悯。愿以一粒喂养乡村,麦子的花朵插遍一个个女子的鬓角、一座座影门墙、一只只疲惫的侧影。

怎样把麦粒纳入胸腔育种,怎样为麦子造髓补血,怎样用麦粒刻一座微红微黄、内心如象牙塔的词语,麦子不语。

麦子是乡村不死的植物,是母系氏族时代村庄N次方的曾祖母;是一株永生的史官,撰写乡村——这草木民族的秘史,如同小说,接近神话和民间故事。一捧麦种,一座耩楼,铜铃荡开,摇耩楼人念念有词,土地静静聆听。麦子为脊梁含泪,为盐为碱为芒硝,慈爱如铁,四方受活。

乡村是一巴掌打到的越来越小的混沌苍茫,并与一棵麦子互文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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