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地前行”的大别山之鹰
2021-12-02程多宝
程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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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自己的阅读感觉而言,好的小说大多自带意象。特别是这一阵子,我复盘性地阅读了作家曾剑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之后,感觉尤为强烈。在这些小说的字里行间,我隐约中看到了一只盘旋在大别山这一特定地域的雄鹰,看似翱翔天宇,更多时候却是默默地“贴地前行”……
不能不说到手机里他的微信头像,曾剑选择的就是一只展翅疾飞的雄鹰,昵称则是:大别山之鹰曾剑。如同他发表在《当代》2020年3期的那部中篇《整个世界都在下雪》(《作品与争鸣》2020年8期转载)的题目一样,曾剑自1996年进入以小说为主要创作领域的这方天地以来,著作等身高产优质,一时间,国内纯文学刊物,无论原创还是选刊类,“整个世界都在下雪”:无论是《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黑石铺》等长篇小说,还是《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小说集,还有斩获多种军内外文学奖项以及入选各种年度选本,甚至还有一定数量的影视剧本创作以及纪实文学作品……
稍稍了解一二,你就会身陷曾剑精心耕耘的文学王国,满眼一片硕果累累的金色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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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如果作家写作使的是暗劲,那么拼到最后,依托的免不了就是童年经历加故乡情怀。
然而,我们从曾剑献给中国文坛的系列作品里不难看出,这位在家里排行“四郎”的孩子,游离八方思接千载之余,看似飞于云端,其实贴地前行,其情感倾注的原点,不仅有生他养他的故土,似乎还有“第二故乡”“第三故乡”等,比如说,湖北红安、辽沈大地、绿色军营……曾剑当过兵,一当就是26年之久。
曾剑生于湖北红安县(史称黄安)。大革命时期,这里打响了黄麻起义第一枪,诞生了董必武、李先念以及陈锡联、韩先楚、秦基伟等名人,是举世闻名的“将军县”。
作为闻名遐迩的三大“将军县”之一的红安,自古就有从军报国的光荣传统,有着红色基因的曾家也不例外:曾剑的二爷参加过黄麻起义,是一名烈士;他的堂叔当过兵;他的大哥是名转业军人;他的五弟当过兵;他有三个侄子先后步入军营……可以说,曾剑一家四代,代代从戎,满门忠义。
1990年3月,这位“曾家四郎”入伍离乡,离别相送的父亲,一路沉默寡言。那一刻,循着父亲的目光,千里迢迢的曾剑扑入了白山黑水之间的绿色军营,成为一名二炮手(瞄准手)。
摸爬滚打从不叫苦,巡逻站岗趴冰卧雪。如今散落各地的当年战友,至今还记得这个性子实诚的普通一兵;而梦里吹连营的那座营盘的连队图书室,一期期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解放军文艺》不会忘记,那一双阅读时如鹰锐利的眼睛与她深情对视。
“激情燃烧的军营生活,让我有了书写冲动,忘却现实生活中遭遇的困境与艰辛、窘迫与尴尬。”然而,熟悉军营生活的人大多知道,部队各级领导需要的是新闻报道员,而文学创作只是个人爱好,要想保持与写作的接近,必须要从写新闻开始。据他的好友同乡、著名军旅作家李骏透露:曾剑最早也是写诗的,在“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代,个子不高、活力无限的曾剑,能把忧愁变成幽默、诙谐与动听的乐章。于是,这位敏感、怯弱、自我封闭且喜欢宁静的青年军人,并未因此而搁浅了文学创作的初心。终于,到了1996年8月,他的第一篇小说《午夜哨兵》在《辽宁日报》发表,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曾剑早年的小说创作,愿意为身边的战友们发声,主人公多是身边的基层士兵。这其中,有通信员、理发员、牧马兵等。他的系列军事题材小说则兼容了乡土叙事与底层叙事,并采用“我”的第一人称视角,从而具有鲜明的个体性与抒情性,以个体存在融入群体历史。
后来,曾剑进入了原沈阳军区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虽翅翼翱翔天宇,但他的目光始终贴地前行。偏远的连队吃苦的兵,最亲的战友可爱的人,在那段时间,我经常在以刊发军事文学题材为主的全军几大著名文学期刊上读到一篇篇让人怦然心动的小说,从而记住了这样一个看似不再陌生的作家的名字:曾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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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回憶一下,曾剑让我刮目相看的是,他的短篇小说《饭堂哨兵》在被当年的《小说选刊》转载时,好像是列为短篇栏目二题,随后,还有《穿军装的牧马人》等军事题材小说,屡次被各大选刊转载。
《饭堂哨兵》里的那个无名哨兵,《穿军装的牧马人》里那个牧马的黄叶青,《哨兵北舞》里的那个跳舞的韩泽中……之所以对曾剑塑造的兵之形象过目不忘,是因为这其中的兵事兵情,的确有我自己的影子。换句话说,甚至有五六七八个我自己几度想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被曾剑老弟捷足先登,而且写得如此栩栩如生而又老辣精道,令我自叹不如心生敬意。
其实,从最早的短篇小说《今夜有雪》被文坛关注(首发《青春》 2001年第2期,《小说选刊》2001年第6期、《作家文摘》2001年3月、《青年博览》2001第8期分别转载,收入2001年《年度军旅短篇小说精选》),曾剑以军事题材为主打的小说创作,如《月光洒满河床》《循着父亲的目光远行》《像白云一样飘荡》《在神圣的天空飞翔》等一发不可收拾。那股如老黄牛般的执着劲头,助推着曾剑的创作之根,深深扎入那片革命基因的红土地里,不屈不挠,向阳生长。
两次入学鲁迅文学院,一次学习,一次深造,成为军区创作室专业作家的曾剑,似乎突然破译了创作密码,那就是“诗酒趁年华”,早起写作,每天从不蹉跎虚度。
“如果白天有人找,或者有会议,或者有事需要处理,半天就这么过去了。所以早晨的时间得抓住。有时候会从早晨写到上午,下午处理事情,这样就觉得一天过得特别充实。”当初课间休息时,坊间传闻一位女同桌提到曾剑时坦言:“该同学浩然正气,说话耿直从不打弯,创作时与主人公共情共生,将来必成气象。”
早上写作,下午踢球,晚上读书,作品“到处下雪”获奖无数……正当他想大显身手之际,却遇到了生命之中一个难以跨越的“坎”:2016年初,“军改”大潮风起云涌,转业成了他不二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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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载青春流金溢翠,一生的大好年华,这身军装烙进了我的身子骨,一旦脱下来,少不了扯下一层皮肉,鉆心的疼痛……我不是一般的不想脱下军装,赴地方报到的时间,一天天往后推。”时至今日,曾剑记得当时的情景,“听不到军号嘹亮,我一时无法适从。写作没能把我带出那种焦虑状态……”
真正让曾剑走出来这种精神焦虑困境的,是获悉了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招生启事,这是莫言、余华、刘震云、迟子建他们当年那个班模式的延续。时任鲁迅文学院执行副院长的邱华栋老师打来电话勉励:“好呀,欢迎来考。”
然而,英语是必考科目。面对摞起来有半人高的英语素材,20多年未碰英语的曾剑不知所措……首试未捷,没能考上。等到2018年如愿以偿,也只有亲朋好友与他自己知道,那份付出相当不容易。“那种心情,如同走出雾霾,踏入灿烂阳光,身心开阔。”又有谁知道,当年这位东北某部的一名瞄准手,这次瞄准命中的目标让他在自己梦里也有石破天惊之叹。此时的曾剑,常常现身诸家高端笔会,与名人名家同行,成为“作家中舞跳得最好的”,而不是当年那个“跳舞中作品写得最好的”曾剑了。在这种瞩目与侧目中,曾剑完成了完美的转型,并且顺利毕业,在年近五十时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时隔多年,重返校园。曾剑不忘当年与文学师友们相处的流金岁月,伴他走出心灵沉沦的沼泽地,治疗伤口慰藉灵魂。在校期间,曾剑还收获了意外的惊喜,精心修改的长篇小说《向阳生长》出版前景一度被看好。
“直到第七遍修改完毕,我拉开宿舍的窗帘,朝着夜色,朝着湖北红安老家的方向,久久眺望。办公桌前的那堵墙,像一个巨大的投影,回放着我二十多年的军营生活。我脸上温热,那是泪水在脸庞上流过。我对自己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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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向阳生长》,正是曾剑献给故乡的一部作品。
在作家的文学地理图谱里,曾剑拥有两个文学王国:一个是营盘,一是他生活过的湖北红安老家,那个叫“竹林湾”的村子。当然了,现在还有触角不断延续而出的辽沈大地。
这部长篇小说,以个人史、家族史为脉络,将红色精神、革命血脉贯穿其中,人们的命运被细密地绣在竹林湾的画布上。曾剑以一个少年的成长经历向读者表明:世事艰难,终有阳光透过云雾照耀人间。
创作这部长篇之前,曾剑已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虽说好评不断,但是他自己不满意。“以前的那部长篇,写的是别人的故事。我一直想着,为自己写一部长篇。因为这部长篇带有安魂的企图,多少次夜阑乍醒,痛定思痛,我暗示自己:绝不轻易动笔。”
有谁知道,《向阳生长》这部长篇,从酝酿到成书,历时10年,创作6年。好一个“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好一次呕心沥血,抵命而作!
“非常艰难,不是我无话可说,而是要写的太多,一度不知道写什么,不知道怎么写,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曾剑如数家珍,“最终,我摸准了那部长篇的命门:写熟悉的、能写的、愿意写的,于是,仿佛上天眷顾,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呼之欲出,与我打着招呼。”
“我不是才华型作家……关于题材,我不跟风,倾我所能。”与曾剑的对话,总是感觉到他的谦逊,“后生可畏,比我们这一代更年轻的作家们,已经写出了令中国文坛瞩目的作品。我们要在对西方优秀文学大量借鉴的基础上,对中国优秀古典文学、传统文学、民间文学,进行系统学习和传承,创作出更加‘中国的‘中国故事。”
《向阳生长》是曾剑新推出的一部长篇小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著名评论家、作家邱华栋认为:曾剑的写作新颖而不刻意做作,是“贴着地面走”的一部实力之作。“我觉得《向阳生长》,是一本值得认真阅读的杰作,一部极具可读性的书。这是一部阳光之书,一部成长和忏悔之书,是一部在乡村树荫下渴望阳光努力生长,并且终于在阳光下茁壮成才的少年之书,也是一部向《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致敬的书。”
著名作家、评论家付秀莹对曾剑的《向阳生长》同样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一部非常厚重的长篇小说,甚至可以视作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这部小说具有史诗的性质,作者写了很多家族史、民族史,包括将近一个世纪的时代风云变幻,这样一个史诗的品格、这样一种叙事的基调,以及他小说里语言的魅力,具有很大的阅读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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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一别,远离故乡26年之久。脱下军装的曾剑,如果以职级转业安置,倒可谋得一席安逸之位。然而,为了不再委屈文学初心,曾剑选择自主择业且义无反顾。安家于遥远的沈阳,“少小离家老大回”之余,有着红色基因传承的这位红安县后生,虽说将军梦离之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幻,作家梦却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真正的民间写作,不是“为老百姓的写作”,而是 “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这是作家莫言的一次情感流露。铭记在心的曾剑贴地前行,从来没有摆出一副“为老百姓写作”的居高临下姿态,而是设身处地与平民百姓一起共情共生。中篇新作《太平桥》,就是一次内心的真情倾诉: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桥”。
近年来,曾剑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呈现井喷之势,如果留意一下当下报刊目录,会发现,他的小说隔三岔五发表不说,而且常常是刊物头题、选刊刷脸。
坚守初心,终成正果。而他为文学的一路付出,足以感动上苍。早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解放军文艺》原主编王瑛觉得这个自由来稿的作者苗子不错,推荐他到北京帮助工作,从而近距离地向一流的编辑老师们学习。此时曾剑已在外地成家立业,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说,还有家人需要照顾——顺便说一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岳父岳母长年患病在床,都是他这个女婿服侍的,而且毫无怨言——这种情况下,换作别人,文学再好也只是一个梦,而曾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不久前,曾剑父亲在故乡高寿仙逝,而他从遥远的东北一路奔丧,却因疫情隔离要求,一时不能送终床前……如此撕裂之痛而不能大喊一声,真是难为了这位投身军营多年,“忠孝难以两全”的汉子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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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也许有读者会问:“如此说来,你俩真的知根知底啊。”
倒也有点。与曾剑通话时,他说过,刚到部队还是普通士兵的时候,就在《解放军文艺》等刊物上读过我的多篇小说。
我知道,这是他的客套话。或许,权当是当下如日中天的著名作家曾剑贤弟,鼓励我这个至今还不曾谋面的老班长吧。
说心里话,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曾剑本人,微信通话倒是频繁,更多的是发语音,或是留言,当然了,有时也添加几个搞笑的表情——这倒有点吻合他当年创作之初时的舞者诗心。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作家嘛,作品王道,说破天万变不离作品。谈及作品时的精神愉悦,如此神交自然妙不可言,至于有没有见过一面,说真的,非常重要,或者,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