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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上的秘密花园

2021-12-02梅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6期

梅钰

热气蒸腾,眼蒙了一丝薄纱,如轻雾缭绕,朦胧中隐生着堕落的疼痛。毛玻璃内闪一片光,景象渐次展开。拖鞋没劲。适才在单人更衣室脱下全部,又套上浴裙。浴裙湿了水,服帖,裹在身上,迈不动腿。轻轻扯起裙摆,再放下来,冰凉朝骨子里沁。不当众暴露自己,于我是执念。人得学会隐藏,不止身体,哪怕一丢丢的小念想。我再三拒绝,咱们认识三十年了,你几时见我去过这种地方?三三说,什么地方?我这里一没有异性按摩,二没有不当经营,正正经经的生意,被你一说还藏污纳垢了?生硬拉来。她说你别把自己当回事,万众焦点不是你!引导员躬身,右手朝左一伸:您请进。

单人浴室四米见方,大浴池边沿搭一条白色浴巾,窄小搓背床包着紫色外皮,我猜是人造革,或者PU,也有可能是真皮。三三做事,向来高调,讲究品质和格调,反驳内在美:藏得太深,谁肯花工夫摸清?一堆石子堆在角落,表面有浅白痕迹,一望而知经过高温炙烤,只要一瓢水,它就吐一股热气,袅袅升起,如坠仙境。

我面墙撩起浴裙,余光瞥到一个裸身,忙放下裙摆遮住大腿,一张笑脸已绽开,玲玲,真是你呀,前几天就听三三说你也在宁州。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云珍啊。

云珍?怎么会。一把尖锐勾刀戳破气门,我疲软下来,听任她摆布。

坐下来,我盯着云珍。

老了。

人都会老,她老得独特,像受老天恩赐,有着男女之外的另一种性别。

那件事之后,我离开了临州,跟着王浅。他在监狱里坐牢,我就在监狱外为他唱歌、读诗。我相信,别说隔一座墙,就是隔着珠穆朗玛峰,他也听得到。我就是要告诉他,我在等他,他一天不出来,我就一天守着他。

关于“那件事”,我不听不问,不猜不想。现在,云珍将它一一道来,山一般向我压来——

我等了五年半,终于把他等出来了。阳光真好,大铁门拉开一条缝,他走出来,黑瘦黑瘦,像从地底下钻出来。我们隔着十米远,互相看,都等对方先开口。都不说话,后来他拉住我,这是我们第一次手牵手。我知道,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放开对方了。

不对,三三打断她,你们当时在处对象,还发生了那种关系……

云珍望向我,玲玲,都过去三十年了,你还要隐瞒吗?

我把一切都记起来了,事实上,第一眼看见云珍,我就记起来了。被我压制的过去,像一只揭开封印的大鸟,振起翅子,往外扑腾。我说——

是的,我喜欢王浅,尽管我现在根本想不起他的模样。我以为你也喜欢。我没有你好看,我拼命想让自己跟你一样好看,可我就是没有你好看。那天我认准你就是给王浅录音,你们在处对象,如果我不从你手里抢走他,他就要永远从我生命里消失了。我去车间、宿舍、操场,四处找他,终于在食堂找到,我大声说,我爱你。他盯着我看了两秒钟,哈哈大笑,周围人也都哈哈大笑。他们一笑,我觉得丢人,就告诉他,这是云珍让我告诉你的。是的,我当着食堂所有人的面告给王浅,这—是—云—珍—让—我—告—诉—你—的。

水汽上升,触到屋顶,滴滴答答掉下来,凝在半空,有些沉重。三三起身,打开门,冷空气蹿进来,像一片巨大的芭蕉叶,带来遥远异域的味道。我在浴桶里动了动,接着说,三十年了,我还记得王浅受宠若惊的表情,他看着我,不相信地说,这怎么可能?我说怎么不可能,你别装了。谁不知道,你跟她天天在楼顶花园干见不得人的事,一个搂着一个,一个亲着一个。

你是说,你撒了谎?三三逼过来。我在她眼里看见自己猥琐卑贱,搁浅于内心三十年的愧疚喷发而出,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云珍,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我没想到王浅会伤害你。那件事情之后,我不停地谴责自己,害怕见到你,害怕听到你的名字,可我天天梦见你。他扑过去,像蜜蜂扑向花蕊,尖角刺入你的身体,你一定很疼。是我害了你,我不停地责骂自己。我很愧疚,真的很愧疚。越愧疚,越害怕想起你,越害怕,又越要想起你。三十年里,我每天都让自己忘记,以为这辈子不见你,就可以一直回避。但根本不顶用,它就像一把火,炙烤着我,每时每刻煎熬着我。云珍,请你原谅我。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亲口对你说声对不起。只有求得你的原谅,我才能最终原谅自己。

隔了许久许久,云珍方说,傻孩子,你负累三十年,却不知道你根本不是那件事的起因。

你说什么?

是他们。云珍说,许多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起押着他,走向我。他是诗人,不是流氓,但他们要求他做流氓,不做不行。

你是说,他们……

云珍制止了三三,不让她说下去。

水汽互相碰撞,扑扑作响,它们歌吟整件事的起因,又隐秘,又敞亮,沿着无人知晓的岔口,朝向曾经——全厂人身子隐去,只奉献出一张张嘴巴,围拢成一只并不犯法的大喇叭:她凭啥不一样?

泡在木浴桶内,被无数牛奶泡泡包围。云珍一双手若有若无,轻抚。

温暖。清冷。柔软。

生硬。甜蜜。辛酸。

曾经——精致。曼妙。性感。美丽。

现在——肉身松散,一望而知疏于管理。

必须说点什么,当遗忘遇见真相,再强大的伪装也不过自欺欺人。我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心脏隔着肉皮,扑通扑通。激动?恐惧?悲悯?忧伤?度量情绪,思忖如何精准表述。最后一晚在楼顶的情景不斷再现,她忘了吗?眉间眼底始终浅笑盈盈,手下温情一如三十年前那个夜晚,她将我摁住,洗出两盆黑水。我问她为啥不去大澡堂,她说女人的身体只值一百块钱,被人看一眼,就少一块。这话我记着一辈子,她忘了吗?

突然蹿起一股热气,三三披一块浴巾,朝烧热的石子上泼了一瓢水。你们聊得好吗?她问。

挺好的。云珍看我一眼。我低下头。

三三说,我一直想跟你们聊聊,没机会。今天咱们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得好好说说话。

云珍说,没什么好聊的,那件事之后……

该死的!

“那件事”!

脑子“嗡”一声,血液倒流,我站在无垠的海底,失去良心的依托,被轻忽地甩来甩去……

“那件事”有多个版本,均出自同一个事实:云珍被王浅强奸了。保卫科长带人上楼,连夜抓奸,押着下楼。两人裸身,找不到衣服。有人不忍,扔给云珍一件衣裳,她没拾,像奔赴刑场的女战士,高高扬起脑袋。凌晨两点,永不沉睡的工厂涌动起一股暗流,如火山喷发前的能量积聚,只消一个熔点,就能燃起熊熊的火焰。它没来。人们没勇气站出來,陷在车间里、树木旁、玻璃后。眼睛比谁都清楚。

保卫科长告诉我爸,从头到尾他都知道,楼顶上的花园,以及发生的一切。他想给我爸一条路。我爸对我束手无策,只好听任保卫科长拯救,他说玲玲和云珍一样,不该活在咱们这种小地方。

我被送到永宁,活成木头,嘴巴停歇,眼睛停歇,心脑搁浅,不参不评不论,随波逐流,被推到一个又一个极端,脚步踉跄。细弱根须埋进地底,触角探至地心,温暖、寒冷,光明、黑暗,鲜花、荆棘,绿洲、沙漠,觉醒,又沉沦,经过遗忘,悲伤,自欺欺人,亘古不变……

揉揉吧。云珍说,趴下。

我从来没有平趴如死尸,被人审视。

一双手摁住筋骨肉,揉捏,有微浅的疼泛开。我不能说话,梗着嘴。

云珍俯在上方,温柔慈悲。

我左手拿圆镜,右手拿针,用尖头戳。额上五分,眼下五分,唇边五分,云珍脸上冒青春痘,饱满如血滴,像眼睛、嘴巴,提示我思考,相对于深刻内里,美的表相特征更加迷人。我跟三三说我们都该有这样的痘,才能像云珍一样好看。她点头,朝我示意,下巴一颗,示威一样,白色尖头像一片光洁土地上绽开的美丽花朵,红底白芯,闪着熠熠之光。我嫉妒难忍,郁闷了好几天,做梦都在刨坑、点籽,像云珍种花一样,浇水、施肥。它一颗一颗长起来,齐齐整整。醒来后,我拿镜子看,还是没有。我纠结了几天,决定帮助它。针尖挨到额头,肉紧如铁,戳不进去,轻轻挑开一点皮,疼得厉害,什么也没出来。端久了,两只胳膊发困,我想起一个词——天生丽质。云珍的美是老天爷给的,学不来。只好放弃。

我问云珍,怎么才能像你一样长痘?

她不说话,蹲下,将花茎上的干叶摘掉。大丽花、蜀葵、太阳花、指甲草、喇叭花,都活了,长势很好,开一朵又一朵花,都很香。洒水壶是只绿熊猫,嘴巴里吐出细细水珠,一颗一颗蹦到花茎,被吸收,一股清香扑起——此后多年,我习惯不打伞走进细雨,寻一棵树,蹲下来,闻它的味道。经年植物有灵,雨一滋润,便会反馈世界一股清香。这是云珍留给我的向往。我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回想她闭目浅笑的模样——“嘘”。她摁下手提录音机播放键,邓丽君软绵绵、甜酥酥,听得人骨头软,我们先坐直,后躺倒。天上流云飞来飞去,人一样,树一样,车一样,另一个人世一样。云珍说玲玲你快看,天空是一面大镜子,我们都被反射进去,变成了云,你看见你了吗?是仙女呢,踩着云,东扭扭,西扭扭,跟着音乐跳舞呢。夏日天长,西山上的红霞一层一层飞起,像一张温柔大床,等待太阳落入,而它遗忘了时间,沉溺于云珍创设的美景,不肯回去。

我们总是待到很晚。小城灯一盏一盏地亮,一盏一盏地灭,独车间整夜长明,如一艘游轮飘荡在暗黑海面上,从过去而来,向未来而去,它的船员脚手口并用,拉着长长的调门,歌咏一首据说建厂之始就流传的歌,没有词意,像或长或短的叹息,被清亮的“啊”“哈”串起。这时云珍不说话,不动作,两只眸子亮晶晶闪——秋天踩上落叶,听着它们沙沙响动,我总会想起:忍着,忍住,泪憋回眼眶,顺管道溢入鼻孔,她轻轻擤,擦在手绢上(后来我告诉自己,她当时并不是哭,而在笑,因为幸福、喜悦,因为她爱的那个人,隔着窗玻璃,向她发出爱的讯号。当然,这只是臆想之一。四十四岁、三十四岁、二十四岁,相较于十四岁,都更圆滑,懂得如何从铁硬里找出裂缝,让自己心安)——她和着他们,哼唱,嘴巴漏一条细缝,把声音细细弱弱挤出来,我听到不一样的声音,遥远、异域、陌生,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年里最温暖的季节,

花儿开得极尽绚烂,

像跟世界告别一样竭尽全力。

那件事发生前的头一天晚上,云珍摁下录音键,往里播送梦一般的声音,一首诗,一首歌,一长溜英语,从她嘴里滑出来,淡淡香味随之散开,被录音机紧紧粘在磁带上。我怀疑她录的不是声音,而是自己。等谁一摁播放键,她就一点一点显形,站在谁跟前,披挂落日余晖,带一股子香味,笑盈盈,说、唱、念。怪不得全厂人都说她闲得慌,要是跟其他人一样三班倒,看她还有闲情?以前我不信,现在信了,全厂上上下下一万人,谁跟她这样?整天云里雾里飘着,真拿自己当七仙女了?

后来她反复念一句诗:相见时难别亦难。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终于被哭声代替。一轮圆月金黄金黄挂在天上,几颗星子散淡地浮在远处,花香浓郁,不停朝脑子里涌,搅得人心烦。我问她为啥哭?

她不说话,朝黑处望。

几根突然长起来的丝蔓拽着她的脚,让她像一只风筝,想飞,不能飞,浅浅飘着,飘在众人耳目里。无数声音朝我涌来,怂恿和诅咒一齐发力,我朝她走近一步,捏紧她胳膊摇,你说,你要把这些磁带送给谁?

她不相信我问出这句话,摇摇头。我将目光更勇敢地顶上去,我知道,你都送给王浅了。他一天到晚听,吃饭听,睡觉听,上班听,连上茅房都听。一天啥也不干,就是听。我爸说他是全厂最没出息的一个,干啥啥不行,工资挣得最低,奖金领得最少。你为啥要跟他处对象?

十四岁,还没人教我分清真假。那些如鬼影盘旋在工厂上空的传言如沾毒匕首,被我放肆夺来,一把把刺进她的胸膛,我眼见她发呆,如工厂大门口铁塑的雕像,非常得意,我说你别装了,谁都知道你不正经,就会勾搭人。

啪,她扇了我一巴掌。两颗星星拽住我前后摇晃,我努力站稳,朝她“呸呸呸”,匕首像功夫片里做过的特技,不断闪光,凛冽异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全厂人都知道。厂长睡你,王浅睡你,厂里是个男的都能睡你。

我最后一次待在楼顶花园。云珍如铁像被钉住,成群的乌云滚过来滚过去,雷声轰隆隆由远及近,一道闪电劈过,她一脸僵木,喃喃道,为什么?

真香啊!

什么香?是离天近,天香吗?

不,是离人远,自然香。

我们在楼顶种了一座花园。空花盆、泥土、花苗、水,分十几次背上来,堆在一起。云珍把种子包在纸里,大院里到处是各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后结籽,我们抢着拾,跟皮筋、石子一起,装在裤兜,最后从破洞一颗一颗遗漏。只有云珍郑重埋入、浇水,告诉我们,只要给它们时间,它们就会长大、开花、结果,跟女人一样。

她蹲在地上,大卷卷绑成个马尾,鬓角垂一绺,她动一下,它们跟着晃悠一下,像不安分的小鸟。有一刻钟,时间静止,她变成一幅画,与小说中的插画重叠在一起,变成中世纪的欧洲女人,一点不像中国女人,尤其是我们厂的女人。她们总是穿工装,几年也不洗一回,领口和袖口黑得发亮。厂里有名的王浅写过一首有名的诗:“我是一头长翅膀的猪/圈里出生,圈里成长/踩着圈门出尘/在云端俯望/啊,好大一头猪/原来我只是一根毛。”那些字节从他嘴里跑出来,有魔力,齐步走,一二一,像个罩子,把我罩在原地,动弹不了。

我说我喜欢王浅,他跟别人不一样,戴眼镜,留长发,一年四季捧一本书,不管在哪儿都大声念。

我竭力用秘密换取云珍的亲近。她不听,朝东城墙站定。光一点一点吸蚀她,耳朵透明,指尖透明,头发透明,衣服透明,全身透明。她变成一团光,大雁一样飞翔,一股清香随之弥漫,在我脑海里经年不散。

若干年后,《辛德勒的名单》中红衣女孩一出现,我就想起云珍。厂里到处是人,又像没有人,他们含糊着面目,跟石墙、厂房、车间长在一起,灰扑扑的。只有云珍显目于众人,像黑白照片上的一点唇红,让人惊艳。众目睽睽,心灵指引,最终通达每一处幽暗,合力、迸发……

风经过她,在楼顶阔开,有如盛开一朵花,香极了。

她架起我胳膊,大燕一样旋飞。

玲玲,你闭上眼,听我说。

我闭上。

厂东边五百米,沿湫水河长一排垂柳,你揪一枝下来,削一截,把杆子拧掉,做柳哨,吹了一嘴绿,你闻到了吗?

半山腰到山顶,漫山遍野,都是桃花,开得红艳艳,你把它摘下,一朵朵一瓣瓣,用水冲泡,你闻到了吗?

顺东山出城,城外春光烂漫,农田还未完全解冻,向阳的地角蠕出小小嫩芽,有野蒜苗、白蒿、苦菜,你闻到了吗?

你一路走,一路闻。

临州、永宁、太原、北京、地球、宇宙。江河湖海、名山大川。沙漠、森林、沼泽、湿地、草原、洞穴、丹霞、海岛。浩瀚星空。你闻到了吗?

酸甜苦辣咸,又分明,又混合,你被吸引,不断闻。你闻到了吗?

我好像什么都闻到了,又什么都没闻到,极度空落,像被刨开一个大洞,全身凉丝丝,透风。

云珍说,更多更好的世界,在书里。我翻开,全是英文字母,一个不认得。这是通往未知的道路,让她区别于众人的途径,我轻轻捻动纸页,细微的砂感,颗粒和颗粒之间,有风,有月,有阳光,云珍的世界需要合适的契机,合适的温度,合适的情绪,才容他人进入、分享。二十二岁,她并不比我聪明许多,不知道对某些事物的亵渎,会有更多法则。

那件事之后,中学英语老师鼻子上架着高倍近视镜,研究了三天三夜,告诉厂长:“确实有毒。”厂长问:“为啥?”“书名上的L-O-V-E就是毒。”此前他追求云珍,一路追到拒绝的源头。两封英文求爱信被扔在去茅房的路上,踩来踩去,沾许多泥,被他两只指头提起,扔进茅坑。跟我一样,他此生走不出这件事的阴影,厂子倒闭以后,他身子更细,伛着背,摆个小摊卖旧书,偶尔捧起一本,滋滋滋嘬嘴,像一根冰棍化了,他用舌头吮吸。我远远见到他,脸虚腾腾,听说得了肾病,他说比肾病更严重的,是心病。

我们害着同一种病。

不敢与人言的过往,像一把尖刀,挑开虚伪,露出本真,一片血淋淋。抽打灵魂的鞭声穿透风尘,让我对自己不能容忍。我失眠,抑郁,将自己绑在耻辱柱上,不停鞭笞。

我强迫自己忘记,然后重新定位过去。

可我做不到。

医生给我开了大把大把药片,我总是趁人不备扔进炭坑。我说我没病,你们才有病呢,你们全有病。我爸一巴掌扇到我脸上:“你跟云珍能学什么好?”

玲玲你几岁了?

十四。

你放学后都干什么?

吃饭,睡觉,上茅房,还去楼顶。

我藏在窗帘后。十二点十五分,云珍从食堂走出来,阳光让她若隐若现,像被一片云托着,一下飘在天上,一下落在地上。我想把她的一切看见,不能眨眼睛。

她剛分配来,像一把火烧在众人心里。众人焦点。长发烫成大卷卷,穿裙子,高跟鞋,走路一扭一摆,嘎噔嘎噔走动时,一楼道飘着眼睛。我总是偷偷看她,擤住鼻子闻,竖起耳朵听。把那个挂着白色纱帘的房间,变为向往的地方。

背过人,我就学她。铅笔绕头发,把它变卷。枕巾围在腰上,假装它是裙子。踮起脚尖,好像穿着高跟鞋。

干这些事,只能在楼顶。厂里新修的三层宿舍楼顶,是唯一可以避开人的地方。朝着晴朗朗的远处,能看到东城墙破开的大洞,城门口来往的人和驴马,会传来无节制的嘶鸣。我和三三经常上去,干想干的事情——拿着红印泥、电池砸碎后掏出的黑芯,一个给一个画。你照着云珍给我化,我说,我想变成她那样。

这可不行!三三说,大人们都说她是狐狸精。因为这个,厂长才不舍得她下车间,工会哪个干部不是车间提起来的?

我抓住这条密径,向云珍告密。

你知道吗?

她斜靠在床头看书,招手让我坐。我不敢。床单新崭崭,铺得平展展,跟她一样香。她拉我坐下,顺手解开我的头发。梳齿划过头皮,像通了电,麻酥酥,很舒服。我很久不洗头,一股子头油味,可能有虮子、虱子,真丢人。僵着身子,听任她小指尖勾画,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头发被轻轻拉住,朝上朝下扯动时,一颗心跟着,上上下下甜蜜。梳完她拉我看,圆镜里的人紧着脸,梳两条长辫,有点好看。我咧嘴笑一下,不自然,赶紧抿起。

云珍说,你能带我去吗?

下午时光,食堂师傅准备晚饭,蹲在院里剥葱捣蒜,水房嗡嗡响,几个妇女撅起屁股洗衣裳。烟囱里冒起一股又一股黑烟。我带着云珍避开,沿墙角顺到楼后。一绺流云在空里浅浅浮,一摇一晃,像一条河里飘满眼睛。我问云珍,你上得去吗?钢筋焊的脚踏在两米以上,隔半米一个,她伸手探,说不行,够不着。我得意极了,看我的。我和三三拣的石头散在四周,归拢齐,垫高。你再试试。嗯,我够着了。

玲玲,你知道吗,总有一些地方,我们肉眼看不见,得用心。

成年后我破译了那本书——《Women in Love》,《恋爱中的女人》,作者D.H.劳伦斯,英国小说家、诗人、散文家,与福斯特、乔伊斯、理查森、伍尔芙齐名。再读,云珍总叠在厄休拉身上,和她一起痛苦纠结迷茫悲伤。云珍站在楼顶,朝着落日张开臂膀。风从毛孔钻进来了,她说,像蚂蚁一样,把血管当成藤蔓,朝上爬。你静静听,它在唱歌。不,你再静心,它吹着哨子,像你的心一样。

我经常想,经常想,一直犯病。

依靠藥物和不间断的心理暗示,医生让我相信,所有纠结都是臆想,它们不存在。人必须选择性相信,把不堪回首的过去遗忘,一身轻松。

我差点信了。

如果不是三三。

三三说,就这一次,不管你答不答应,你必须来。

一首曲调低沉重复,我从中听出厂之歌的音节,却不是,它似一声漫无边际的叹息,被钢琴从黑白键中抛出,低低高高,兀自回旋,谁拾起,就勾连了谁,一齐迷惘困惑。

不敢想象,三三说,在真相面前,人不需要遮掩,为什么全厂人都要遮掩?

那你期望他们做什么?研究宇宙和地球关系?讨论人类共同的命运和全球经济衰退的应对措施?人都活在狭隘和偏见里,总是以为自己拥有的生活才正常,自己掌握的真理才是唯一真理,自己追求的目标才值得追求。对他们来说,我读书不正常,王浅写诗不正常,跟你在家看到的蟑螂、跳蚤的反应是同样的。

我们坐在木椅上,好像回到楼顶花园,云珍远远指着,告诉我们,工厂以外,有更美丽的存在。天空遥不可及,我们一把一把抓去,只有指尖触碰着指尖,什么都抓不到。“那件事”之后,厂里拆掉脚踏,下令谁都不许上去,可总有不安分的眼睛能够看到,那些多年生草本植物,会应季生长、开花、繁盛、茂密,香味绕过楼层阻隔,一重一重弥散,撩拨人心。像闻着香味,我们一齐朝屋顶望。那里空无一物,却异彩纷呈,一层一层雾气随形赋意,演变幻化,似乎延续“那件事”的前世今生。三个字如惊雷不停回震:为什么?当初我无法回答,今日便不能提问。

有些事注定会发生,不是这样开始,就是那样开始。云珍来回摇,一簇水草受到鼓舞,跟着蓬勃,跟打了激素一样。她说,后来我常常想,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并不比当时吃过的那颗坏花生米更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要感谢他们,让我没有变得跟他们一样,终生在三斗米缸里打转,活着只为发现米虫并捏死它。

浴室静得出奇,水声滴答滴答,如时间流沙,一颗颗漏下。我们互相看着,记忆重叠,如层累的巨石,独立又交叉,被时间浇筑在一起,又被空间独自演绎。我们任由思绪流动,或静止,云端上的花园,同时变成东南西北、上下左右、过去现在和未来。我看到一只虫卵在泥土里待了三十年,此刻遇光遇水,化幻成形,扇起巨大的翅子,翱翔于宇宙的浩瀚。它寄生着那件事的形,却又不是,只刮了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