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生水起
2021-12-02赵志友
赵志友
一
堂侄“狗剩”是昨晚来的,啰啰嗦嗦地跟五叔、五婶讲了很多,大多是跟荻子湾要开发的事有关。他走后,五婶面色凝重,半天才说:“这有钱的人太多了,说往哪里扔钱,就往哪里扔錢!”
五叔一边去抱被子,一边看了看她,说:“我们别瞎操心了,人家来投资,把那里打扮打扮,让社会主义新农村美起来,不是也很好吗?”五婶的眼神添了些许呆滞,怔怔地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来,一会儿又去望望漆黑的窗外。
前半夜,五婶失眠了。
拂晓时大公鸡奋力啼鸣,五婶压根儿也没有听见。她醒来的时候,屋里的灯还亮着,而院子里的香椿树上已落了一片暗红色的光亮,空气里隐隐有股热意,初夏到了。五叔还懒懒地躺在炕上,听见五婶在问:“‘狗剩昨天晚上说开发商今天就来动工了?”怕他听不清楚,五婶眯着眼睛还特意把脖子抻了抻。“是的,今天劳工队就进驻了,该挖的挖,该平的平,先建围墙。”那种心不在焉的一问一答时断时续。
五叔望着她笑,她也冲他咧咧嘴。两人似乎都在说:我知道你的心事。
“要平坟了,要平那无主坟了!”面色苍白的五婶念叨着,痴痴地坐到桌边,眉头拧得像个疙瘩,脸部似因痛苦而扭曲了,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又没说出来。
“你是想去祭奠一下?”五叔起来了,他轻轻拽了一下五婶的手,看到桌面上有湿湿的痕迹。
五婶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了,别多想了,我一会儿出门给你置办点儿祭品去,四十年了,我都成你的小跟班了。”五叔说着轻轻拍了拍五婶的肩膀。
五婶没有应声,她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像在琢磨什么。过了半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知道这个人的孩子怎样了,整整四十年了,如果……”
五叔听后牙齿开始咯咯地打颤。“唉!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我就怕你念叨,每次一念叨,先是发痴,后就大哭,谁劝都劝不住!这回你去可不准哭,不准长念叨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你也七十多岁了……”五叔柔和的语调略带沙哑,忽然又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像正在饮水的牛。
五婶一边伸手去捶他的背,一边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不愿去孩子们那里,一直陪我待在这里还我欠下的这份债,陪着我积德行善,我记着呢。”
“什么呀,这叫秤杆不离秤砣,老汉不离老太婆!”
“心中有份欠债,一辈子不安,一辈子清醒啊!”
“你呀,你呀……”
泪珠从五婶的脸上滑落下来。她突然问五叔:“是不是听到挖掘机的声音了?”
“嗯。”
“‘狗剩说话不假。”
“我得走了,得骑车去镇子上购物。”五叔抬起头,目光透过淡淡的晨雾,东方已显出火一样红彤彤的朝霞,霞光勾画出了他清晰的脸庞。
五婶一个人像往常一样,坐在人们早先建成的大寨田边上,望着那片水发呆。她时常想起修大寨田时的日子,那时喇叭里一直响着振奋人心的革命歌曲,工地上的人流像潮水般涌动,两边竖着红漆刷过的竹竿,竿子上挂着五彩缤纷的旗子,场面令人振奋。五婶就曾是人头攒动中的一员。
这片水的名字叫荻子湾,全村没有几个人认识这个“荻”字的。这湾,一大片水,说是水库、池塘都可,夏天盛水时,却也浩渺荡荡。这本是九曲鸳鸯河狭长的水道,在水道的中央有一个小岛,春夏长满了绿绿的黄蒿、茅草和芦荻,秋天一到,茅草和芦荻都吐出雪白的长穗,再等草全枯下去,这穗子们在风中摇着,丝丝儿开始乱飘,亮晶晶的像飘雪,堆积起来,白得更加壮观。
荻子湾的由来,五婶是不知道的,尽管她已嫁到这村里五十多年,尽管她也和别人一样“荻子湾”地叫着。
她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一潭碧水,心里似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地搜索着,想了很久,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这地方要开发了。她紧紧地抓住这个念头,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要开发了,要开发了……
五婶沿着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想:我该去哪儿呢?她又蹲下来,迟疑了很久,人老了,干什么,忘什么,难怪人们说,迟暮的花儿不香了,唉……她挎着的篮子提醒了她:是来上坟的。她挎来祭奠的篮子里,不时飘出剥了皮的煮鸡蛋的味道,那是她特意为上坟置办的一样供菜。
在荻子湾的南侧,有一片青青的麦田,麦田的边上,还有一畦油菜,金黄的油菜花大都落尽了,只剩几朵零落地开着,引得穿马甲的蜜蜂们撺掇其间。油菜地的中间,有一座圆圆的坟冢,坟头上长满了齐腰高的蒿草。五婶一愣,伸出手去拔了拔,轻声说着:“我清明才来添过土的呢。”
她围着坟冢慢慢地踱步,目不斜视。
二
五婶的记忆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深秋。
那时候天已很冷,有大雁正列队从北方往南方赶路,这时,也正是村里要收获地瓜干的季节。一天早上,天刚亮,被大队安排看坡巡夜的复员军人五叔,搓着两只手,在大队部门口焦急地等待屋里值夜班的大队书记开门。大队书记问:“五叔,老早跑来有事?看满脸汗津津的。”
“我捉住贼了,偷地瓜的贼!”
大队书记先是一怔,之后一字一句地道:“怎么不押来队部?”
五叔说:“这贼不跑,我去巡夜回来,在敞裸的看山屋里,她正啃生地瓜,我发现不对劲儿,问她也不吱声。”
“什么人?”
五叔愣了很久,脸红红的,说:“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指手画脚地比画,但不说话,好像是外地逃荒的,确切地说,是个怀了孩子的女人,而且还可能是大月份了。”
大队书记笑道:“不会是五叔在外地当兵时,遇到相好的了吧?人家带孩儿来找爸爸。”
五叔脸色陡然变了,望望村口说:“我咋会呢?你五叔我当兵时啥也不会,啥也不懂,再说了,我的大小子都快娶媳妇了,我还得图个好名声呢。”
“五叔,你的心病是怕五婶捉住你的尾巴根子吧?要不就是远村来拜五婶的,知道她接生的活儿好。”
五叔低头像在沉思什么,突然板起面孔来说:“你小子别在这里打岔子了,该去看看了!”
“看看五叔,看看五叔,这么当真!都说老侄老叔,见了使锤撸呢。”书记一边笑一边点着头说。
村里来了个逃荒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怀了娃的逃荒女人,这事儿轰动了整个村庄。那天中午,大队部里站满了人,有人说,这女人似问非答,像是个智力残疾的人,要么就是一个流浪女人,是被坏人非礼而怀孕了……大家七嘴八舌,虽然同情她,可也没有办法,她站在那里,不时有人转着脸看她。只见那女人从容不迫,脸上也看不到一丝沮丧的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把村里人送她的热煎饼吃完。
这时候,屋里的大队书记甩了甩袖子,站起身来走到人群前,他看了看大家,咳了两声,问女人道:“吃饱了吧?你到底是哪里人啊?该回你的家去了,我们也该忙地里的活儿了。”
她咬着嘴唇,指了指北方,嘴里嗯嗯了好久,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书记一脸严肃。
她看着书记,仍然大声地哭着,同时使劲地摇了摇头。
“不会是半哑残疾人吧?”
人群里有人问。
“你……不愿,回你的老家?”书记总算明白了这个女人的意思。这可怎么办呢?书记抓耳挠腮:既然她执意不愿回家,那也只能暂时把她留在村子里了,等忙完秋收,再派人打听她的底细,送她回去。可让她住哪儿呢?把她寄宿在大队部?大家进进出出的,时不时还有公社的干部来村里检查工作,再说村里人有空就往这里扎堆,还大都是些男人,这多不方便,万一出点纰漏,有损村名,况且,这女人快要生了。寄宿在社员家里?可是大家吃住的条件也都很困难……社员们都用疑惑的目光端详着他。
“留下她吧!看样子不愿意走,我们村啊,本就是杂姓村子,也大都是后来才来落户的,有佃户,有木匠,有石匠,也有逃荒来的,反正来的尽管来,去的尽管去,从不欺生,庄风良俗,大家虽穷,多个一口人半口人的,大家省一口,就够她吃的,对不对书记?”
终于,书记听到有人说话了,是五婶那响亮的声音。
书记没有急于接话,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又收回目光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乡親,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五婶的脸上,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五婶,您看这大队部也不能住人了,那啥,您是有名的接生婆,懂得怎样伺候孕妇,要不您先受点委屈……”
五婶扭头看了看左右的乡亲,轻轻地说:“虽然我家日子也不好过,但要是你跟大家信得过,可以先把她安排在我家凑合一下。”
书记的眉头舒展了,嘴里嘟囔着:“哪能信不过呢!晚上我和队里的干部们商量一下,给您家送点粮食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哪能,哪能!粮食不粮食……有我们吃的,绝不能让她喝稀。”
五婶欣然领命。
这天夜里,五叔仍然巡夜去了,儿女们早已进入梦乡,不到一岁半的四墩儿鼾声如潮。五婶睡不着,躺在东厢房里想心事。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香甜味,这让她很舒服,月光透过白窗纸,映到刚刚拾回家的地瓜干上,那种朦胧的白让她亲切地感受到了收获的成就感。一阵南风轻轻地吹进天井,像一只小猫踮着脚穿过,远处九曲河的水声传来,似有人在轻声交谈,使这晚秋的农家院越发安静。
和她同样没有睡意的,还有那位初来乍到的女人,正房里的炕热乎乎的,这是五婶怕冻着她,多烧了些柴草的缘故。她也注视着月光下怡然入睡了的小院,听到了自己轻轻的细细的呼吸声,她将被子移动了一下,唇贴着被角闻了闻,一股暖乎乎的热气传来,她开心地笑了,她感激收留她的这家人,感激他们为她腾出的温暖的正房。她仰视东厢房的茅屋顶,伸出两手在腹部轻轻地抚摸着,她感到腹中的胎儿在动了,最后,她把两手叠压在一起,觉得好极了,一股暖流在她身上流动,直到浑身滚烫起来。她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接着咬住下唇,呜呜地哭起来,可能怕五婶听到,她将脸埋到了被子里:“我命好,我命好,这山里的人更好……”
“妹子!妹子……”五婶呼喊着:“我在这里,在这里!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五婶同时也明白了,她根本不是个哑巴。
女人坐在炕上,两手抱住膝盖,头埋在胸间,喃喃地说:“这山里的人实在,亲人!”
屋内,传来五婶急促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彼此相处了五六日,大家逐渐了解了一些。五婶一家六口人,俩男孩俩女孩,最小的儿子四墩儿还吃着奶。逃荒的女人说,自己来自很远的海边,家里落难了才出来逃荒的。
生孩儿前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只是大雨一直从傍晚下到深夜,天井里的积水已高过圆囤的石头底座了。五婶从正房回到东厢房,五叔已从外面回来了,他斜靠在一个楸木的椅子上,望着门外面的雨水不住地叹气,五婶也是哈欠连天,手里拿着新的白羊肚手巾,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她挨着五叔坐下:“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孩子要生了,黑洋桶的麦子还没磨成面呢。”五叔咂咂嘴:“看来我明天去磨坊也没用,雨大无干草,柴禾都湿了。碰上这天,接孩儿的受罪,生孩儿的自不消说。唉!”五叔叹气,五婶也跟着叹气。
“要不,去拿堵门口的木门劈了烧火?”
五叔先是没说话,贴了白纸的窗户被风吹得嘭嘭直响,屋顶沙沙的雨点麻线绺子似的连成一片。“嗯!只是那门虽破,却也是上等的好松木,准备给老大娶媳妇打箱子用的,现在也只能先救急了!”
五婶只是摇头,也不吱声,其实她的两个眼皮直打架,连雨声听上去都不那么响亮了。
到了后半夜,书记和妇女主任才赶过来,他们提着马灯,高挽着裤腿,先是站在天井里,五叔将他们迎进屋里。他们一进东厢房门,就向五叔打听产妇的情况,五叔支支吾吾地应着。书记还想问,五叔有点急了,嚷道:“那是产房,我只管烧火,管烧热水,又不曾到屋里。”于是,大家就闷闷地坐着,听雨声,听每个人的心跳声。
当正房里传来孩子哭声的时候,五婶是头顶着斗笠过来的,大家看她痴痴地站在那里,脸红气喘,眼里噙满泪水。五叔吓了一跳,赶忙从椅子上起来,扶她到炕沿上坐下,这才问她什么事。五婶说:“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算是平安,只是他娘下身开始流血,起先是一点点,棕色的,我以为是羊水破的缘故,但随后颜色加深,变得黏稠,给她换过两次衣服了,可是不一会儿血又渗出来,看她腹痛如绞,昏昏沉沉,像有刀子在割她的肠子。这好像是老人们常说的产后血崩症。我接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还是第一次碰到,弄不好大人不保了!”说到这里,她两腿发颤,涕泪交流。
“书记,能不能赶紧组织人员往医院送?”五叔说。
“可这黑灯瞎火的,又是雨天,又是山路,况且是二十多里的山路。唉!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现在就分头去找人抬送医院!”
五婶茫然地站起身子,重新打量着屋里的每个人,四下里张望着,突然惊呼道:“妹子!妹子!”
“姐姐……姐姐……”一种苍老、浑浊、哀怨又有些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是要回光返照?五婶打了一个冷颤。她咬着牙,蹑手蹑脚地走到炕前……五婶终于看清了,她因出汗浸湿了的头发,紧贴着她的前额,一双长长的眼睛,似塌陷在了深皱中。五婶伸出手来给她挠了挠头发……
“姐姐啊!我想看看孩子,我带他走这么远,远离了那透明的大海,来到山里,我只是想让他一辈子磊磊地做人,穷也好,富也好,我是逃难的,再也回不去了,我可能要倒在这里了。姐啊,这孩子你养不了,你也这么多孩子,拜托你送个好人家吧,让他长大了有个好的前程……只要他好……我要看孩子一眼……”
她脸色苍白,热汗淋淋,眼睛分明一动不动,最后,她的嘴张着,不停地喘气。
“好啊!妹子,这被子包过我的四个孩子了,老人们说,用破旧的东西,孩子能去灾。”五婶说着,单腿跪地,把用小被子包着的小孩举起来,为了能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五婶仰了仰头。她看看五婶,伸长脖子吸了口气:“只要他好好活着!”
她喊完,气力顿失,像泥一样瘫在那里了。
一只猫头鹰在雨夜的高空叫了一声,像有无边的黑暗向这边压来,又融化在了夜晚的雨声里。五婶的手颤抖着,慢慢地放了下来,将小孩柔软的小手送到了嘴巴上,泪如雨下……
五叔送走书记和妇女主任,正想回到正房里续续柴火,刚走到天井里中间,突然听到五婶刺耳的哭声,他的心突突乱跳,加快了步子,脚底哗哗的水声,好像一条奔流不停的大河。
三
在“轰轰隆隆”的挖掘机前,伫立着几棵大榆树和梧桐树。许多人站在那儿,好像看热闹的,又似乎不像。其中有一个人五婶认得,他就是堂侄“狗剩”,“狗剩”自然是外号,平日有些游手好闲,谁家有酒去谁家,可他怎么又跟开发商联系在一起了呢?
“狗剩”正在忙手忙脚地搬移一些东西,看样子很敬业。“‘狗剩!今天的地基挖了多少米了?”一个严肃的声音从简易房窗户边的树荫处传出。
“有五百米了吧,逯总!”
被称为逯总的那个人正蹲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默默地看着远处的留山。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搓了搓手上的泥土,慢慢直起了身子。
“‘狗剩,挖掘机咋不挖了?”
“逯总,快挖到无主坟了!”
“无主坟?挖下去啊!”
“等一下,等我五嬸上完坟吧。”“狗剩”憨厚地笑着。
逯总先是不作声,往“狗剩”肩上拍了一下,不解地问:“这不是有主坟嘛,咋叫无主坟了?”
“听老人们讲,这是一个外地逃荒来的女人,怀了孕要生孩子,后来难产死了。五婶做了大半辈子接生婆,只死了这个女人,五婶一辈子自责,所以啊,她每年都要来祭奠一下。”
“呵,老太太还有这份同情心和爱心,难得。”逯总面无表情地说。
“你看,我五婶早来了!”
五婶在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篮子,从里面拿出供菜,剥了皮的鸡蛋白嫩嫩的,上面还沾着一点点水珠儿,透着诱人的香。她把火纸放到地上,划着火柴,仔细地打量着,只见火苗在空中慢慢地舒展,黄蓝相接的火苗一点点四溢着,透出一股幽幽的烧纸味。
五婶边翻着烧纸边说:“妹子,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的住处要开发了,你在这里住了四十一个年头了吧,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欠你的,你是我接生以来唯一一个死去的女人啊!”那个秋夜的雨声和猫头鹰凄怆的叫声似乎还回响在五婶的耳边,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仿佛看到那个从远方乞讨而来的产妇正躺在自己的面前,看到了那个瘦小的抽动的身躯和流淌不止的血……
“‘狗剩兄弟……”
“咋了,逯总?”
“看老太太这么磨叽,是不是有啥想法?”
“啥想法?我五婶一个乡下老太太没那么多拐弯。”
“是不是想要点钱啊!”
“不可能,五婶可是忠厚人,再说了,她的子女可出息着呢。五婶经常念叨:每次来跟这个女人说说话,她心里会舒服些,也会提醒她平时多做些善事,五婶说,行善积德是人最好的风水……”
逯总一愣,发出轻轻的叹息,默默地看着正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黄土地。“其实,我来这里开发,主要是这里的风水吸引了我,干事就图个痛快,多花点移坟费,我不在乎!”他说得很慢、很沉着。
“逯总,您跟五婶谈谈呗!”“狗剩”边说边抬眼望着远方。
五婶仍坐在地上,似乎断断续续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也许是风向的原因吧,五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逯总对五婶的磨叽,内心里是有异话的,老往她坐的地方看。“狗剩”有点明白,觉得惶惶不安,于是道:“逯总,要不我同您过去劝劝她快走开再施工?”
逯总其实要的就是这个意思,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一起向五婶走去。
“狗剩”边走边喊:“五婶,五婶,你该走了,要不耽误别人施工了。”
五婶低下头去,没有看他,过了一会儿,才接过话:“‘狗剩,坐坐都不让了?”
“不是,这荻子湾被逯总开发了,人家这儿正在建围墙,因你上坟,工都停了。”
逯总一笑:“大娘,听‘狗剩说,这儿本是座无主坟,也只有您还年里月里来祭奠一下。”
“谁说无主?这人虽死,却也有个孩子,要是还在的话,也四十多了!”
“哦!还有个孩子?”
“是啊!这产妇死了,但生下的孩子好好的,当时书记说,暂时让我喂养着,可苦了我家老四,他没奶吃了,我喂了那孩子十天,老四哭了十天。”
“后来怎样?”逯总笑着问。
五婶斜睨了他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便把脸背过去,很伤感地望着那一片水,轻轻地说:“我有四个孩子,后来,实在养不过来,大队书记便把他送给公社里一个没有儿子的副书记了。”
“大娘,你是善良人。你知道,这水塘我承包了,需要建围墙,这座坟在墙里,它影响观感,必须平掉。你过段时间再来,我们这一汪水啊,它就是长流水了,那岛上还建亭子,水上还有桥,桥下还有游动的小船,就像是一幅水墨画,到时你也来坐船,就像游进了江南的水乡,保证不向你要钱。”
“狗剩”插嘴道:“人家逯总就是看中了我们村的山水,东边的留山也是他出资开发的,也正在建围墙,他说过了,待荻子湾建成湿地公园后,我们村的人可以免费旅游,免费划船。”
“这可真好,城里的人都跑到乡下来发展了。”
“就是,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变化。”
逯总退到了五婶身后,冲着“狗剩”微微地一点头,“狗剩”心领神会,大喊:“五婶,逯总雇来的挖掘机是按小时算钱的,时间长了,逯总花费的费用大。”
逯总也往前跨一步,与“狗剩”站成对面,赶紧把五婶摆供的东西往篮子里放,声音低沉说:“老人家,多有得罪了,四十多年了,您一直祭奠着不知名字的女人,我敬您的忠厚善良,事后,我让‘狗剩送您一千元钱,算是对平坟的补偿。”
“有些东西,并不是用钱能买来的,比如你说的风水,我们不懂,可是我心里装着的,你也不懂。”五婶的话里自然有反感的意思。
没有人注意到五叔已走近了,他是放心不下五婶。正想直起腰的“狗剩”看见五叔,故作幽默地说:“五叔,是不是听逯总说要给补偿费,怕五婶拿不动,故意来的?”
“人年纪大了,就不会老往钱上想。‘狗剩早知你是钱虱子,当初你五婶拾你时,就该早给你的腚上钉一个铜板钱,免得你这辈子缺钱。”毕竟是长辈说话,“狗剩”听后只好站在那里傻傻地笑。
逯总站在一边,有些窘,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久,才摇着头说:“钱是好东西,放到家里,风吹雨打的刮不去。”
五叔点了点头指着坟头说:“只是钱买不了亲情,比如这里面的人,你给她多少钱,她也花不了了;钱也买不来善情,比如这个来上坟的人,有多少钱能买着她,为一个陌生人上坟四十多年?非亲非故,那孩子被人抱走后,她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是在黄泉路上拐了个弯又回来了啊。”
五婶低头不语,五叔担忧地看了看五婶说:“不说了,不说了。”
逯总讪笑着咳嗽了一声,弯下腰继续往篮子里装着酒壶、筷子等祭品。忽然,他的头一低,脖颈处一个銀光闪烁的东西露了出来,如一粒沉重的弹丸落在五婶的篮子把上,闪耀着微弱的白光。
“是一块银元打制成的半月形的脖锁?”五婶脸色陡变,大叫一声。
“没错,没错,老太太好眼力!”
“我看看好吗?”五婶走近他,把东西拿到手里,眉头微蹙,倾着身,一丝不苟地把脖锁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像见到久违的亲人,像要把它放到阳光里。
逯总有点羞怯地弓着腰,那红绳儿快要刮到他的耳朵了,像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老太太,扯紧了,扯紧了!”
五婶朝他摇了摇头,沉下脸来道:“看到这,就如看到了两个人。”她的声音和缓、低沉,透着一股伤感。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逯总的脸,她甚至声音有些惶恐地说:“是她的,是她的,她递到我手里,嘱咐一定要留给孩子,孩子临抱走时,是我亲手放到小被子里的,到死我也认得这件东西。”
“这东西你也认……”逯总不自然地说。
“五婶,人家逯总,什么高档的金银首饰都能买得起,可只戴这件脖锁。”
“狗剩”这句话仿佛是从他胸腔里冒出来的呻吟,也只有逯总才能听到。
逯总没有扭头看“狗剩”,而是看到了五婶惊愕得张开的嘴。是的,他听到了五婶发出的紧张的喘息声,也听到了离他很近的“狗剩”发出的极不自然的轻咳。他不自然地笑着说:“大娘,您不是跟我开什么玩笑吧?”
五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定后,惊恐地望着瘦高的逯总。
“你确定是你的?”
“是的!我娘说,这东西自小到大就一直戴在我身上,从没离开过!”
“假如我没记错,你的左脚心里应该还有块红胎记!你是一九七六年生人,属大龙的。”
“啊!”
“怪不得你姓逯,你的父亲应是逯德华,他在这里干过公社的副书记!”
“你说得都对!我没反应过来,那是家父,啥意思?”
五婶搓着手,激动起来,她哆哆嗦嗦地指着坟头说:“这,就是你的风水,你的根!妹子啊,真没有想到啊……”
五叔说:“明白了!明白了!你要的风水找到了!”
五婶颤抖着说:“这个人,这个人,他可来了,我终于还能见到他……”五婶望了望天空中绵羊一般的白云和水塘里跳跃着如水银般的光线,她再也止不住眼泪。
远处的挖掘机声停了。
只听逯总长喊道:“这是为什么?!”他微微动了动舌头,一股黏稠的东西从唇边流出。他回头看了看五婶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迷信。家父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其实我心中一直有点疑惑,今天我终于找到了,原来我的根就在这里!你们的宅心仁厚就是我的好风水啊!”
逯总在坟前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又转身对着五叔五婶跪下,也磕了三个响头。待他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我的亲人们啊,我是一片四处漂泊的树叶,原来我的根在这里……”
两年后,由逯总和四墩儿联合开发的湿地公园正式免费开放,只是公园没有围墙,是开放式的,人们可以随时到那里健身游玩,在原先无主坟的位置横卧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几个大字——风生水起湿地公园。开园仪式上,逯总看着乡亲们一张张兴奋的脸庞,动情地说:“感谢党的好政策,感谢荻子湾的父老乡亲,当前,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正搞得风生水起,相信我们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一阵掌声响起,惊得栖落在树枝上的白鹭飞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