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道授业、玉汝于成
——忆我心中的恩师卞善仪教授
2021-12-02陶诚
陶 诚
内容提要:作者通过三个部分,即启蒙老师、大学导师、良师益友纪念恩师卞善仪先生,这位中国最早关注钢琴基础教学的老师之一。文章叙述了与卞善仪教授结下了十七年的深厚友谊,回首其一生,给予了“人如其名,一个‘善’字实至名归”。
2020年11月24日,一个灰暗阴冷的上午,我来到八宝山兰厅辞别老师,悲痛之情难以言语。转眼老师驾鹤仙去已有数月,但他曾经的教诲、曾经的音容笑貌,以及曾经与恩师一起的往事和难忘岁月,不断浮现在眼前,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思绪万千……最终意识到,卞老师已是我珍藏在心底里的永远记忆了。
一、我的启蒙老师
记得第一次见到卞老师,大约是在1978年春天。一个周末的下午,父亲(卞善仪老师的大学同班同学)带我从下枞阳码头乘轮船到安庆(一座美丽的江南小城,曾经是安徽的省府,也是历史文化名城)拜师。在长江上乘小轮经历了约两个半小时后,远远看到迎江寺振风塔,那是古城标志性建筑。下了安庆码头,我们径直来到安庆师范学院,这座学府前身是创立于1652年的“敬敖书院”,后改为安庆政法专门学校,文学家郁达夫曾经在此担任教员,写下了多部小说(如《迷羊》《茫茫夜》等),其中不少内容是描写这座小城的故事和景色。进入安庆师范学院,在校正门广场西边有一栋独门独户的平房,隐隐约约传来钢琴声。顺声而去,看见一位娇小的女孩在西式老钢琴上弹奏着熟悉而又美妙的音乐(后来知道,那是卞老师的女儿卞萌在演奏王建中的钢琴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悦耳的钢琴声、优美的旋律一下子吸引住了我,我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声音。多年过去了,那情景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没有忘怀。
到了卞老师家,寒暄之后,卞老师听了我弹了几首曲子,并没有说什么,就给我布置了两首曲子(好像是中国小曲子),让我马上学会。记得就在他家附近的一栋灰白色楼房的底层,靠近大门口的一间房里,放了一架国产老钢琴(还放了几架旧风琴)。我用了大约一个下午的时间,硬是勉强连起来了。接近傍晚时分,卞老师来检查作业,好像有点满意,给我讲了许久,最后给我布置了大量作业,如《哈农》《拜厄》《车尔尼》(作品599)等作业,让我回家后按照要求练。至此,我大概算是真正意义上开始学习钢琴了。
后来陆续去安庆跟卞老师上课和回课。在我印象中,卞老师上课时话语不多,轻声细语,好像很少表扬,微笑就是最好的肯定。但他也从不会批评,语言从来都是平和的,不会激动,更不会动怒。每次去安庆回课,我都是如饥似渴,仔细聆听老师的教诲。到了吃饭时间,卞老师的夫人、清秀美丽的女主人陈老师留我一起吃,在平房的中间厅堂里大家围着一起,陈老师不容分说地给我碗里夹菜,少年的我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很快卞老师的儿子卞钢和我交上朋友,他像小弟弟一样跟着我,喜欢让我给他讲故事。为此,我还特意看了一些故事会的书,编撰一些故事,绘声绘色讲给他听,效果甚是融洽。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我快要高中毕业,准备参加高考。
在跟随卞老师学琴的过程中,我开始关注老师,从老辈(他的老同学们,如安徽师大的倪保兴老师、李丽丽老师和父亲等)的口中陆续得知一些卞老师的经历。卞善仪(1937-2020,也常用“卞善艺”),浙江嵊州人。读大学前,毕业于浙江湘湖师范学校,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艺师(中师),是陶行知先生继创办南京晓庄师范学校后,于1928年受浙江省教育当局所托,直接参与创办的第二所乡村师范学校,有“浙江的晓庄”之称。1933年改为“浙江省立湘湖乡村师范学校”。1953年改为“浙江省萧山师范学校”,后称“浙江省湘湖师范学校”。1956年,安徽师范学院艺术科向全国招生,招收了30多名学生,有来自江苏丹阳艺师的吴葆华、陈凤翔、束明成等,有来自四川的盘登贵(又名盘石,马鞍山音协主席),还有广西的胡振(安徽省音协书记),浙江的腾英盛(嘉兴音协主席)、安徽歙县吕玉姣等(详见安徽师大艺术系58届同学通讯录)。他们都是师范生(在校期间,国家给予生活费),1958年毕业的时候,皆由国家统一安排分配在教育系统,其中四个人分配到安庆地区:盘登贵分配到东至师范、陶宜贵分配到枞阳师范、卞善仪分配到怀宁师范、方绍廉分配到贵池师范。后来怀宁师范和安庆师范合并,卞老师留在了安庆师范(今天安庆师范学院前身)。
学生时期的卞老师性格内向,喜欢独往独来,与世无争,但学习非常用功,练琴刻苦,上大学前他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所以琴弹得比一般同学好。当时的社会环境,各种政治活动、集体学习、会议等比比皆是,社会潮流推动同学们大都参与其中,唯有卞老师保持一份清醒,躲进小楼成一统,利用大学短暂的时间,如饥似渴地学习,大家要找卞老师,都知道他一定在琴房里。
卞老师是一个有心人。社会动荡,大学毕业后的卞老师一如既往地抓紧时间钻研业务,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有关音乐方面的信息,却非常灵敏。当地教堂有一台破旧不堪的国外旧钢琴无人问津,他听说后反应敏捷如获至宝,迅速买下(据说是半卖半送),找来一名从上海钢琴厂下放到安徽的修琴师傅,将这台钢琴翻修一新,修好的钢琴琴声悦耳动听、琴键纯正象牙白、琴样古色古香,即便是今天,这也是一台人见人爱的乐器精品,不可多得!
在这台精致优雅的钢琴上,卞老师实现他的理想追求和事业延续。他将积累多年的心血,全部倾注到女儿卞萌(现中央音乐学院钢琴教授、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博士)身上,手把手、一点一滴地培养,他的第一个教学成果很快小荷露出尖尖角,卞萌成功地考取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钢琴专业,在那个年代,这是多么了不起啊!
二、我的大学导师
20世纪80年代初,在卞老师的指导下,我积极备考。记得那时的艺术招生考试是要进行三次专业面试的,初试是由学校成立招生组分片到地方进行。当年来安庆招收组是由安师大艺术系的李学韩、倪保兴和卞善仪三人组成,在专业初试时,我弹奏的是卞老师帮我选定的曲目:一首练习曲(《车尔尼》作品740)、一首中国乐曲(孙以强的《送红榜》)、一首奏鸣曲(贝多芬的《“悲怆”》第三乐章)。演唱曲目为冼星海的《二月里来》。后来再去芜湖参加专业复试,文化课参加全国高考。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安徽最高艺术院校——安徽师大音乐教育钢琴专业。
在安师大艺术系80级30人的音乐班里,我是其中年龄最小的学生,与最大的同学相差10多岁,这个班也是安师大高考恢复后的第三届本科班。1980年9月,我进校后的第一位钢琴老师名叫丁诚之,她是上海下放到安徽的知青,也是推荐上大学后留校的一名青年老师,在她的悉心指导下,我的钢琴学习得到进一步的规范和提高,我读大学二年级时,她调回上海工作。恰在这个时候,卞老师成为全省突出优秀专业人才调到安师大艺术系,自然,我又回到卞老师的身边。
大学四年是人生的关键时期,人格的塑造,世界观的形成,扎实的基本功和知识系统的建立,都是在这一时期基本完成的。作为卞老师的钢琴主科学生,他的言传身教,使我终身受益。当年我们是一周一次钢琴课,在我记忆中,卞老师在这四年里从没有缺过一次课,即便他有事也都找时间补回,延长上课时间却是常有之事。每每上课,卞老师总是提前到琴房,先在钢琴上弹奏一些曲子,当我听到他在弹奏一些新曲子时,我就知道这可能是我的作业了,既惊喜又兴奋。
授课中,卞老师总是端正地坐在我的身边,耐心地听完我的作业回课,中间很少打断,有时片段没有弹好再弹一遍,卞老师也是会意一笑。听完后,卞老师总是带我仔细分析作品,指出演奏中的一些关键问题,提出新的要求,课堂里所讲内容都是金玉良言,我感觉每节课时间都是过得飞快!每次课后生怕遗漏赶紧记下来,使我养成了做笔记和记日记的习惯,几年下来,仅钢琴课后笔记就写满整整几本笔记本,保留至今。
1984年7月,我们这届毕业了,师范生的同学们都奔赴全省各地的教育行业,唯有我留校任教了,安排在钢琴教研室,成了卞老师的小同事,一边担任教学和其他工作,一边继续跟卞老师学习观摩。这段时期,卞老师年富力强,生活稳定,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忙于教学及相关事宜。上班上课,两点一线,在我印象中,他家里的事基本都是陈老师包揽,应该是卞老师的夫人太贤惠的缘故。平时在系里,卞老师言语不多,总是微笑聆听别人,从不发表高谈阔论。即便是闲谈中,他也是鲜有谈及校外之事,每每说到社会上的一些现象,他既觉得新鲜,又若有所思,表现出传统知识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可爱样子。
1987年,安徽师范大学音乐系(艺术系已发展为音乐系和美术系)率先获批在全国招收音乐教育类硕士研究生,卞老师成为全国高等师范院校第一批钢琴演奏及教学法研究方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在卞老师的悉心指导下,1988年9月,我被正式录取为安徽省第一个钢琴硕士研究生。
在三年在职研究生(依然兼职一些教学和其他工作)学习生涯里,我继续跟卞老师上课。卞老师亲自编订教学大纲,其手书钢笔字体工整有力,甚是好看,如《钢琴研究生教材教学法研究纲目》等。他还带我参加、观摩全国重要活动,如国际钢琴选拔赛等;推荐我去上海音乐学院谭冰若老师家里上欧洲音乐史和音乐学作为我的学位课程;同时,还请上海音乐学院李名强教授指导我钢琴演奏,等等。卞老师悉心的帮助和培养,令我难以忘怀。研究生后期,卞老师亲自修改我的硕士论文《论高师钢琴教育》,精心帮我设计毕业音乐会弹奏曲目,从不同时期、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中外作曲家及其作品中选出具有代表性作品,最终确定,上半场:1.肖邦《C 大调练习曲》,作品10第1首;2.斯卡拉蒂《f小调奏鸣曲》;3.斯卡拉蒂《C 大调奏鸣曲》,作品159号;4.孙以强的《春舞》;5.肖邦《♭E大调带引子的华丽大波罗乃兹》,作品22号;下半场:6.李斯特《f小调高级音乐会练习曲》;7.黎英海的《夕阳箫鼓》;8.莫扎特《♭B大调奏鸣曲》,作品570号;9.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卞老师的第二个钢琴研究生翟茜用双排键电子钢琴协奏,现任浙江音乐学院院长的王瑞教授帮我整理谱子)。1991年6月10日下午,在安徽师范大学音乐系举行了硕士研究生毕业独奏音乐会和硕士论文答辩,周荷君教授(安徽师大)、郭惠英教授(南京师大)等校内外教授共同组成评审组进行评审,大家对卞老师的硕士研究生培养工作和教学业绩给予高度评价和赞扬。
三、我的良师益友
改革开放中期,全国掀起学琴热。不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回城后,生活质量不断提高,具备了一定物质条件时,都会不约而同地让孩子学习钢琴或其他乐器,仅上海就号称有十万琴童。安徽也不例外,许多家长带着孩子慕名求师,从全省各地上门找卞老师求学、求指导。在休息日,卞老师的琴房门口,经常是门庭若市的情景,一整天下来,非常疲惫,十分辛苦,但卞老师还是保持着和蔼可亲、温良恭谦的样子。
卞老师是中国最早关注钢琴基础教学的老师之一,特别是在教材使用和选择上非常有建树和独特见解。他在担任我的钢琴导师时,就带着我从整理车尔尼的系列教材入手,收集和研究不同国家、不同时期、不同教育家、不同特点的钢琴系列教材,进行比较研究。他有意识地将不同技术训练目的的曲目在教学中进行应用和实践,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经验,教学效果非常明显。后来,他不满足于一种或几种风格教材的局限,开始自己编写,出版并形成自己独特的教材系列和体系,如《钢琴全面训练基础教程》等。
卞老师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他工作任劳任怨,教学认真负责,担任钢琴教研室主任多年,威望很高。工作中,他总是先人后己,善解人意,挑新琴、选琴房让别人先选,分配好学生让别人先要,对老教师尊重照顾,对青年教师关心提携,有问题总是温文尔雅地、操着浓厚浙江乡音与人商量,从未红过脸。每年新生安排钢琴主课老师是个技术活,很容易产生矛盾。卞老师非常细心周到,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协商解决,实在困难了就自己克服解决,所以他的工作量非常大。这种多年如一的作风和与人为善的态度,获得大家一致赞美。
卞老师关爱学生,提携后辈。我留校后作为青年教师,同时兼任84年级音乐班的班主任(当年安徽省教育厅要求高校青年教师至少要担任一届辅导员,这个班里的同学有如今为上海音乐学院教授的余丹红、绍兴文化局的金一波等)。卞老师经常教导和提醒我,教我如何带学生,如何开展活动,如何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等。学生们经常会开展一些活动,特别是业务性的学生音乐会、演奏会等,每每请卞老师光临指导,他都不好意思推托,只要时间合适总会抽出时间出席并进行辅导,深受同学们的爱戴。高年级的同学、一些青年教师喜欢请卞老师辅导,他都会安排一定时间给予指点,过程中总是非常耐心、带着商量的语气、诚心诚意地讲解。在开展教研活动时,他毫无保留介绍自己的教学经验,对教研室的老师们进行传帮带,老师们和同学们都很尊敬他!
1992年,全国改革开放风头正劲,孔雀东南飞。我有心南下却因为一些课程任务而脱不开身。卞老师获悉后,鼓励和支持我走出去,原本已经很忙的他,主动帮助我承担一些教学任务,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
1994年3月,我离开安徽芜湖到了广东广州,调到华南师范大学音乐系工作。安徽师大积累的经验使我很快适应新的环境,工作顺利并不断进步,走上了领导岗位。2000年底,因工作需要,我离开了教育系统,主政广州的文化工作,忙于繁杂的行政事务。后来听说卞老师离开芜湖,来到北京定居,和他儿女一起工作生活,全家团圆,其乐融融,真心为之高兴。之后,我又调到原文化部工作,一直希望能够团聚畅叙。卞老师家人告诉我,他身体有恙,不能兴奋激动,容易加重病情,等一等择机再面叙。然而,末了却留下了永远的憾事!
与改革开放时间同步,我和恩师卞善仪教授结下了十七年的深厚友谊,他对我的帮助,对我的恩惠,对我的宽容,对我的教导,点点滴滴,无以言表,唯有感念在心。回首恩师一生,人如其名,一个“善”字实至名归。他不善言语,不善世故圆滑,却是一名善良正直、性情温和、与人为善的人。他善于钢琴艺术,善于授艺育人,至今桃李满天下,他是我国不可多得、身正学高的良师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