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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因比文明演进的内在规律及其评析

2021-12-02张晶晶

临沂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挑战文明历史

张晶晶

(首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北京 100048)

汤因比的文明演进规律在文化形态史观中占据重要地位,构成了其理论研究的核心内容。所谓文化形态史观是以文化或文明作为划分依据,主张对历史进行整体宏观的研究,不仅凸显了文化或文明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甚至认为一个民族的生存发展基本上是按照一种文化样态进行的,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决定历史。这种理论以德国历史学家斯宾格勒为思想先驱,而后深深影响了汤因比。汤因比继承并发展了斯宾格勒的这一思想,并最终以12卷本的《历史研究》而成为这一理论的集大成者。文化形态史观把文明作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认为文明的演进有其自身发展规律及其内在特质。汤因比立足于文明内在性的发展视角,深入探究了文明成长兴衰的发展规律,对于深入理解文化自律与文化他律关系具有启发意义,成为探究文化问题必不可少的理论参照。

一、文明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

阿诺德·汤因比经历了西方文明的维多利亚时代,出生于有教养的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加之母亲是小有名气的历史学家,从小就对历史萌发了浓厚的兴趣。他曾涉足于大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也曾担任过外交部重要职员,参加过两次巴黎和会。基于此,G.A.伯格斯认为:“人世间存在三个汤因比,即作为历史学家的汤因比、作为科学家的汤因比和作为哲学家的汤因比。”[1]337显然这与他独特的教育背景和人生阅历密切相关,他一生游历四方,中年也曾来到中国,长期的游历体验加深了对不同民族文明的理解,这就为其历史研究积累了丰厚的社会积淀。他一反传统史学“上古—中古—近代”的研究方法,认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是文明而不是国家。汤因比指出:“能够予以认识的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既不是一个民族国家,也不是人类整体,而是一个社会的某个群体。”[2]13其实,这一群体最典型的特征就是文明。在国家或民族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文明占据着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甚至成为促进民族发展进步的内生动力。不同文明之间没有优劣之分,一切文明都具有哲学意义上的同时代性和价值上的等同性,这就构成了汤因比历史研究的基本前提。

随着近代工业文明的发展进步,国家间的交往日益频繁,民族之间的联系日益紧密,国际分工也日渐雏形。显然单独研究某一国家或民族的历史已不能满足工业化的发展要求,必须将其放在世界历史的大背景中加以考察。汤因比思想最直接的影响者来自斯宾格勒,他曾在看《西方的没落》时,不禁感叹斯宾格勒敏锐的洞察力,认为他已经把这一问题阐释地很清晰,在后来的思索中发现自己仍有工作可做,于是开启了漫长的文明探索之路。在斯宾格勒那里,历史等同于文化,所谓世界历史只不过是各种文化的“集体传记”[3]。任何文化都将经历前文化—文化—文明的发展阶段,文明作为文化发展的最后阶段,表征着文化衰亡的历史宿命。而汤因比所理解的文明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概念,指的是特定时空范围的综合体,包括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其核心是文化。由此可见,汤因比把文明定义为包含诸多要素在内的社会形态,其中文化是区分和辨识不同文明形态的基本标识。汤因比在《文明正经受着考验》中曾指出:“国家正是在文明的怀抱中诞生和灭亡的。”[4]因此,历史研究应当从文明这一基本原子出发,通过对某一国家或民族文明的历史考察,从中发现文明演进的一般规律,奠定历史研究大厦的基石,进而为文明问题的深入考察提供重要依据。

在确定了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之后,汤因比开启了对不同文明样本的系统论证过程。最先是21种正常的文明,后来又加上5种停滞的文明,总共是26种文明样本。正常的文明之间呈现亲缘的“母体—子体”纽带关系,不同文明没有孰优孰劣之分,都具有文明的等值性。在文明演进历程中,发展充分的文明以独立文明和卫星文明两种形态呈现,而失落文明也并非可有可无,其生命延续着文明演进的历史血脉,成为剖析文明问题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在罗马帝国覆灭后和西方社会出现前有一个间歇期,这一时期以典型的基督教会和蛮族迁徙活动为特征。汤因比非常看重教会活动的意义,认为“作为垂死社会残存物的教会成为孕育文明形态的子宫,一个新的社会将在新的时机脱胎而生”[2]15。汤因比通过研究诸多社会后发现,其中大多数社会彼此间存在某种姻亲关系,并且尝试把东正教社会和远东社会划分为两大类型:东正教—拜占庭社会与东正教—俄罗斯社会、中国社会与朝鲜—日本社会,这一划分为深入研究文明的起源、成长、衰落和解体的内在规律奠定了理论基础。

在汤因比看来,文明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所有文明地位都是平等的,具有“同时代性”。正是文明之间的等值性和可比较性为历史研究提供了可能,可被认识的研究领域的各个社会是一个“属”,而21个文明则构成了一个特殊的“种”,属于这个种的诸社会一般称为文明社会。在此基础上,汤因比建构了不同文明之间相互比较的桥梁。相比于原始社会30万年的历史,文明社会6000多年的历史相对短暂,原始社会的数量占据压倒性优势。但就个体规模而言,文明社会则占据有利条件,众多原始社会局限在自身狭小的范围内,人口数量往往也不具规模性,而每一个文明社会的人口数量则相当于原始社会的人口总和。通过对文明统一性误解的阐述,汤因比追溯了历史统一性的三个来源,即“自我中心、东方不变论和进步是直线运动的错觉”[2]39。其中,自我中心是欧洲中心论的典型表现,东方不变论则是静止的观点看问题,而进步是直线运动的错觉试图简化人类历史,我们完全可以在“古代”和“现代”的节点上加入“中世纪”。此外,汤因比还列举了诸文明可比性的案例,并对两种反对意见(一种认为文明无共性,另一种则认为文明最终由多归为一)进行了驳斥,认为必须根据诸文明本身存在的时间长短来加以度量。虽然每一种文明都是独一无二的,在某些方面确实无法比较,但我们可以对该类别所涵盖的其他成员进行比较,文明对于研究目的而言是彼此同时代的,具有等值性和可比较性的特点。

汤因比打破了历史研究以国家为基本单位的传统模式,而是以文明自身演进的一般规律为历史轴线,以此揭示人类社会发展趋势。在汤因比那里,文明不仅是同时代的,也是平行的,任何一种文明在价值上都是等值的,不同文明之间具有可比性,这就构成了汤因比文化形态史观的基本论点。研究文明必须树立整体性和比较性的观点,通过对文明同时代的对比分析,从而揭示文明成长衰亡的内在规律。这是汤因比历史研究的基本前提,也是分析其文化形态史观的重要突破口。

二、文明有机体的发展规律及内在特质

文明作为一个有机体,不仅是由诸要素构成的统一整体,也有着自身独特的生命周期,任何文明都将经历起源、生长、衰落和解体的发展阶段,这是文明自身演进历程中无法逾越的内在界限。汤因比打破了占据历史统治地位的欧洲中心论和历史直线论的思维范式,从文明内在性的视角出发,揭示了文明产生、成长、衰亡的内在规律,从而为更好地把握人类社会运行逻辑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借鉴。

在文明的起源阶段,汤因比认为种族论和环境论都是站不住脚的。不论是产生于优良的基因,还是适宜的生存环境,都试图从心理角度加以阐释,种族论者归因于性格和体质,而环境论者归因于所处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等。在汤因比看来,要使两种理论成立的话,必须证明两组可变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是永恒不变的。通过考察欧亚大草原和尼罗河流域,他推翻了上述结论。种族论和环境论显然都不符合文明产生的内在规律,汤因比借助于神话的线索,提出了“挑战—应战”的文明互动模式,并通过对古埃及文明、苏美尔文明、古代中国文明和米诺斯等文明起源的考察加以例证。“文明起源不是某种简单事物而是复杂事物,不是一种统一的实体,而是一种关系。”[2]66-67挑战与应战之间存在一定联系和张力,文明产生于挑战和应战之间的对应关系,并且挑战内含于社会关系内部,以分异开始,以分离告终。文明起源于对挑战的适度应战,不论是挑战过强还是过弱,都不利于文明的发展。正如汤因比所言:“创造是遭遇的结果,起源是互动的产物。”[2]74

文明的起源并不简单,而起源之后的成长更是艰难,因为成长本身就是一种挑战。文明的成长是不断回应挑战并取得成功的过程,如果某个环节发生应战失败,则文明很可能滑向衰落的边缘,正因如此,安逸的环境对文明持久发展极为不利。挑战—应战模式的存在使得文明在面临挑战的过程中不断成长,而文明成长的标准在于能否成功地应对各种挑战。具体说来,挑战分为自然环境的挑战和人为环境的挑战两种。第一代文明大多数产生于自然环境的刺激,如希腊文明起源于对海洋的挑战,中国文明起源于对黄河的挑战等。人为环境又分为社会外部的环境和社会内部的环境,前者侧重于社会或国家之间的互动,后者侧重于同处一地的两个阶级之间的相互作用。相比于第一代文明的环境刺激,第二三代文明的挑战大多数是人为环境的挑战,如缺失的刺激、压力的刺激等。衡量一种文明成长的最主要标准就在于看他能否对挑战作出成功的应战,这种应战的能力更多来自文明本身。有些文明在应战过程中,由于刺激过强而陷入沉寂状态,如游牧文明、爱斯基摩文明等,这是一种依然存在却不再成长的文明。汤因比总结了停滞文明所呈现的两个特征,即等级制和专业化分工,这从根本上使得文明丧失了自身发展的内在动力。真正适度的挑战不仅能够刺激挑战对象完成一次成功的应战,也能使其获得进一步前进的发展动力,以便应对新的挑战,如此交替,周而复始以至无穷。

汤因比深受中国传统文化阴阳学说的影响,认为文明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次挑战—应战过程,都是一次生命冲动的结果,最终将实现从阴到阳的内在转换。正是这种生命冲动维系着挑战和应战的循环,使得文明不仅从外部战胜环境,更主要的是表现为一种内部的自决。因此,文明生长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外部环境的占有性扩张,宏观上呈现出一个逐步控制外部环境的进步过程,如地理扩张、蛮族征服等;二是内部的自决精神和自我表达,主要以社会内部的稳定成熟为标志”[2]188,而后者占据决定性地位,衡量文明成长的核心要素就在于这种自决能力。生长表征着文明不断迎接新的挑战,日益成为自己行为的场所,进而呈现为一种趋向自决的过程。自决即自我实现,是从属于社会的个体表现自我的方式。汤因比指出,矛盾性是社会动态关系无法解开的死结,它源自于人类中具备神秘灵感人格的出现,这种创造性的人格激励他的同伴转变成创造者,依据他的形象重塑这些同伴。这使社会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如果创造性天才不能实现自我转变,他将失去生命意志或被折磨致死;另一方面,如果天才成功战胜了周围环境和同伴敌意,他会把自身的意志强加于普通群众之上,并以此塑造自我主导的生活状态。文明成长推动了社会精神层面的发展,而社会稳定主要来自于少数具有创造力的人,他们通过归隐—复出的方式引导文明积极应对挑战,而绝大多数人只能模仿他们。归隐是一种机遇和必要条件,使得个体意识到自身能量,直到摆脱环境的束缚而复出,而复出则是整个运动过程的本质和终极目的。[2]217归隐和复出不单单是人类生命的特殊现象,更具有一般性特征,汤因比通过创造性个体和少数创造性群体的归隐和复出两个例证,进一步丰富了挑战—应战理论。

当一个文明不能有效对挑战作出应战时,文明将走向衰落。文明衰落指的是未能勇敢地超越原始人类的水平进而达到现在超人的水平上,这也是文明自身发展的必经阶段。文明衰落有三种决定论假说:宇宙钟摆停止说、有机体衰老说和后代本质退化说。[2]252汤因比认为仅有这三种假说并不够,仍有必要研究一下历史循环论,他认为文明进程中的周期性运动,并不代表整个过程必然具有循环性,反而周期也蕴含着一种历史进步性。汤因比认为文明衰落的原因有两方面:对环境控制力的丧失和自决能力的失败。他通过大量例证阐明文明衰落不是源于工业技术失败和异族入侵,其根本原因在于自决能力的丧失。正如自决是文明生长的内在标准,而自决精神的丧失则是文明衰落之根源,通过对旧制度难以驾驭新的社会力量的考察,如模仿的机械性、工业主义和民主制的挑战等,汤因比总结了文明衰落的原因在于一种对创造性的报复,表现为少数领袖创造性的丧失、对创造物的盲目崇拜和对一种短命制度和技术的崇拜等。文明衰落的本质在于“少数创造性群体丧失了创造力,陶醉于已有的胜利,靠着船桨休息,而绝大多数人撤销了相应的模仿行为,随后整个社会出现分裂”[2]247,从而瓦解了社会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文明的衰落自然就成为无法逃避的发展宿命。

如果说文明的成长是对挑战的成功应战,那么解体则是应战失败的的结果,二者犹如硬币的两面,都是文明自身发展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文明出现解体的征兆之一就是文明发展的最后阶段出现衰落现象,处于解体的文明总是屈从于一个强有力的统一国家政权而获得暂时的缓解。军国主义或战争在文明解体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尤其是社会在地域上结合但各阶级处于分裂之中的现象,则成为文明衰落和解体的一种显著标志。分裂本身就蕴含着两种否定性的力量,少数统治者依靠暴力建立大一统国家,无产者则以暴力对抗暴力,其中外部无产者创造了虚幻的“英雄时代”,内部无产者创立了普世教会,“整个运动以大一统国家、普世教会和蛮族军事集团的形式而结束”[2]372。汤因比将文明解体划分为社会有机体的分裂和人类灵魂的分裂两个过程,其中社会有机体的分裂是一种共同的经验,而灵魂的分裂则是社会分裂的基础。伴随着社会机体日益分裂为少数统治者、内部无产者和外部无产者,少数统治者虽然具有相对稳定性的某种气质,但不能保证其成员也具有相应特征。内部无产者相比于外部无产者而言,范围相对广泛,大多数来源于被剥夺继承权的社会成员和被剥削的流浪者。在西方世界的内部无产者中,知识分子是个联络的阶层,他们逐渐调整入侵文明加在自己身上的生活方式以适应新的社会环境。据此可以推断,“知识分子的存在,便意味着两种文明发生了接触,且一种文明正在被另一种吸收为内部无产者。”[2]395他们通过创造宗教的方式保存了文明的蛹体,进而实现文明复兴。外部无产者已然脱离了解体文明,不仅在精神上同少数统治者相疏远,而且身体上也被地图上的国界所分开。

从微观上看,文明解体表现为人类灵魂的日益分裂。由于源自不同的行为、情感和生活方式,因而成员灵魂的分裂表现为两种相互替代的对抗性力量。“此时的灵魂已丧失创造性活动的机会,其唯一的自由就是在主动和被动之间作出选择,灵魂分裂的精神经历是一种动态的运动而不是静止状态。”[2]426通过对行为、情感和生活中两种互不相容的反应的分析,汤因比总结出了这两种反应的内在差别:一种反应的特征是暴力,另一种反应的特征则是温柔,这两种反应进而演化为复古主义、未来主义、神化和超然四种形式。它们都试图“以灵性气候的变化来代替宏观到微观的行动转变,这种方式本身构成了文明生长的规范,以共同的‘彼岸世界’为目标王国。”[2]434-435他进一步指出,行为和情感的四种个人方式(放任、自制、流离感和赎罪感)呈现在统治者和无产者中,而两种消极的生活方式(复古主义和超然)与统治者相关联,两种积极的生活方式(未来主义和神化)则与无产者相关联。在文明生长阶段,创造者扮演征服者角色,引导大多数人积极应战,而在解体阶段,他们则扮演救世主角色,拯救已无力应战的社会。这些救世主可以分为内部救世主和外部救世主,前者更多的是那些垂死挣扎的统治者,后者则主张放弃挽救社会的企图,分为持剑的救世主、带有时间机器的救世主、戴着王者面具的哲学家和化身人形的神灵四种类型,但都不可避免地面临失败的命运。正如汤因比所言:“复古主义幻象重建过去,未来主义试图跨越现在,遁世者是代表王者的哲学家,而变容论者则是化身人形的上帝。”[2]525

汤因比把文明解体模式描述成溃败—重整的三拍半节律,并试图总结解体的趋同性和统一性。当一种文明不能再成功应对挑战时,文明的成长将中断,但挑战依旧在持续,即使第二个痉挛式的应战胜利后,取得了局部胜利或者暂时喘息的机会,但终将不能规避再次失败的命运。“文明解体的趋同性更为深远的意义是解体社会一致地分裂成三个泾渭分明的阶层:致力于哲学研究并提出统一国家观念的统治者(占据主导地位)、缔造成员普遍信奉的“高级宗教”的内部无产者和组建蛮族集团以实现“英雄时代”的外部无产者。”[2]547这种统一性集中反映了各阶级的创造性,而趋同性则是分裂情感、对抗行为和生活方式的内在一致。文明衰落后,解体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但解体并非意味着走向死亡,文明仍然是可以实现自救的,而这一自救唯一的希望就在于宗教。汤因比最终将文明复兴的希望寄托于统一教会,认为这是承载新文明产生、孕育发展的重要载体,宗教的维系对于人类文明进步至关重要。宗教以追求普世的终结存在为目标,是文明发展的内在灵魂,而文明则是宗教发展的手段。这就意味着某种文明虽然解体了,但其精神依旧存在并成为社会发展的内在力量。汤因比试图将文明发展的循环观和宗教进化的线性论结合起来,认为文明的运动是周期性的循环,而宗教运动则是一根单向连续上升的曲线,其动力来源于文明的内在演进。只要人们怀着一颗谦逊、忏悔的心祈求,上帝终将拯救人类到天堂。

综上,文明演进有其内在的运动规律,这是任何文明发展历程中不可逾越的历史阶段。汤因比立足于文明本身,从内在性的视角深入剖析了这一规律。每一种文明都有着自身独特的生命周期,都将经历起源、成长、衰落和解体的发展过程。其中,挑战—应战模式贯穿始终,这种模式既是文明起源和成长的内在动力,也是文明衰落和解体的衡量尺度,在文明演进历程中占据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这一理论构成了汤因比文化形态史观的核心内容,不仅揭示了文明发展的内生动力和源泉,也为探索人类社会运行规律奠定了理论基础。

三、汤因比文明演进规律评析及现实意义

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自诞生以来褒贬不一,其中最苛刻的批评来自于索罗金。在索罗金看来,“汤因比的文明概念不是一个完整统一的体系,而是空间上诸多现象和各种实体堆砌的结果,它们彼此之间既无可能发生关系,又没有实质意义的联系。”[5]这不仅质疑了文明的整体性,也撼动了文明作为历史研究单位的合法性,对此,汤因比不以为然,反而以国家和文明类比,认为国家和文明是具有同一属性的人类关系的网络。而布罗代尔则认为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是试图通过简化人类历史来找寻一种规则性或同一性,[6]142以此作为解读历史的范式。实际上,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承袭了斯宾格勒分析文化问题的基本思路,旨在从文化或文明的内在性角度揭示其生命周期的运行规律。但在斯宾格勒看来,西方文化已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而汤因比则超越了斯宾格勒机械循环论和历史悲观主义的弊端,凸显了文明的挑战——应战模式和人类精神活动的能动性。从这一点出发,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似乎更为详尽且系统,他以自身雄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论证了文明演进的内在规律,最终以历史进步的乐观主义精神预示了文明发展的未来。但这并不能否认斯宾格勒对文化形态学所做的历史贡献,他们所开辟的这种文化历史观的理论传统在当时产生了重要影响。

虽然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欧洲中心论”,认为各民族之间的文化是平等的,没有优劣之分。但却在发展过程中走向了一种潜在的中心论思想,使得欧洲中心史观由19世纪的潜在形式转入20世纪的隐蔽形式。[7]从根本上看,这种文化形态史观是一种文化历史观,隶属于唯心主义范畴,但却不同于一般的唯心史观,本质上是一种文化决定论。在西方历史发展过程中,由康德、谢林、费希特和黑格尔等开辟的唯心史观产生了重要影响,深刻影响了西方哲学的历史发展。作为一种与唯物史观对立的理论形态,唯心史观认为历史发展的动力来自于某种精神或理念的支配,这自然与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背道而驰;而作为一种思想学说的唯心史观却不能否定其存在的合理价值,正如黑格尔所言,存在即合理。毋庸置疑,我们承认理念或者精神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重要影响,甚至有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这一作用的发挥离不开社会经济基础和客观物质条件,人们必须首先进行物质资料的生产,然后才能从事历史创造活动。因此,作为学说的唯心史观必须在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前提下,才能深化对问题的理解和认识。同样对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也应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辩证看待其得失,而不是全盘肯定,亦或全盘否定。

一方面,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过分夸大了文化的作用,甚至将文化作为解释历史发展的重要依据,本质上是一种文化决定论。文化观问题上的对立与冲突实则是两种历史观的冲突,文化观本质上是一种历史观。自维科的《新科学》问世以来,西方历史哲学的发展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不仅揭示了历史周期性的运行规律,也开创性地将历史和哲学有机结合起来,凸显了人在历史活动中的主体性地位。18世纪,德国学者赫尔德在《人类历史哲学观念》中将人类历史发展进程划分为三个时代,即诗歌时代、散文时代和哲学时代,实则潜在地暗含着文化的划分标准。在他看来,民族是一个共同体,而民族的文化则是维系民族生存发展之根本,人类历史是一个依次相继的文化交替过程,每一个民族都是按照本民族的文化来安排各自的生活状态。从某种意义上看,赫尔德的民族文化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文化史观的理论基础,不论是斯宾格勒还是汤因比都或多或少受到赫尔德思想的影响。作为文化史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明确将文明作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并以文明划分历史,以此开启了文明解读历史的新范式。这无疑是一次伟大的尝试,但却过分强调了文化或文明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甚至认为文明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历史发展的方向,显然与历史唯物主义背道而驰。因此,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从根本上看并未走出唯心史观视域,但却又不同于传统的从精神、理念出发解读历史的唯心主义思想,实则是以文明或者文化发展的轨迹来看待历史的兴衰过程,以文化为标准来安排历史的发展样态,本质上是一种文化决定论。此外,汤因比的整体观念和比较研究的方法,也使得其文化形态史观带有循环论和终结论的色彩,更倾向于一种周而复始的形而上学发展观,实际上并未超越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而是试图以循环往复代替线性历史观,以末世论思想终结历史研究。

另一方面,汤因比从文明内在性的视角探究文明发展规律,对于深刻反思文化自律和他律之间的关系具有启示意义。文化发展有其自身特质,往往以文化的整体性适应社会发展,而社会发展往往又作用于文化自身,故而文化的发展是自律适应他律又以他律作用自律的过程。文化发展本身要受到文化之外因素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排斥文化自身特质,政治经济的发展不能代替文化。文化特质对文化整体的影响是一个逐步的过程,要以文化自身特质去影响和改造,而不能用政治经济的东西涵盖文化。文化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有机体,其生存和发展也有着自身独特的运行逻辑,我们要尊重这一内在规律,努力做到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文化自律和文化他律的内在统一。韦伯认为人是悬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其使命在于探讨意义世界的存在价值。格尔茨指出,文化是一套由象征有机地结合而形成的意义体系,是认知、情感和集体良知的母体。[8]文化提供的不仅是一张知识的地图,指引着我们探求世界的客观真理;文化更是一张情感的地图,启迪着人们安身立命之根本。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两张地图的叠加就等同于文化内涵,它们不是两张相互独立的地图,不能运用科学的方法精确测量,而是一张地图的两个方面,是认知地图和情感地图的内在统一。文化更多的是一种意义的符号系统,表征着一种象征性的价值,是我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动力源泉,这无疑为我们思考当下的文化问题提供了有益启示。

如果说西方文化更多是一种求真的需要,依据一套严密的逻辑系统;而传统的儒家文化则是一种求善求美的需要,更多彰显的是真善美的内在统一。汤因比超越了民族主义的历史叙事和人类“自我中心”的思想倾向,克服了诸文明之间的文化偏见,彰显了文明自身发展的精神价值。[9]我们理应高度重视文化的精神家园旨趣,而传统文化可以为我们的精神家园建构提供有益的启示。中国文化十分重视人的精神,儒家强调“养浩然之气”,佛教通过修行达到成佛境界,而道家强调顺任自然而实现自由逍遥境界,有人用“拿得起”“放得下”和“想得开”来形容中国文化儒释道的互补状态。[10]实际上,儒家文化重视培养人的道德品质,但却不是纯靠道德的说教,而是主张养浩然正气,仿天地之德,即品德是靠内在的修为养成的。在这种养德的过程中,我们会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充盈和心灵上的愉悦,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和熏陶。儒家历来主张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既是知情意的凝炼过程,也是一种家国情怀的现实写照,家是最小的国,国是最大的家,家国本自一体。孔子主张仁者爱人,“仁”并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凸显人的本真状态要在与他人的相互协调中达到善和美的境界。而孟子认为养德需经历很多步骤,如新、善、美等,庄子的《逍遥游》试图追求物我两忘的境地,追求心无杂念,外天下、外物和外生的内在统一。伴随后工业社会的来临,科学理性日益张扬,而价值理性和人文精神似乎处于遗忘的边缘,物质财富的丰盈并未带来人们精神生活的富有,相反漂泊感和孤独感与日俱增。我们需要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汲取精神养料,注重自身的精神家园建构,追求一种内在的真善美的统一。精神家园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的自我实现,是个体追求完满生活的内在动力,需要一种人文精神的凝炼,更需要豁达、宽容和超然的人生境界,在本质上诠释着真理性和价值性的内在统一。

总之,汤因比以文明作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从内在性的视角深入剖析了文明自身产生、成长、衰亡的内在规律,并以大量的史实数据证明了每一阶段的本质规定性。不论是文明的起源和成长,还是文明的衰落和解体,都深深诠释着文明作为一个有机体的独特生命周期,任何文明都不可能逾越这一发展阶段。只有不断接受适度的挑战,并且成功应战,文明才能获得不断前行的内在动力,培养自身良好的自决能力。文化是文明的核心要素,也是文明发展的内在灵魂,汤因比的文明演进规律为我们加强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建设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借鉴,我们要充分尊重文化自身的独特规律,坚持文化自律和他律的内在统一,秉承文化形上和形下的有机融合,注重文化的象征价值和精神家园意义,最终在求真、求善和求美的过程中实现人的自我实现,获得完满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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