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与重构:延安文艺经验与陕西当代文学发展
2021-12-02徐翔
徐 翔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21世纪以来,学界对延安文艺的研究呈现出新局面。延安文艺所具有的独特性、重要性和现代性已被越来越多学人认可,延安文艺史料的整理、延安文艺与现代中国的关联、延安文艺的传播研究等视点都让延安文艺研究有了新突破。延安文艺诞生于陕西,陕西文学本身也是当代文学的一个品牌,对延安文艺精神有着自觉的承继。学界以往对延安文艺和当代陕西文学的关注,更多集中在延安文艺对柳青、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经典作家的影响上,事实上,进入21世纪,陕西文坛的后起之秀们的创作依然延续着延安文艺精神,并使之更适应复杂多变的时代。可以说,延安文艺的经验与陕西当代文学七十年以来的发展是密不可分的。
在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版图上,陕西的文学创作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陕西文坛涌现出了柳青、贾平凹、路遥、陈忠实等重量级作家,也诞生了《创业史》《秦腔》《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经典著作。20世纪90年代的“陕军东征”,更使陕西一度成为文学重镇。但令人尴尬的是,在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在北京、上海狂飙突进的时代,秦地的文学创作却显得有点寂凉。曾经在汉唐时代文学成就辉煌的秦地,在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转型过程之初显得后知后觉。尽管在新文学诞生之初,陕西也出现了郑伯奇、王独清、冯润璋等作家,但他们的文学创作在文坛并未引起关注。曾经的文学重镇陕西真正开始介入到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则是20世纪30年代末的延安文艺时代。虽然20世纪的陕西文学缺少一个漂亮的开端,但是在延安文艺时代,陕西的文学创作成为一种现象,即延安文学现象,并引起全国的关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陕西文坛的三驾马车在某种程度上引领着文坛潮流,可以说,陕西文学的复兴就肇始于延安文艺时代。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中国革命事业的发展,延安这座西北古城一跃成为一个新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延安文艺也逐步走向中心文化地带,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延安文艺虽然有其局限性,但也有其独特的价值。这些价值往往又被政治因素遮蔽了。陕西当代文学的发展一方面承继了延安文艺精神,同时又看到了其被政治遮蔽的真正价值。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下对其进行了价值重构,使得延安文艺精神呈现出超越其时代和地域的真正价值。
一、现实主义精神的坚守与突破
纵观20世纪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历史,现实主义始终是文学主潮。从根本上说,中国新文学的诞生自始至终伴随着救亡、启蒙、民族国家解放等现实问题,尽管文坛并不缺少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但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在百年中国文学发展历史中始终占据半壁江山。延安文艺时期,现实主义创作思潮备受推崇,经由毛泽东《讲话》的深化,延安文艺形成了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思潮。毛泽东在《讲话》中曾经提出了文艺“如何去服务”的问题,也就是作家如何创作的问题,现实主义文学强调创作应来源于生活,作家只有对生活进行细心观察和深入体验,才能创作出符合生活真实的文学作品。事实上,延安文艺时代的现实主义思潮确实存在着某些问题,尤其是把现实生活简单理解为“政治生活”,部分文学作品在表现现实生活的时候把注意力更多放在国家政治领域和公共社会领域,使得生活的广阔性和丰富性被遮蔽。
现实主义本身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我们可以从广义的层面去理解它,它不仅是一种创作手法,更是一种世界观,即“求实”的世界观。这种求实的世界观与秦地文化一脉相承,契合了秦地人的文化审美特质。延安文艺的现实主义精神虽然是由现实革命战争形势和巩固新政权的需要而被推崇,但也无法脱离秦地求实的文化传统。秦地文化自周秦汉唐以来始终存在着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的传统,诞生于秦地的延安文艺骨子里自然也继承了这种传统,“延安作家在思想作风上趋向务实,将个人的情感意绪淡化,自觉担负起救国救民闹革命的时代重任”。[1]从古至今,从《诗经》《周礼》《史记》,到当代文学时期的《创业史》《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作品均渗透着秦地强大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可以说,陕西作家对延安文艺现实主义精神的传承很大程度上抛弃了“政治生活”等过多的意识形态内容,而承继了其“务实”的世界观。
当代陕西作家尽管个性不同,但都有务实的创作态度。他们敏感地贴近生活的真相、心灵的真相,以诚实认真的态度对待创作,不随波逐流,正因为如此,才铸造出了当代陕西文学的辉煌。以柳青为例,柳青是延安文艺时代成长起来的作家,延安文艺的现实主义精神对柳青影响深远,柳青的创作都是扎根现实生活的,《种谷记》便是其扎根米脂三年的成果。柳青在其创作道路上自始至终都是一位重生活、重实践的作家,这不只是对《讲话》精神的迎合,而是出自柳青内心深处对创作的虔诚。柳青为了写作《创业史》主动扎根农村,面对农业合作化运动这场历史洪流,他亲历其中。虽然柳青的现实主义创作多为迎合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创业史》不可避免地有浓重的政治烙印,但柳青对文学创作的虔诚,其务实的创作态度使小说中所描写的社会生活没有过多经过政治因素过滤。可以说《创业史》真实地呈现了20世纪50年代的农村生活,透视了变革中的农民的心灵世界,小说“充盈丰富的描写穿越了作者对人物的阶级预设,深厚又精细地展现了人性和人情。‘生活故事’上面确实套着一个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框架,即使这框架倒坍了,生活故事的生动性和魅力依然存在”。[2]柳青是陕西当代文学的一个坐标,他务实的创作精神对后来的路遥、贾平凹、陈忠实等作家产生了重要影响,可以说,延安文艺的现实主义精神经由柳青在当代陕西文坛代代承传。路遥视柳青为精神导师,《人生》《平凡的世界》是其长期深入生活的结晶,路遥同样也具有柳青那种如同宗教教徒般献身文学事业的热诚;陈忠实为了创作《白鹿原》走访了关中近百个乡村,搜集了无数的资料,创作小说的五年过着孤寂的生活;贾平凹的“商州系列”,也是踏遍商洛山脉的成果。
以柳青为代表的陕西当代作家秉承着现实主义文学精神,成就了“黄土地上的文学精魂”,尤其是在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兴起,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文坛日益商业化和世俗化的时代,陕西作家务实的创作态度更显得难能可贵,“在全国文坛震荡、人心浮躁之时,许多区域性小说群体在钱和权面前分化了,瓦解了,而陕西作家群依然执着地厮守着自己的土地,继续专注地掘着文学的深井,他们是一群文学的真正殉道者、殉情者”。[3]当代陕西作家一方面传承延安文艺现实主义的精魂,同时面对21世纪纷繁多变的社会现实和文坛现状,对现实主义精神也进行了价值重构,使作品适应新的历史文化语境。这主要体现在陕西第二、三代作家的创作上,路遥、贾平凹、陈忠实、冯积岐等作家关注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的巨变,呈现出乡村现实主义风格;杨争光、叶广芩、陈彦、周瑄璞等作家关注家族史、流民史、民间史,渗透着文化现实主义特色;红柯、高建群的西部浪漫传奇,以高扬的生命意识给陕西文坛注入了诗意现实主义风格。
当代陕西文学继承了延安文艺的现实主义精神,抓住了“务实”的精神内核,剔除了过于意识形态的内容,并随着新时代历史文化语境的变化,对传统现实主义进行了符合时代精神的价值重构,真正彰显了延安文艺精神的核心价值。
二、面对“当下”:文学的时代表达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作为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文学多少会表达出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学非常注重文学的时代表达,也更易被读者接受和认同,延安文艺时代的作品弘扬了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精神和革命情怀,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表现了解放区农村婚姻自由、新政权建设等新气象;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表现了解放区土地改革及复杂的阶级斗争,但有学者认为过于鲜明的时代性也成了延安文艺的局限。这里需要思考一个问题:文学究竟是否需要言说“当下”?言说“当下”是否意味着文学受到某种束缚,有可能牺牲其独立性和审美价值?文学作为一种独立性存在,不应过多被非文学因素束缚,而作家也有创作的自由,但文学同样也有意识形态性,有着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功能。文学可以选择是否言说“当下”,但不能否认的是,尽管每一个时代都终将成为历史,文学仍应当具备言说时代的责任,作家也应当有面对“当下”说话的勇气。
柳青的《创业史》是一部积极言说“当下”的作品。小说聚焦当时的农业合作化运动,这无疑也是当时极具关注度和话题性的重大事件,柳青明确提到他的创作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就是“中国农村为什么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4]小说主人公梁生宝也被极力塑造成时代所推崇的社会主义新人。可以说,《创业史》的写作体现出了柳青自觉言说“当下”的意识。《创业史》的题材选择及人物塑造蕴含着政治性,使其在20世纪80年代“重写文学史”的浪潮中受到质疑和否定,其原因更多是柳青身处的那个时代,评论界对作品政治内涵的过度阐释,而不是因为其言说“当下”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柳青文学的时代表达不是被动的迎合,而是主动真诚的呼应,这体现出了作家的责任感,是文学创作中难能可贵的精神,也使柳青的作品超出了流于表面的政策图解,有了更为宽广深沉的精神力量,也具有了超越时代的价值。
柳青之后的陕西作家继承了延安文艺言说“当下”的精神,并且打破了延安文艺过于重视政治性言说的樊篱,路遥、贾平凹、陈忠实等作家的创作在注目时代大变迁的同时,也关注着时代洪流中那些普通人的故事,他们的悲欢离合和心灵世界。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改革开放引发了经济体制的改革,使中国社会发生巨变,这样的时代巨变成为了陕西作家文学创作言说的对象。路遥的《人生》关注着城乡接合部的社会现状,时代的巨变给了农村人走向外面世界的机会。高加林想走出黄土地的梦想是那个时代无数农村青年的梦,他梦想的破碎让人看到了横亘在城乡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小说更透视了高加林的内心世界,他的梦想,他的奋斗,他在爱情选择上的两难,小说真实地言说着那个时代的“当下”,让人看到了宏大历史潮流以及其中个人生活的潜流。《平凡的世界》更是一部时代编年史,是一部全景式地呈现当代城乡社会生活的鸿篇巨制,故事跨越了近十年,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的人生经历,他们的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让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大时代的历史进程。贾平凹的《小月前本》《腊月正月》关注着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给乡村带来的变化,婚恋故事的外壳之下是时代的经济变革,《浮躁》则看到了经济体制的变革导致乡村古老文化的消失。陈忠实的《白鹿原》看似远离“当下”,回到历史,实则是另一种意义的“当下”,因为作者是以“当下”的视野回顾民国历史,如同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观念,小说的当代视野让民国历史走出了宏大历史的轨道,走向了民间史和家族史。
陕西文学对“当下”的关注是持之以恒的,不管是在文学能够引领时代潮流的时代,抑或是在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的时代。20世纪80年代,随着先锋文学等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兴起,意识形态全面从文坛淡出,现实主义和宏大历史被众多作家弃之如履;随着经济的发展,文坛也日益商业化和世俗化,在浮躁喧嚣功利的文化环境下,言说“当下”成了奢侈品。“浸润在物质崇拜中的‘白领文学’,搔首弄姿、宣泄欲望的‘美女作家’创作,以及泛滥成灾的各种伪‘文化’和伪‘生活’散文,使文学沦为了现实的点缀而不是反映者,粉饰者而不是批判者。”[5]当然,这并不是说当下文坛没有优秀的创作,优秀的创作并不缺少。但直面当下,和社会节奏保持一致性的却不多,仿佛作家们面对社会巨变显得力不从心。在这样的时代,陕西文学并不试图追赶潮流在艺术实验中充当先锋,更不愿向商业低头。陕西作家依旧对现实敏感,有勇气和胆量书写“当下”,贾平凹的《高兴》关注农民进城务工现状,《带灯》关注乡村女干部的生存,《极花》则注目妇女拐卖事件以及事件背后乡村世界的日益凋敝;陈彦的《西京故事》《装台》关注城市中底层小人物的挣扎;红柯的《生命树》《喀拉布风暴》《太阳深处的火焰》等创作关注着当代的文化与生态问题,尽管切入现实的角度不同,但对当下的言说则是共同的。
当代陕西文学从第一代作家柳青到第二、三代作家贾平凹、路遥、陈忠实、陈彦等,继承了延安文艺关注现实,书写时代精神的创作理念,以一种责任感和忧患意识真诚拥抱“当下”。他们不视文学创作为闲暇的消遣,也不沉浸在个人小天地里,而是注目着时代的变化,实现了对当代社会历史的叙述。
三、浓厚的乡土文化情结
对乡土世界的关注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大特征。自近代以来,古老的乡土中国便开始了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乡土,作为一个凝固的静态的农业文明的缩影成了无数思想家、艺术家关注的焦点。新文学自诞生之初便承担起启蒙、救亡、民族国家解放等现代性命题,而这些命题的探索与思考都脱离不了乡土世界。从鲁迅到茅盾、从左翼文学到延安文学、从柳青到贾平凹、路遥、陈忠实,对乡土的关注贯穿于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如何写农村和农民一直是现当代作家十分关注的重要命题,更是乡土中国无法回避并试图解决的重要命题。在延安文艺时代,如何写作乡土世界的讨论和实践被推到了一个高潮,不同于大城市北京和上海,根据地都是分布在农村,新政权的建设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展都要依托于农村,毛泽东《讲话》中提出的很多问题,如文学的服务对象、文艺的风格等,充分体现出了延安文艺对农村和农民问题的重视。
延安文艺时代,曾涌现出了一大批乡土题材作品,如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孙犁的《荷花淀》、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歌剧《白毛女》等。陕西第一代作家柳青对《讲话》精神积极响应,加之柳青本人是农村出身,乡土情结贯穿于柳青文学生涯始终,《种谷记》和《创业史》便是乡土生活和作者乡土情结的产物。可以说,延安文艺时代是一个为农村和农民写作的时代,乡土世界的道德伦理价值观,乡间的民风民俗,乡民们的生产劳动和心灵世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这种范式直接影响了当代陕西文学的发展。
陕西当代文学的乡土情结来自延安文艺时代对乡土的关注,从表面上看,延安文艺时期的乡土情结似乎是出于新政权的维护和革命斗争的需要,实质上,则是植根于秦地古老悠久的乡土文明。以农为本的思想观念渗透在秦地人的心灵深处,已然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并代代传承。这种深层乡土文化心理积淀,使得秦地的文学一向关注乡土文明的发展历程,乡村社会的历史变迁,乡民们的命运变迁。“纵观陕西三代作家的整体创作面貌,绝大部分涉猎的是关于乡土农村、农民生存、农业文明的题材,对此题材的表现都不同程度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形成了作家自身较为稳定的生活基地、叙事方式,以及乡土农村文明伦理价值取向的选择。”[6]不同的是,延安文艺时代的乡土文学受时代影响,有较多的意识形态因素,更多关注乡村生活的政治层面,当代陕西文学对乡村的关注则逐渐摒弃了意识形态因素,作家们走进乡土深处,感受着乡土世界的脉动,书写着乡村世界的古老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跌宕起伏和乡民们的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
从柳青笔下的蛤蟆滩到路遥笔下的双水村,从陈忠实笔下的白鹿原,到贾平凹笔下的清风街、古炉村,这些普通村落分布在陕西不同区域,却共同反映出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农村所经历的巨变和农民们的心理变迁。在20世纪50年代,《创业史》中的乡村面临着农业合作化这场历史变革,柳青一方面描写了乡村经济、生产方式的变化,更捉住了梁三老汉这些老式农民的心灵转变过程;20世纪80年代,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面对这场不亚于农业合作化运动的经济变革及其引发的农村的道德观、伦理观、价值观的改变,贾平凹、路遥也深切地关注着;陈忠实的《白鹿原》、叶广芩的《青木川》则另辟蹊径,以文化的、民间的角度书写了不一样的乡土世界;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乡土世界日益呈现出“废乡”的颓败景象,贾平凹的《秦腔》《极花》,王海的《城市门》便涉及到乡村世界的隐痛,尤其是贾平凹的《极花》透过妇女拐卖这一视角,深刻剖析了面对日益加快的城市化进程,乡村的物质财富、土地、女人的流失以及淳朴的价值观分崩离析的无奈现实;不同于贾平凹对“废乡”的哀歌,王妹英的《山川记》、方英文的《后花园》则营造出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温馨与美好。陕西文学也有对城市的书写,贾平凹的《土门》《高兴》就涉及了城市书写,但无论是土门,还是高兴等拾荒者聚居的城中村,都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乡”的延续。西安这座十三朝古都因其厚重的农耕文明积淀在作家笔下呈现出景象不是现代的、时尚的、繁华的,而是具有“乡”的味道的城。无论以何种角度走进乡土世界深处,作品背后都寄寓着作家对秦地的挚爱,寄寓着自己作为农家子弟对乡土世界最质朴的情怀,路遥曾说:“我本身就是农民的儿子,我在农村长大,所以我对像刘巧珍、德胜爷爷这样的农民有一种深厚的感情,通过他们寄托了对养育我的父亲、兄弟、姊妹的一种感情。”[7]
乡土世界不仅是陕西作家创作的灵感来源,更是他们依恋难舍的精神家园,这块古老的黄土地如同摇篮,培育着这里的“人文之子”,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父母亲人成为这些人文之子抹不去的记忆,这使得陕西作家往往会围绕“乡土”不断地进行体验和思考。不同于延安文艺时代文学对乡土的肯定性描述,当代陕西作家对乡土能持一种更理性或是一种现代性眼光,使乡土这一古老文学母题在文学这一历史长河中得以延续,尤其是在当下喧嚣浮躁的文化环境下,在快餐式作品充斥着文坛的时代,让人感受到文学的厚重。
四、底层写作:民间性与大众化
底层文学在近年来的文坛上已形成有规模的文学潮流,关注底层,对底层生命的人文关怀是这类作品的一贯追求,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庞大的群体匍匐在无言的黑暗之中”,[8]文学有义务照亮这个被遮蔽的群体,在这个意义上,底层也就具有了更大的现实意义和社会意义。延安文艺时代的文学作品便是秉承一种底层写作立场,从而使文学真正走向民间,走向大众。毛泽东的《讲话》确立了文艺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方向,也就建构起了延安文艺的核心观念:以人民为本位的革命文艺构想。《讲话》中也有诸多关于此种观点的详细论述,如“革命文艺应该而且必须为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服务”等,由此可见,贯穿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一个关键词就是“人民”,而真正为“人民”的文学也必须要具备民间性与大众化。
纵观新文学的发展,人们似乎更多关注其与世界文学的联系,科学、民主、启蒙这些现代性话语充斥着20世纪初的文坛,民间性因素似乎被新文学遗忘了,但要说民间完全没有进入新文学的视野却也并不妥当,新文学启蒙的任务便是面向民间的,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小说”便是将“民间”(主要是乡土)置入其关照的视野。但这类小说不能称之为底层写作,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民文学”,只是知识分子写作的改头换面,知识分子并未改变其启蒙者姿态,“现在的文学家都是读书人,如果工人农民不解放,工人农民的思想,仍然是读书人的思想,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学”。[9]可以说,在五四文学时代,民间更多是指代“沉默的大多数”,那么到了延安文艺时代,民间不再沉默,成了积极参与革命事业的群体,无论是作为阶级主体的工农兵,还是作为个体的大众,不仅仅是被言说的对象,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言说的主体参与了延安文艺的建构。可以说,延安文艺时代开启了一个“人民文艺”的时代,它是最贴近底层经验,同时,又是最符合民众审美趣味的时代。不可否认,延安文艺有其时代局限性,但这种文艺精神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值得被推崇的,当代陕西文学便得以继承了延安文艺精神的底层写作立场。
柳青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学创作延续了其延安时代文学创作与底层大众的血肉联系,坚持以人民为本位的创作立场,《创业史》便是为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而写,柳青发自内心地关注着农民这一弱势群体,他们如何看待农业合作化运动?几千年来已成为集体无意识的小农思想能否让他们走上共同富裕道路?通过《创业史》,柳青表现了蛤蟆滩农民们的生存状态,书写了他们面对历史巨变时的情感、愿望、思想和诉求,尤其是梁三老汉的形象寄寓着深厚的民间性因素,使这一人物形象具有内在的生命质感,透露出民间真实的生活气息。抛开那个时代,这部小说在今天看来仍具有相当的艺术价值,其原因正是在于小说的内容是与大众息息相关的,道出了民间的心声。柳青之后的路遥、贾平凹无不是如此,生活在秦地上的底层大众成了他们的创作对象,尤其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各种文学思潮林立的时代,底层写作便显得难能可贵了。
“文革”之后的文学创作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阶段仍然脱离不了意识形态的影响,但从先锋文学开始,文学试图远离意识形态,其结果便是底层立场在文坛也开始变得稀缺起来。当现代派文学思潮在文坛风靡的时候,陕西作家仍然在进行着不合时宜的底层写作。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浮躁》依然直面底层,关注着那群生活在大地上的农民们的奋斗故事,尤其是路遥,他对底层有一种偏执的热爱,以至于他的创作尽管在评论界被遗忘,但在受众阶层非常受欢迎。路遥并非不懂赶时髦,他只是坚持为大众立言。而彼时的文坛,个体的生存经验正逐渐取代集体意识,成为对抗意识形态的手段,但其结果却是远离大众,回避了文学的社会意识。先锋文学之后的“新写实”看似又走向了底层,事无巨细地展现小人物原生态的生存现状,但事实上不过是在叙事策略上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反叛,更是在文学商业化时代迎合大众的消费需求。当下的时代是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时代,当文学不再真正关注民众的时候,自然也不会真正引起大众的关注。而那些引起大众关注的创作,如时下流行的网络小说、青春爱情小说,充其量只是被大众当做消费品。在文学商业化时代,大众文化成为主流,文学一改以往的清高姿态,开始向世俗靠拢,甚至带着媚俗的倾向,上述那些网络小说之类的创作只是满足大众的消费娱乐目的,是一种消费文化。真正的底层创作是以民生为根本,是替沉默的大多数发声,而不只是单纯投其所好,迎合大众趣味。
21世纪以来,陕西文学继续着底层书写,作家们以关怀和同情的态度书写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这无疑是对延安文艺民间性和大众化的继承,当然这无关政治,而是作家把握住了延安文艺精神超越其所处时代的精神实质。陕西文学对底层的关注大多是对农村和农民的关注。贾平凹的《秦腔》写农村和农民失去土地之后的窘迫;《高兴》写进城打工的农民在城市的生存现状;《极花》借妇女拐卖的事件写在“废乡”上生存的乡民们的物质和精神困境;陈彦的《装台》写了一群游离在七十二行之外的西京的装台人,这群在戏台边上生存的人以往还不曾进入过文学视野;吴文莉的《叶落长安》《叶落大地》,周瑄璞的《多湾》则关注着“移民”这一群体,书写了他们背井离乡在异地扎根生存的故事。尽管当代陕西文学在底层书写方面由于不同作家所处的时代环境不同,使不同作品在叙事方法和主题表现的角度上不同,但对底层大众发自内心的情感关注是相同的,体现了文学的责任感,体现了作家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感,继承了延安文艺时代文学大众化的精神内核。
延安文艺时代离现在已经久远,这期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当下文坛现状与那个时代更是大相径庭。不可否认,延安文艺有其时代局限性,但其精神内核并没有过时,对现实主义精神的坚守、对民族历史变迁的时代表达、浓厚的乡土情结、大众化与民间性的底层写作立场反而是当下文坛所需要的。延安文艺对当代陕西文学有着重要的影响,经历了时代的变迁,延安文艺精神中那些超越时代和政治的因素反而沉淀下来,渗透在当代陕西作家的灵魂深处。当下的文坛是一个文学信仰缺失的时代,延安文艺的核心精神也许是当下文学重拾活力,重建文学信仰的生命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