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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目依然小秀才
——尤侗:从“真才子”到“老名士”

2021-12-02王淼

苏州杂志 2021年3期
关键词:才子苏州皇帝

王淼

清朝顺治年间,屡屡落第的苏州才子尤侗写出了一篇著名的游戏之作《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内容乃是借王实甫《西厢记》中张君瑞的语气,写:“有双文之秋波一转,宜小生之眼花缭乱也哉!”渲染出张生为崔莺莺的眼神所打动,乃至心醉神迷的过程——文章虽然是游戏之作,却又是一篇标准的八股制义文,不仅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体例完整,而且构思巧妙、语言优美,深得板起面孔搞笑、一本正经幽默之乐趣。

尤侗的这篇文章流传甚广,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解读方式——有人将它称作“妙文”,有人读后一笑了之,有人看出了微言大义,有人把它当作范文反复研读……而且这篇文章的遭际也颇有意思,尤侗自陈:“先是戊戌秋,王胥庭学士侍讲筵次,上偶谈老僧四壁皆画《西厢》,却在临去秋波悟禅公案,学士遂以侗文对,上立索览。学士先以抄本进,复索刻本,上览竟,亲加批语,称‘才子’者。”这里的“上”,指的是顺治皇帝;王胥庭,即清初重臣王熙。王熙将尤侗的这篇文章推荐给顺治皇帝,竟然让顺治皇帝赞不绝口,读后连连称赞尤侗为“真才子”,并亲自在刻本上写下了批语。

众所周知,八股文本来是“代圣人立言”,在内容方面有着严格的限定,并不允许自由发挥;而八股取士,则是出于集权的需要,以统一思想,使“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为目的。尤侗以八股文写男女缠绵之事,尽管符合八股文的体例,却未免有点“无厘头”的意思。尤其对于那些科场失意的士子来说,这种形式与内容形成极大反差的文章,往往能够起到一种解构神圣的效果:原来八股文也是可以这样写的嘛!透过尤侗的幽默,他们似乎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安身立命之本,居然那般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尤侗的文章唤起了他们对于八股文的复杂感情,可谓爱之恨之,五味杂陈。

苏州自古多才子。据说同为苏州才子的汪琬曾经自负地以为:“苏产绝少,唯有二物耳。”他所说的“二物”,一为梨园子弟,一为状元。在盛产状元的苏州,尤侗的名气既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他虽然不是状元,却拥有以下几个头衔:著名诗人,著名文学家,著名戏曲家。作为苏州的才子兼名士,尤侗有着不错的家世,虽称不上世代簪缨,也算得上“代有闻人”。不过,到了尤侗的祖父尤挺秀和父亲尤沦那一代,布衣平生,在科举上均没有什么建树,尤家在苏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康之家而已。

尤侗高寿,他出生于公元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去世于公元1704年,清康熙四十三年,享年86岁,身历明清两朝六代皇帝。尤侗从小即有“神童”之称,对于早年求学的经历,他在《悔庵年谱》中是这样描述的:“予在家塾厌时文,慕古学。自馆课经史外,窃取《老》《庄》《离骚》《左》《国》《史记》《文选》诸书读之。”可知尤侗厌恶时文,好读古文,尤其喜欢诗词、戏曲之类的杂学。尤侗第一次出应童子试,时任考官即预言:“此子异日必以文名世。”后来预言果然成真,但尤侗的科举之路却走得极为艰辛。他一生参加过多次乡试,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他虽然是八股文的行家里手,最后却只是落得一个副榜贡生的身份。以至晚年念及于此,尤侗依然写诗自嘲:“今朝揽镜还堪笑,面目依然小秀才。”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怅然。

甲申之变(1644)那年,尤侗年方26岁,虽然业已成家,却尚在科场中跌爬滚打,一直止步不前。他在《自祝文》中这样说道:“仙不仙,凡不凡,隐不隐,官不官,具七尺之躯,游戏于六合之间,为造化小儿所颠倒、阎罗老子所拘挛。居无十尺舍,郭无半顷田,仓无五斗米,囊无四株钱。”这种不上不下,不官不民,在经济方面又颇觉窘迫的尴尬处境,当是尤侗在明朝最后几年的真实写照。

就像彼时的大多数士子一样,对于清朝入主中原的事实,尤侗也经历了从抗拒到犹疑,从避世到观望,最后不得不接受的过程。乙酉之变(1645),江南江北兵戈急,尤侗亲身感受到了“亲朋故旧半成鬼”的悲怆,他痛苦地写下“岁月不居人聚散,山川多事世沉浮”“国丧家难一时并,况失良朋痛几经”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目睹山河易色、痛失亲朋故旧的凄凉心境。尤侗坦陈,他本来是应该为国殉难的,而“独谓不可死者”,留下一条性命,只是为了伺机复仇——他宁愿像忍辱负重、矢志复仇的程婴那般活着,也不愿做大骂奸臣、触阶而死的公孙杵臼。

然而,尤侗的内心又隐藏着强烈的不甘,大明王朝已成明日黄花,难道他个人的前程也要就此断送了吗?人生在世,实现自我价值原本就是最基本的需求之一,何况他又有着满腹的才华呢?良禽择木而栖,才华其实是待价而沽的资本,更加现实的是,大明王朝已不复存在,但人毕竟还要吃饭穿衣,还要继续生存。冷静下来,尤侗首先从历史的角度肯定了朝代更迭的合理性,他说:“天下事有兴必有废,有盛必有衰,譬高秋凋落,理之必然。”进而从个人角色的不同,划分出每个阶层应当承担的责任,他说:“国破家亡,主辱臣死,此卿大夫之责,非庶民、妇女之事也。”解决了思想问题,尤侗释然了,清朝占领苏州后不久,他便入长洲城内应岁考,就此走上了新朝的科举之路。

事实上,时逢易代之际,是为旧王朝守节,还是向新王朝效忠,乃是每一个士子都不得不面对的选择。尤侗的妥协代表了彼时大多数士子的态度,他们当中虽然的确有人绝意仕进,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与新朝合作。让尤侗没有想到的是,王朝的鼎革并没有改变他屡试不第的运气,顺治三年(1646)的乡试,尤侗名落孙山,顺治五年(1648)的乡试,尤侗依然名落孙山。顺治九年(1652),尤侗又一次应试,终于得授永平府推官一职,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总算对他多年的应试生涯有了一个交代。让尤侗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推官生涯只持续了四年多的时间,因为秉公执法,他得罪了满洲权贵,受到“改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尤侗不甘其辱,遂愤然辞官,回归故里。

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尤侗其实是以才子兼名士的身份生活在家乡苏州的。早在明朝时期,尤侗即积极参与社团活动,并因此结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承晚明之余绪,入清之后,尤侗又与友人一起发起成立了慎交社——结社的初衷,自然是为了社友之间互通声气,切磋学问,当然,喝花酒,观新剧,也是其间必不可少的关目。遗憾的是,慎交社似乎并没有起到这样的作用,反而鱼龙混杂,蜕变为“专以势要”的手段,渐而走向式微。这当然是与清初的大环境分不开的,从顺治九年起,清政府多次明令禁止文人结社,大规模的社团活动已然不合时宜,慎交社走向衰落亦属必然趋势。

不过,这并不妨碍尤侗个人的创作与交游。据《清史稿》所载:“侗天才富赡,诗文多新警之思,杂以谐谑,每一篇出,传诵遍人口。”早在顺治皇帝称赞尤侗为“真才子”之前,尤侗的才子之名已经蜚声乡里。尤侗历经明清易代,他本人则深受晚明风气的影响,作诗作文务求“道性情”,声言“人可为真士夫,不可为假道学”,以求“真”作为创作的核心价值。而尤侗的诗文与戏曲也淋漓尽致地宣泄出一个落拓才子内心的寂寞。他一方面哀叹“人生少壮不得意,室无悬衣釜无储”,另一方面高吟“大抵奇士多沦落,何独戚戚哀途穷。哀途穷,可奈何,仰天一笑天么麽”作为自我安慰,其中流露出的实是一种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的郁闷和隐痛。

与同时代的文人才子相比,尤侗的特异之处,在于他擅长写作一些别有寄托的游戏文字,比如前面提到的《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类似之作还有《讨蚤檄》《斗鸡檄》《责鹰辞》《磔鼠判》……这些文字往往煞有介事、小题大做,看似荒诞不经、诙谐滑稽,却都有着自我调侃的深刻寓意。另外,尤侗的一些戏曲作品,诸如《读离骚》《钧天乐》《吊琵琶》《黑白卫》等等,也均属供读书人案头吟咏的文人剧,虽然舞台效果未必多好,却可以引起一般文人的共鸣——正像尤侗在《黑白卫》中所吟唱的那样:“六月栖栖日苦多,壮心无计可消磨。偶思剑侠看奇传,漫把长歌续短歌。”尤侗的这类作品,说白了都是“壮心无计可消磨”的结果。

这一点其实与蒲松龄的创作颇相仿佛,尽管他们二人的经历和境遇都有着绝大的差异,尽管尤侗的文字缺少蒲松龄的痛切与激越,但在自叹身世却又别有寄托方面,他们二人实出同一机杼——借物明理,寄托理想,托物言志,发泄孤愤,“游戏成文聊寓言”,看似嬉戏之作,却另有深意在焉。对于尤侗的这类文章,孟超然以为:“以惊才绝艳之笔,率多游戏为文。”延君寿以为:“尤西堂文,恃才而怪,不可法。”尤侗本人这样说道:“予少而嬉戏,中年落魄无聊,好作诗余及南北院本杂曲,绮艳叠陈,诙谐间出,知我者,以为空中语;罪我者,以为有伤名教,不只白璧微瑕而已”,不妨看作是尤侗的自供状。

身为才子兼名士,闲居苏州的尤侗一直优游于各个阶层之间,其中既包括诸多朝廷显贵,地方缙绅,也不乏前朝遗民,山野隐士,另外还有一些方外人士,僧道者流。在与尤侗诗酒唱和、观戏品曲的名人中,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吴梅村、龚鼎孳、王士禛、朱彝尊、冒襄、余怀、李渔、施闰章、汪琬、陈维崧、宋荦、曹寅……可以看出尤侗的交游极为广泛——毫不夸张地说,由尤侗的朋友圈,即可折射出明末清初以苏、杭为中心的江南文林概貌,以及当时各色文人不同的生存状态。

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顺治皇帝突然驾崩。消息传到苏州,尤侗忍不住号啕大哭,他写下《恭挽世祖章皇帝哀词八首》,称“平生知己犹惆怅,况感恩私在至尊”,既将顺治皇帝称作“平生知己”,并对顺治皇帝的赞赏充满了感恩之心。如果说在顺治皇帝驾崩之前,尤侗还一直以获得顺治皇帝的垂青为荣,并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圣恩眷顾,那么,顺治皇帝的去世,则让他一下失去了依托,对个人前途也益发感到心灰意冷。

同样是顺治十八年(1661),苏州发生了著名的“哭庙案”。作为清初的“江南三大案”之一,“哭庙案”的缘起,原是吴县县令任维初以严刑催交赋税,中饱私囊,从而引发当地诸生聚集文庙,集体请愿,通过哭诉向上级官府申告,发泄对任维初的不满。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时逢顺治皇帝驾崩,清廷竟以“大不敬”的罪名将众诸生收监,最后判以“拟不分首从斩决”,在被判腰斩的士子中,即包括苏州名士金圣叹。

尤侗与金圣叹算不上至交,他平时对金圣叹放诞不羁的做派颇有点不以为然。但同为苏州才子,尤侗毕竟还是物伤其类,他既为金圣叹的遭遇感到震惊,也对金圣叹的命运充满同情。深夜无寐,辗转反侧的尤侗写下这样一首小诗:“满城风雨近重阳,剪纸招魂满建康。一夜淋铃闻鬼哭,可知唱道念家乡。”诗写得隐晦,但情感并不隐晦,从中能够感受到尤侗痛彻心扉的悲切与凄凉。尤侗并不是不明白,“哭庙案”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参与其中的士子罪当问斩,毋宁说是清廷借题发挥,隐含着杀鸡儆猴的意思,由此开启了后世“文字狱”的先河。

“哭庙案”的发生,让尤侗一时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生怕哪天突然招来横祸。在后来所写的《钧天乐》中,尤侗借剧中人物之口,一再表示后悔写作了这些无益的戏文,甚至多次产生想要焚毁草稿的想法。然而,正当尤侗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功名之心逐渐淡薄,并希望从此过上一种“左手招明月,右手引清流”的日子时,命运突然出现转折。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颁布了一项“征召博学鸿儒”的诏书,大意是让各级地方官员推荐人才,赴京参加殿试,由康熙皇帝亲自择优录用——说是招徕人才,其实也是清廷借以消弭敌对力量的一种策略。

尤侗得到了地方官员的举荐。对于这次意外降临的机会,尤侗起初颇为矛盾,他已年过花甲,对于仕途,已不复有当初的雄心壮志。但是,权衡再三,尤侗又实在不愿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扪心自问,他一生徒具才子之名,不是时刻都在期盼着学得文与武、货与帝王家吗?在尤侗看来,当初的推官经历只是让他感到一种大材小用的憋屈,今朝的“征召博学鸿儒”才真正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成功的大门。

抱着“自揣迂疏无宦情,未能免俗敢求名”的忐忑心情,尤侗终于迈出了北上京城的脚步。谁知进京不久,家乡即传来妻子病故的讣闻,尤侗悲痛之余,深感自责,上请告假归乡,却未得允许,无奈之下,只得让长子回家奔丧。尤侗怀着沉重的心情参加了博学鸿儒殿试,殿试的结果,一共录取五十名,其中前二十名名列一等,尤侗获得了二等第十一名的成绩,得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编撰《明史》。正所谓“白首君恩拜爵时”,在所有获得录取的士人中,尤侗的年龄最长。

尤侗做了五年翰林院检讨,在这五年时间里,他的主要工作是纂修《明史》,而他的个人生活则是百味杂陈。首先,尤侗不谙官场世故,对于官场上的人情往来格格不入,当然也无法融入其中。其次,翰林院检讨俸禄微薄,尤侗又没有额外收入,生财无道,日子过得相当窘迫。而且史局的工作环境也不太好,房间逼仄,排座混乱,让尤侗不胜其苦,每天除了案牍劳形之外,只是郁郁寡欢而已。

康熙十九年(1680)六月,尤侗的次子尤瑞去世,得到消息,尤侗惊悲不已。随后不久,尤侗的五弟尤俊和二兄尤价又先后病逝,短短一年痛失三位亲人,所谓“一家半载报三丧,两鬓惊添五夜霜”,令尤侗肝肠寸断,也愈加思念家乡。康熙二十一年(1682),尤侗的长子尤珍考中进士,尤侗心愿已了,遂多次递交辞呈,一再表达辞归的心愿,次年终获允许,时年65岁的尤侗终于返回了家乡。

除了诗文创作之外,晚年的尤侗将更多的时间用于观剧雅集和诗酒交游之中,尽管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但他依然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耆年会”“簋贰会”“车盘会”等一系列活动中。康熙皇帝六下江南,尤侗三次接驾——其中,第一次迎至惠山,朝于行宫,并紧随官船一路护送,被康熙皇帝誉为“老名士”。第二次康熙皇帝驻跸苏州,召见尤侗等乡中故老,已经81岁的尤侗“承顾问神明不衰,应对娴雅”,获得御书“鹤寿堂”的赏赐。第三次时年85岁的尤侗亲往无锡驿亭接驾,康熙皇帝深受感动,传旨将尤侗特升为翰林院侍讲、晋阶承德郎……尤侗的声誉和名望一时达到了顶点。

康熙四十三年(1704)六月,尤侗安然地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程——检点尤侗的一生,他曾经对功名孜孜以求,却总是科场失意,仕途蹭蹬;他曾经自视甚高,把才子之名想象得非常重要,却发现现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情。尤侗平生最得意的时刻,是“真才子章皇帝语,老名士今上玉音”——当听闻顺治皇帝称他“真才子”时,尤侗真诚地相信即将到来的好运,殊不料顺治皇帝不过是随口一说,而他也只是谬托知己;当康熙皇帝当面称他“老名士”时,尤侗倍感荣幸,感恩戴德,却不知康熙皇帝也只是用他来装点门面,点缀盛世。

尤侗见证了明清易代之际文人的生存与选择,而他本人也印证了文人被驱使、遭操纵的命运。在大一统的时代面前,才子如何?名士又如何?他们既无法摆脱人身的依附,当然更不可能决定自己的进退。近人章克标认为,文人只是“盛世的点缀品而末世的杀头胚而已”,文人的命运,大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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