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勒笔记》中异化逻辑的演进过程及其经济学原初语境
2021-12-02张福公
张福公
南京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南京 210023
一、《巴黎笔记》中的“商业社会”图景
作为青年马克思思想进程中的重要环节,《穆勒笔记》是马克思自觉运用哲学人本学逻辑把握政治经济学的初次尝试,其中蕴含着从交往异化理论向劳动异化理论I(1)为了准确定位巴黎时期青年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形成的不同阶段,我们将马克思在《穆勒笔记》中的劳动异化理论称为“劳动异化理论I”,将《1844年手稿》中的劳动异化理论称为“劳动异化理论II”。的复杂逻辑嬗变。这一思想逻辑的推进既得益于费尔巴哈和赫斯为马克思提供的哲学方法论启示,也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此时马克思自身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因此,为了深入理解《1844年手稿》中劳动异化理论II得以确立的逻辑前提和理论线索,推进国内学界相关问题研究的深化,我们有必要充分利用MEGA2,深入探究《穆勒笔记》中交往异化理论和劳动异化理论I的经济学原初语境及其思想逻辑关联。
在《穆勒笔记》中,马克思起初只是摘抄或概述原文,直至摘录到“交换(Des échanges)”部分的“中介(Der Vermittler intermédiate)”和货币问题时,他才突然写下大量评述。这既有可能源自于赫斯对马克思的隐性支撑(2)参见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三版),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13年, 第202页。,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马克思在《巴黎笔记》中对萨伊、斯卡尔培克和斯密等人的摘录所提供的重要经济学支撑。
在《巴黎笔记》的第二、三笔记本中,马克思通过摘录萨伊、斯卡尔培克和斯密的法文版著作,把捉到政治经济学语境中的“商业社会”图景,这主要包括三个层面:
第一,利己心和需要是商业社会的出发点。马克思在斯卡尔培克那里看到,“价值只不过是事物的固有属性(la propriété inhérente),它使事物适于满足我们的需要(besoins)”,而人们愿意服务他人的动机正是“出于自私自利(der Eigennutz)”(3)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36,338.。斯密更明确指出,商业社会起源于能激发人的“利己心(égoïsme)”且“为人类所共有(allen Menschen gemeinschaftlich)”的“某种自然倾向(natürlichen Hangs)”(4)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36,338.,即交换倾向。“一切人都要依赖交换(échanges)而生活,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一切人都成为商人(marchand),而社会本身(la société ellemême),严格地说,也成为一种商业社会(société commerçante)”(5)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36,338.。
第二,私有财产或所有权是商业社会的必要前提。萨伊指出:“所有权(Propriété)……是被承认的占有(possession reconnue)……没有所有权就不可能有财富(des richesses)。”(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16.中译文参见﹝德﹞马克思:《巴黎笔记》(选译), 王福民译, 北京图书馆马列著作研究室:《马恩列斯研究资料汇编(1980年)》,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2年,第30页。斯卡尔培克强调:“这种权利(即财产权[droit de la propriété])的存在是引起和产生交换(l’échange)的第一个基本条件……排他性的财产权(droit de propriété exclusive)是人们进行交换所不可缺少的。”(7)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9,330,338.
第三,货币是商业社会的普遍中介。马克思在对斯卡尔培克的摘录中关注到货币的价值尺度功能,即货币是“一种用来说明所有商品的交换价值(la valeur échangeable)的价值”,“没有它(货币[la monnaie]),交换价值将只是一种抽象(abstraction)”,“正是货币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了该价值一种物质存在(une existence matérielle)”(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9,330,338.。斯密则强调货币的交换手段功能,即“货币(la monnaie)已经在所有文明的民族中成为普遍的商业手段(l’instrument universel du commerce),通过它的中介(intervention),各种商品都能进行买卖或相互交换”(9)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9,330,338.。总之,萨伊、斯卡尔培克和斯密等人的“商业社会”概念构成了马克思交往异化理论的基本思想构境场,并使他的交往异化理论从一开始就比赫斯具有更深厚的经济学背景。
二、“商业社会”语境中的交往异化理论建构
在《穆勒笔记》中,马克思是以穆勒的“货币是交换的中介”为切入口来建构他的交往异化理论的。他指出:“货币的本质……在于人的产品赖以互相补充的中介活动或中介运动(die vermittelnde Thätigkeit oder Bewegung),人的、社会的行动(der menschliche, gesellschaftliche Akt)异化(entfremdet)了,并成为在人之外的物质东西(materiellen Dings)的属性,成为货币的属性。”(10)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7,448,448.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64-165、165、165页。这里的确隐含了赫斯的交往异化思想对马克思的影响。但笔者认为,借助政治经济学语境中的商业社会概念和货币概念,马克思要比赫斯更准确地把握了作为中介的货币的异化本质及其表现形式。
赫斯把货币直接比作上帝,即“上帝对理论生活所起的作用,同货币对颠倒的世界的实践生活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11)﹝德﹞莫泽斯·赫斯:《赫斯精粹》,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45页。(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亦持类似的观点),这在总体逻辑上仍是对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逻辑的简单挪用。而马克思则准确把捉到货币的中介功能,故而把货币类比于基督(而非上帝):正如基督作为上帝与人之间的中介造成上帝与人的双重异化,即“基督是外化的上帝和外化的人”(12)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7,448,448.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64-165、165、165页。,货币作为人与物之间的中介同样造成两者的双重异化,于是,“这个中介(Mittler)就成为现实的上帝(wirklichen Gott)”(13)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8.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65页。根据上下文语境,此处将原译文中的“真正的上帝”改译为“现实的上帝”。。随后,马克思继续追问道:“为什么私有财产必然发展到货币(Geldwesen)呢?”在这里,相较于赫斯只是从类本质异化的层面抽象地探讨货币的来源,马克思已开始着眼于现实的经济过程。他回答道:“这是因为人作为喜爱交往的存在物(geselliges Wesen)必然发展到交换(Austausch),因为交换——在存在着私有财产的前提下——必然发展到价值(Werth)。”(14)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8,448,448.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65-166、166、166页。价值是“私有财产对私有财产的抽象的关系(das abstrakte Verhältniß)”,货币则是“作为价值的价值的现实存在(wirkliche Existenz)”(15)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8,448,448.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65-166、166、166页。。这里,马克思已经认识到,货币在本质上是一种抽象的价值关系或“社会关系(das gesellschaftliche Verhältniß)”(1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8,448,448.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65-166、166、166页。。显然,马克思只有借助上述提到的“交往倾向说”(斯密)与货币理论(斯卡尔培克和斯密)才能达到这一认识。
既然货币的本质是社会关系,于是,马克思随即转向对社会关系本身的人本学批判分析。他直接援引了斯密的“商业社会”概念,自觉实现了一种“经济学与哲学的联结”(17)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三版),第209页。:“国民经济学以交换(Austausch)和贸易(Handel)的形式来探讨人们的共同本质(das Gemeinwesen des Menschen)或他们的积极实现着的人的本质(Menschenwesen),探讨他们在类生活中、在真正的人的生活中的相互补充……亚当·斯密说,社会(die Gesellschaft)是一个商业社会(Handelstreibende Gesellschaft)。”(1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3.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1页。笔者认为,此处的“Gemeinwesen”应译为“共同本质”,而非“社会联系”。而且根据MEGA2原文,马克思此处对斯密的“商业社会”的论述并非中译文所呈现的直接引文,而是用德文所做的翻译转述。基于此,马克思指出,“不论是生产本身中人的活动的交换,还是人的产品的交换”,作为“社会的活动(die gesellschaftliche Thätigkeit)和社会的享受(der gesellschaftliche Genuß)”,都是“人的真实的共同本质(das wahre Gemeinwesen)”和“社会本质(das gesellschaftliche Wesen)”(19)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0页。译文略有改动。,这种共同本质“并不是由反思产生的,它是由于有了个人的需要(Noth)和利己主义(Egoismus)才出现的,也就是个人在积极实现其定在(Dasein)时的直接产物”(20)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0页。译文略有改动。。个人“不是抽象概念(Abstraktion),而是作为现实的、活生生的、特殊的个人(wirkliche, lebendige, besondre Individuen)”(2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455.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1、174页。。当然,由于人本身是自我异化的存在物,因此,“这种共同本质(Gemeinwesen)就以异化(Entfremdung)的形式出现”(22)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0页。译文略有改动。。
可见,相较于赫斯将利己的个人看作交往异化的根源而加以彻底否定,马克思则将这种个人看作是人的共同本质的现实来源,这正得益于经济学语境中从现实的个人出发的“商业社会”概念。这也表明,此时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理解不再仅仅停留于“私人利益”和“下流的唯物主义”(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9页。层面(《莱茵报》和克罗伊茨纳赫时期),而是开始接近于黑格尔的作为需要体系的“市民社会”概念。
值得一提的是,韩立新从哲学逻辑上指出马克思的交往异化理论背后是黑格尔的“相互异化”模型或“异化的社会化”范式(24)韩立新:《“巴黎手稿”:马克思思想从早期到成熟期的转折点》,《哲学动态》, 2016年第7期。,进而强调交往异化理论高于劳动异化理论II。这一观点的确极具启发意义,但却忽视了斯密等人的“商业社会”概念对马克思的交往异化理论所产生的复杂理论效应:一是斯密等人的“交换—货币—商业社会”线索为马克思的交往异化理论提供了直接的理论支撑;二是政治经济学所蕴含的现实向度促使马克思在人本学异化逻辑下生发出从现实出发的客观逻辑萌芽;三是斯密等人的“商业社会”概念是以私有财产为前提的,表面上看似平等的交换关系恰恰遮蔽了私有财产背后的剥削关系,这导致马克思的交往异化又潜在地受到这种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隐性制约。而后者正是马克思在批判政治经济学的过程中从交往异化理论走向劳动异化理论I的内在动机。
三、《穆勒笔记》中“谋生劳动”概念的原初经济学语境
马克思在阐述了交往异化之后,突然转向对交换关系之前提的分析,即“交换关系的前提是劳动(die Arbeit)成为直接谋生的劳动(unmittelbaren Erwerbsarbeit)”(25)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455.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1、174页。,并由此建立起劳动异化理论I。笔者认为,这里的“谋生劳动”并不是对交往异化理论的简单延续与补充,这种话语转换恰恰表征了一种思想逻辑的转折。而这同样需要结合《巴黎笔记》中同上述“交换—货币—商业社会”线索并行的另一条线索,即“劳动分工—机器—基于剥削的私有财产”,才能获得准确理解。
在对萨伊、斯卡尔培克和斯密的摘录中,“劳动分工”线索与“交换”线索既紧密联系又隐含着内在张力。具体而言,第一,(生产)劳动是创造价值的重要源泉。马克思在斯卡尔培克那里看到:“生产(la production)……旨在创造新价值或增加现有价值……劳动(le travail)构成了自然生产力之后的第二生产原则(le second principe de production)。”(2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第二,分工的出现使个人需要必须通过交换他人的劳动产品才能获得满足。马克思在斯密那里看到,“在土地所有权和资本积累之前的原始状态下,整个劳动产品属于工人”(27)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分工(die Theilung der Arbeit)一旦被引入,每个人的大部分需要(Genüsse)就必须通过他人的劳动来满足”(2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这为马克思设定应然的劳动状态提供了重要的历史性线索。第三,分工具有双重作用。马克思对萨伊摘录到:“分工(la séparation des travaux)是对人力的巧妙运用……因此可以增加社会产品、社会权力和社会享受。但它剥夺降低了每一单个人的能力。”马克思在斯密那里看到,分工能促进劳动生产力的发展,因为“劳动生产力(les facultés productives du travail)上最大的增进……似乎都是分工(la division du travail)的结果”(29)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分工(die Theilung der Arbeit)有利于机器的发现(die Entdeckung der Maschinen)”(30)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但分工又导致人的能力的差异,即“个人的天赋才能(natürlichen Talente)的差异与其说是分工的原因,不如说是分工的结果”(3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
总之,萨伊、斯卡尔培克和斯密的“劳动分工”线索构成了马克思的“谋生劳动”概念的总体经济学语境。同时,斯密以分工说明机器的逻辑也构成了此时马克思把握分工和机器问题的总体逻辑构架,而马克思随后在李嘉图那里遭遇的“劳动机器”概念则进一步把分工逻辑的矛盾张力推向顶点。
不过,斯密、萨伊等人主要侧重于分工和交换的积极意义,尽管涉及了分工的消极影响,但并没有论及分工导致劳动沦为仅能维系生存的手段。后者正是马克思在李嘉图那里看到的:
一方面,工人只是为了仅供维系生存的工资而劳动,因而沦为“劳动机器”。针对李嘉图描述的“人除了以获得生活资料为唯一目的的劳动以外而弃绝任何劳动……精神仅仅忙于满足肉体的需要,直到最后所有的阶级都遭受普遍贫困(indigence universelle)的蹂躏为止”(32)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07,407,404.中文参见﹝德﹞马克思:《巴黎笔记》(选译), 王福民译, 北京图书馆马列著作研究室:《马恩列斯研究资料汇编(1980年)》,第35、35、34页。,马克思批判道:“仁爱的李嘉图先生把生活资料(die Subsistenzmittel)说成是工人的自然价格(prix naturel),因此也把它说成是工人的唯一劳动,因为工人是为工资而劳动”(33)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07,407,404.中文参见﹝德﹞马克思:《巴黎笔记》(选译), 王福民译, 北京图书馆马列著作研究室:《马恩列斯研究资料汇编(1980年)》,第35、35、34页。;“工人阶级(Arbeiterklasse)的价值仅限于必要的生产费用(die nothwendigen Productionskosten)……他们自己仍然是且必定仍然是劳动机器(Arbeitsmaschinen)”(34)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21,421-422.“Arbeitsmaschinen”一词在《巴黎笔记》中仅在《李嘉图摘要》中出现两次。中文参见﹝德﹞马克思:《巴黎笔记》(选译), 王福民译, 北京图书馆马列著作研究室:《马恩列斯研究资料汇编(1980年)》,第39、40页。。
另一方面,资本积累是以基于剥夺的所有权为前提的。针对萨伊认为积累、生产和储蓄都是节俭(privation)(35)法文词“privation”既有“禁欲、节俭”的意思,也有“剥夺”之意。的结果,马克思指出:“因为积累(die Accumulation)已经是以主要的剥夺(die Hauptprivation)即所有权(das Eigenthum)为前提的,所有权应说明积累。剥夺,因为生产(Production)在工人(Arbeiter)一边,储蓄(Épargne)在资本家(Capitalisten)一边。”(3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07,407,404.中文参见﹝德﹞马克思:《巴黎笔记》(选译), 王福民译, 北京图书馆马列著作研究室:《马恩列斯研究资料汇编(1980年)》,第35、35、34页。因此,“李嘉图的命题有真正的意义:一国的纯收入不过是资本家的利润和土地所有者的地租,同工人没有关系。国民经济学同工人的关系仅仅在于,工人是[产生]这些私人利益的机器(die Maschine dieser Privatvortheile)”(37)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07,407,404.中文参见﹝德﹞马克思:《巴黎笔记》(选译), 王福民译, 北京图书馆马列著作研究室:《马恩列斯研究资料汇编(1980年)》,第35、35、34页。。这里,马克思开始意识到所有权或私有财产的剥夺本质是造成“劳动成为谋生劳动”的根源,也是以交换为内容的商业社会得以建立的根本前提。这实际构成了马克思在《穆勒笔记》中建构“谋生劳动”概念和劳动异化理论I的隐性支撑和理论激活点。
四、《穆勒笔记》中“谋生劳动”与劳动异化理论的初步建构
在《巴黎笔记》中,从萨伊、斯卡尔培克、斯密到李嘉图,劳动主题是以极具矛盾张力的形式不断被强化的:劳动是创造价值的重要源泉,却在私有制下遭受着日益残酷的剥削。因此,劳动主题的展开过程同时也是谋生劳动—异化劳动的酝酿过程,并最终在《穆勒笔记》中初步建构起劳动异化理论I。基于上述双重理论语境,马克思指出,作为谋生劳动的异化劳动现象根源于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谋生的劳动(Erwerbsarbeit)以及工人的产品同工人的需要、同他的劳动使命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而是不论就哪方面来说,都决定于对工人来说是异己的社会组合”(3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5,455,456,455,456.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4、174-175、175、174、176页。。这一认识的理论支援正是斯密等人的显性的劳动分工—交换逻辑,即个人需要必须通过交换将劳动转化为交换价值才能得到满足,这就导致“需要越是多方面的……生产者完成的制品越是单方面的,他的劳动就越是陷入谋生的劳动(Erwerbsarbeit)的范畴”(39)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5,455,456,455,456.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4、174-175、175、174、176页。。马克思进一步指出:“活动本身的相互补充和相互交换表现为分工(Theilung der Arbeit),这种分工使人成为高度抽象的存在物(abstraktes Wesen),成为旋床(Drehmaschine)等等,直至变成精神上和肉体上畸形的人”(40)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5,455,456,455,456.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4、174-175、175、174、176页。。这显然是吸收借鉴了李嘉图的“劳动机器”概念。笔者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1844年手稿》笔记本I中关于分工导致劳动沦为机器的论述的重要理论来源。例如,马克思在“工资”栏的前几页中就指出:“一方面随着分工(Theilung der Arbeit)的扩大,另一方面随着资本的积累,工人日益完全依赖于劳动,依赖于一定的、极其片面的、机器般的劳动(maschinenartigen Arbeit)……工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被贬低为机器(Maschine)”(4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Ⅰ, Band2, S.197-198,206.中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28、231页。;“分工提高劳动的生产力,增加社会的财富,促使社会精美完善,同时却使工人陷于贫困直到变为机器”(42)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Ⅰ, Band2, S.197-198,206.中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28、231页。。
对照前述内容可以发现,这里关于“分工致使工人沦为机器”的论述显然不是来自斯密和萨伊,亦非比雷等人直接提供的,而是马克思在对李嘉图和穆勒的摘录中直接遭遇和阐明的(43)马克思在上述论述之后大段引述了舒尔茨的《生产运动》,其中也涉及“人们作为机器来劳动”的论述,但从整体语境来看主要涉及工业生产领域中的分工和机器的弊害,而非政治经济学语境中的社会分工和交换逻辑下的分工和机器的弊害。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34页。。因此,拉宾、陶伯特、罗扬等人从文献学层面指认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笔记本I中没有直接引述李嘉图和穆勒的著作,并由此否认李嘉图、穆勒等人对马克思的影响(44)参见姚颖:《拉宾〈青年马克思〉第3版对“巴黎手稿”文献学研究的补充》,《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年第1期;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Ⅰ, Band2, S.35-53;〔德〕尤根·罗扬著,赵玉兰译:《理论的诞生:以1844年笔记为例》,《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年第2期。是值得商榷的。这表明,对马克思的理论资源的考察不能仅凭表层的文本引述和文献考据,还须深入剖析马克思的自主论述中所隐含的重要理论支撑。
另一方面,“购买(kauft)产品的人自己不生产,只是换取别人生产的东西”。这句话在显性层面上指向分工—交换关系下生产与消费的分离,但在更深层意义上恰恰关涉劳动与所有权的分离,即“劳动同它自身的分离等于工人同资本家的分离,等于劳动同资本……的分离……私有财产的最初定义是垄断(das Monopol)”(45)顾明远:《现代生产与现代教育》,《顾明远文集》,第一卷,第14、18页。。这里的支援背景很可能就是马克思在《李嘉图摘要》中所指认的私有财产的剥夺实质。这一隐性的劳资剥削关系视域也成为马克思开始突破交往异化理论的重要契机。
正是基于政治经济学提供的双重逻辑语境,马克思从人本学角度勾勒了劳动异化理论I的四个方面:(1)“劳动对劳动主体的异化(Entfremdung)和偶然性(Zufälligkeit);(2)劳动对劳动对象的异化和偶然性;(3)工人的使命决定于社会需要……(4)对工人来说,维持工人的个人生存表现为他的活动的目的”(4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5.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5页。笔者认为,此处的“Zufälligkeit”应该译为“偶然性”,而非“偶然联系”。。笔者认为,前三个方面是在斯密等人的分工—交换框架下展开的,而第四个方面唯有结合李嘉图的“劳动机器”和阶级对抗逻辑才能获得准确理解。
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在基于私有制的交换中,人们的劳动的相互依赖和相互补充“只是一种以相互掠夺(die wechselseitige Plünderung)为基础的假象”,其中隐藏着“掠夺(Plünderung)和欺骗(Betrug)的企图”(47)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63,466.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81、184页。,因而,本应是“自由的生命表现(freie Lebensäusserung)”的劳动却成为“一种被迫的活动”(4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63,466.中文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81、184页。。这表明,一方面,劳动异化理论I在总体上还是在交换关系逻辑下展开的,即交往逻辑构成了劳动异化理论I的总体框架。这在某种程度上可被看作是交往异化理论的逻辑惯性滞留。不过,马克思已不再关注纯粹的货币和价值,而是聚焦于作为交往关系之前提的劳动。这种理论视域的转变已经蕴含了突破交往异化理论的萌芽。另一方面,劳动异化理论I中隐含的资本对劳动的剥夺逻辑恰恰开启了克服交往异化理论之重要缺陷的新视域,从而构成从劳动异化理论I走向劳动异化理论II的重要逻辑环节。
基于此,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姚顺良和韩立新对马克思“谋生劳动”概念的独到见解。姚顺良认为,马克思的“谋生劳动”表明他开始用分工和“特定的社会关系”来说明异化(49)姚顺良:《从“异化劳动”到“谋生劳动”:青年马克思人本主义范式解构的开始——兼与张一兵教授的“穆勒笔记”解读商榷》,《马克思主义研究》,2010年第7期。。韩立新认为,“Erwerbsarbeit”是指“商品生产者以营利为目的的劳动”,而非剥削关系下的谋生活动,因此应被译为“营利劳动”(50)韩立新:《“巴黎手稿”:马克思思想从早期到成熟期的转折点》,《哲学动态》,2016年第7期。。他们都强调“谋生劳动”概念在思想水平上高于《1844年手稿》笔记本I中的劳动异化理论II。笔者认为,他们得出这一结论可能源于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他们都着眼于显性的分工—交换逻辑,而忽视了谋生劳动背后的双重政治经济学语境,尤其是那条隐性的劳资剥削逻辑,从而遮蔽了《穆勒笔记》中的复调理论逻辑:显性的交往异化理论和隐性的劳动异化理论I。这就导致:当姚顺良强调“特定的社会关系”的重要性时,并没有意识到这里的“社会关系”在本质上是一种交换关系;当韩立新强调“营利劳动”的合理性时,同样是以交换关系中商品生产者即商品所有者为前提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私有制下的劳动者并非直接的商品所有者,因而劳动者并非为了营利,而恰恰是为了谋生,在此意义上,“谋生劳动”更切合文本的整体语境和原初意向。
另一方面,他们可能皆受到一种传统理论共识的误导,即把《1844年手稿》中的劳动异化理论II仅限定于笔记本I中的[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片断,这就导致两种后果:一是割裂了《1844年手稿》笔记本I中前后两个部分的内在联系,仅把劳动异化理论II归结为一种抽象的人本学异化批判逻辑,而忽视了“工资—资本的利润—地租”部分所展现的现实的阶级对抗关系,后者正是劳动异化理论II得以展开的重要现实前提。因此,当姚顺良指认“谋生劳动”中用分工说明异化的视域要比劳动异化理论II更为深刻时,很可能忽视了马克思在笔记本I中对分工和机器的双重效应作了更为清晰的论述,这构成了劳动异化理论II得以出场的内在前提。当韩立新指认劳动异化理论II仅停留于费尔巴哈式的孤立个人的主客关系视域,因而缺乏交往异化理论的社会关系视域时,恰恰忽视了作为劳动异化理论II之前提的深层劳资剥削关系视域;二是割裂了笔记本I与笔记本III的内在联系,从而无法从整体上把握劳动异化理论II的完整逻辑构架:异化劳动(笔记本I)+异化劳动的自我扬弃(笔记本III)。而扬弃异化这一环节正是劳动异化理论I所缺乏的。如前所述,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I尚未彻底摆脱分工—交换逻辑的桎梏,因而尚未提出扬弃异化的路径问题,但其中的劳资剥削关系视域却蕴含了突破这种桎梏的萌芽。若要进一步论证和扬弃这种剥削关系,就必须确立劳动的主体本质和否定辩证法逻辑。而这正是马克思随后通过重温黑格尔的《哲学全书纲要》特别是《精神现象学》的“绝对知识章”中的否定辩证法而实现的(51)参见张一兵:《否定辩证法:探寻主体外化、对象性异化及其扬弃——马克思〈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要〉解读》,《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8期。。因此,当韩立新强调马克思的交往异化理论的支援背景是黑格尔的“相互异化”模型、在思想水平上高于劳动异化理论II背后的费尔巴哈式的自我异化逻辑(52)参见韩立新:《“巴黎手稿”:马克思思想从早期到成熟期的转折点》,《哲学动态》,2016年第7期。时,不仅忽视了劳动异化理论II的完整逻辑,而且遮蔽了黑格尔的否定辩证法对马克思建构劳动异化理论II的重要意义。
综上所述,《穆勒笔记》中的交往异化理论和劳动异化理论Ⅰ蕴含着深厚的经济学理论支撑。斯密等人的“商业社会”概念构成了马克思建构交往异化理论的核心经济学语境。与此同时,从斯密等人的“劳动分工”概念到李嘉图的“劳动机器”概念所突显的“谋生劳动”主题,构成了马克思从交往异化理论转向劳动异化理论I的内在契机和重要经济学语境,同时构成了他从劳动异化理论I走向劳动异化理论II的重要理论线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