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艺史研究的开山之作①
——许衍灼及其《中国工艺沿革史略》考论
2021-12-01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张 欧(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民国时期出版的工艺类著作中,1917年12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许衍灼《中国工艺沿革史略》(以下简称《工艺史略》)是最早的一部。其他如张光宇《近代工艺美术》(中国美术刊行社,1932),李洁冰编译《工艺意匠》(商务印书馆,1936),徐蔚南《中国美术工艺》(中华书局,1940),谭旦冏《中华民间工艺图说》(中华丛书委员会,1946)等,皆在其后。在20世纪80年代几部新的中国工艺美术史次第出版之前,民国初年问世的《工艺史略》可谓中国工艺发展史的开山之作。然而,关于许衍灼及其《中国工艺沿革史略》,很多著录或介绍既不充分也不准确,这与其在现代工艺史著作的开创地位是不相称的。本文经过对相关资料的发掘考证,希望能对许衍灼其人及其《工艺史略》做比较详细的介绍与中肯的评价。
一、许衍灼生平与著述
许衍灼(1881-?),字铁岩,山东日照人。自幼喜欢工艺。他在《工艺史略》的《自序》中写道:“余性好艺事。童蒙入学,读四子书,见有所谓公输子之巧者,辄心向往之。瞰师隙,辄手刀锯,刻竹木等玩具,以为至乐。”[1]2光绪三十一年(1905),许氏考取公费留学资格,东渡日本,先入东京预备学校。受同乡丁惟汾影响,同年11月加入同盟会。1908年入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机械专业学习。
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是日本最早也最著名的工业专科学校,1881年创办,初名东京职工学校。1890年改名东京工业学校。1901年改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为官立的单科专门学校,主要培养日本工业化的技术骨干和管理人员。招收中学毕业生或具有同等学力者,修业年限为三年以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延长修业年限。1929年改大学,名东京工业大学,设机械、电气、化工、土木、建筑等学科,为日本高等工业教育的重点学校。1949年按新学制改为东京工业大学。因为清末民初的留学生比较信奉实业救国,当时考入该校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很多。在许衍灼入读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前后,有相当一批中国留学生从那里毕业回国,成为中国早期工业教育的开创者。如1907年毕业回国、曾任天津首任博物院院长的严智怡,1908年毕业回国、曾任浙江省立工业专门学校校长的许炳堃,以及先后两次入读该校,1915年毕业回国,曾任四川省立工业专门学校校长的文澄等。另外中国早期从事图案设计教育的丁儒为、徐瑾、韩栋、黄锐等人,也都是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图案科的毕业生。因为该校原址在东京都浅草的藏前地区,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才迁到东京南郊的大冈山地区,即今东京工业大学主校区所在地。潘吉星《天工开物校注研究》称许衍灼入东京“浅草工学院”学习,就和人们习称东京美术学校为“上野美术学校”一样,是一种通俗的说法。上野与浅草相邻,许衍灼1911年暑假期间还在东京上野帝国图书馆查阅中国古籍,就是在那里看到了和刻本《天工开物》,为他后来撰写《工艺史略》积累了一些资料。
留学日本,对许衍灼后来撰写《工艺史略》具有重要的影响。中国古代有《考工记》《天工开物》等工艺学著作,各种类书中也有很多工艺史料,但从著述体例来说,《工艺史略》这种专题史的写法,本身即属于西方文化影响下的现代学术形态,中国古代没有这样的著述体例。《工艺史略》的《自序》中写道:
岁乙巳(1905年),以官费留学东京,入预备校。乃购英人景翼慈所著《商业工艺史》,及日人横井氏所著《日本工业史要》,诵读之余,辄复自惭,以为吾四千年文明古国,制器尚象,实为中外师表。而后代不肖,传至吾辈,至举先人制作遗迹,而亦散亡殊尽。苟非心死,宁无愧怍。越戊申(1908),入浅草工校习机械业,复闻技师教习,口述某机创于某人,某业精于某国,此心亦复内疚,慨然有考古之志。
按:《商业工艺史》,英人约翰•耶茨(John.Yeats)著,许衍灼称其为“景翼慈”,是当时的中译法。该书由日本的大岛贞益于明治十八年(1885)据英文原本翻译,日文刻本为上、下二册,上册讲述太古、上古、中世之工艺,下册讲近世工艺。许氏著《工艺史略》,很明显借鉴了约翰•耶茨《商业工艺史》的分期框架。《日本工业史要》,日本著名学者横井时冬著,初版于1898年,此后多次再版。横井氏著作还有《日本商业史》《日本绘画史》等,他的《园艺考》一书,对许衍灼后来编著《春晖堂花卉图说》似有影响。许衍灼《自序》中的这一段话表明,他是通过阅读外国的工艺或工业史一类著作,才熟悉了这样一种寻源溯流、原始察终的著述体例;同时也是因为读了外国人的此类著作,刺激了他的民族自尊心,所以才有发愤著史之志。《自序》中又写道:“自西学东渐,青年学子,醉心欧化,谈艺术者,必希腊罗马;言制造者,必英美法德。数典忘祖,腾笑大方。抑知神州立国最古,民性优秀,思想之妙,技巧之精,发明创造之富,代有名家。此则吾炎黄子孙之特长,可以翘然示异于他国者。”[1]2这种在国家贫弱、民族危亡背景下,努力寻求文化自信的思维方式,在20世纪初的留学生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而难能可贵的是,许衍灼并没有停留在一般的感慨层面,而是努力把他考古著史的初心付诸实践。
《工艺史略》的撰著,始于辛亥(1911)留学日本时,成书于返国后的“民国”六年(1917)。《自序》中写道:
岁辛亥,伏假多暇,乃日往上野图书馆,冥搜中国艺术古籍,积数月之功,所得不及百条。其心所欲知,而未得端倪者,尚多多也。然私心自慰,得此亦良非易易。暇辄集笔记所得,分类编列,都九门,门各五六条,或十余条。携以就正契友蒋君,颇蒙首肯,为之题其首曰《考工记》。时留东同人,有实业研究会杂志之刊,经同人怂恿,出而刊载卷末,然未敢自信也。民国元年,东督周公,委余任工校事。经营之余,益觉中国古物之精而可贵。乃蒐讨编纂,历时三年,仅得成帙。而此三年中,因人事之牵掣,几至中辍者屡。勉强自持,得有今日,命之曰《中国工艺沿革史略》。
这一段话对《工艺史略》的成书过程做了比较完整的介绍。辛亥即1911年,伏假即暑假,上野图书馆指位于东京上野地区的帝国图书馆。《自序》中所谓“朝增一典,暮易一字,执卷龂龂,草稿凡三易乃成。”[1]3可以想见其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所谓“题其首曰《考工记》”,应是指该书初曾暂名为《考工记》。因为是友人题签,可以理解为赞许之语,犹言“许君大作,今之《考工记》也。”以下数语,是说该书部分章节,曾在留日学生所办实业研究会杂志上刊载。可知《工艺史略》部分章节的最初问世,尚在民国元年之前,那时许衍灼还在日本东京。
民国元年(1912)5月,山东省在原青州府高密中等工业学堂和济南中等工业学堂基础上,合并成立了公立山东工业专门学校,许衍灼被任命为学堂监督(校长)。据田原、天南编《清末民初中国官绅人名录》,说许氏“第一革命后归国”,[2]“第一革命”即辛亥革命,想来他应该是在1911年底至1912年初回国的。《自序》中所谓“东督周公”,应指周自齐(1871-1923)。周自齐字子廙,山东单县人,民国元年时任山东都督,即当时山东主政者。1912年11月,由工商部主办的全国工商大会在北京召开,共有各省代表120人以及著名实业家30人。许衍灼是山东省7名代表之一。又据《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3辑《教育》,1919年1月发布的《北京大学缮送全国专门以上学校联合会章程函》,许衍灼当时仍在山东公立工业专门学校校长任上。[3]
许衍灼交往较为密切的人,多为山东教育界知名人士,亦多为同盟会早期成员。如引导其加入同盟会的丁惟汾,字鼎丞,山东日照人。1904年留学日本,入明治大学习法律。1905年加入同盟会,为同盟会山东主盟人。1907年回国,1912年创办山东法政专门学校,任校长,山东省议会议员。为《工艺史略》作序者之一的陈名豫,字雪南,山东滕县人。山东优级师范毕业,1910年加入同盟会。民国初年被选为山东省议会议员,历任山东省民政厅厅长、工商厅厅长、教育厅厅长等职。为清季民初山东教育界知名人物,兼擅书法。另一位为《工艺史略》作序者马官敬,字丹铭,山东日照人。因为该序末题署“民国六年七月同邑马官敬序”,既称“同邑”,当然应为日照人,故或称其为济南人,误。他是马官和之弟,王献唐的表兄。早年毕业于山东法政专门学校,曾任山东省议会议员,《山东日报》社社长。民国七年创办济宁电灯公司并任经理,著有《北洋军阀时期山东党政简史》,未刊稿,山东省档案馆有藏本。民国三年(1914)在济南举办山东省第一次物品展览会,马官敬为美术部评议主任,许衍灼为制造工业部评议主任。
据史料记载,除《工艺史略》之外,许衍灼另著有《考工余录》10卷,民国十四年(1925)石印本,存7卷,《山东文献书目续编》著录。[4]又有《春晖堂菊说》(亦称《菊说》),辑录历代有关菊花名目、品种、栽培、功用及杂录等项,“民国”十一年(1922)上海新学会社刊行。次年增辑成《春晖堂花卉图说》,仍由上海新学会社刊行。作者自序中称自己爱花成癖,园中自种很多花草,因感于古来许多培花书籍多有失偏颇,故特采撷名家养花技艺,编录为是书,各书互异者则并录列,并标举书名以明出处。此外尚有《山东工业试验所筹备情形报告书》,山东工业试验所筹备委员会1917年印行,《民国山东通志》著录。
二、《工艺史略》与《天工开物》
《工艺史略》是许衍灼历经多年精心编撰的一部著作,也是我国近现代以来第一本工艺史专著。然而因为1917年商务印书馆初版封面上就有“日照许衍灼编译”字样,相关介绍中也都称《中国工艺沿革史略》为“编译”,其实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如孔铮桢、綦明著《物用之美:中国设计艺术的历史与理论》中说:“1917年,许衍灼编译了系统的中国工艺史著作《中国工艺沿革史略》。”[5]其他如徐艺乙著《中国民俗文物概论:民间物质文化的研究》,[6]吴明娣、袁粒著《中国艺术设计简史》等,[7]提及《中国工艺沿革史略》时,也都采用了“编译”的说法。我们承认,民国年间的设计或图案类著作,确实有一些具有编译性质,如傅抱石编译的《基本图案学》(商务印书馆,1936),是以日本神奈川县立工业学校图案科主任金子清次同名著作为蓝本的;傅抱石编译的另一本《基本工艺图案法》(商务印书馆,1939),则是据日本美术教育家山形宽在日本手工研究会主办的夏令讲习会的讲稿编译的。又如李洁冰编译的《工艺意匠》(正中书局,1936)共分三章,其“总论”一章是据德国的里帕斯《工艺美术的美学与心理学》编译的,另外二章《形象》和《色彩》是据日本横山薰次《工艺意匠篇》编译的。因为中国现代设计的发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外来的设计文化引入的结果,这种通过编译外国同类著作为启蒙读物的做法,可以说是现代设计发生期的正常表现。然而许衍灼的《工艺史略》与此不同,该书中所讲的主要不是现代语境下的“工艺”,而是中国传统的造物方式。他所采用的案例和资料,也大多出自中国的古籍。其中尤其值得关注的,就是和刻本《天工开物》。
《天工开物》是明代文人宋应星所写的一部科技著作。全书分上、中、下三卷,共十八章。书中所写的均是与人们生活日用密切相关的技艺。如《乃粒》章主要论述水稻、小麦的栽培技术和各种农具及水利机械;《乃服》章主要讲述养蚕技术和丝织技术;《五金》章讲述金、银、铜、铁、锡的冶炼技术,《陶埏》章主要介绍砖、瓦及白瓷的烧炼技术等。在古代工艺类著作中,《天工开物》和战国时成书的《考工记》,以及宋人李诫《营造法式》,明代黄成《髹饰录》等,都是卓有影响的重要著作。清代陈梦雷主编的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其中的《考工典》《食货典》等,都曾大量摘引《天工开物》的内容。然而由于该书中有“北虏”“东北夷”等字样,乾隆时编写《四库全书》时发现后被列为禁书,其后在国内隐没近200年。在日本,比较著名的传抄本有藏书家木村孔恭的蒹葭堂抄本。明和八年(1771,清乾隆三十六年),大阪书商菅生堂主人柏原屋佐兵卫刊行此书,这就是在日本广为流传的和刻本《天工开物》。许衍灼在上野图书馆所看到的《天工开物》,应该就是“菅本”。
中国科技史研究专家潘吉星在《天工开物校注及研究》中写道:“在清末至民国初年,引用《天工开物》的还有山东日照人许衍灼。他自幼喜欢工艺,光绪三十一年(1905)考取公费留学日本国东京,光绪三十四年(1908)入浅草工学院习机械。有考古之志,辛亥年(1911)利用假期去东京上野帝国图书馆查阅中国古籍,看到和刻本菅本《天工开物》等书,1912至1915年写成《中国工艺沿革史略》,共四卷十九章四十节,1917年出版于上海商务印书馆。书中利用了《天工开物》中的材料。如卷三《化妆品》条写道:‘燕脂古造法以紫饼染绵者为上,红花汁及山榴花汁者次之。明以来,济宁路但取染残红花滓为之,值甚贱。见《天工开物》。’”[8]潘吉星先生是研究宋应星及《天工开物》的专家,这里所说是符合实际的。《天工开物》讲中国传统技艺,讲粮食的种植与加工,讲造盐、制糖,以及铸、煅等金属工艺等,确实与《工艺史略》内容相通。但两者重点与写法均有不同。《天工开物》讲衣食住行,会兼及周边而求其全,《工艺史略》则专注于加工工艺;《天工开物》注重微观技术细节,《工艺史略》则多宏观通览意识;《天工开物》近于传统的类书,往往取横向的扇面式展开,《工艺史略》则有现代学术的史识与思辨意味。
《工艺史略》当然也有取自《天工开物》的资料或文字,但数量与比重很小。除了潘吉星所举“见《天工开物》”那样随文注明者之外,也还有一些局部截取的文字,虽然文字量不大,也仍然可以判定出于《天工开物》。如《天工开物》“作咸第三”,与《工艺史略》第三卷第一章“饮食食物工艺”中的第五节“制盐”内容相通,但《天工开物》讲海水盐、池盐、井盐等等不同的制取方法,《工艺史略》则重点讲述全国各盐产地及产盐数量,顺带提及不同的提取方法。文字相近的只有该卷末数语。《天工开物》云:“凡西省阶、凤等州邑,海井交穷,其盐穴自生盐,色如红土,恣人刮取,不假煎炼。”[9]57《工艺史略》对应章节云:“此外甘肃阶州、陕西凤县等处,海水池井交穷,其盐穴自生盐,恣人刮取,不假煎炼,谓之崖盐。”[1]32许衍灼《自序》中称其辛亥(1911)伏假在上野图书馆“冥搜中国艺术古籍,积数月之功,而所得不及百条”,这大概应算百条之一吧。
又如《天工开物》“甘嗜第四”与《工艺史略》第三卷第一章“饮食食物工艺”中的第二节“制糖”内容相通,《天工开物》讲“蔗种”“蔗品”,讲造红糖、白糖、兽糖、蜂蜜及饴饧;《工艺史略》则讲中国制糖业的发展,讲全国产糖地区及光绪三十年(1904)统计的年产量,以及新式制糖法的传入,其工艺意味淡而工业意识强。如果说有文字相似的话,那就是《天工开物》“蔗种”条称:“古来中国不知造糖,唐大历间西僧邹和尚游蜀中遂宁始传其法。”[9]63《工艺史略》云:“古无糖,……后代宗大历间,邹和尚传造糖法于黄氏,自此民间流传其法。”[1]27但许衍灼在这一段话里先后引用《南中八郡志》《南方草木状》等古籍,有关邹和尚的说法更注明出自南宋王灼的《糖霜谱》,而这个《糖霜谱》应该就是宋应星说法的原始出处。可知许衍灼在利用《天工开物》及其他古籍时并非照抄,而是兼采其他古籍,在考证基础上博观约取。
综合来看,虽然《工艺史略》从和刻本《天工开物》中撷取了一些史料,但这和前面提到的傅抱石编译《基本图案学》,李洁冰编译《工艺意匠》等皆有不同,所以《工艺史略》应该看作许衍灼的学术著作,称为“编译”是不准确的。
三、《工艺史略》述评
《中国工艺沿革史略》共分四卷,十七章,四十节。许衍灼《自序》中说是十九章,而我们今天所见到的1918年上海商务印书馆版本实际是十七章,疑十九章是手误或排字之误。兹展示各卷及分章标题,以见其内容大概。
第一卷,总论(四章):绪言,人类与工艺之关系,中国工艺之渊源,本书之要旨。
第二卷,时代论(四章):太古时代,上古时代,中古时代,近古时代。
第三卷,分类论(六章):饮食类工艺,服饰工艺,化学工艺,土木及器械工艺,杂项工艺,特别工艺。
第四卷,结论(三章):中国古代工艺之西被,中国古代工艺之东渐,外洋工艺之输入。
从这里提取的各卷各章的标题,可以看出《工艺史略》的框架结构。其第一卷“总论”,实际相当于现代著作之“绪论”。而第四卷“结论”,讲中国工艺之西被与东渐,讲外洋工艺之输入,准确地讲并不全是综括前文之“结论”,而有拓展引申的意味。从逻辑关系上来说,实际不是“结”而是“转”,不是对前文所讲中国古代工艺之收束,而是讲晚近工艺之变局。第二卷、第三卷是《工艺史略》的主体部分,一纵一横,经纬交织。“时代论”紧扣书名,讲中国历代工艺的发展变化,虽然稍嫌简略,但从许衍灼考古著史的初心来说,这是本书的主要脉络,也是借鉴西方专题史著作形态,与中国传统类书的横向罗列截然不同之处。第三卷“分类论”,参照现代的学科分类加以整合,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传统类书的松散、琐屑的叙写方式。这种纵横结合、经纬交织的结构方式,实际显示了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表面看来是著述体例的新旧结合,实际反映了思维取向、著述体例等方面的革故鼎新。
关于中国古代工艺发展的分期,许衍灼借鉴国内外的史学概念,提出了太古、上古、中古、近古的四期说:“其第一代,自有史至帝嚳,为工艺创始时期。第二代自陶唐至周末,为工艺开发时期。第三代自秦汉至南宋,年代最久,然学艺递沿,无悬殊也,是为守成期。其第四代,则自元入关,以至清末,海陆交通,目不暇接,而工艺亦全脱旧胎焉,是为工艺进化时期。”[1]5这种太古、上古、中古、近古的分期划代法,显然是一种比较朴素的历史分期。战国时期的《韩非子•五蠹篇》中就有远古、中古、近古、今世的提法,宋代邵雍《皇极经世书》中则分为太古、上古、中古、下古;到了近人梁启超《变法通议自序》所谓“自太古、上古、中古、近古以至今日,固已不知万百千变”,这种说法基本已约定俗成了。但考虑到许衍灼的留学生身份,以及他在《工艺史略》中专门提到英人约翰•耶茨所著《商业工艺史》,这种西人现代著作的影响可能更大一些。从现代工艺史学科的发展来看,这种早年的分期法当然只是一种粗糙的把握,近年来出版的《中国工艺美术史》一类著作,如田自秉、卞宗舜、王家树、尚刚等人所著,一般都是以“原始社会时期”概指远古,而自商周以下,文物遗存渐多,且有文字记载可稽,就基本是按朝代分期来作具体考察了。另外《工艺史略》关于每一时期的工艺制作品类、技艺的考察描述等等,也显得比较简略。但考虑到这是第一部《中国工艺史》,前人所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所谓椎轮为大辂之始,事属草创,所以但有说法,均为新创,对于许衍灼的开拓之功,还是要首先肯定的。
值得肯定的是,关于中国古代工艺的发展,《工艺史略》并不只是缕述史实,而是以史为纲,论从史出。而在这些议论中,正可以看出早期留学生借助新视角、新理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性反思。比如,他一方面认为中国古代工艺取得了辉煌成就,但同时他也认为,中国的精英文化对传统工艺一向是轻视的甚或是反对的。在第一卷“本书之要旨”中他就指出:“中国向重形上,百工之事,学士大夫,概不之道,故一器一物,其兴也有故,其亡也忽然。”[1]6在接下来谈到上古工艺的发展时,他又强调指出:“中国自古注重形上,唐虞而后,儒者渐成学派,至周而大小学制,灿然具备。降至春秋战国,老、庄、孔、孟,杨、墨、韩、荀,诸子百家,前后接踵。文化之盛,实为中国史上放一异彩。独于利用厚生之道,反视为不足重轻,甚或以奇技淫巧目之。嘻,谬矣。”[1]7许衍灼所指出的这种注重形上之学、轻视科技的思想倾向,自先秦诸子学已见端倪,此后历经二千余年的发展,可以说是贯穿始终,而这恰恰是影响中国古代自然科学与科技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对许衍灼等早期留学生来说,难得的是一方面怀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工艺精华,同时还能在接受西方先进文化的背景下,对传统文化中的若干弊端执行自我批判。
另外和传统的工艺著作有别的是,《工艺史略》既不同于类书之摭拾堆砌,也不同于《考工记》之类著作仅描述事象,而是对各代工艺之兴亡及特色,努力探索其所以然。如关于唐代工艺之特色,《工艺史略》中写道:“唐时承平稍久,且为六朝以来,佛教盛行,印度工业趣味,实为中国美术史上生一新面目。唐时崇佛尤甚,如佛寺之建筑,佛像之铸造装饰,以及服饰器具,绘画雕刻等技艺之盛,殆鲜其匹。故唐时为中古工艺最发达时代者以此耳。”[1]11这里把佛教文化之影响,看作唐代工艺发达的重要原因,这种宏阔的学术视野,也是传统的工艺类著作所没有的,应该和作者阅读国外工业或工艺史类著作的影响有关。
如果和后来的工艺史著作相比,许氏因为学科背景是机械而非艺术,其阅读参照之书如英人约翰•耶茨所著《商业工艺史》,及日人横井时冬所著《日本工业史要》等,亦多偏重工业,影响所及,其所自著《工艺史略》亦兼有工业史的意味。如第二卷“时代论”,谈“吾国工业之现状”,谈民国元年农商部统计全国工厂数及工人数;又如第三卷“分类论”,“制盐”一节讲全国各地盐产量;“特别工艺”一节讲电器、煤气、自来水;“金属采炼”一节讲采铜、冶铁及石炭(煤)开采等,都不是一般意义的“工艺”概念所能涵盖的,而基本属于工业史的范畴了。而且综观全书,这似乎不是偶然的或局部的“溢出”题旨,而是作者的有意追求。另外即使是谈传统的工艺项目,该书在工艺描述方面也往往着墨不多,而在产地分布、产量统计等方面则注重考察交代。这就使得《工艺史略》的内容旨趣,“工”之意味较强,“艺”之意味稍弱,因而与后来作为艺术史专题之一的工艺史著作有着明显区别了。
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工艺史略》的历史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工艺史略》是中国工艺发展史著作的创始之作。相对于古代的《考工记》或《天工开物》等著作来说,这种史论结合的体例本身就属于古代所无的现代学术形态,所以尽管该书在发展分期及相关描述方面较为简略,但仍具有发凡起例的意义。民国年间出版的另外几部工艺类著作,皆不具有工艺史的性质。张光宇《近代工艺美术》(中国美术刊行社1932年版),在《漫画周刊》连载时初名《工艺美术之研究》,主要介绍西方欧美及日本等国的现代工艺,其中包括近代建筑、室内装饰、染织工艺、商业绘画、书面装饰等九个工艺领域,虽然也涉及叶浅予、张正宇、江小鹣、刘既漂等国内艺术家,整体来看仍是世界视野。所以既不是专论中国,亦不具历时性的工艺史性质。徐蔚南《中国美术工艺》(上海中华书局1940年版),分别论述玉器、瓷器以及书画等19种传统工艺,末以土山湾的新兴工艺作结,共20节。其好处是以著名小品文作家来谈工艺之美,语言灵动活泼,可读性强,然而因为其基本结构取横向分类介绍,亦不具工艺史性质。另如谭旦冏《中华民间工艺图说》(中华丛书委员会1946年印行),一方面是仅论夏布、织锦等民间工艺,另外该书和谭氏《中华艺术图录》《中华古瓷图录》等著作一样,均以实物图样见长,亦无意于工艺史的建构。因此,许衍灼的《工艺史略》不仅是中国第一部工艺发展史,而且差不多可以说是民国年间唯一的一部工艺史著作。向下一直到80年代,才有田自秉、王家树、卞宗舜诸先生的《中国工艺美术史》问世,这些著作自然是后出转精,在史料、识见以及内容篇幅等方面均大大超过《工艺史略》,但寻源溯流,许衍灼及其《工艺史略》的历史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现在我们回顾百年来工艺史学科的发展,几乎都要追溯到许衍灼《中国工艺沿革史略》,这本身就彰显了许氏及该书的创始意义。张道一先生就说过:“1917年许衍灼《中国工艺沿革史略》(商务印书馆出版),可说是我国第一部工艺美术史。”[10]那时的“工艺”还是泛指“百工之艺”,不是单纯的“美术工艺”。田自秉《中国工艺美术史》后记中亦曾说过,他在20世纪50年代准备开设“中国工艺美术史”课的时候,“所看到的有关中国工艺美术史的书籍,却多半是日本的、英国的、德国的、北欧的出版物。而我们国家自己出版的,仅发现一本1917年许衍灼的《中国工艺沿革史略》,其他系统的书籍极少。”[11]张夫也《设计史的写法》一文指出:“19l7年,许衍灼出版了《中国工艺沿革史略》,成为中国第一部工艺史著作。20世纪60年代以来,陈之佛、田自秉、王家树等人编写的中国工艺美术史专著和教材陆续出现,中国工艺美术史的教学和研究基本趋于成熟。”[12]这样一种叙写方式,既客观展示了中国工艺史学科的发展,也自然体现了许衍灼《工艺史略》的历史地位。
其二,《工艺史略》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许衍灼在留学日本以及民国初年回国之后的数年间,一直在搜集整理相关史料。他的工夫没有白费,收录书中的一些珍贵史料,100年来,至今仍被相关书目反复征引。如柳仪徵《中国文化史》、祝慈寿《中国古代工业史》、戴家璋主编《中国造纸技术简史》等,都多次征引该书。尤其是有关中国工艺名家的资料性著作,如钱定一编著《中国民间美术艺人志》(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以及《美术艺人大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周南泉、冯乃恩主编《中国古代手工艺术家志》(紫禁城出版社,2008),尤其是田自秉、华觉明主编《历代工艺名家》(大象出版社,2008),其中有不少人物事迹与技术细节,均采自《工艺史略》。清初大学者顾炎武曾在《与人书》中写道:“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13]许衍灼在当年文献凌替情况下编写的著作,近百年后仍在被人不断征引,这本身即足证其当年所花的“采山之铜”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