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积极分子研究:进路、知识谱系与研究策略
2021-12-01唐娟
唐 娟
(深圳大学城市治理研究院,广东 深圳 518060)
20世纪50~60年代,行为主义政治学开始关注“积极的少数人”,群众积极分子自此被纳入西方政治学领域。此时期,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涌现出大批群众积极分子,经广泛的政治传播而在全社会形成巨大的鼓舞和典范效应,“群众积极分子”这一术语也拥有了浓郁的政治社会意义和厚重的身份符号功能。不过,自20世纪50~80年代前期,国内有关“群众积极分子”的文献形式停留在会议讲话、宣传报道等上面;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群众积极分子才进入国内学术研究领域,自此迄今逐渐成为一个新的学术话语和研究主题。
本文聚焦群众积极分子主题,以CNKI数据为依据,以“群众积极分子”中文相关文献范式及其在学术研究中的开创意义为标志,将1949年以来群众积极分子研究历程划分为4个阶段,重点分析改革开放以来的学术发展态势,从研究进程、知识论和研究策略3个方面对国内有关学术文献进行回顾、梳理和总结分析,以期勾勒出相应的认知图谱,从而推动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的价值发现及相关讨论。需要说明的是,在社会实践中,“入党积极分子”与“群众积极分子”的身份往往叠加,本文分析的重点在于后者。
一、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的演进脉路
CNKI对“积极分子”主题的中文记录,最早是1955年的文献。在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图书资料中,以“积极分子”为书目的中文专著最早出现在1951年。自彼时起到1977年底,有关“积极分子”的研究论文总量为149篇、专著300余本。这些有限的资料突出地呈现出“典范政治”的鲜明特征,其政治价值、新闻价值、实践价值远远大于学术价值。因此,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30年可认定为积极分子研究的首个理论关注时期,相关文献体现出“新闻范式”或“政治宣传范式”。它们对于群众积极分子的叙事,类似当时文艺领域的“红色经典”,无不传达着当时的意识形态规划、建构人民文化生活兴奋区域和禁忌区域的明显痕迹[1]。
同时期,有不少西方学者开始关注中国革命和建设中的群众积极分子现象,他们把这一问题放在中国共产党群众路线的研究框架内,认为群众积极分子的话语建构是中国共产党在政治革命形势下进行民众动员、聚集社会资源的策略,积极分子符号或标签更容易在赤贫者、妇女、青年学生中找到落实之处。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学者如韩丁认为,中国共产党对群众的发动是缓慢地向外逐步扩展的,就像扔进池塘的石头在水面激起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扩大,这块“石头”就是积极分子[2]。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社会利益结构的变化和大众参与的转型,国外大量学者从政治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等视角讨论中国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市民社会、草根民主等议题时,也将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纳入其中,但并未形成一个独立主题。
国内学界对群众积极分子的关注和研究是从改革开放以后正式开始并逐渐升温的。自1978~2020年间,CNKI中文相关文献年环比增长率在最高年份达到271%。从总量上看,学术论文数量获得了长足增长,此议题与大量研究社会网络、社会动员、社会运动、公众参与、单位组织、城乡社区治理及基层社会服务等方面的文献交织在一起。研究主题和问题的热度、文献数量是学术潮流最直观的风向标,笔者以相关研究的议题焦点、研究方式和解释框架、学术创新性为标志,将最近40余年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的学术历程划分为如下4个阶段。
(一)初步研究阶段(1985~1995)
在此期间,零星的文献对“群众积极分子”的内涵和条件、培养和使用进行了具有实践意义的探讨,研究问题包括:什么样的人才是积极分子,基层单位领导如何培养使用积极分子[3],如何在工人群众中发挥积极分子的作用,如何在非公有制经济领域中培养和建立新的、坚决拥护党的领导的积极分子[4]。在这些讨论中,所谓群众积极分子,依然是传统的政治动员语境下的目标群体;文章风格基本上属于“浅议”、“浅谈”或工作倡议。此外,题名含“群众积极分子”的专著依然属于积极分子教育读本之类,其内容与实际工作结合紧密。然而这些文献却是国内理论界正式开始对群众积极分子进行学术研究的标志。
(二)学术起步阶段(1996~2004)
在此期间,主要是社会学、政治学科的学者关注这个主题,体现在3个方面:一是在对改革开放前以“总体性组织”为特征的社会结构的反思中,解释城市单位制时代群众积极分子的形成机理[5];二是开启了村庄积极分子研究的新路径。以徐勇为代表的一批学者致力于当代农村改革及其治理模式转型的研究,用“村庄精英”“能人现象”“非体制精英”“非治理精英”等概念来描述村民积极分子并对之进行了初步挖掘[6];三是城市社区积极分子研究开始萌芽。在快速的乡村城市化、城市现代化过程中,由于国家对城市社区服务、社区建设的强力推进,城市社区成为学术研究的新热题。这10余年间,有关城市社区研究的篇章典籍逾千,其中包含了对社区积极分子的观察[7]。同时,随着住房制度改革的快速推进和房地产业的蓬勃发展、物业纠纷及其它新的城市问题的逐渐增多,催生了各类新型的市民积极分子。于是,一些学者开始关注城市社会空间中“积极的行动者”及其日常社会实践。2004年,刘能把群众积极分子及其组织能力作为一个重要的变量,尝试解释在中国都市场域中正发生的权益类市民行动[8],这标志着对城市社区中新型维权类积极分子研究的兴起。
(三)研究扩展阶段(2005~2014)
在此期间,群众积极分子话语工具的使用范围开始快速扩展,涉入学科逐渐增多,研究进路日益丰富。此阶段所取得的重要学术成就是“积极分子”被明确地作为了一个学术概念、一个独立的分析单位,研究直观中国基层社会正在呈现的各类积极分子现象的实显面,同时还努力透视其非实显的可能方面。表现在:一方面,研究乡村问题的代表性学者不再使用之前的“村庄精英”等概念,而直接使用“积极分子”一词,并将积极分子作为观察乡村治理的一个视角,认为建设村社共同体的关键就是发现、培育、壮大积极分子队伍[9];另有一些学者则关注农村群体性事件中的抗争积极分子。例如,应星以中国文化中“气”这一概念,研究了农民积极分子抗争行动的目标、动力机制及其变化[10];吴长青解析了农民抗争积极分子英雄主义自我认知与抗争行动可持续性的关系[11]。这些研究不仅将20世纪90年代有关村庄能人或精英的研究推向深入和相对精细化,且使“积极分子”成为一个学术分析框架。另一方面,研究市民社会的学者开始对城市社区研究中的国家-社会关系范式进行反思性批判,在此过程中也把城市社区积极分子直接作为一个研究问题。他们反对在社区研究中把国家和社会看成两大对立整体的预设,而将之视为各自碎片化的组合,他们不再把制度建构当作观察重点,而强调对邻里空间中的行动者和日常社会实践进行分析,且把自己的理路名之为“行动者解释框架”[12]。正是在这样一个关于行动者的政治社会学解释框架内,有关城市社区积极分子的理论研究获得了较快进展。
总之,这一时期对城乡社区积极分子的研究逐渐达到了一个高潮,不断问世的学术成果以多样化的叙事和阐释方式,勾绘出一种崭新的城乡群众积极分子形象。相较于传统的形象,这些文献中的积极分子特质已发生了巨大变化。
(四)沉淀升华阶段(2015年以来)
最近几年,群众积极分子研究依然在进展中,问题挖掘日益全面、深入和细化,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首先,对城乡社区治理中群众积极分子的社会特征、动员机制、角色功能、角色培育、行动逻辑等问题进行全面追踪,对集体行动中积极分子的思想演进和行动模式转变进行深度剖析。如对特定类型社区中居民积极分子的观察[13],对互联网时代草根意见领袖如何影响政府决策的观察与分析[14]。其次,对城乡社区治理中积极分子的文化认知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循环,将其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乡贤概念及形象联系、链接起来,并进行解析[15]。再次,对现当代中国史中城乡群众积极分子进行学术挖掘,并越来越细致,具体到了某个阶段、某个领域、某些特定对象。第四,启动对非公有制企业单位积极分子的研究,分析企业政治结构的稳定建构与积极分子动员之间的相关性[16]。第五,对党和政府动员群众积极分子的新方式、新路径进行分析,如将项目制视为基层政府调试个体需求、培养积极分子、实现与社会有效衔接的新型动员方法[17]。
但是,较之上一个阶段,此期整体学术研究热度相对降温,文献数量略有下降。不过,相关研究的学术性、科学性进一步加强,而且开始从历史和价值、宏观和整体以及认识论上思考现当代中国的群众积极分子现象。
二、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的主要议题和知识谱系
回顾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的进程,我们可以发现,研究者们从不同时空、不同层面、不同情境串联起一幅现当代中国群众积极分子变迁的图式和谱系,也在一定程度上集成了有关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的主要议题和知识。对这些议题的认识和解答彰显着深刻的时代印记。
(一)群众积极分子的角色类型
该议题主要包括:界定什么是群众积极分子,解释构成群众积极分子的条件或标准。对群众积极分子进行类型学区分,其主要体现为如下几类。
第一,根据群众积极分子的行动范畴,将之划分为传统积极分子和新型积极分子。前者被指认为自国家正式体制外主动向党和政府靠拢,积极为党和政府提供义务服务的人员;后者通常指当下热心基层公共事务且极具奉献精神、积极主动地响应基层组织动员、并对身边居民有明显带动作用的城乡社区居民群众。
第二,根据群众积极分子的形成机制,将之区分为“典范政治”形态下的积极分子和“生活政治”形态下的积极分子两类。“所谓‘典范政治’,就是社会首先要给它的成员树立一个或一些模范、表率或榜样,然后由其他社会成员亦步亦趋效法这个榜样的行为,从而使整个社会的行为协调一致”[18]。“典范政治”是国家社会运行的传统机制之一,“典范政治”运作的常态方式就是树立积极分子。相对而言,积极分子总是少数的,因而是社群生活中的典范。在此框架下,群众积极分子是指那些在特定事务中积极作为、贡献突出,并对社群内其他成员起正面示范、促进作用的标杆性人物。换言之,群众积极分子就是先进分子。不过,怎样才能成为典范、能否被树为典范,须由公共权威来加以认定。同时,通常还通过举办一定的公共仪式如表彰大会来树立积极分子,以其典范、表率的力量激发社群内其他成员,从而完成对社群行为的方向性引导和宗义铸造。
“生活政治”或称“生命政治”观则以提高民众生活质量和增加生活选择机会为主旨。自改革开放以来,对绝大多数普通民众而言,从日常生活的意义上看,政治被看作是立足于个体的社会性意见并公开寻求自我实现的过程或结果,其诉求围绕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具体民生内容而展开,体现出典型的“生命政治主题”和“人民逻辑”[19]。因此,日常生活政治中的群众积极分子往往不再是典范,也不再需要通过公共权威来认定,而是人人都可以成为积极分子。前述的“新型积极分子”就是指改革开放以来这种日常生活政治中的群众积极分子。
第三,根据群众积极分子的行动指向,将之区分为治理类积极分子和维权类积极分子。有关前者的研究主要以城市基层政府或社区居委会的动员模式为分析单位,考察基层党政机关、社区党委和居委会以及社会组织如何借助社会交换策略或情理方式,建构起一套群众参与的“二次动员”或“媒介式”动员路径,从而在基层治理结构中营造了一个具有高参与性、稳定性和非体制性特点的群众积极分子网络,并使其成为基层政府或社区管理者完成工作任务的“秘密武器”[20],维护了社区治理的稳定、高效运作。有关后者的研究,重点分析的是城市中产阶级居民在社区共同生活遭遇内外危机时,其中的社区“强人”或“能人”如何从压力中挺身而出、如何采取行动策略从而促成集体行动[21],或促成内部集体物品的有效供给[22]。最新有关维权类积极分子的研究成果揭示了近年来业主维权实践的方式转换及其法治精神的涵养[23],也发现了维权之后群众积极分子角色功能的转化,即既可能成为推动小区有效自治的依托力量,也可能具有消解基层治理和社区民主的负面作用[24]。
(二)群众积极分子的角色标准
群众积极分子的角色标准或条件遵循着历时性逻辑,与国内政治变迁和社会发展同频同步。
在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历史过程中,运用“典范政治”的力量,发现、树立和依靠群众积极分子一直是党的群众工作的重要法器。因此,长期以来各行各业树立或选拔群众积极分子的标准首在其政治身份,“政治身份识别的标准是个体能否与党的利益保持一致”[25]。该标准最早确立于中央苏区时期,此后在革命的不同时期有着具体要求,但在本质上没有变化。例如,在中央苏区时期,党的群众工作的要旨就是建构以贫雇农为核心的革命动员模式,挑选群众积极分子的首要标准在于与土豪劣绅有仇恨,只有那些最苦大仇深、最有革命激情、最勇敢、最坚决地支持红军的贫雇农,才能被挑选出来成为积极分子。在西北苏区时期,毛泽东有关团结和依靠群众积极分子的思想正式形成,乡村群众被明确地划分为积极分子、中间分子和落后分子3类。而有可能成为群众积极分子的已不限于赤贫阶层。群众对待革命的情感、态度、行动、能力、贡献乃至道德品质,都成为树立积极分子的非常必要的条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曾流行“骨干群众”的说法,指的是那些积极向中共党组织靠拢、以群众身份替党和政府分担基层行政工作的城市贫民[26]。在此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历史清白、根正苗红、向党靠拢、团结群众、工作积极、成绩突出也一直是各个单位选拔群众积极分子的标准条件,其中最突出者往往被确立为劳动模范,承载着特定阶段党和国家的政治经济目标。
改革开放以后,确认各行各业群众积极分子的标准更加多元化。对此,又可以分为两种视角。其一为自上而下的视角,即从党和政府的立场,在政治标准优先的前提下,运用“典范政治”机制选择和培养群众积极分子。在一定意义上,政治标准、德行素质、业务能力、工作业绩、公益热情、社会贡献等要素成为后单位制时代在单位体制内发现和树立群众积极分子的主要标准,也是选优评先的主要标准。同时,鉴于入党积极分子就源自群众积极分子中,这些评选条件往往也是确定入党积极分子的先决条件,基层党组织通过吸纳群众积极分子而融入基层社会治理,从而实现后单位时代政党引领社会的目的。其二为基层视角。随着国家与社会关系深度调整以及城乡社区制的兴起和长足发展,越来越多的普通人积极主动参与基层公共事务,基层视角因而成为考察群众积极分子的重要角度。活跃在社区里的积极分子所具有的重要社会特质已经异于以往,主要体现在:第一,非体制性。即相当多的社区积极分子参与社区事务,并非政治动员的结果,而是由于他们自身具备自主意识和公共精神。第二,赋闲性。许多研究成果显示,社区居民中的离退休人员、家庭妇女及其他自由职业者往往成为群众积极分子的主要构成部分,参与行为充盈着日常性、社交性、娱乐性、生活性。第三,权益性。即部分群众积极分子是在社区共有权益受到损害的特定情况下挺身而出、积极参与的,其中一些人在事件之后即选择退出集体行动。上述几种特质所体现的正是日常生活政治形态下普通居民对于公共事务的反应。因此,其积极参与的行为本身就成为界定群众积极分子的唯一实质性标准。
(三)群众积极分子的行为驱动力
在社会政治运动、公共事务和集体行动中,为什么会有一少部分人比其他人更积极地参与?这是积极分子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一个流行的假设是:利益或情感是群众积极分子行为的有效驱动力。然而,具体到不同的时空和社会情势,驱动群众积极分子行为的要素内容也是不尽相同的。大致有如下几种观点。
第一,翻身说。该学说强调的是通过革命改变命运、翻身求解放。韩丁在其《翻身》一书中记录了20世纪40年代末解放区土改运动中底层人民翻身求解放的历程,其中对贫农积极分子的行为进行了大量细致的描述。同样,大量研究新民主主义革命及建国初期政治动员问题的学术成果也表明,虽然群众积极分子的出现离不开国家各级组织的运筹帷幄和宣传发动,但那些最苦大仇深的城乡底层人民更容易被动员起来,并成为政治立场坚定的革命积极分子。驱动其积极行动的内在力量在于,除了能够获得报仇雪恨的快感及分到田粮等物质利益,还能够通过成为革命同志、加入党的队伍,而重新建构社会身份,获得政治参与的体验,获得组织归属感、荣耀感或其他方面的政治礼遇。“翻身”过程中,很多群众积极分子能成为各种群众社团的重要成员,“国家期待通过从群众中民选而来的积极分子领导群众,群众则通过成为积极分子或围绕着积极分子来参与民主管理”[27]。因此,群众积极分子个体的社会命运是真正翻了身,其积极参与行为使其能够向上流动,并进一步强化了其政治认同。
第二,政治激励说。该说法是对改革开放前单位制背景下工人积极分子行为动力的描述和解释。认为在改革开放前,尤其是在“文革”前的十几年间,国营企业里的工人群众,特别是那些曾经历过国民党统治末期失业和通货膨胀之苦的工人群众,带着感恩、自豪的心态参加生产,把大公无私、不计报酬、任劳任怨、争当积极分子视为一种崇高的荣誉。同时,在当时缺乏物质刺激的情况下,工厂劳动的最大激励来自政治领域。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旗手,或者成为党员、团员,或者从蓝领工人晋升为干部或白领职员,都对工人意味良多。正是这些荣誉和机会,促进了工人个人或团体之间的相互竞争,“把最积极的个人从普通工人中区分出来”[28]。
第三,权利意识说。大量有关生活政治中维权事件的研究文献,都关注到了事件-过程中群众积极分子的作用,并公认“维护权益”是群众积极分子组织集体行动的触发机制。这里的权益大致包括私人权益、共有权益和公共利益,依次主要体现在消费和工资福利、土地和房产权、自治权、生态环境等领域。有的研究还发现一些群众积极分子在维权情境中的复合动因,如维权领袖基于自身利益、责任感、公益心或群体期望等因素投身于公共行动中,很多情况下私人利益与公共利益是交织在一起的[29]。
第四,社会报酬说。不少学者引用彼德·布劳的“社会交换”“社会报酬”概念来解释当下城乡社区积极分子的行为动机。这些社会报酬包括:能够行使个人权利、表达个人价值理念,能够重新回归社会、回归集体主义传统、实现个人价值,能够与社区管理机构和服务组织或邻里之间构建情感、信任和互惠的社会资本网络,能够通过利他主义和奉献行为而获得相应的荣誉感、权威感和满足感,以及适当的物质回馈等[30]。显然,社会报酬说体现出社区积极分子参与事务的理念基础,是浅互惠的社会交换[31]。
除了上述内容外,群众积极分子的价值也始终是理论关怀的重点。既有研究都关注到了群众积极分子的重要作用,并认可群众积极分子的示范带动作用始终是该群体存在的最大价值和意义。不过,群众积极分子的作用体现随着历史变迁而有不同的具体侧重。例如,在民主建政、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运动中,群众积极分子是党重组基层社会结构、吸引和激励民众、壮大革命队伍、执行革命和建设任务、助力党和国家各项工作贯彻落实的柱石力量。改革开放以来,群众积极分子是沟通群众自治组织和普通居民的纽带、桥梁和重要节点,因其在邻里中承上启下的结构性位置,因而被视作是理解基层社会有效运作的关键节点,是国家能够保有对基层社会驱动能力的根脉所在[32]。
三、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的策略与方法
通析既有文献,可把研究者无意或有意地使用的研究策略和叙事方式概括为如下3种。
(一)符号-定义范式
此范式将“群众积极分子”作为一个具有分析意义的符号或概念,用以区别特定群体内那些愿意为某种共同利益而积极采取行动的少数普通人。沃马克在研究中国政治时曾指出,“积极分子是不占有专职政治职位,但对公共事务具有特殊兴趣、积极性或责任的普通公民”[33]。在对当今中国社会现实的观察中,不少学者还对与“群众积极分子”相关的概念进行了细微区分,如“群众积极分子”与“关键群众”概念的联系与区别;“社区积极分子”与“社区精英”“村庄精英”“新乡贤”等概念的异同。就基层治理的角度而言,一个共识性的见解是:群众积极分子不一定都是精英,精英也未必是群众积极分子,任何一个行动者均可能成为群众积极分子。
群众积极分子是任何社会系统中都内在地、恒常地存在的客观现象。符号-定义范式更是把群众积极分子视为现当代中国的重要政治现象,与现代化和大众动员有关。大众动员为群众积极分子提供了流动的机会和舞台,其在本质上就是培养和造就群众积极分子的过程,因而可以说,依靠积极分子来开展工作的政治,就是积极分子政治[34]。以新时代的眼光重新审视当下的群众积极分子,其动员能力、精神感召与典型示范,正好有效回应了国家维持权力与社会维持权利及其相互渗透的社会政治效用[35]。
总之,在符号-定义范式下,研究者通过纵观中国群众积极分子的发展历程,从不同侧面肯定了在中国革命、国家建设和国家基层治理中,群众积极分子都扮演着不可或缺且能发挥自身特殊优势作用的角色,因而具有重要的政治符号意义。
(二)行为-过程范式
该范式的特点在于,聚焦于群众积极分子参与社会实践的行为及其过程,进行案例或事件观察和描述分析。通常都将相应的制度、行政结构和过程、市场或社会结构和过程作为群众积极分子的行为背景,从动员结构的视角揭示群众积极分子的行动逻辑和复杂的社会互动过程。在解释方式上,案例研究法属于个性解释模式,具体体现为发生学解释、意向性解释和多因素解释,这在上述有关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的知识系统中均有呈现。
行为-过程范式下的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特别关注支配群众积极分子的行动逻辑或因果链。对此大致可以区分为4种情形,即受损逻辑、非经济人逻辑、情理逻辑及政策动员逻辑。有关革命时期群众积极分子的研究、改革开放以来维权类积极分子的研究,大都沿着受损逻辑而展开。其中,主体间的紧张关系、利益的张力贯穿着行动过程。而事件或行动的背后则可透视出特定时代社会结构、社会制度甚至社会文化规范中深层次的矛盾所在。有关日常生活状态下参与社区公共活动或任务的群众积极分子的研究,基本上属于后3种分析逻辑。其中,非经济人逻辑强调了群众积极分子的主观意愿,如张世勇指出,积极分子的行动逻辑是一种非经济人的实践逻辑,“是态度决定一切”[36]。情理逻辑强调了群众积极分子与社区管理主体之间的互动机理,发现他们之间经过反复的互动,能够发展成为“朋友式的交往”,其中群众积极分子成为社区社会网络的结点、社会动员的媒介。政策动员逻辑则凸显了政府如何动员群众积极分子介入社区事务的政治策略,发现了政府通过开放决策议程、依托项目制赋权赋能、嵌入或拓展社区社会网络以及通过话语应用或意义宣示等策略性框架,影响居民情感与理性计算,从而直接推动社区居民参与[37]。显然,上述分析维度提供了有关群众积极分子公共参与行动的丰富事实和大量细节,一定程度上彰显出基层社会治理变迁的“中国性”。
(三)历史考据范式
该范式从历史政治学、历史社会学、政治社会史、政治文化史等角度研究群众积极分子。通过对特定时期相关历史资料的分析,揭示群众积极分子在某个历史时空下特定的角色和功能,重点在于揭示出他们与党和政府、单位或基层组织、民众之间的政治互动关系。
该范式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此后至今陆续出现的一批文章,梳析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新中国基层政权建构和初步运行时期各种社会运动中的群众动员机制,其中不少都涉及到对群众积极分子角色功能的叙述。这些文章以史学视野把群众积极分子从大时代中选捡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其成就具体体现在:对革命年代红色文学叙事和艺术表达中的群众积极分子文化现象进行回顾、总结和反思;对20世纪40年代至60年代社会革命、社会运动中的群众积极分子群体进行专题研究,例如对乡村土改运动中群众积极分子生成与淘汰机制的研究,对农业合作化期间群众积极分子生成机制及其行为的研究,对城市社会主义改造中的群众积极分子的研究;对新中国成立初期城市街居制建立及城市治安、摊贩管理等公共事务过程中如何挑选、培养群众积极分子这一问题的记叙和解释;对初次普选运动中群众积极分子的学理关注与评析。上述成果开辟了群众积极分子研究的一个新视角,形成了一个新焦点。
四、结语与讨论
改革开放以来,群众积极分子群体逐渐成为国内学术界一个新的研究主题或分析框架,并愈益受到重视,理论成果日渐丰富起来。总的来看,对现当代中国基层社会群众积极分子的研究有如下特点:
第一,研究队伍日益扩大。主要体现在研究人员日益增多、学科背景日益多元化,较早研究群众积极分子的学者,主要来自社会学和政治学领域,目前除了此二者外,公共管理学、法学、人类学、经济学、历史学和文化传播研究等学科的学者,也正在开始重视此研究主题及相关问题,运用各自的理论对群众积极分子展开了多角度、多进路的观察和分析。
第二,问题研究不断深入。目前对于群众积极分子的研究围绕群众积极分子群体的社会特征、形成机制、行动机理、行为价值及政策激励创新等方面展开,其比较清晰地勾画出了包括政治革命和基层建政、土地改革和社会主义改造、国有经济建设以及最近40年改革等不同时空下具体领域中的群众积极分子群像图谱,既有对历史的反思,也有对现实的思考。从政治学意义上看,既有研究也清晰地揭示了在中国共产党组织社会、领导社会的进程中,普通大众“谁来参与”“为什么参与”“参与什么”“如何参与”及“参与如何”等基本要素,研究主题和内容上不断深入和细化。这不但大大拓深了群众路线、社会成长等问题的研究,而且也吸引不同学科围绕同一研究问题相互启发、相互促进。
第三,研究立场日益本土化。尽管既有研究中也使用了“精英”“关键群众”等西学概念,但一方面,基于“群众路线是真正符合中国传统的民主”[38],另一方面,基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本土的特殊问题,大多数研究者从一开始就直接面对和解读城乡群众积极分子参与的现实案例,运用第一手材料,揭示和解析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大众参与等特有的研究问题,努力提炼出具有本土特色的学理架构和学术主张。
第四,研究方法注重实证性。研究立场的本土化与研究方法的实证性是密不可分的。大多数学者都采取调查研究的方法,超过2/3的相关学术论文均是对实际个案的研究。从历史考据视角所进行的相关研究也大都是在挖掘具体个案史料的基础上完成的。研究方法的实证性与本土化的研究立场呈现出相映成辉的学术进步格局。
总之,从20世纪中叶至今,有关中国城乡群众积极分子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学术成就,对社会革命及社会建设中群众积极分子的概念、特质、作用及其变迁等问题的认识达成了一定的共识。未来的展望应该是,对群众积极分子现象进行集成性研究,形成具有本土特色的研究框架和理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