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资本主义的生成机制及基本特征
2021-12-01韩志伟
李 妍,韩志伟
(1.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深圳青年学院,广东 深圳 518049)
随着移动互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物联网等技术的日趋成熟和普遍应用,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均已打上“数字化”烙印。这种由互联网信息技术主导的普遍“数字化”过程体现在当今西方社会的生产关系上,即为“数字资本主义”。从效用上看,数字资本主义借助数字化技术的不断完善和提升,对人类社会的智能化程度提高、劳动生产率增长以及各种需要的多样化满足方面,均有重要的积极意义。但受制于资本追求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之增殖逻辑的支配,在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广大劳动者仍然处于被剥削和被压迫状态。只不过,其被剥削和被压迫的方式与传统资本主义相比有所差别罢了。互联网信息技术是理解数字资本主义的关键和枢纽。互联网信息技术事实上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提升了人的实践能力、交往能力和认知能力,扩展了人的自由发展空间;另一方面,它作为一种“异己的”、“独立的”力量反过来也支配着人的活动、限制着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要理解和把握数字资本主义的本质和内在规定,以及对其展开实质性批判,应当详细考察和梳理资本主义的不同形态演变史,并识别数字资本主义与其他资本主义样式在具体特征上的根本差异。本文试图从科技哲学视角分析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路径和生成机理,以此厘清数字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和基本特征。
一、基于科技进阶史的资本主义发展史
马克思曾指出:“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这表明,有什么样的生产方式最后必定有什么样的生产关系与其相适应。具体到资本主义来说,自其确立以降,科学技术的每一次变革都极大地解放了社会生产力,促进了资本主义自身的发展。这既表现为其为资本家无偿占有剩余价值提供了更多便利,又表现为其使这一占有过程更加隐秘化。从生产技术方式变革的视角看,与近代科技革命历经工业革命、通讯革命和信息革命相对应,资本主义历经工业资本主义、金融资本主义和数字资本主义3个发展阶段。
(一)工业革命与工业资本主义
封建经济解体后,传统的独立农民及手工业者被一些较为富裕的手工业作坊主或者小商人雇佣,并被组织起来在共同的作坊或工场里劳动。这种简单协作提高了劳动生产率,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随后,资本家开始把不同工种的工人联合在一个场所内“同时协力地进行劳动”[2](P390)。这种劳动组织方式,节约了厂房、仓库、工具等劳动条件,进一步提高了劳动生产率,资本主义进入到工场手工业阶段。“生产方式的变革,在工场手工业中以劳动力为起点,在大工业中以劳动资料为起点”[2](P427)。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瓦特改良的蒸汽机极大地改善了大工业中的动力问题。当一个工业部门(纺纱业)的生产方式发生变革,其他相关生产部门(织布业、印花业)的生产方式也相应发生变革,从而整体上加速了纺织业的发展。与此同时,纺织业之外的其他行业中,机器也逐渐取代了人力,大规模的工厂取代了手工工场,资本主义完成了从工场手工业向机器大工业的过渡。第二次工业革命中,发电机和电动机分别被发明出来,电力成为新的工业动力。发电机和电动机接替蒸汽机成为新的劳动资料,世界由“蒸汽时代”进入“电气时代”。得益于电力技术和内燃机的广泛应用,石油化工、钢铁冶炼、飞机轮船汽车制造等重工业兴起,水陆空交通运输业全面发展,世界范围内的工业化、城市化程度进一步提高,全球化的政治、经济体系逐渐形成。
两次工业革命的后果是工业资本主义成为资本主义的主要形态。工业革命带来的以机器使用为代表的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实质上是资本主义对科学技术的应用。这种科学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极大地增进了资本对剩余价值的无偿占有。第一,机器使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工人的劳动强度,使得妇女儿童等补充劳动力也成为资本压榨的对象。机器成为替代劳动和工人的有利手段,劳动力贬值,资本家能够以更低的价格购买到更多的劳动力。第二,机器使用提高了社会生产率,缩短了必要劳动时间,也相应延长了工人为资本家提供无偿生产剩余价值的剩余劳动时间。机器使用消灭了工作日的道德界限和自然界限,变相延长了工作日,工人总的劳动强度增加,使资本获得了更多的绝对剩余价值。第三,当资本无法通过延长工人工作日的方式来获得绝对剩余价值时,它会“竭尽全力一心一意加快发展机器体系来生产相对剩余价值”[2](P471)。
(二)通讯革命与金融资本主义
包括资本主义发展早期在内的人类社会长期以来主要通过驿使、信鸽、烽烟等方法传递信息。这些通讯方法不但速度慢、成本高、信息容量少,而且对天气、路径、地形等有较高要求。18世纪,人们开始研究通过电来传递信息。19世纪中叶,英国最早出现了用于铁路营运的电报线路。摩斯电码发明后,电报信号传输有了统一规范,较长距离间信息传递的准确性得到保证。随着英国和欧洲大陆、欧洲和美洲、美洲和亚洲之间海底电缆的铺设成功和无线电技术的发明应用,真正意义上的长途通讯成为现实。建设成本的降低使得普通人也能够负担使用电报的费用,进而活跃了不同地区间的经济社会交往。电报虽然解决了信息传递的速度问题,但电报通常内容简短、字数精炼,信息容量受到极大限制。1876年,贝尔发明电话使得信息传递更加高效、信息内容更加丰富。“到1880年末,短短三四年时间,美国电话机使用总量已达30万部;到19世纪末,美国境内已有120多家独立的电话公司”[3]。从接线电话、拨号电话到可视电话、网络电话、移动电话,通讯技术的持续革新实现了信息的高速自由流通,也加快了资本周转速度。通讯革命使得信息流引领资金流,进而使银行、证券、保险等信息密集产业——金融业迅猛发展。资本流通的时空障碍逐渐被打破,金融资本取代工业资本占据主导地位。两次世界大战后,全球范围内的生产和资本集中化程度进一步提高。金融资本乘着通讯革命的东风引领产业布局,控制国民经济体系和国家机器,成为万能的垄断者——金融寡头。金融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追求使其通过不断对外扩张、海外殖民、资本输出等手段实现资本全球扩张,使一国市场扩大为世界市场,使一国范围内的垄断统治扩大到世界范围的垄断统治,使一国范围内的矛盾扩大为世界范围的矛盾。
通讯革命的后果是金融资本主义成为资本主义的主要形态。通讯革命带来的经济全球化实际上就是金融全球化,金融资本掌握了绝大部分社会财富,控制着实体经济。金融资本作为一种投机资本,为了寻求高额利润而在全球范围内不断流动,其膨胀的过程也是金融衍生品泡沫化的过程。但是,泡沫一旦破灭,就会造成金融危机。失业率高涨、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经济萧条等诸多金融危机的后果主要由广大普通劳动者承担,金融资本的无情剥削使人们面临收入减少、购买力下降、债台高筑、破产潦倒等困境。
(三)信息革命与数字资本主义
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信息革命中,互联网信息技术逐步建立起资本主义的基础架构。20世纪30年代,英国人艾伦·麦席森·图灵(Alan Mathison Turing)提出图灵测试概念和图灵机模型,奠定了通用计算的逻辑基础。晶体管的问世克服了传统电子管体积大、寿命短、消耗大、稳定性差的缺陷,可以用于设计小型、复杂、可靠的电路,适应了电子技术快速发展的需要。集成电路的发明使更多电子器件能够集中在一起,真正做到了立锥之地遍布千军,为计算机下一轮发展奠定了基础。大规模集成电路技术和半导体技术的成熟应用进一步提高了计算机的运算速度。20世纪50年代,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作为争霸回应,也为了防止苏联在核战争时对美国的通讯设施及网络造成毁灭性打击,美国开始大力发展电子信息技术。20世纪60年代末,互联网的前身——阿帕网计划开始实施。不同于只适合传递语音的传统电信通讯系统,阿帕网技术更适合用于图文信息交换。随后,阿帕网逐渐向非军用部门开放,高等院校、科研院所和商业机构开始接入阿帕网。1968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阿帕网第一个节点。20世纪70年代,HTML、HTTP、URL、TCP/IP等互联网技术协定开始应用,微电子学、光电科学和数码封包传输技术大幅度进步,体积小、价格低、灵活性强的微型计算机步入普通家庭,互联网计算机行业迎来一轮大发展、大繁荣。日后对世界经济版图产生巨大影响的数字资本巨头苹果公司和微软公司就是诞生于这个阶段。20世纪最后30年,互联网信息技术被更大规模地应用到各个领域,商品销售、交通运输、新闻传播、高等教育、医疗保健等行业均受到信息革命的影响。近年来,以移动互联网技术为引领的新一轮信息革命蓬勃发展,人工智能和传感器技术迎来发展的黄金时期,物联网技术与互联网技术有机结合,进一步打通“主体—人”和“客体—物”之间的障碍。互联网信息技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深度契合、交互作用,生产资料更加高度集中在极少数国家及少数资本家手中,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国家对落后国家实行科学技术垄断和奴役,“数字霸权主义”肆虐全球。
信息革命的后果是数字资本主义成为资本主义的主要形态。在美国学者丹·席勒(Dan Schiller)看来,“所谓数字资本主义就是指这样一种状态:信息网络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与规模渗透到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成为资本主义发展不可缺少的工具与动力”[4]。互联网信息技术不断克服资本流通的时空限制,成为资本全球扩张的新工具和资源配置的新手段。数字资本主义中,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追求臻于极致,一方面通过强化对雇佣数字劳工的压榨,加深对“活劳动”的剥削程度;另一方面通过不断补充非雇佣数字劳工的数量并使其持续“在线”,扩大对“活劳动”的剥削范围,从而最大限度地榨取所有“活劳动”生产的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
二、科技革命视角下的数字资本主义生成机制
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航海活动和开拓殖民地活动,到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发动的两次世界大战,再到战后美国倡导的贸易和金融自由化市场经济体系,资本一直在突破民族疆域的束缚和国家主权的障碍向全球急剧扩张。这个扩张过程本质上就是资本追求价值增殖的逻辑要求冲破一切限制实现利润最大化的过程。资本逻辑一直是支配和主导资本主义发展的逻辑,也是推动数字资本主义发展的根本性力量。信息革命爆发后,互联网信息技术与资本主义深度融合,技术逻辑与资本逻辑交互作用,不断破除资本扩张的时空障碍、提供源源不断的“活劳动”、开拓剩余价值生产的新领域,使数字资本主义迅速发展。
(一)互联网信息技术的革命为数字资本积累提供了条件
资本追求剩余价值实现自身增殖的过程就是资本扩张的过程。在扩张过程中,“资本一方面要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就是说,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5]。第一,互联网信息技术革命在空间上扩大了生产、流通和消费的范围,推动了世界市场的形成。一方面,传统产业借助互联网信息技术发展既有业务,优化国际分工,重组全球产业链,实现了商业版图的扩张。另一方面,互联网信息技术开辟了人类活动的新领域——虚拟空间,发展出数字经济等新商业模式,为资本实现价值增殖开辟了新的市场空间。传统经济与新兴的数字经济紧密相连、融合互进,促进了全球贸易往来和全球市场构建。经济全球化程度进一步加深,资本的触角延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第二,互联网信息技术革命在时间上缩短了生产、流通和消费的过程,加快了资本循环周转。从技术手段上看,计算机使用的“二进制”算法能够把各种实体信息转化为由“0”、“1”组成的数字代码,提高了运算速度和正确率,节约了资本运动的时间。从组织结构上看,互联网的去中心化、扁平化、开放性等特点,使得生产、流通和消费过程既环环相扣又反应灵活,减少了资本运动的盲目性。因此,互联网信息技术革命不断破除了资本扩张的时空障碍,为数字资本积累提供了条件,成为数字资本主义发展的加速器。
(二)互联网信息技术的普及为数字活劳动创造提供了可能
互联网信息技术不断破除资本扩张的时空障碍的结果就是将更多的“活劳动”纳入数字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从而生产出更多的剩余价值。这里的“活劳动”既包括雇佣劳动,如网络工程师、程序员等雇佣数字劳工的劳动;又包括非雇佣劳动,如普通网民等非雇佣数字劳工的劳动。第一,互联网信息技术延长了雇佣数字劳工的劳动时间。移动互联网和智能终端设备打破了劳动空间的场域限制,劳动者离开公共办公场所后可以在私人家庭场所继续劳动。吃饭、睡觉、娱乐等休息休闲时间被劳动时间侵占,雇佣数字劳工总的劳动时间延长。多种口径的统计数据均显示,互联网计算机行业是平均劳动时间最长的行业之一。第二,互联网信息技术通过“去技能化”的方式把非雇佣数字劳工纳入剥削范围。以传媒行业为例,数字化新闻运作方式的普及使得传统新闻工作者具备的包括调查能力在内的诸多“创造性”能力被“操作性”能力所取代,创作者沦为高度依附于计算机的“鼠标猴”(mouse monkeys)[6]。网民的一部智能手机可以集摄像、录音、写作、剪辑等功能为一体,从而取代摄影师、录音师、记者、编辑等工作。各种简易操作软件使得影音剪辑、图文处理、排版设计等需要特殊技能的工作简单化。即便是未经过专业职业技能训练的人,也可以使用imoive、Photoshop、爱剪辑、美图秀秀等软件进行创作。这些软件已经设置好参数和模板,使用者只需在已有的参数和模板中进行选择,就可以生成作品。创造性能力被操作性能力所取代,需要特殊技能的复杂劳动被不需要特殊技能的简单劳动所取代,雇佣数字劳工的可替代性增强。第三,互联网信息技术通过“上瘾机制”使非雇佣数字劳工一直保持“在线”状态不断生产剩余价值。“上瘾机制”的作用原理是通过激励和反馈手段增强用户粘性,不断吸引人的注意力,缩短人的需求产生与满足之间的时间差,增加“在线”时间。在网络游戏中,“上瘾机制”表现为玩家激励-反馈系统。通过游戏操作中每一次点击动作引发的图像、声音、数值变化等直观反馈,让人产生控制感,释放了现实生活中的压力,使人得到心理上的满足。在网络消费中,“上瘾机制”表现为买家激励-反馈系统。商家人为制造各种各样的“购物节”不断刺激消费,买家动动手指就能拥有商品成为一种“即时性”奖励,产生短暂的愉悦。为了维持买家这种“即时性”奖励的愉悦,商家通过数据分析进行“猜你喜欢”式的个性化推荐,促使买家循环往复式购买,从而延长了“即时性”愉悦直至上瘾。在网络社交中,“上瘾机制”表现为交往激励-反馈系统。社交媒体通过推送、分享、互动、链接等功能设置使人际交往更加便捷、沟通回应更加及时,用户获得了更多的存在感。为了保持这种“社交在场”状态,用户在社交平台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形成社交媒体依赖。因此,互联网信息技术的普及扩大了“活劳动”的范围,“劳动”不仅存在于传统意义上的生产活动中,还存在于娱乐、消费、社交等生活活动中。资本企图将人的全部生命时间纳入劳动时间,这是资本追求剩余价值手段的升级,也是资本对人剥削程度加深的确证,“数字资本主义未能让数字劳动跳出剥削劳动的资本逻辑”[7]。
(三)互联网信息技术的进一步发展为数字剩余价值剥削奠定了基础
基于互联网信息技术的进一步发展,以搜索引擎、社交媒体和共享经济为代表的新商业模式风起云涌,开拓了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生产的新领域。无论是搜索引擎、社交媒体还是共享经济,其获利的基础都在于通过扁平化的组织结构、较低的进入门槛以及基本免费的使用成本等技术手段和商业手段圈养起大量用户。没有一定数量的用户,就不能实现盈利。这些数量庞大的用户就是数字资本主义生产中的非雇佣数字劳工,他们使用搜索引擎、社交媒体和共享经济平台的过程就是进行劳动生产剩余价值的过程。为了使用搜索引擎、社交媒体和共享经济平台,用户通常被迫签订隐私协议而放弃数据所有权等部分权利,否则将支付额外费用或多看广告。其本质就是资本以互联网信息技术的名义掩盖了剩余价值的真正来源——资本“对数据的剥夺性积累”[8]。换言之,用户以使用搜索引擎、社交媒体和共享经济平台的微小便利和愉悦为满足,而放弃了自己劳动成果的所有权,把它们全部无偿贡献出来。更具迷惑性和隐蔽性的科技手段取代暴力手段成为资本攫取剩余价值的主要手段。互联网信息技术表现出的看似客观平等的价值观掩盖了实质上的不平等交易,是一种赤裸裸的剥削和压迫。搜索引擎、社交媒体、共享经济平台的用户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社会的“无酬”无产阶级。数字资本主义生产中,资本在未增加总的工资支出的情况下实现了自身的增加,并不断扩大再生产继续生产出用户体验更好、使用更便捷的搜索引擎、社交媒体和共享经济,进而吸引更多新的用户“上线”使用。这些不断增加的用户实际上就是非雇佣数字劳工作为价值增殖的手段并入了数字资本,实现了资本积累。当资本完成市场布局,再也无法通过扩大非雇佣劳工规模来实现压低成本和提高利润时,它就会对搜索引擎、社交媒体和共享经济平台进行收费或者开辟新的剩余价值生产领域。因此,互联网信息技术扩展了剩余价值的来源渠道,资本得以无偿占有“雇佣劳动”之外的“非雇佣劳动”生产的剩余价值,从而实现了自身更大的增殖。
三、数字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
互联网信息技术使数字资本主义成为资本主义的新形态,资本借助科技力量逐渐打破了时间、空间等诸多限制,使整个社会的工厂化结构凸显出来。数字资本主义表现出与传统资本主义不同的基本特征:一是数字泰勒主义盛行,二是生活生产化。
(一)数字泰勒主义盛行
19世纪末,美国人弗雷得里克·温斯洛·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提出了科学管理原理,将理性主义原则和强制性规范引入工厂管理。科学管理强调定量技巧的运用,包括对时间、环境、动作、方法、材料、工具等元素的标准化、统一化。科学管理主张一种计件工资报酬制度,以此督促和鼓励工人完成或超过定额,达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目的。科学管理还重视对工人进行科学的选择、培训和晋升。互联网信息技术把科学管理发挥到了极致,数字劳动的标准化和量化与传统工厂的“流水线”劳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主要体现在以下3个方面。
第一,劳动工具统一化。数字资本主义生产中的主要劳动工具为手机、电脑。对于雇佣数字劳工来说,劳动工具主要是由雇主提供的台式电脑或笔记本电脑,他们用电脑写程序、写代码、编算法。同时,他们进行上述数字劳动所需的计算机语言也基本实现了统一化。掌握通用的python语言、Java语言、C语言等计算机语言是雇佣数字劳工进入互联网企业的敲门砖。目前互联网的主要操作系统、核心应用程序和绝大部分游戏几乎都是用前面几种计算机语言编写的。对于非雇佣数字劳工来说,一部能够上网的智能手机是其标配。上下班途中或者宅在家里时,人们可以用智能手机刷刷新闻、看看网剧、发个朋友圈、点个外卖。穿行于写字楼间的外卖员和出租车司机可以使用智能手机接受任务、规划行驶路线等。他们不需要专门学习计算机语言,而只需要一定的识字水平和一部连接互联网的智能手机就可以参与数字劳动。
第二,劳动操作极简化。对于雇佣数字劳工来说,“敲击”是其数字劳动中的标准化动作;对于非雇佣数字劳工来说,“点击”和“滑动”是其数字劳动中的标准化动作。这些统一的操作动作替代了单凭经验的五花八门的操作,提高了劳动效率。无论是敲击键盘中的100多个按键,还是用鼠标点击、用手指滑动,人们在操作手机、电脑时“手”的动作已经被简化到极致,“鼠标手”也已经成为临床医学的一种新症状。正如恩格斯所说,“所以,手不仅是劳动的器官,它还是劳动的产物。只是由于劳动,由于总是要去适应新的动作,由于这样所引起的肌肉、韧带以及经过更长时间引起的骨骼的特殊发育遗传下来……”[9]。总体上看,数字劳动对身体其他器官的需求程度减少,对“手”的需求和依赖性增强。
第三,规训手段自动化。互联网信息技术构建了“超级全景监狱”,“许多情况中,人们自己动手填表;他们便同时既是信息源又是信息记录器”[10]。人们自愿参与了对自己的约束和监督,自觉地推动自己越买越多、越跑越快、在线时间越来越长。这种自我约束和监督是为了完成目标进行自我培训和教育的结果,实现了自我管理和激励,是数字泰勒主义“看不见的手”对数字劳工进行统治的新手段。究其根源,面对工具和操作的刚性约束,无论是雇佣数字劳工还是非雇佣数字劳工本身并无多少话语权,没有能力与之对抗。因此,他们只能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约束,完成自我驯化,成为数字“流水线”上源源不断的“活劳动”。
(二)生活生产化
数字资本主义诞生之前,人类的生产活动明显不同于生活活动,生产时空与生活时空之间边界清晰。互联网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生活边界模糊,并且生活的生产化趋势明显,主要体现在以下2个方面。
第一,生活空间工厂化。从空间层面看,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空间大大扩展了,从传统生产空间扩展到人的生活空间、生存空间。工业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的生产空间主要是以工厂和写字楼为代表的具体生产场所,不同工种的工人集中在同一个工厂里共同生产某种商品。因此,工业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是一种有意识、有计划和系统的生产方式。其典型的生产组织方式是以技术分工和专业化为特征的“福特制”流水线工厂。随着移动通讯技术的发展和便携式电子设备的普及,在以互联网、智能终端等科技手段组织起来的数字资本主义中,生产空间已经打破了固定场所的限制,由流水线工厂弥散到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一方面,生产分工已经溢出工厂、公司等传统意义上的生产空间之外。不以数字劳动为职业和谋生手段的非雇佣数字劳工提供了数据商品生产所需的大量原始数字痕迹,以数字劳动为职业和谋生手段的雇佣数字劳工把原始数字痕迹加工处理成为数据商品。非雇佣数字劳工和雇佣数字劳工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均成为生产数据商品的“虚拟”流水线上的工人。另一方面,万物“比特化”使得生产和管理可以脱离传统工厂流水线,扩展到人类活动的每一寸空间。文字、图像、声音等各种实体信息均可以转化为由“0”、“1”组成的数字代码,再通过HTML、HTTP、URL、TCP/IP等网络技术协定进行传输。互联网信息技术手段的发展使得劳动不再受地域空间的限制,无论在工厂、写字楼等公共场所,还是在家里等私人场所,人们都可以进行生产活动。生产活动与消费活动、休闲活动等的边界不断被消解,私人领域公开化、公共化,生产空间不断侵蚀生活空间、生存空间,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大工厂。
第二,生活时间殖民化。从时间层面看,数字资本主义的工作日和非工作日之间的界限日益模糊,生产时间不断延长。马克思曾经指出,“在一昼夜24小时内都占有劳动,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要求”[2](P297),“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劳动,像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2](P306)。对雇佣数字劳工来说,工作日的劳动时间不断延长。在互联网计算机行业,“996”工作制已成为常态,加班成为“码农”的标配,各个国家雇佣数字劳工的平均周劳动时间均远远超过法律规定的基本工时。尽管大部分互联网公司提供了令人赞叹的人性化办公环境,提供了健身房、咖啡馆、图书室、电影放映室等休息休闲场所,提供了加班餐饮补助和交通补助等,但其目的是为了延长雇员在公司的时间,也就变相延长了劳动时间。雇佣数字劳工还常常在离开办公场所后使用自己的休息时间继续处理工作事务直至完成绩效考核目标。不仅如此,雇佣数字劳工为了不断适应新技术,还需要利用休息时间“充电”进修以便及时更新和提升工作技能,保持竞争力。对非雇佣数字劳工来说,他们的休息时间转化为劳动时间,非工作日时间转化为工作日时间。智能手机等电子设备的出现使得生理时间特别是睡觉时间被压缩了,熬夜晚睡已经成为社会普遍的生活习惯,而人们睡觉前最常见的活动则是网络游戏、社交聊天、刷文追剧和电商购物。这些活动产生的数据经过挖掘和分析成为“大数据”,不仅能准确描述人们已经发生的行为,还能预测或引领人们尚未发生的行为。基于这些“大数据”进行的产品研发能更精准、更有效地吸引人们持续“在线”活动直至上瘾。如此循环往复,个体生命的分分秒秒被生产性活动填充,生产时间不断侵占生活时间。只要与互联网连接,人的“在线”时间都成为数字劳动时间,人的自由发展时间被资本用于生产剩余价值,人沦为“i”奴[11]。
四、结 论
数字资本主义的核心要素是数字化,其所体现的是由数字化带来的资本主义发展的新变化,而数字化又与互联网信息技术密不可分。互联网信息技术本身并不具有社会制度特征,资本主义可以用,社会主义也可以用。换言之,数字技术既可以造福人类,也可能沦落为资本牟利的工具。而数字资本主义恰恰完全走向了后者,根本原因在于,其对技术的发展和应用是建立在生产资料私人所有制之上的。正像劳动者与资本的对抗并非要反对资本自身,而是要反对资本背后隐含的不平等的所有制剥削关系一样,我们对数字资本的反对也并非针对数字资本自身,而是针对数字资本背后隐含的剥削和异化关系,以及数字资本主义所营造的各种虚假的解放幻象。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批判鲁德运动时指出的那样,“工人要学会把机器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区别开来,从而学会把自己的攻击从物质生产资料本身转向物质生产资料的社会使用形式”[2](P493)。总之,我们要反对的不是以互联网信息技术为代表的数字技术本身,而是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数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客观上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而且数字财富的非物质性和共享性等特点,使马克思所设想的“按需分配”、“生产资料公有制”等更加容易实现。因此,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发挥互联网信息技术的革命性力量,推动资本不断地去私人性和走向社会化,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而为人的解放和共产主义的到来准备更充分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