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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额触天,迷魂不招

2021-11-30钟婷婷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兰波李贺想象

摘 要:中唐诗人李贺与19世纪法国诗人兰波的诗歌风格整体上皆可谓奇异诡谲,二者在诗歌呈现上的相类之处在于:奇异通灵的想象力、狂肆不拘的语言、自觉追求奇谲的文学观念,以及心理结构方面对传统社会的疏离或叛逆心态。从这几方面对两位诗人进行跨越时空的探析,可摒除外因剥离出天才诗人的共性,立足内因去探察此类奇谲风格诗歌的生成原理。

关键词:李贺 兰波 奇诡 想象 疏离

李贺与兰波,两位天才的诗歌风格有许多相类之处,甚至其偏孤的、早慧的、早亡的生平都是相似的。虽在文化背景与诗歌体式上固有千般万般的差异,复有翻译语言的层层隔阂,却依然呈现重要相通之处。目前将二者进行比较研究的中文期刊论文很少,其中张延风《李贺与兰波文学风格初探》一文论述较为深入且细致;此外有若干学位论文涉及此论题,例如苏文睿的《艺术表现灵魂——兰波和李贺奇特写作风格的比较研究》等,皆为外文。本文将从两位诗人的艺术表现、文学观念和疏离心态几个方面进行更深入的探究。

李贺的人生经历是不幸的,十八岁失祜(研究者推算);天赋文才、少年成名、志气甚高,却因荒诞的原因被冷酷地阻隔在科举正途之外;少有的几次做官经历,皆短暂结束;自幼体弱,加之仕途失意,又多年“呕心”作诗,最后病逝在家乡,终年二十七岁。后人号之为“诗鬼”,一因其风格奇谲,二因其常言鬼魅。李贺诗歌意象的冷艳更不必多言,“冷红泣露娇啼色”“露压烟啼千万枝”“凄凄古血生铜花”是也。中唐韩孟诗派对怪奇诗风的刻意追求对李贺有不可忽视的影响,然而他们没有一人的诗歌具有李贺骨子里的奇异诡谲。

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儿时便天赋过人,少年时期他的军官父亲弃家不返,中学开始写诗,十九岁(一说二十一岁)时终止写诗,而后辗转流离,三十七岁病逝。马拉美称他“艺术史上独特的奇迹,横空出世的一颗流星,毫无目的地照亮自身的存在,转瞬即逝”,很好地总结了兰波那短促而充满奇迹的一生。

由诗歌呈现来看,李贺兰波的相类之处在于:奇异通灵的想象力、狂肆不拘的语言、自觉追求奇谲的文学观念,和对传统社会的疏离或叛逆。从这几方面对两位诗人进行跨越时空的探析,有助于我们摒除外因去思索天才诗人的共性,亦可结合内因去探察奇崛风格诗歌的生成原理。由此将两位天才诗人进行“互证”,使得热爱他们的读者,能够更深入内里地理解诗歌史上这两颗闪耀的恒星。

一、奇异想象世界的缔造者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说“比喻是天才的标识”,笔者以为,惊人的比喻必然基于惊人的想象力、感官的联通与迷狂的头脑。奇异的比喻和超绝的想象力在李贺和兰波的笔下,主要体现在超现实的意象使用,神秘世界的构建,和多种感官经验的联通。

1.超现实意象的使用,神秘世界的构建

这是李贺与兰波诗歌最显然的共同点。李贺笔下呈现神鬼意象的诗句:“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神弦》),“嗷嗷鬼母秋郊”(《春坊正字剑子歌》),“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鬼灯如漆点松花”……不可胜数。

兰波笔下的幻化世界如下所写:“在山的心里,如在果园深处,那儿有成千的蓝色魔鬼在空中跳舞!”“高高的池塘迷雾升腾,哪个巫婆会宴在苍白的落日上?”《车辙》:“就连暮色中的棺材也翘起乌亮的木板,随着乌蓝的高头大马飞奔。”《城市II》:“神像倒塌,牵动了高空的原野,仙人们在雪崩中沦落天涯。”“山坡上收获的野花,大如利剑、酒杯,花瓣在风中长吟。”“雄鹿脚踏瀑布与荆棘,抬头吸吮着月神的乳汁。酒神的女祭司在荒郊呜咽,月亮燃烧并嚎叫。”《城市I》:“我从窗口看见了新的幽灵,透过浓重而永久的煤烟,飘向我们的绿荫,我们的夏夜!”

兰波的《彩画集》便是他超现实的想象的合集。在《文字炼金术》中,兰波说:“我习惯于单纯的幻觉:我真切地看见一座清真寺出现在工厂的位置上,一支由天使组成的击鼓队伍,行驶在天路上的一辆辆马车,一间湖底的客厅;妖魔鬼怪,神神秘秘;一部滑稽剧的标题在我眼里呈现出恐怖的景象。而后,我用文字的幻觉来解释我的魔法。”

耽溺于迷狂的想象,出入于妖魔鬼怪的奇谲之境,并诉诸文字呈现于诗歌,正是两位天才诗人不约而同的诗歌追求。康德说:“想象力是一个创造性的认识功能;它有本领,能从真正的自然界所呈供的素材里创造出另一个相像的自然界。……诗人企图使极乐世界、地狱界、永存、创世等等那些无形无象的情事的理性观念变为具形具体。”论者说:“他把叛离、抗争、思索与颓废等心理体验都带进了法国的诗歌美学,但兰波真正想抵达的仍是那不可能在尘世得到的、与原初生命同在的神启之境——这是兰波诗歌的价值所在。”兰波说:“我要揭开一切神秘的面纱:宗教与自然的神秘,生死、未来、过去、宇宙的起源、混沌、空虚。我是幻影的主宰。”

細读之,可发现,李贺笔下的超现实意象和神秘世界是阴暗的、幽怖的,而兰波笔下的超现实世界则更多出于他的通灵感受,比如兰波常常写“精灵”,他说:“墙外开满了马兜铃花儿,小精灵在花丛中磨着牙床。”他的散文《精灵》中,说:“他是爱情,是重新发明的美妙尺度,是出人预料的完美理性,是永恒:是致命天才所钟爱的幻象之源。”意为对精灵的感受,是他诗歌幻想世界的源泉。

兰波的想象来源多为希腊罗马神话,李贺则将中国上古神话加以自己的演绎,例如《秦王饮酒》:“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再如《浩歌》:“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日出行》:“羿弯弓属矢,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讵教晨光夕昏。”写六月的太阳:“炎炎红镜东方开,晕如车轮上徘徊,啾啾赤帝骑龙来。”(《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辞》)

2.联通感官经验的比喻和描绘

兰波曾提出应“打乱一切固有的感觉”,依凭“直觉”去达到生命的隐秘层次和未知之域,他的诗歌即为这种“打乱”之后的“抵达”。兰波诗歌中奇异的比喻与通感,如:“木凳像奇怪的蛤蟆蜷缩在黑色角落。”“紧绷的彩虹如缰绳悬挂,勒着海平面上狂奔的绿色马驹!”“天空像一只燃烧的漏斗,当七月用乱棍击溃天青石的苍穹。”“神奇的花朵嗡嗡作响,斜坡摇晃。传说中的野兽优雅地游走,乌云堆积在热泪凝聚的永恒海空。”“闷热的气息吞没了狭窄的房间,这好人的头脑中塞满破布。”

他说:“来自群星、长夜与自然万物的绚丽温情,从斜坡上滚落,像一只花篮——扑面而来,开出萤光璀璨的蓝色深渊。”他说:“世界像一把巨大的竖琴颤抖不已,在无边的亲吻中深深战栗!”(《太阳与肉身》)《精灵》篇中,他说精灵:“他是爱,是未来、力量与爱情;我们站在疯狂与烦愁之中,就看见他掠过风暴的长空和醉舞的旌旗。”

而李贺则用迷狂的感官来打通天上与人间,如《梦天》:“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官街鼓》:“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这些诗句所写的时间,非人世之时间,而是飞跃人间之上所看到的时间。

再如:“踏天磨刀割紫云”(《杨生青花紫石砚歌》)、“呼龙耕烟种瑶草”(《天上谣》)、“银浦流云學水声”(《天上谣》)、“斗乘巨浪骑鲸鱼”(《神仙曲》),这忽而腾跃天上、观望神仙,忽而海中骑鲸、银河听水的想象,不亚于李太白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再如《秦王饮酒》:“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官街鼓》:“磓碎千年日长白”,多么令人惊叹的想象!在象征主义诗歌的诸多特质中,最关键的两点,便是意象的暗示性和多种官能经验的交融。由此来看,李贺是前卫的中唐时代象征主义诗人,早于以隐晦多义和朦胧象征为名的李商隐。

至于著名的“通灵者”理论,是兰波在《致保罗·德梅尼》(1871年5月15日)的信中说:“必须使各种感觉经历长期的、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他寻找自我,并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在难以形容的折磨中,他需要坚定的信仰与超人的力量;他与众不同,将成为伟大的病夫,伟大的罪犯,伟大的诅咒者,——至高无上的智者!——因为他达到了未知!他培育了比别人更加丰富的灵魂!他达到了未知;当他陷入迷狂,最终失去视觉时,却看见了视觉本身!”

兰波自认为是、也的确是这样一位“通灵者”,他的诗歌便是最具象的解释和呈现!他说:“我了解电光劈裂的云天,了解骇浪、湍流与龙卷风;我洞悉暗夜,黎明腾空而起,如鸽群飞扬;我见过人们幻想中的一切!”

他写到与自然的感通:“我愿四季轮回将我磨损/大自然——我将生命交付于你;/我的饥饿,我的焦渴,/愿你喂养,愿你滋润”,写到灵感的喷涌:“商人!佃农!通灵者!/你的灵感迸发,洁白或鲜红,/如燃烧的钠光,/似橡胶从树种涌出!/游吟诗人!/你黑色的诗中/折射出洁白、碧绿与鲜红的光芒,/绽放奇花/与电光蝴蝶!”(《与诗人谈花》)

他在《七岁的诗人》(葛雷、梁栋译)中所描写的仿佛正是他迷狂文思的生成:“他尤其熟识那幽暗的事物,/当他躲进那高、蓝、潮气袭人的/陋室里把门窗紧闭,/他读着自己那遐思纷纷的小说,/眼前出现的是赭红的云天和被流光淹没的森林,/肉质的花朵缀在繁星郁郁的树林,/眩晕、崩溃、迷惘、怜悯!”

正如论者所言,兰波笔下的神秘世界,是“以一种诗意的方式来发现‘神以及寻‘神与人关系”,这是“神秘主义”的核心概念。“它表现出的精神特质是超时空、超生命的通灵之感。”而以此来论述李贺笔下的奇诡幽怖世界,又何尝不可。

想来,比兰波早一千多年的李贺是多么前卫的一位“通灵者”,率先抵达了兰波所描绘的通灵诗人的境界:“他达到未知;当他陷入迷狂,终于失去视觉时,却看见了视觉本身!光怪陆离、难以名状的新事物使他兴奋跳跃以致崩溃……”这令人不禁想到李贺笔下的世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江娥啼竹素女愁”“老鱼跳波瘦蛟舞”“青狸哭血寒狐死”“金虎蹙裘喷血斑”等。

正如余光中先生曾说的:“十一世纪以前的李贺,在好几方面,都可以说是一位生得太早的现代诗人。如果他生活在20世纪的中国,则他必然也写现代诗。他的诗难懂,他的超现实主义和意象主义的风格,和现代诗是呼吸于同一种气候的。”(《从象牙塔到白玉楼》)

二、独造奇谲的语言魔术师

诗歌语言的奇谲独造,是两位诗人自觉的明确的追求。

李贺直言要“笔补造化”,追求出语惊人。一方面,他极爱使用具有冲击力的字眼,如“斫取青光写楚辞”(《昌谷北园新笋》)、“一双瞳人剪秋水”(《唐儿歌》)、“荒沟古水光如刀”(《勉爱行》);另一方面他的诗歌语言常有新奇语法。而今不少学者已将李贺议论为中唐的一位富有现代性特征的诗人。而所说“现代性特征”的重要表现,即包括对传统语言秩序的叛离。江弱水先生说得好,李贺的诗歌语言是一种“精心的紊乱”,属于“以含混为特征的现代诗语”。如李贺描绘北地酷冷的《北中寒》:

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三尺木皮断文理,百石强车上河水。霜花草上大如钱,挥刀不入迷濛天。争瀯海水飞凌喧,山瀑无声玉虹悬。

他用不相联络的多种物象组合叠加,而呈现出一派震动人心的寒冷之力,语言上的断裂之感反而都在增强文字的力道。他诗歌中随处可见的通感,亦造成一种陌生化的奇媚之美,如《难忘曲》中的“箫声吹日色”,《神弦》中的“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冬冬”。再如他描写听乐感受的《天上谣》形容谣曲空灵如银河,银河的水泠泠作响,天上的龙在云烟里耕种,仙界的王子在吹奏,人间又已沧海变桑田。这是比喻之中的比喻,想象之上的想象!糅合多种感官体验的同时,拼接出字字奇美的文辞,怎不令读者流连失神。宇文所安在解读李贺《南山诗》时说,李贺的像“趴在一张巨型绣毯上的孩童,聚精会神地陶醉于褶皱间精雕细琢的花纹之中”形容得极为贴切。俄国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技法的艺术》中说:“艺术的技法是使事物‘不熟悉,使形式变得困难,加大感知的难度和长度,因为感知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的,必须把它延长。”那么,李贺兰波的诗歌皆是陌生化和变形之美的例证。

兰波《地狱一季·永别》中有段美极了的话:

我有时我在天空看见一片无垠的沙滩,上面有欢快洁白的民族。一艘大金船从我头顶驶过,晨风轻拂着缤纷的彩旗。我创造了所有的节日,所有的凯旋,所有的戏剧。我尝试过发明新的花、新的星、新的肉体和新的语言,我自信已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

那么,他如何得以创造所有?发明所有?便是以他独造的语言!是语言赋予他“超自然的神力”。而吟唱着“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苦昼短》)的李贺,不也在幻想超自然的神力,不也在用独有的语言呈现他幻化的精神世界吗!

兰波在《文字炼金术》中说:“早晚有一天,我将凭借本能的节奏,发明一种足以贯通一切感受的诗歌文字。我保留翻译权。这起初是一种探索,我默写寂静与夜色,记录无可名状的事物。我确定缤纷的幻影。”(《地狱一季·妄想狂》)在《致保罗·德梅尼》(1871年5月15日)中,他又说:“诗人是真正的盗火者。他担负着人类,甚至动物的使命;他应当让人能够感受、触摸并听见他的創造。”他要创造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将来自灵魂并为了灵魂,包容一切:芳香、音调和色彩,并通过思想的碰撞放射光芒。”“诗歌将不再与行动同步,而应当超前。”这些文字充分表明了他自觉为奇、着意为幻的文学创作观念。尽管在十九岁之后他便放弃了诗歌,但这些宣言一样的文辞,影响了后世无数年轻诗人的创作。

兰波笔下糅合了官能经验的跳脱不拘的语言,如:

一株疯狂的紫葡萄树,在邻家的院落中倒塌。

我遇见的第一件好事:在白晃晃的清新小径,一朵花告诉我她的姓名。

牧场的斜坡上,天使们在利刃与绿宝石的草尖转动着她们的羊毛裙。

星星在你的耳心发出玫瑰的呻吟(《星星的呻吟》)

夕阳以火光闪闪的肺扫过大街(《巴黎的狂欢节》)

兰波说:“我已将碧蓝从天空分离,它原本是黑色;我的生命在自然的金光里闪烁。高兴起来,我就采用怪异迷乱的表达方式……”(《地狱一季·妄想狂》)

再读《醉舟》片段:“在思如泉涌的岁月,我一次次冲撞着暗礁,/就像歇斯底里的母牛,/不顾玛利亚光亮的双脚/能在喘息的海洋中降服猛兽!”这仿佛便是诗人兰波以语言为马,狂肆驰骋的状态。

兰波眼中“花朵锈迹斑斑”(《断章》),李贺目前“凄凄古血生铜花”;兰波笔下“月亮听见了豺狼在百里香的旷野中哀号”(《洪水过后》),李贺诗中“啼蛄吊月钩阑下”……多么惊人相似的头脑,相似的眼睛,相似的诗境!显示出二人相类的诗歌追求。

三、疏离传统的叛逆者

影响李贺幽怖诗风的关键,是其对人世的疏离心态。这疏离的心态明明的反映在他对文学创作传统的冲破,反映在他超脱人世的“一日千年”的时间感,甚至反映在他对幻想世界的执迷。在此所说的李贺内心与社会的疏离感,亦并非臆测,综观李贺一生的种种遭际,无不促生着他与当时政圈的疏离、与正统道德价值观的疏离乃至与朗朗人世间的疏离。而李贺自我救赎的方式,便是文学,便是诗歌。诗歌温暖着他所处的“幽寒”人世,而常年“呜呃”作诗,反之也放大和加剧着他幽寒隔离的心态。

李贺内心潜在的对传统的反叛之心,读者多有所感。明代王思任《昌谷诗解序》称李贺“僻性高才,拗肠盱眼”,王琦亦认为李贺“太无忌惮”。李贺诗中证据,且如“孔砚宽顽何足云”(《杨生青花紫石砚歌》),对孔子遗物予以轻视。而对于宗教信仰,李贺亦在写神明的同时表达怀疑,《苦昼短》直道:“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李贺,无疑是以“呕心沥血”的创作方式,抚慰其因疏离而孤独的内心,耗尽凄冷的生命,释放了独绝的天赋。论者说兰波,“诗人长期地,有意识地使自己的生命沉浸在反常的状态,以培养自己的幻觉能力,这里,融汇着各种形式的爱与疯狂。他寻找着自己,在这过程中愈发显得孤独。”以此来概括李贺仕途失意之后的精神状态,岂不是非常合适?

相比于李贺孤独的疏离,兰波对于传统社会表现出的更多为叛逆。兰波的叛逆在其少年时尽人皆知,他反复离家出走,以家人和他人的资助为活。他与魏尔伦的亲密关系破坏了魏尔伦的家庭,而并无悔意。他努力挣钱,则是在放弃文学转而远游世界之后的事情了。兰波在《生命》中道:“我酿造了我的血液。我的责任又将我放开。我不再想这些。其实我来自灵界,并不承担任何使命。”在《地狱一季·告别》中说:“我曾自以为是魔师,是天使,无须任何道德。”这些话语恰印证了他的叛逆和疏离心态,亦印证了江弱水先生所分析的“颓废”型诗人(与“说教”型诗人相对)对世界的态度——“说教者认可这个世界,自以为对这个世界负有责任,所以汲汲于引领大家去维护它;即便对它有所不满,也还是希望去刷新它。颓废者则认为这个世界行将不属于自己,或已经与自己无关,他解除了对于这个世界的义务。” 他果真是来自“灵界”,果真逃逸了人间的责任与使命?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亦是人世的疏离者。

有研究者解读兰波的《坏血统》一诗,说:“诗歌给人的第一种感觉是疏离感,但这种疏离感不是由同类造成的,而恰恰是由于诗人天性中的异质性,诗人似乎更多地为未知而困惑,与现实难以相互融合。”笔者诚有同感。

或许兰波的疏离心态,也可以从他对于宗教的怀疑态度中见得。诗中他说:“可我总是孤零零无家可归,我甚至不知自己说的是何种语言。我从未在基督或代表基督的上帝的劝告中发现自己。”他对宗教信仰的疏离,常常还伴随着讽喻:“所有人都流露出乞丐的愚昧信仰,/向着耶稣喋喋不休地诉苦抱怨,/耶稣在高处梦想,在苍白的玻璃上脸色蜡黄,/早已远离了瘦骨嶙峋的罪人和肥胖的恶棍。”有时,还伴随着沉重的悲哀——“我在最深的深渊里,不知如何祈祷。”(《妄想狂》)

相较而言,李贺表现出的疏离之感,是沉寂的,冷落的,而兰波诗歌中表现出的疏离之感,是与强劲的叛逆同在的——“我对世界的反叛只是一段短暂的苦刑。最后的时刻,我依然四面出击……”(《闪亮》)

而二人的共同点在于,疏离现世道德的同时,专注于对永恒的观照和思索。

为什么苍穹静默,而长空深不可测?

为什么金色星群浩渺如沙?

如果永不停息地向上升腾,在高处会看见什么?

——这是中学时代的兰波的思想世界。李贺诗中反反复复对于人世时间的超脱,也是他追寻永恒的重要表现。

结语

李贺是趴在巨型绣毯上的孩子,是安静的、沉寂的月,怀着凄冷的疏离的心;兰波是能量四射的太阳,想要将按捺不住的灼灼的力,耗尽在奇谲的诗歌中,耗不尽又继之以艰苦的远游。两人都于能量耗尽时,携病痛在衰弱中离世。一静,一动;一冷,一热;一内敛,一外张,诸多的不同,却造就了惊人相似的诗歌风格:通灵诡谲、通感灵动、语言梦幻、文字奇美……如至中年,他们的风格会有变化吗?我们再也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今人能读到的这些诗歌,将永恒流传。两位诗人跨越时空的相似,能给予我们太多启示。造就天才诗人的原因都有哪些?有关“传统与个人才能”的话题,我们还可以如何阐说?诗歌中的理性与感性、真实与虚诞,可以是怎樣的关系?诗歌之于全人类的意义,何在?诗歌对于万般不同的个体作者而言,又共同意味着什么?

太多的问题,留待我们继续思索。我们永恒的思索,将与两位天才的诗歌同在。谨以兰波诗句《妄想狂·永恒》做结:

我永恒的灵魂,/关注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参考文献:

[1] 张延风.李贺与兰波文学风格初探[J].法国研究,1988(4).

[2] 苏文睿.艺术表现灵魂——兰波和李贺奇特写作风格的比较研究[D].北京外国语大学,2018.

[3] 钱锺书译.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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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阿尔蒂尔·兰波.兰波作品全集[M].王以培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33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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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朱刚编.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0.

[9] 单百灵.流放中的上帝之子——解读兰波的诗歌《坏血统》[J].安徽文学,2009(1).

作 者: 钟婷婷,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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