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市民与晚唐体: 元代江南诗人社会之新变
2021-11-30熊海英
摘要:在既有女性诗歌批评体系中评价元代女诗人郑允端是有局限的,并且遮蔽了一部分事实以及更有意义的话题。应重视其所处时代和地区背景以及城市平民身份,在南宋—元—明诗歌发展进程中理解其诗歌观念和创作的意义。郑允端对诗名的追求,表明元代后期江南普遍推崇诗才,诗人身份已获相对独立性。《肃雝集》显示以晚唐体为典型的市民诗在元末江南已形成成熟局面;元末诗歌创作的通俗化趋向和社会化程度不但预示了明代闺秀诗人群体的繁兴,也预示了其后江南诗歌以市民为主要创作者的发展方向。
关键词:元代;郑允端;女诗人;江南;城市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元代江南文人社集与元诗流变”(18AZD031)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11-0051-09
清代顾嗣立《元诗选》① 辑录元代女诗人42人,多数人存诗仅个位数;其中生平可考者仅20余人,浙江籍14人,江苏、江西共5人,大多是江南女子。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著录元代女性诗集16种,除郑允端《肃雝集》和孙淑《绿窗遗稿》存世外,余皆亡佚。② 女诗人在文学史上例属边缘小众,受限于作品数量少和材料阙失,研究难以全面展开。在既有文学批评史基本格局下,除了李清照,多數女诗人只能在性别视域下予以艺术评价。而元代女性诗歌成就既难比肩宋代,作家规模又远不如明清时期。如此说来,元代女诗人及诗作存在的价值仅仅是在总集中与方外、神鬼等一起作为附庸以体现一朝诗人和诗作的多样性吗?
《肃雝集》收诗150首,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3册),但馆臣作提要时已有疑问:
集为允端殁后,伯仁裒其遗稿而成,钱塘
钱惟善、青城杜寅为作前后序。明嘉靖中其五
世孙仁始刻之。其诗词意浅弱,失粘落韵者,
不一而足。钱惟善等皆一代胜流,不应滥许至
是。③
四库馆臣对郑允端诗评价不高,不理解钱惟善何以竟为《肃雝集》作序。当然,是施伯仁为实现妻子生前的愿望,为她编纂了诗集并请求名公序跋,那么身为布衣民妇的郑允端何以竟有这样的企图心呢?显然无法仅从诗歌本身得到解释,必须考察她所处的元代江南社会,关于诗人的观念、诗歌写作风气发生了什么变化,才能解决疑问,这正是笔者研究郑允端《肃雝集》的写作、编纂和序跋的立意所在。
一、郑允端诗的特点与褒贬评价
郑允端(1327—1356)字正淑,祖籍鄞县,迁居吴郡(苏州)。她是南宋丞相郑清之五世孙,嫁同郡儒士施伯仁。至正十六年春张士诚入平江,郑乃病卒。其诗结为《肃雝集》。郑允端五世孙施仁在嘉靖年间刊刻《肃雝集》,一些诗作被收入明清女性诗文选本和总集,如《彤管新编》《彤管遗编》《诗女史》《玉镜阳秋》等,清代顾嗣立《元诗选》初集选其诗42首,其中古体8首,律诗7首,绝句26首,杂言1首。作为元代才女的代表,从明朝后期直到当代,郑允端诗得到颇多溢美之词。④相比四库馆臣的评价,显然存在矛盾,那么郑允端的诗歌究竟如何呢?
检视以男性文人为主体的诗歌批评史,批评女性诗作往往用一组相对的评语,即:“诗格浅弱,不出闺阁之态”与“无脂泽气”“不类妇人女子所为”。例如四库馆臣评朱淑真《断肠集》云“其诗浅弱,不脱闺阁之习”;评张玉娘《兰雪集》云“诗格浅弱,不出闺阁之态”;《玉镜阳秋》评孙淑诗云“是女郎语。冉弱静好,每一讽咏,想见妆铅点黛时气韵”。而对于宋代女道士李少云的《诗集》,《许彦周诗话》评为“无脂泽气”。北宋末胡宗伋妻莫氏能文,《余姚县志》云其“作诗文如慧男子”;苏州通判徐寿之女、祝玑之妻徐氏有《闺秀集》(已佚),《苏州府志》云其“敏慧能诗,孙觌以为不类妇人女子所为”⑤。
对女诗人惯常还有另一组相对的评语,即“有名于时”与有才华而“未尝自露”。亦举数例:北宋欧阳修序谢希孟诗集云:“希孟之言尤隐约深厚,守礼不自放”,而“希孟不幸为女子,莫自彰显于世”。南宋魏仲恭为朱淑真《断肠诗》作序云:“比往武林,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南宋江西何师蕴著诗文40卷,《抚州府志》载其“时时勉夫以学。好作诗,未尝自露。”南宋黄子由尚书之妻胡氏有《惠斋居士诗》,《齐东野语》载其“俊敏强记,经史诸书略能成诵。善笔札,时作诗文亦可观。……时人比之李易安云。”⑥
从上述引文的语境来看,作诗文“不类妇人女子所为”的评价高于“不出闺阁之态”。而女子的才华是“有名于世”好,还是“未尝自露”更高,则关系评者自身和时代的诗歌观、文道观的变化。这类评价的优先顺序和相互关联,可以王灼《碧鸡漫志》对李清照的评价为标准来辨析:
易安居士……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
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
当推词采第一。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
晚节流荡无归。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
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
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⑦
李清照的诗才跻身于士大夫之间亦不逊色,王灼此评公允。对李清照的贬抑是从其再嫁又离婚开始,以诗才作为道德瑕疵的载体和佐证。朱淑真的情况亦类似。魏仲恭“观其诗,想其人”,将其诗才与婚姻不谐联系在一起,明明是臆测风闻,却似确知另有隐情⑧,透露其意识中仍以辞翰之事非女子本分。从汉代班昭主张“妇德不必才明绝异”,只要“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妇言不必辩口利辞,而应“择词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⑨,到南宋真德秀搬引司马光所言“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又引“伊川先生曰:先夫人侯氏八岁时诵古诗……既长,好文而不为词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则深以为非安”⑩,足见女子才德相妨的观念延续到南宋,影响仍然很大。
应用上述两组标准对照后世对郑允端诗歌的评价,发现颇有扞格处。郑允端自认为其诗能“铲除旧习,脱弃凡近”,不同于一般女子作诗“纤艳委靡,流连光景”{11}。明清时期专门评录女子诗文的《玉镜阳秋》《宫闱氏籍艺文考略》《彤管新篇》等对郑诗也多加称赏,如《玉镜阳秋》云:“昔济尼云:谢夫人有林下之风,顾家妇乃闺房之秀,以拟孙郑二媛,淑殆犹顾,郑乃如谢云。”{12} 孫淑诗如其人,正是闺阁本色。既然将郑允端比为有“林下风气”的谢道韫,当然认为其诗“不类妇人女子所为”了。但四库馆臣恰恰指“其诗词意浅弱,失粘落韵者,不一而足”,并未摆脱女性写作的一般弱点。另外,郑允端生前即以贤德称,但她至死不忘追求诗名,实在是既不谦抑,也不超然。
综言之,我们可以意识到:过去的女性文学批评标准中包涵着性别和道德因素,而以此评价郑允端诗又出现了方凿圆枘的矛盾。今天自不必将女性本色创作视为第二义,更不必以道德作为女性文学评价的前提。如果打破性别畛域,也不局限于人格评价,单以艺术标准衡量,《肃雝集》诗究竟何如呢?的确不乏佳作,七律如《中庭对月有感》:
中庭夜气凉于水,坐看青天转玉盘。万里
清光明海宇,十年杀气暗长安。闺人只忆丹心
苦,战鬼偏怜白骨寒。我欲排云叫阊阖,琼楼
玉宇路漫漫。
首句化用苏轼《中秋月》“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结句化用韩愈《龊龊》“排云叫阊阖,披腹呈琅玕”,是意境开阔、情感沉郁,有杜甫风味的七律。五律《题画》:“谁貌江南景,烽烟万里宽。金银开佛寺,紫翠出林峦。远客驰行役,幽人赋考槃。苍茫无限意,抚卷为盘桓。”对仗工致,造语凝练,结句寄意不尽。七绝《枯柳》“阿蛮家住小江皋,蕴藉风流万种娇。老去如今无意绪,春风着向舞长腰”,以善舞的阿蛮老去喻枯柳,写出一种美人迟暮的凄凉无聊之境,取譬构思也颇有新意。
郑允端诗历来最受好评的是长篇古体和杂言之作,共有28首。潘是仁《春慵轩集》云:“允端古风有晋魏风致”,《玉镜阳秋》云:“郑诗高素隽永,古体尤胜,五言如《罗敷曲》《纪梦》《听琴》诸作,七言如《山水障歌》,皆格韵超胜,居然作者。”但细看其拟古之作,如《罗敷曲》《秋胡戏妻卷》等,皆不过以第三人称转叙原诗《陌上桑》《秋胡行》本事。再如《题扇》:
动摇清风生,烦恼净如洗。一夕秋气高,
商飙逐残暑。不得奉周旋,弃置不复取。
世态有炎凉,中心无彼此。用舍固有时,
行藏存诸理。二者有是夫,惟我与尔耳。
前半改写班婕妤咏团扇诗意,后半议论用舍行藏之理,结句凑韵而已。郑允端学陶渊明颇引人瞩目,但也止于模拟句式,或引用成句。如《写怀》前半“我本海上仙,偶为俗念牵。误落尘网中,一去二十年”,套用陶渊明《归园田居》句式。五律《豆腐》直接用“种豆南山下”起头,《自拟挽歌辞》则模仿陶渊明《挽歌诗》。
郑允端对杜甫诗歌极为熟悉。清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选录诸家咏杜之目,“闺秀学杜者”收郑允端《杜少陵游春曲》:“何处寻芳策蹇驴,典衣买酒出城西。玄都观里桃千树,黄四娘家花满蹊。”第三句用刘禹锡成句,其余意象和辞句皆来自杜诗。郑允端用杜诗甚多,如《春暮口占》“舍南舍北皆春笋,密掩柴门断客来”,化自杜甫《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咏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裁破香山几片云。探题拟赋并州句,老我无能愧不文”,化自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赠颜生》“我爱颜氏子,孤标迥不群。才名惊四座,笔力扫千军”,化用杜甫《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请顾八题壁》:“神仙中人不易得,颜氏之子才孤标。……诗家笔势君不嫌,词翰升堂为君扫。”这类诗作都仅仅停留于词句字面的化用而已。倒是至正丙申作《吴人嫁女辞》似乎继承了杜甫“即事名篇”的乐府精神。该诗有序曰:“余见寻常百姓家多以女嫁达官贵人,虽夸耀一时,而终不得偕老,故作是诗以警之”,诗云:
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种花
官路人取将,嫁女王侯不久长。
花落色衰情变更,离鸾破镜终合张。不如
嫁与田舍翁,白首相看不下堂。
过去乐府诗的讽喻大都针对时政和民生,郑允端则针砭市民社会不良风气。她认为诗歌应有感发惩创之义,这首诗实践了她的主张。
与宋代女诗人相比,李清照诗词创意之奇妙、用字之新与精自是郑允端不可及。郑允端《秋夜三五七言》云“风乍起,月初阴。树头梧叶响,阶下草虫吟。何处高楼吹短笛,谁家急杵捣清砧”,情辞意境比较接近朱淑真《长宵》“魂飞何处临风笛,肠断谁家捣夜砧?”《白梅》云“清白传家远,山林历岁身。平生坚正操,不畏雪霜侵”,与朱淑真《咏直竹》:“劲直忠臣节,孤高列女心。四时同一色,霜雪不能侵”,构思韵脚也如出一辙。朱淑真诗虽有“浅弱”之评,但颇有如“梦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贪眠唤不应。瘦瘠江梅知我意,隔窗和月漫腾腾”(《酒醒》),“自入春来日日愁,惜花翻作为花羞。呢喃飞过双双燕,嗔我垂帘不上钩”(《春日杂书》其十),“满眼春光色色新,花红柳绿总关情。欲将郁结心头事,付与黄鹂叫几声”(《愁怀》其二)这类情韵玲珑、性灵剔透,动人想象的小诗,在郑允端《肃雝集》中则并不多见。
综上所述,明清时期倾慕才女的批评者也好,当代研究者表彰郑允端诗能反映社会现实,取法陶杜也好,不无溢美之词。不过,即使判定郑允端是中国古代女性诗史上二三流的诗人其实并无更深刻的意义;而转换观察角度,重视以往视而不见的背景因素——如诗人所处的元末江南社会、其城市平民身分,则郑允端作为南宋至明代诗歌发展进程中的一个样本,其诗歌观念和创作行为的价值才能得到完整全面的理解。
二、郑允端有意求名与元末江南社会的重诗风气
无论诗歌成就如何,郑允端自我期许甚高,颇有意追求诗名。《肃雝集》前自作《题词》曰:
郑氏系出贵胄,世尚儒业,父兄以经学教
授诸生,著名吴下。某自幼承家庭之训,教以
读书识字,在后向学,剽窃绪余,粗知义理。
及长,归同郡施伯仁氏,而伯仁又文献故家,
儒雅之士,气味相类。妇职之暇,尤得操弄笔
墨,吟咏性情。尝怪近世妇人女子作诗无感发
惩创之义,率皆嘲咏风月,陶写情思,纤艳委
靡,流连光景者也。余故铲除旧习,脱弃凡近,
作为歌诗,缄诸箧笥,以俟宗工斤正,然后出
示多人。今抱病弥年,垂亡有日,惧没而无闻,
用写别楮,诠次成帙,藏诸家塾,以示子孙。
昔唐山人《诗瓢》有云:得之者方知吾苦心耳。
余亦云云。至正丙申清明日荥阳郑氏允端识。{13}
女子自序其诗,郑允端是第一人。她明言希望诗集流传,以免后世湮没无闻。然而正如集前不署名者叙传所言,郑允端“夫妇于家以礼,未尝亵慢,待如宾客;善事舅姑,敦睦宗族”,又“抚教二子皆具法度”,众人称道“妇人之主中馈者必如施孺人云”,宗族谥以“贞懿”,这就足使其贤德之名传世,又何待于编纂诗集以示子孙呢?郑允端引唐山人之言表白心声。“唐山人”名求,事载《唐才子传》:
求,隐君也,成都人。……酷耽吟调,气
韵清新……有所得,即将捻稿为丸,投大瓢中。
或成联片语,不拘长短,数日后足成之。后卧
病,投瓢于锦江,望而祝曰:“兹瓢傥不沦没,
得之者始知吾苦心尔。”瓢泛至新渠,有识者见
曰:“此唐山人诗瓢也。”扁舟接之,得诗数十
篇。求初未尝示人,至是方竞传,今行于世。{14}
唐山人苦吟为诗,终竞传于世,郑允端亦怀此期望,因此施伯仁编纂《肃雝集》,先后请钱惟善和杜寅作序。至正二十二年钱惟善序云:
肃雝集者,姑苏施君伯仁之室郑氏之所作
也。……一日士隆诣予寓所,携其集以再拜……
雝雝在宫,肃肃在庙,文王之诒诏也,而郑氏
有之。其有载于二南后妃夫人之化,而能然乎?
……他日观风而采诗者,因予言而或取焉。由
是而可传家,贻之后人。……至正壬寅春正月
望曲江老人钱惟善序
钱惟善序唯言观诗可见妇德,没有真正评论诗歌本身。这或许印证了四庫馆臣的疑惑:即这位工诗善书的博学硕儒其实并非真正欣赏郑氏的诗歌艺术。{15}至正二十四年,施伯仁又请杜寅作序,杜序云:
……郑氏正淑,女士之贤智者也,事父母
舅姑则极其孝,事夫子则极其敬,又善于诗章,
清和绮丽,有唐人风度,其才德之兼备也。如
此宜其有得寿之理而反夭而死,是则理之在天
者果何如哉?予尝叹夫世之妇人有才智者常恨
不遇,其在今郑氏适施君伯仁,伯仁乃古今儒
雅之士也,夫贤其妇之才,妇喜其夫之学,而
天则不能全其伉俪。噫!谁无夫妇,如宾如友,
天理之不齐者至于是哉?伯仁哀而伤之,遂发
其箧得诗若干首名《肃雝集》,其失亡者过半,
钱君某既序其首而又属予以继其后,意钱君之
辞有所未尽故欲少发其意云。至正甲辰二月望
日古汴后学杜寅序。
杜寅说:已有钱序,而又求序,大概是还有未尽言之处。他知道施伯仁“贤其妇之才”,于是表彰郑允端“善于诗章,清和绮丽有唐人风度”,乃才德兼备者。这一揄扬差能满足郑允端的心愿吧。
除了“题词”表白心迹,郑允端在诗中也不讳言对“名”的重视和追求。《效古》二首感叹甘罗和冯唐的际遇,其一云“有材不早用,老去悲途穷”,“早达胜晚遇,应鄙垂钓翁”;其二云“人生天地内,功业贵壮强”,“一朝举大用,奈此毛发苍”。《闺思》云:“芙蓉帐薄不禁秋,倚枕频听漏转筹。不是夫君相弃去,男儿及壮要封侯。”诗意恰与王昌龄《闺怨》“悔教夫婿觅封侯”相反。郑允端不但认为男儿应追求腾达,成名须趁早,自身也不满足于相夫教子,亦追求美“名”传世。她羡慕班昭“芳名久而著,文采美且都”(《读曹大家女诫七篇》),《自拟挽歌辞》云:“千秋万岁后,消化同渺茫。但恨在世时,立善名弗彰。名苟可垂后,愈久愈芬芳。”虽系陶渊明《挽歌诗》仿作,然而陶诗云“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其委运承化、通达无碍的态度与郑允端执着求“名”的态度迥异。
所谓“名”,可以理解为社会对个人的评价以及历时性认同。个体对某种特定名声的追求,更多反映其自我认同,并期待社会认同。郑允端追求“诗名”,无法自抑诗才:“胸中锦绣无人识,闲向东风自吐看”(《吐绶鸟》);即使病中也“伏枕南窗下,空吟老杜诗”(《卧痁》),付出心力之多,足见其追求弥笃。《秋窗书怀》云:“诗骨从来不受肥,那堪衰病弗胜衣。”《漫兴》云:“天与才名不与寿,我生安得两兼之。”她自认从骨子里、命中注定就是“诗人”,既然得到上天所赐之才与名,以健康和生命为代价是甘心的。
这样的郑允端是不是特立独行的异类呢?首先看比她早生22年的才女孙淑(1305—1328),她嫁与傅若金五月而卒,傅若金纂其诗为《绿窗遗稿》一卷,序云:
故妻孙氏蕙兰早失母,父周卿先生以《孝
经》《论语》及凡《女诫》之书教之。诗固未
之学也。因其弟受唐诗家法于庭,取而读之,
得其音格,辄能为近体五、七言,语皆娴雅可
诵。非苟学所能至者。然不多为,又恒毁其稿,
家人或窃收之,令勿毁,则曰偶适情耳,女子
当织纫组纟川以致其孝敬,辞翰非所事也。既卒,
家人哭而称之,因出其稿,得五言七首,七言
十一首,五七言未成章者廿六句,特为编集成
帙,题曰《绿窗遗稿》,序而藏之。{16}
又作《故妻孙硕人殡志》云其“晨起独先盥栉,适父母所问安毕,佐诸母具食饮,退治女红。晡时观经史,或鸣琴自休。既夕,聚家人暝坐,说古今贞女、孝妇传。烛至,治女红如初”。从傅若金所述来看,孙淑孝顺而勤劳,虽能为诗,却认为其事非女子本分,甚至屡次毁稿,但保留26则散句的行为说明她内心其实爱惜自己的诗作。
郑允端与孙淑的表现大不相同,原因可能是江浙与湘中地区的观念有差异,更可能是经过20多年风气变化,郑允端的愿望能够得到理解,名公耆宿为女子诗集作序也有前例可循。在孙淑与郑允端之间,有位钱塘女诗人曹妙清{17},杨维桢序其《弦歌集》云:
女子诵书属文者,史称东汉曹大家氏……予
居钱塘,闻女士有曹雪斋氏,以才谞称于人。尝
持所著诗文若干篇,介为其师者丘公其见。自
陈幼获晋于酸斋贯公、恕斋班公,而犹未及见
先生也。幸先生赐一言以自励。今年予在吴兴,
复偕乳母氏访予洞庭太湖之上,为予歌诗鼓琴
以写山川荒落之悲,引关雎朝雉琴操以和白雪
之章。予然谂雪斋氏之善人伦风操,述作又其
余尔。吁!大家氏之后,不为犹有人乎?予闻
诗三百篇,或出于妇人女子之作,其词皆可被
于弦歌,圣笔录而为经律。诸后世老于文学者,
有所不及。其得以石坚石坚女人弃之乎?若雪斋氏
之述作也……使生于三百篇之时,有不为贤笔
之所录者乎?故上下删取其所作能追古诗人之
风,与其琴调善发贞人壮士之趣者,为曹氏《弦
歌集》……岂直大家氏之后犹为有人之庆哉?
至正五年十一月序。{18}
据序文知杨维桢在杭州时,曹妙清就曾挟诗干谒,求取题品;此前还拜访过贯云石和班惟志。至正五年杨维桢在吴兴,曹妙清又来请他选《弦歌集》并作序。这两次干谒正是《西湖竹枝词》倡和盛行期间。杨维桢在杭与诗人唱和、作《西湖竹枝词》是至正初年,至正八年秋在昆山顾瑛家编成《西湖竹枝集》{19},杨维桢自陈集咏西湖之因由云:
余闲居西湖者七八年,与茅山外史张贞居、
苕溪郯九成辈为唱和交。水光山色,浸沉胸次,
洗一時樽俎粉黛之习,于是乎有“竹枝”之声。
好事者流布南北,名人韵士属和者无虑百家。
道扬讽喻,古人之教广矣。是风一变,贤妃贞
妇,兴国显家,而《列女传》作矣。采风谣者,
其可忽诸?至正八年秋七月,会稽杨维桢书于
玉山草堂。{20}
西湖竹枝唱和之作“流布南北”,属和者不止名人韵士,也有闺阁女子。{21} 曹妙清和云:“美人绝似董娇娆,家住南山第一桥。不肯随人过湖去,月明夜夜自吹箫。”另一位钱塘女子名张妙净者也有和诗。{22} 此外据明代瞿祐《剪灯新话》记载,《西湖竹枝词》刊印后,苏州米商之女薛氏兰英蕙英姊妹亦有仿作:
吴郡富室有姓薛者,至正初于阊阖门外以
粜米为业。有二女,长曰兰英,次曰蕙英。皆
聪明秀丽,能为诗赋。遂于宅后建一楼以处之,
名曰“兰蕙联芳之楼”。有诗数百篇,号《联
芳集》。时会稽杨铁崖作《西湖竹枝曲》,和之
者百余,镂板书肆。二女见之,笑曰:西湖有
《竹枝曲》,东湖独无竹枝曲乎?乃制《苏台竹
枝曲》十章云云。{23}
这就是郑允端青少年时期的社会氛围。比较南宋朱淑真、元中期的孙淑、其后的曹妙清,可以看到数十年间,江南社会诗歌创作的风气、对女诗人的观念逐渐发生了明显变化。南宋的朱淑真虽有“班卫之才”,其夫却不以为意,又传说她身后诗作被父母付之一炬。朱淑真有诗云:“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题为《自责》,实寓不平。相形之下,孙淑欲毁诗稿时被家人劝阻;她去世后,傅若金又为编纂诗集并作序,孙淑的父母和丈夫对其诗才和诗名的珍视是显而易见的。
在对待诗才和诗名的态度方面,较之孙淑的含蓄谦抑,曹妙清非常积极。她先后拜访贯云石、班惟志、杨维桢等名公,请求选编诗集和题跋,这一行为方式与晚宋江湖诗人并无二致。元初方回对江湖诗人“以诗为干谒乞觅之赀”的行为痛加贬斥,认为“借是以为游走乞索之具,而诗道丧矣”{24},人格和诗格也因之卑下。而50年后,曹妙清以在室女身份由乳母陪伴,与名公鼓琴酬唱,却被视为韵事;遑论《西湖竹枝词》酬唱风靡江南,连去姬、女道、商人之女都参与,诗作竞传人口。
既然已有榜样在前,则郑允端希望依凭诗集和名公的题品为资本传名于世的想法就并非特立独行。{25} 其实她早已打算像曹妙清那样,将己诗“俟宗工斤正”“然后出示多人”,只是生前未及实施而已。既然杨维桢已经为曹妙清删选诗稿并作序,同时代的钱惟善和杜寅受施伯仁请托,为郑允端诗集作序也是很自然的事。
普通的市民女性作为诗人,地位当然处在诗人社会的最边缘。如果女子对于作诗如此投入心力,如此积极地展现诗才、追求诗名,而丈夫又如此看重妻子的诗作,为她编纂诗集、请求序跋,则无疑表明了世俗社会对于诗才的珍视、对女诗人的接受和欢迎;表明诗人身份已经获得相当程度的独立性,并不依附于政治、学术或者其它社会地位了。郑允端《肃雝集》的编纂和题跋过程,以及其他女诗人的相关际遇足可反映元诗创作社会化程度之高;一个与政治毫无关涉的纯粹平民女性诗人也能获得社会认同,反映元代江南社会推崇诗人、诗才的意识之广泛。吉川幸次郎判断“元代后期已经形成尊敬文人的社会”{26},的确有事实依据。
三、《肃雝集》与元末江南诗歌风潮
吉川幸次郎认为:在元末一段和平时期(十四世纪前半叶),以南宋中叶永嘉四灵和江湖派为发端的市民诗在长江下游地区成熟了。另一方面,以唐诗为典型加以祖述的意识也近于完成了。这两方面的变化决定了明代诗歌发展的方向。{27} 所谓“成熟”的局面,无疑体现在诗人数量增加和诗风普及程度上。这样来看,处于诗人社会边缘、诗人队伍末端的元末平江布衣市民之妻郑允端及其诗歌就值得作为典型考察一番了。
(一)平民女诗人的出现及其诗歌创作特征
从女性诗歌史来看,元代以前女诗人的主体由宫廷贵族、仕族妇女和依附士阶层的艺伎以及方外尼道构成。郑允端五世祖虽是南宋丞相郑清之,家族曾经豪富,不过郑氏父兄以教授为生,丈夫施伯仁是平江的儒生,而元代废停科举,士人并无可期的政治前途。从郑允端诗中可知她尚须躬自裁剪与执炊,如《早起》云:“良人有行役,晨兴具蒸炊。抱瓮汲江水,刈我园中葵。”所居亦非深宅,举凡邻居读书声、琴声、街巷的卖花声往往入耳{28},她的确是诗歌史上较早出现的城镇市民女诗人。
女诗人身分不同,诗歌风貌亦有所不同。贵族和仕族女子的闺中生活较为优裕,诗歌也闲雅。典型如朱淑真《断肠集》中之诗,分春、夏、秋、冬四景与闺怨、花木诸类,触目皆花鸟烟云,满纸春愁秋怨,不免空虚之弊,绝无尘俗之辞。郑允端虽然也有赏画临帖、读书分题之雅事,但因承担很多主妇的俗务,诗中往往叙写主理衣食、接待亲友、节日庆吊等等家常生活。尤多题咏凡近日用物品之作(集中咏物诗近40首),如镜、扇、杖、楮帐、布衾、绫被等,食品如豆腐、橘、葡萄;花树亦四季常见之竹、柳、槐、桐、桃、莲之类。琐屑至极乃咏《袜》云“轻轻小袜制香罗,三寸量来不较多。”就连与诗友雅集分题,也是“赋得剪刀”:“双环回合蜂腰断,两股斜开燕尾分”云云,相比朱淑真“會魏夫人席上,命小鬟妙舞”,曲终以“飞雪满群山”为韵作五绝,以写舞者流风回雪之姿……必须承认,不同社会层级的女诗人的生活状态与写作题材和风貌的雅俗分别是相对应的。
另一方面,因为父兄或丈夫参与政治的原因,贵族仕宦之家的女子人生经历可能更为复杂曲折,从而对历史、人生的感悟相对深沉。遑论李清照颇有针对军国大事和权贵重臣的咏史刺时之作,表现出非凡的胆气{29};即如朱淑真,因从夫宦游,“常往来吴越荆楚间”{30},亦有《苦热闻田夫语有感》讽喻道:“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其《读史》云:“笔头去取万千端,后世遭它恣意瞒。王霸漫分心与迹,到成功处一般难”,也显出独特的见识。而定居城镇的平民女性,生活空间多局限于家庭。郑允端《临安图障》云:
闻道临安郡,雄都自昔朝。湖山皆入画,风
景竟相饶。萧寺三天竺,钱塘八月潮。几时探
胜绝,过此一逍遥。
可知身在苏州的她尚未去过杭州。其《山水障歌》亦表达不曾远游的遗憾,云:“此身已向闺中老,自恨无缘致幽讨。布袜青鞋负此生,长对画图空懊恼。”郑允端虽然也读经读史,但《读春秋》云“婉微存笔削,褒贬正君臣”,咏《严陵》云“不知怪底刘文秀,物色犹来访故人”,很自然地,对完全超出自身经验的事只能陈述一般流行的观点。
综上所述,同为女诗人,贵族和仕族女性诗作的题材、情调较为闲雅,寄托议论不乏深刻和超越性。相比之下,布衣市民郑允端的诗作更多取材现实生活,风格较近凡俗。考虑到古代社会中女子身分地位的从属性质,郑允端诗歌特征呈现出与上层社会女性诗作的相应区别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更重要的是,作诗者身份不同,诗歌对于她的意义也不同。就仕族和贵族女性而言,文学是修养的要素之一,应该具备、却无须专精。她们即使喜爱诗歌,也并不强调学习技巧和追求诗名。如朱淑真《杂题》表白其翰墨文章之能乃“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耳”。元初管道升工诗书善画,赵孟云:“夫人不学诗而能诗,不学画而能画,得于天者然也。”即如孙淑,傅若金也称她“诗固未之学也”,仅仅耳闻其弟所受唐诗家法而已,这与士大夫阶层的诗歌观念一致。正如吉川幸次郎所言:中国文明的历史中,文学是必须的要素,与哲学和历史并列而处于其下。只强调文学自身价值的情况却是稀有的。宋代“三位一体”的文人士大夫正是这种观念的实践。{31} 而身为平民的郑允端在病中也苦吟不辍,她追求诗人之名,以诗集为唯一最大的文化资本,这样的创作观念和行为与南宋中期以后出现的江湖诗人群体庶几相似,与元代江南社会推重诗才、重视诗名的观念变化也是一致的。
(二)《肃雝集》诗风与元诗主流趋势一致
南宋中期以后晚唐体开始流行,到元代,诗歌“宗唐得古”的取向基本确定。傅若金《绿窗遗稿序》云孙淑“少受唐诗,得其音格,能为五七言近体”。所存18首诗中,五律2首,余皆七绝。如《咏梅》其一云:“几点梅花发小盆,冰肌玉骨伴黄昏。隔窗久坐怜清影,闲划金钗记月痕。”其二:“庭院深深早闭门,停针无语对黄昏。碧纱窗外初生月,照见梅花欲断魂。”幽情绵邈,婉约飘逸,全然是晚唐情致。尤其第二首绝似唐人刘方平《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肃雝集》150首诗中,近体律绝共122首,其中绝句88首,杜寅称其诗风“清和绮丽有唐人风度”。从郑允端的诗作和相关记载可知,她读书涉猎颇广,除《女诫》《孝经》之外,诸如《春秋》《白虎通》《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史传{32},毛女、麻姑等神仙故事,《南柯记》等唐传奇皆曾观览{33};集部读得更多:宋代以前有班婕妤、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李商隐、郊岛“二妙”、卢仝等;宋代有林逋、苏轼、张先、文天祥等;她还曾追和本朝诗人虞集《城东观杏花》。{34} 其《春词集句》集武元衡、朱淑真、韩偓、王建之句;《秋词集句》集张籍、虞集、刘长卿、李郢之句。《可惜》诗云:“枫落吴江冷,风雨近重阳。古人多逸兴,佳句不成章”,用晚唐崔信明、北宋潘大临名句;《可喜》云:“池塘生春草,澄江静如练。好句不须多,令人长艳羡”,用谢灵运和谢朓名句。从其诗化用辞句和造境构思等方面来观察,除了汉魏古体、陶渊明和杜甫以外,郑允端学习的对象更多是中晚唐之近体诗,如《梧桐》“为报西风莫吹却,夜深留取听秋声”,构思应来自李商隐《寄怀》“留得残荷听雨声”。《寄题枫桥寒山寺》云“昔年张继题诗处,正是枫桥夜泊时。月落乌啼霜又下,钟声渔火板桥低”,明显化用张继《枫桥夜泊》诗意。《田家》云“君心不化光明烛,照我逃亡有几家”,系拟唐聂夷中《咏田家》“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它如《红叶题诗》模拟宫中女子口吻,云“自对年光怜我老,欲将心事与谁谋。闲拈弱管纾幽愤,好趁流泉出御沟”,则取材于晚唐“红叶题诗”的故事。此外,郑允端虽博览群书,却不爱使事用典,诗语十分浅俗,如七律《花影》云:“迥如萍水牵衣步,好似桃源放棹开。切莫风来重搅碎,于焉清赏正徘徊。”《问许南园老妇》云:“记得相寻扣竹扉,惊心已是半年余。不知情况近何似,为倩行人问起居。”皆似俗语白话脱口而出。
相比起宋诗,元诗给人的印象是“浅”而“去唐近”{35},但它与宋诗面貌并非以朝代作截然分界,元诗的“浅”其实是从南宋中期取法晚唐的风气开始、诗歌创作日趋通俗的自然结果。郑允端诗趣旨上接晚唐而又更加浅俗,形成这种艺术特征固然有闺中人生活庸常、诗材琐屑的因素,但宏观审视,郑允端拥有足够的书本知识和创作自觉,却并不追求诗语典雅、炼意造境,其诗歌艺术表现与南宋中期至元末诗风通俗化的主流趋势其实是一致的。
(三)《肃雝集》的新元素及其预示的诗歌发展方向
郑允端的诗反映了元代的诗歌风尚。元代题画诗很盛,相应地《肃雝集》中观图、题画之作多至24首,占全部诗作数量的七分之一。{36} 其次,自宋代以来,文人喜爱雅集唱酬。元代江南更是诗社林立,诗人群体声气相通,月泉吟社征诗、西湖竹枝词唱和规模影响皆前无古人。郑允端虽为主妇,却并非在家孤吟,亦颇有诗歌交际。如《高氏姊惠素罗》《谢惠组绣》是女子之间的酬赠;如《赠侄》《赠高氏甥炳文》则以诗勉励侄甥后辈勤学;也有与当地文士的诗文唱和与评点,如《题董生卷》称道这位董生的才德与佳名,云“乡闾称善士,官府表门旌。安得昌黎伯,嗟哉再续行”。韩愈《董生行》嗟叹董邵南有才不遇,郑允端以之为反衬。《谢友示吟稿》系酬答诗友见示诗作,云:
执友今诗伯,才名海内闻。词源能倒峡,
气岸可凌云。清兴发新咏,奚囊幸见分。不将
轻比拟,俊逸鲍参军。
诗中用李贺“奚囊”之典,又用杜甫《石砚》“平公今诗伯,秀发吾所羡”,《春日忆李白》“俊逸鲍参军”句。还以杜甫《醉歌行》“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和李白《赠辛判官》“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组成对仗,显见郑允端态度之郑重。联系此前曹妙清等人的事迹,可知这种以诗歌创作为媒介和活动内容、打破性别界限的人际交往在元末社会并非特殊之事。
在以上两点之外,更应注意郑允端诗中出现了比较特别的题材和风格。其一为抒写母子亲情。回顾诗歌史,除了蔡文姬《悲愤诗》在叙述时局翻覆的过程中描写了母子生离的痛苦以外,没有女诗人以母亲身份落笔,反而颇有男诗人表达对儿女的亲爱。这是非常有意味的现象。不知是因为母子本为一体、母爱过于琐屑,以致缺少审美距离,还是女诗人主观上有所避忌?而在元诗通俗化背景下,郑允端将此凡近题材写入诗中,《辛卯立春得子》云:“葭管潜回今日春,吾家初诞玉麒麟。人生有此万事足,酾酒椎鲜醉比邻。”《习隐》云:“阿龙已知学,阿凤能展书。两子足慰意,营营将何如。”两首诗都表达作为母亲的本能的满足感。这至少弥补了女性诗歌创作题材的一个空白。
其二,接受元曲谐俗风格影响,以嘲谑入诗。《佳人脸斑》云:“制词李白御前来,解使真妃捧砚台。醉后不知天在上,笑将香墨溅红腮。”嘲咏佳人脸上斑痣的确有些无聊,不过,元初白朴就有《醉中天·佳人脸上黑痣》令曲:“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灾?曾与明皇捧砚来,美脸风流杀。叵奈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对照即知郑诗构思来自白朴之曲,立意辞句都近似。一般文学史惯常强调元曲受诗歌影响,后期在文人手中愈加雅化。从这首诗例来看,元诗题材和趣味也会受到曲的影响而趋于通俗。
其三,香艳之作及其它题材表现一种市民趣味。郑允端最特别的诗乃是咏女子红指甲和美人四面。《红指甲》云:
凤花染就玉纤纤,别是风流几种看。鸾镜
匀脂丹髓湮,鹊炉添火彩云寒。封题锦字春无
限,弹泪香闺血未干。报道金钗斜处插,落红
飞上髻云端。
诗句分别描写美人手指在对镜梳妆、鹊炉添火、封题锦书、清泪偷弹等动态下的美感。《四體美人》分别赋咏女子正面、背立、侧身和半身美态,其二咏背面云:“宫样新妆胜宝衣,背人鹄立好腰肢。杜陵饥客长安道,隔水临花乍见时。”很明显借鉴了苏轼《续丽人行,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的第9—12句:“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不过苏轼意在打诨,戏谑穷士之饿眼,而郑允端笔触细腻妍丽,重点描摹美人色相。
《红指甲》《四体美人》都令人想到晚唐《香奁集》。无独有偶,杨维桢晚年亦有模仿韩偓的七绝《续奁集二十咏》,亦以女性性感为题材。其中《染甲》以红鹅嘴和桃花瓣比拟女子的红指甲:“夜捣守宫金凤蕊,十尖尽换红鹅嘴。闲来一曲鼓瑶瑟,数点桃花泛流水。”杨维桢《续奁集二十咏》诗序自言作诗和刊印经过,云:“余于续奁,亦曰空中语耳,不料为万口传播。兵火之后,龙洲生尚能口记,又付市肆梓而行之,因书此以识吾过。”故知《续奁集二十咏》在元末广为传咏,入明后又付梓刊行。那么是郑允端的诗启发了杨维桢,还是杨维桢的“续奁”之作影响了郑允端?无论哪种情况都值得注意,因为他们的共同点还不止于此。杨维桢颇有赠与占卦者、相面者、笔店主、医生、女说书人、耍木偶者等的诗文,吉川幸次郎先生认为这表明他是一个“市民诗人”。郑允端也有《赠制笔生》《赠制衣生》《赠妓阿多》《送歌姬入道》等诗,她的确是姑苏城中的女市民。
梁乙真《中国妇女文学史纲》评价元代女性诗歌云:“妇女文学至元明又呈复兴之象。就中若郑允端之幽秀典丽,孙蕙兰之清新淹雅,管氏姊妹之飘逸,薛氏儿女之清脆,凡此皆元代作诗之能手也。”{37} 笔者不确知“复兴”相对什么而言,但从元代女子诗集编纂、诗名追求之自觉意识,社会对女子诗才的欣赏和重视的氛围,以及女性诗歌与时代诗歌风潮逐渐同步的现象来看,元代女性诗歌创作成为明代闺秀诗人兴起局面之开端是毫无疑问的。再回顾前引吉川幸次郎先生的论断:南宋中叶以后以晚唐体为典型的市民诗发展到元末,在江南地区已形成了成熟的局面,这预示了明朝以后以南方市民为主要创作者的诗歌的发展方向。从这个角度来看,处在诗人社会边缘和底层的郑允端成了一个典型样本,她的身份意识、诗名观念以及《肃雝集》表明了元末诗歌写作的通俗化趋向和社会化程度。
注释:
① 顾嗣立:《元诗选》,中华书局2002年版。
② 宋亡之际张玉娘有《兰雪集》,本文不归入元代。
③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肃雝集》,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80页。
④ 杨镰认为:“与孙淑相比,郑允端的诗对她所处的时代尚有一定程度地反映。”(参见《元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7页);曾亚兰《元代学杜女诗人郑允端》评其诗“在思想内容艺术风格上均有所得,透出杜诗风骨之遗韵”(《杜甫研究学刊》1994年第3期)。
⑤⑥{12} 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9、42、77页。
⑦ 王灼:《碧鸡漫志》卷2,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
⑧ 目前研究成果已有定论,魏仲恭《序》所记与朱淑真相关事实不合。
⑨ 班昭:《女诫》,赵南星:《曹大家女诫直解》,明万历刻本。
⑩ 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卷21,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页。
{11}{13} 郑允端:《题词》,《肃雝集》卷首,《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75—876页。下文所引“叙传”及钱惟善、杜寅二序同一出处,不再出注。
{14} 辛文房、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卷10,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62页。
{15} 钱惟善(?—1369),至元元年江浙省试考题为《罗刹江赋》,独惟善知罗刹江出处,遂得名。曾与杨维桢唱和。卒后与杨维桢、陆居仁合葬于干山,称三高士墓。有《江月松风集》12卷。
{16} 孙淑诗集《绿窗遗稿》,收五言7首,七言11首,26则断句。全集收入顾嗣立《元诗选》初集。
{17} 曹妙清字比玉,号雪斋。其事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1页。
{18} 杨维桢:《曹氏雪斋弦歌集序》,《东维子集》卷7,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页。
{19} 《西湖竹枝集》除杨维桢首倡之作外,编入119人和作,有虞集、揭傒斯等大家,也有蒙古色目诗人、僧人以及曹妙清、张妙净等女子,及无名氏数篇。
{20} 清光绪九年刻本《西湖竹枝集》卷首。
{21} 杨镰《元诗史》认为元代江南诗坛是从月泉诗社首倡集咏“春日田园”开始展示出广泛性的,证明诗人是社会上一个声气相通的群体。“西湖竹枝词”唱和是元代后期一次规模空前的“同题集咏”活动。
{22} 张妙净有《自然道人集》(已佚),《杭州府志》著录。《名媛诗归》云其晓音律,清逸而才飘脱,居姑苏之春梦楼,亦尝和杨廉夫《竹枝词》。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1页。
{23} 《玉镜阳秋》评薛氏二女苏台十章“妙境鼎足曹张间”。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页。
{24} 参见方回《送胡植芸北行序》《滕元秀诗集序》,参见李修生:《全元文》第7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3—75页。
{25} 有研究者认为郑允端整理自己诗稿的行为表现出古代女诗人少有的自觉意识。参见李超:《元代女诗人孙淑与郑允端之比较》,《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
{26}{27}{31} 吉川幸次郎:《宋元明诗概说》,李庆、骆玉明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6、181—182、187页。
{28} 如《夜听邻生诵诗》:“隔屋谁读诗,到耳声历历。”《卖花声》:“庭院住人揭绣帘,卖花声过玉栏杆。”
{29} 如朱熹评李清照诗“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云“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朱子语类》卷140)。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8页。
{30} 参况周颐:《蕙风词话》卷4,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朱淑真《春日书怀》云:“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帷千里泪长流。”《春日有作》《寒食咏怀》《新春二绝》等诗中出现潇湘、淮南、隋堤等地名。
{32} 郑允端诗有《读春秋》《读西汉书》《严陵》《咏史》《读白虎通》等,涉及缇萦救父、司马相如病渴、朱买臣休妻、甘罗早达、冯唐晚遇,严陵、严颜等人事。
{33} 如《毛女》《纪梦》咏毛女、麻姑,《庭槐》“闲看南柯蚁往来”出自唐传奇《南柯记》。
{34} 虞集有《城东观杏花》,揭傒斯有《追和虞学士陈助教宴董尊师城东杏花下之作》,郑允端亦有《追和虞伯生城东看杏花诗韵》。
{35} 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71页。
{36} 从诗题和内容看,画作主题主要有故事、人物(多历代名士)、山水和花草。画作者有南唐徐熙,也包括郑允端同时的画家柯九思,倪瓒、赵孟次子赵雍等。
{37} 梁乙真:《中国妇女文学史纲》,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314页。
作者简介:熊海英,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漢,430062。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