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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花生

2021-11-30杨晓鹏

躬耕 2021年11期
关键词:内乡县幕布三毛

杨晓鹏

那是1981年暑假,我11岁,上小学四年级。眼看就要开学了,可我们姐弟的学费还没着落。我一觉醒来,看到院子里没有灯光,父母坐在黑暗里,小声嘀咕。

“家里攒的鸡蛋都卖了,还是不够……”母亲说。

“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娃们上学呀。”这是父亲的声音。

……

长时间的无声。

“那就刨花生吧。”这是父亲的声音。

“离老(熟)还得几天吧?”母亲说。又是一段无声的静寂。

“就这样吧!”跟着是父亲站起来搬动椅子的声音。

月落星稀,凉气已起,浓浓的黑淹没了静静的小院。黑苍苍的树在幽暗中呆立不动,几只小虫在墙角叽叽咕咕地叫……

第二天,全家人都到西坡薅花生。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皮肤,花生秧泛着灰白的绿,无精打采耷拉着。

父亲双手握住一棵花生,扽了又扽,薅出一棵,抖掉泥土,一嘟噜白胖胖的花生就在下面晃悠。

母亲揪了一颗花生剥开:“还行吧。”

“薅!”父亲说。

全家人就呼啦呼啦薅起来。

一个黑胖的男人来到地头,拽了颗花生扔进嘴里:“有点生呀!卖不?”

“卖!卖!”

“两毛八。”

“邻居的都卖三毛一、三毛二,最低三毛。”

“你这生些,最多两毛八。”

“那太少了。”

“两毛八。中了我拿走,不中你们再等等。”

“再加点吧。”

黑胖男子扭头走了。父亲埋怨母亲:“两毛八就两毛八,现在卖给谁?”

“不中了,咱们拉到县城,卖个高价。”母亲说。

我们精心挑选颗粒饱满的成熟花生,装了满满一袋。

午饭后,父亲和邻居的两位叔叔围坐在门前的树荫下,三个古铜色的身子像裹着厚厚包浆的老树桩,在斑驳的光影下闪着亮光。三双粗糙的黑脚板在沙地上来回搓着……知了在枝间聒噪,父亲捡起石块冲了上去,知了吱一声飞走了。

俊叔说:“听说镇平县城三毛五一斤。”

林叔说:“内乡县城可能贵些。”

“你俩说,上镇平县城还是去内乡县城?”父亲问。

讨论来讨论去:“那就去内乡县城吧!”

“我这两天活多,麻烦两位兄弟把我家那袋花生捎去卖了,我就不去了。”父亲对两位叔说。

“我也要去!我还没去过内乡县城呢。”坐在一边玩的我脱口而出。

“那可不近。一来回一百多里地的。”父亲说。

“你太小了,走不动的。”正在门洞忙碌的母亲听见了。

我央求说:“我走得动!卖了花生就有学费上学了。”

“一起去吧。男娃就得锻炼锻炼。”俩叔在一旁帮腔。

父母不再说啥。

两位叔叔各装了两袋花生,我家装了一袋。早早吃过晚饭,我们拉着架子车,迎着西山的红霞出发了。

俊叔握着车把,我和林叔,一人推着一边车箱。花生不多,但前几天刚刚下了场大雨,路上坑坑洼洼。遇上泥坑、车辙或上坡路,就得撅起屁股,用力推。特别是从家到王店这一段,都是上坡路,走着推着,一脚的泥,一身的汗,夜风一吹,凉飕飕的。

天空像一块奇大无比的黑色幕布,开始还没有全部拉上,远山近岭,路边的树木庄稼,还隐约可见。慢慢地,幕布越拉越严,最后一丝缝也没留,紧紧地扣住苍茫的大地,黑暗吞没了一切。

两位叔叔嘟嘟囔囔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我也接不上话,只是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听着。夜深了,他们两个也不说话,只有我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清晰可闻。车子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儿一声那儿一声,低低的零散的虫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伴着我们。我感觉有“踢啦踢啦”的脚步声一直跟在我后面,但我不敢回头看。这时,猫头鹰一声凄厉的叫声使我跑前几步紧紧跟着俊叔,几次踩到俊叔的脚。叔埋怨着:“这娃咋了,光踩脚。”

上了一个长长的陡坡。我们都说歇歇吧,车停在了坡顶。

我一摇三晃地挪到路边,一屁股坐下,只感觉一软,我“妈呀一声跳了起来,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只听见哧哧啦啦一阵响,从脚边钻入草丛中。远处,一只野鸡嘎嘎叫着扑棱棱飞跑了……我惊得一身鸡皮疙瘩,死死抓着林叔的衣服。

瞌睡也没有了,继续上路。我不敢看两旁,感觉都是张牙舞爪的黑面怪兽,匍匐路边,张着血口,伺机而动。我把脚抬得高高的,深一脚浅一脚,提心吊胆地走着……我后悔自告奋勇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黑色幕布好像在东边撕开了一条缝,透出苍苍的白来。隐约听见鸡叫声,然后此起彼伏。模糊能看到路边灰灰的树和黑黢黢的庄稼。

到王店时,天才放亮。有了人声,有了人影,悬了一夜的心放了下来。

“这路平些,你拉一段。”俊叔说。

我拉着车,两位叔叔跟在两边,到灌张街,大汗淋漓……

赶到内乡县城,太阳已火辣辣照在头顶。

两位叔的花生卖了。他们叫我一起去吃饭,而我看看那袋花生,哪有心思去吃。大街上,寥寥的几个人,像没睡醒一样,昏昏地从身边走过。前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都影影绰绰。我皱着眉,眯着眼,无声无息地走在阳光炫目的大街上。

这时,一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剔着牙走了过来。我只到他的胸口,他一弯腰,抓住了车子说:“卖花生的,咋卖?”

“三毛五。”我不敢说原来心想的四毛了。

“两毛五!”

“三毛吧。”

“就两毛五。不中你再转转。”大个子转身要走。

“好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跟我走。”

我抓住袋子两端,咬紧牙,攒了几次劲,终于把那袋花生扛在了肩上。地面上热浪蒸腾,一丝风也没有,汗水流进眼里,生疼。我腿有点儿打战,走路有点趔趄,心脏咚咚地跳着,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嗓子要着火……

“放这院子吧。”我佝偻着身子,只能看见大个子的脚和一个门槛,想抬腿迈脚,身子一歪,和那袋花生一同栽进院子里。

“小家伙,不行呀。”大个子哈哈大笑。

大个子拎起花生,扔到院中的磅秤上说:“50斤。”

我想说,在家父亲称过是55斤的,可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

“给,12块。”我没有伸手去接那钱。我想说还少了五毛钱,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卖了就好!我抓过钱,头也不回地走出大个子的院子。

掏一毛钱买了个火烧馍。来到街角,就着水龙头咕咚咕咚喝了一阵,狼吞虎咽啃着馍,泪水如决堤的河流……

吃過馍,歇了一阵,洗了脸,找到叔们,拉着车回家。

走到灌张,乌云漫上来,好像天要黑一样。过了一会儿,狂风大作,架子车就要被刮跑,我们三人用力按着。风住了,豆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打在身上,雨帘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到了曲屯,太阳从西边照着我们的后背,仍是火辣辣的。

星星出来了,我才一瘸一拐回到村。父母站在村口,看到我,急急跑过来,扶住我。我把汗水雨水浸透了的钱,交到母亲手中。“累不?饿不?”母亲围着问,“哎……真不该叫你去。你走后我都后悔死了……”

我一声没吭。父母一边一个搀着我,慢慢走回家,抬进屋里。我一头扎进被子里,泪水狂奔……

第二天醒来,太阳已透过窗户照在床上。母亲坐在床边摸着我满是血泡的脚,红红的眼睛,蓄满了泪水。我把被子蒙住头,眼泪又流了出来……

一夜一天,我用脚一步一步丈量了一个圆,共一百二十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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