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婶
2021-11-30朱斌
朱斌
一
我老家那儿的乡下,祖上沿袭下来婚后的女人一般不再被称呼姓和名,统统地被称作了“某某房里的”,我的小婶婶嫁过来后就成了“志全房里的”。志全房里的她原本也并不姓毛,我后来叫她毛婶是因为她毛头毛脑毛手毛脚做事毛快。但我的毛婶可不丑,而是很耐看。可惜她总是沉不住气。
毛婶不光会拿稻草编席帘子,她还会拿清香稻金黄金黄的秆儿给我编一顶精致的小草帽,堂弟说我戴上去像从海外归来的华侨。
堂弟的中考分数离省武中录取线差了三分,差三分以内的可以出钱上省武中,不管差一分两分还是三分,一律每个名额五千块。不知毛婶从哪里听说,找到关系走后门可以减免费用,她就好似火烧眉毛地进城来找我想办法,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亲戚在城里工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五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那时参加工作也就两三年,不过还真就凑巧了,我的同事赵工的表哥正是闻名遐迩的省武中的校长,而且我们俩的关系也很要好。当时,捧着钞票想方设法,削尖了脑袋瓜子要进省武中的人实在太多。赵工的表哥虽然答应尽可能减免费用,但说要等等,以便统筹考虑。我认为这事儿是板上钉钉儿地办妥了,便兴奋地把这些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毛婶,让她耐心等消息。
“就这么在家等着啊?”她闪烁着麦芒的眼神中翻滚着一万种不安。
“要不要带点东西去看看校长?人家都说要送钱的,送得越多,免得就越多。”
“哈哈哈,送五千就免五千?”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又安慰她道,“没问题的,我同事当着我的面和他表哥说定的。现在找校长说情走路子的人太多,他都躲出去了。等办成后再说吧,你就和弟弟踏踏实实在家等消息吧,上武中没问题。”
我自己也觉得刚参加工作不久就能办成这么大的事儿很了不起。
“就这么等消息啊?”她还是不放心。
“啊!”我郑重地点了下头,“回去吧,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事实上赵工的表哥确实很给力,将五千块减免到了三千块。我兴冲冲地坐了一个小时的客车亲自跑回老家去告诉毛婶这个好消息。
毛婶听后眨巴了好几下眼睛,好像把眼睛里的麦芒都眨巴掉了,脸上渐渐露出惊讶又后悔的神情,这复杂的神情上托着尴尬至极的笑容。
“免了有这许多的?”她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啊!”我使劲点着头,把手里攥着的条子递给她,“拿这张条子去办就可以了,而且可以一分钱的礼都不用送。”
“你原来这么有本事的!可是……”她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我见她没有丝毫高兴的样子,感到大惑不解。
“可是我们已经办好了。”一向嗓门很大的毛婶此时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啊?”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第一反应是毛婶还真有能耐,居然还能找到别的关系。可是转念一想,我也是找到了校长的啊,不管走什么路子,最后都得通过校长。我不甘心地问她:“你又找了谁?免了多少?”
“一分钱都没免着。”一直站在一旁的堂弟忍不住开口了,“我妈说哥你刚工作没几年,怕沒有这么大力道能把这事儿办成。她又怕去晚了,会招满名额的。所以就急着把五千元一分不少都交了。”
“可、可、可是,你们去交钱前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儿呀。”我有点儿气急败坏了。
这下娘儿俩的脸都红了起来,十分局促不安。沉默了好一会儿,堂弟嗫嚅:“我妈说她不想让你太为难。她说这点儿钱她和我爸辛苦点儿都能挣得出。”
那时,毛婶家的经济状况已经开始有起色了。志全叔去国外打工去了,毛婶一人在家承包了附近的一大块粮田,光这一项一年就能挣不少钱。在稻田里劳作的毛婶就像是一株成熟了的笑容可掬的清香稻,是那么可爱,但此时站在我面前的毛婶真的很让我生气。
“就算你们有钱,也不能这么办事儿吧?”
“你们聊,你们聊。”毛婶显然站不稳脚跟了,她一脸尴尬地笑着说,“我去杀鸡,给你们熬鸡汤去。”
“别,千万,别。”我严肃地冲她摆着手。上回她毛手毛脚地宰鸡,鸡毛没有拔光且不论,鸡胗里的东西也没去干净,还当个宝样从一大盆鸡汤里捞出来夹给我,吃到嘴里不仅硌牙,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的味道。见她又要杀鸡做鸡给我吃,我连忙说:“我昨儿肚子受了点儿凉,今儿吃不了鸡。”
“不吃啊,”她一脸失望,接着说道,“那你把鸡带回去吧。”
“别,千万,别。”我情愿从此以后都不吃鸡了,也不愿意带只活鸡回城去。但毛婶是认真的,她说:“你可以送给你那个做校长弟弟的同事的。”
“人家也不会要你的鸡。要是有两千块,啥不能吃?”我揶揄她。
“唉!”毛婶终于由衷地叹出了这口气,咬着牙说,“我真的后悔死了。你说我成天毛个啥呀!”
二
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常对我们说:针挑土挣钱,水推沙花钱。
在国外打工五六年,志全叔确实挣到了不少钱。回来后,他们不仅翻建了住宅,起了一座三层洋气的小楼——一度成为村里的地标,而且还承包了一方大鱼塘。可是,水推沙般大把大把地把钱花出去的同时,志全叔和毛婶并未忘了如针挑土般挣钱。
他们侍弄的鱼塘里盛产螺蛳。螺蛳在乡下是种贱物,许多承包鱼塘的都懒得理它们。但志全叔和毛婶把它们一捧一捧捞出来,用水淘干净,一个一个用老虎钳钳去螺蛳尾部的尖壳,这可是个技术活。钳多了,螺蛳会很快死去;钳少了,炒煮时不易入味,更不易于吃。毛婶干这些活儿时,一点儿也不毛躁,她极有耐心且动作麻利。钳好的螺蛳浸养在滴了几滴菜籽油的清水里,让螺蛳慢慢吐出泥沙后去菜市场卖。如若时间比较充足,毛婶还会用针一点儿一点儿挑出螺蛳肉来。其实,割两把毛婶屋后地里的新韭,炒她家塘子里刚捞出来的螺蛳肉,是地地道道的春来第一鲜。
起初,他们只是捞了螺蛳拿到镇上去卖。后来听说城里价钱高,每斤能多卖两三毛,于是,俩人又带着螺蛳骑着摩托车到城郊接合部的菜市场上去卖。当时,我老家那块儿还没几家有摩托车。
结果没卖上两次,志全叔就让交警连人带车给扣下了。
头戴着一个红色的头盔,毛婶就像一根出了盒上了擦皮的火柴般地急急忙忙来找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找人救你家叔去,你家叔他被警察抓了,要,要蹲班房的。”
“啥?为啥?”我吓了一大跳。
“开的摩托车没牌照,开摩托车的他也没驾照。”
“啊?这两个照都没有,你们也敢把车开出来?”
“在我们乡下不都这样的吗?也没警察来管呀。”
得,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给小学未毕业的她普及交通法规的。其时,我正在市政工程公司当一个小头目。修路的市政和管路的交警多少还是能递上去话的。可等我两弯三转通过关系找过去时,老实巴交的志全叔已被送到拘留所去了,我真是回天乏力。望着可怜巴巴的毛婶,我没好气地说她:“你早干什么去了?被交警拦下的时候,就该马上来找我啊。”
“那时光顾着跟交警闹来着了。”毛婶嗫嚅着。
“怪不得人家还说你们凶呢。”
“那也能叫凶?”毛婶一下子又来劲了,两眼灼灼闪亮。
毛婶眼神又一下子暗了下去,无力无助无奈地望着我问道:“我们出钱行不行?出钱把你家叔保出来,我们多出点钱还不成吗?”
“知道你们现在算是有钱了,但钱真的万能吗?”
“那可咋办呀?你家叔他人很老实的,在监狱里会被坏人欺负死的。”
“想哪儿去了?他这是行政拘留,也不是关到监狱里去的。算了,你还是回去吧,这事只好这样了。等日子满了,志全叔自然就出来了。”
就在毛婶神情沮丧正要转身离去时,我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还有,提醒过你多少回了,总是记不住,头盔的带子要系好,关键时候可以保命的。”
“习惯了,系上带子不舒服的。”
此时的毛婶已经不种田了,一心一意帮着志全叔经营鱼塘。他们家道富裕,在十里八乡都是屈指可数的。堂弟大学毕业后也不出去找工作,成日在家玩电脑,他们也是满不在乎。我曾对毛婶说:“得让弟弟出去工作了。”
“隨他去,谁还在乎他出去挣那两个钱。”毛婶语调淡淡,但脸上的神情有点复杂。堂弟上高中花了不少钱,上大学又花了不少钱,志全叔说:“这些钱承包两个这样的鱼塘都绰绰有余了,读书有什么用?”
我还想再说几句什么时,做医生的妻子悄悄拉拉我衣袖,使了一个眼色制止了我。等我背过身去大惑不解地询问妻子时,她反问我:“你忘了你堂弟高考报志愿的事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堂弟当时想学机械专业,可毛婶坚决不同意,硬是逼着他填报了当时大热的计算机专业。结果,这小子沉迷在电脑的虚拟世界里不能自拔,非但没弄到什么学位,好像连大红色的毕业证都没有拿到,只是拿了一个暗绿色的肄业证。毛婶则好像变成了煮熟了的鸭子——嘴硬,总是说:“随他去吧,谁还在乎他出去挣那两个钱来。”
其实,除了电脑网络,堂弟还热爱着养鱼。他喜欢谈论网络游戏,也喜欢谈论养鱼。堂弟谈论那些网游时,我觉得他离我们很远;当他谈论水中,或者更准确点儿说是他家鱼塘中的鱼时,我觉得他离我们很近。
我很喜欢堂弟描述黑鱼是如何进食的。据他观察,凶猛的黑鱼在水中竖直着身子大张着嘴巴吞食饲料。他还会惟妙惟肖地学出样子来。堂弟踮着脚尖,抻着脖子、大张着嘴,就像一条等着喂食的黑鱼。
黑鱼很凶,但我的堂弟一点儿都不凶。一头卷毛是志全叔遗传给他的,脸盘是毛婶脸盘的翻版,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很迷人的。是呀,我好像很久没有看见毛婶的酒窝了。留在我记忆里的是她抱着堂弟,母子相视而笑,两对酒窝旋转着,让我觉得幸福可以吞噬一切烦恼。
但志全叔和毛婶说什么也不同意堂弟跟他们一起养鱼,宁可养着他。
三
毛婶和志全叔原本以为一家人守着这一方鱼塘会永远不愁吃不愁穿,年年有余的。谁知,在又一轮的竞标中,他们竟然被人家打败了,鱼塘只能拱手相让。
尽管被别人打败了,不能再继续承包鱼塘了,他们似乎并未感受到有多大打击,志全叔说:“不给承包就不承包了,反正也饿不着冻不着,这些年挣的钱也够今后用的了。”
倒是一副好心态。不过,他们并没有让钱全都躺在银行里生利息,而是拿出一些来给堂弟和淙淙去做生意了。这是淙淙撺掇堂弟提出来的,志全叔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拍着堂弟的肩头说:“好儿子,今后要看你们的了。”
“我们不会让爸爸失望的。”淙淙嘴又快又甜。
淙淙是堂弟娶的媳妇儿。是堂弟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女子,一个风格与我老家的乡土气息不大对路的女子。
当初为了堂弟的婚事,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劝过毛婶。我对她说:“志全叔如今不过是个甩手掌柜,你可要帮弟弟把住关。网上认识的女孩子,应该好好了解了解,不能这么样就草率结婚的。”
“还要了解情况的?你家弟弟都三十出头了,还要了解到什么时候?别人家像他这年纪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亲爱的毛婶又毛了起来。
“反正是他找的,别人介绍的你家弟弟也不要。”毛婶毛毛躁躁说了一句关门话,我们哪还好再说什么。
志全叔和毛婶为他们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参加婚礼的全是男方亲友。婚后不久,小夫妻两个就一起出去做生意去了。孩子居然也是在外面生了后抱回来给毛婶养的。我曾问他们:“淙淙和堂弟在外面做什么生意?赚到钱没有?”
“还好的吧。”志全叔模棱两可地说道,“反正不窝在家里吃闲饭了,也算是独立了吧。”
等到他们不弄鱼塘了,毛婶就把全部心思付诸在孙子身上。志全叔则是在村里和别的有钱有闲的老汉们打打牌,一天两顿小酒,悠哉悠哉地过着日子,还是很羡煞人的。
后来,好像是淙淙把什么生意给做大了,鼓动堂弟回来劝着志全叔和毛婶把家里一多半的钱拿出来投进了他们的生意中。再后来小两口又一起回来吵着闹着要把剩余的钱也拿出来去翻本。
这次,志全叔不肯了,对毛婶说:“那是留着我们俩养老的钱。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后面也挣不到什么大钱了。”
毛婶不耐烦地说:“给他们吧、给他们吧,全都给他们吧。反正早晚都要给他们的。我都被他们闹得烦死了。”
钱全部拿走了,结果却是有去无回。钱是不指望了,淙淙和堂弟还玩起了失联。等到堂弟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萎靡不振地一个人回来住了没几天,淙淙要求离婚的律师函就寄来了。搞得志全叔和毛婶都来不及反应。沉不住气的毛婶跳着脚要去找淙淙。堂弟有气无力地说:“谁知她现在在哪儿?”
“那她父母总找得到吧?”
“她父母家?”堂弟努力回忆着,“哦,想起来了,好像我从来没有去过她父母家,也没见过她父母。”
“啊?”毛婶一下子就六神无主了。
淙淙坚持要孩子,说如果孩子不给她,就得给她一笔钱。
“给她钱,我们要孩子。”毛婶斩钉截铁地说道,志全叔则是可有可无。
有人劝毛婶想开点说:“说不定那孩子还不是你家的种呢?”
“谁说的?”毛婶变得活像一只炸起毛扑棱着翅膀的老母鸡,“你看,他的屁股上有一块胎记,我儿子的后腰上也有一块的。”
堂弟后腰上有没有胎记,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那小子脸上并没有那一对甜甜的酒窝。我的脑海浮现出第一次见淙淙的情景。
“我叫淙淙。”
“哦,聪明的聪,还是匆匆忙忙的匆?”
“都不是,是流水淙淙的淙淙。”
确实是淙淙流过来的一股祸水,冲激得一个原本殷实的小康之家开始筑起债台来。连我父亲也借了五万元给志全叔。总算是留住了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年近花甲的志全叔开始去给人家看大门。毛婶则风风火火地骑着辆二手电瓶车到镇上贩卖点自家地里种的蔬菜瓜果。
四
等我做了组织科长,毛婶第一时间进城来找我。她想当然地认为我可以很容易地为堂弟找一份能够轻松挣钱的体面工作,这是她第三次托我办事。她如是说道:“最好就在你单位上,你也方便看顾他。要是不行的话,你就看着办吧,只要是旱涝保收的单位就行。”她自以为提的条件不高。
“这、这……恐怕不好办的。”我脸上的尴尬堆得恐怕都要掉下来了。
“嗨,换作别人怕是办不成的,可对于你来说,有什么难的。”毛婶脸上带着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老江湖样儿。
“可是,现在机关单位进人都要本科以上学历,而且要公开考试择优录用。好像我弟弟并未拿到本科毕业证书吧?”
“怎么没拿到,那个很绿的本本不就是吗?”
“那个好像是肄业的。”
尽管我说得很轻很柔,毛婶还是一下子红了脸。停了一会儿,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来,一边塞给我一边说:“反正你一定要想想办法,事在人为嘛。你不帮他,再有谁帮他呢?你就看着办吧,该花就花点儿呗。婶婶家现在大不如从前了,你不要嫌少啊。”
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推拒着,一边哭笑不得地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那个意思。你把我当啥人了,自家人哪里用得着这样,能帮忙我肯定帮,只要有一分可能,我就会做出十分努力的,你不要这样……”
“正因为自家人才不要客气呢。婶婶也不能亏了你。你要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乡下婶婶,就是不认你这个乡下弟弟。现在婶婶手头是不宽裕了,可是只要有需要,还是能凑得出的,你一定要拿上……”毛婶急赤白脸,越说越上纲上线。虽然是六十来岁的妇人了,但她力气还是很大,把我搡在椅子里动弹不得。第一次,我离她这么近,近得让她身上的汗酸味直掀我的鼻盖子。原来,我隔得老远都可以嗅着的她身上的稻花香味早已荡然无存了。
毛婶走后,我打开红包一数,天哪,居然整整一万元。这一万元,微胖的志全叔要穿着紧巴巴怪兮兮的制服看多少日夜的大门,戴着红头盔的毛婶要骑着电瓶车贩卖多少蔬菜和瓜果。
不行,我无论如何得回老家一趟,把钱还给他们。
我和妻子不声不响地在午饭前赶到志全叔家,就是为了不让毛婶为我们额外准备什么。可她一看见我们,还是不容分说地手忙脚乱地为我们杀了一只鸡,熬了一大盆鸡汤。毛婶给我和我的妻子一人夹了一个完整的鸡大腿。看着鸡腿上残存的几朵小绒毛,一阵酸楚泛上心头,我在城里深思熟虑准备好的一篇说辞全都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我们埋着头吃饭,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再以最快的速度逃回城里去。
我们在离开前,悄悄把那个装着一百张大红票子的红包原封不动地塞在了毛婶卧室的枕头底下。到家后,我才让妻子打电话告诉志全叔。这次,我实在帮不上他们,虽然我所在的单位也公开招录了几次,但我堂弟连报名资格都够不上,莫论其他。
可是,毛婶不相信更不死心。她一次又一次地打发堂弟带着新鲜的蔬菜,还有黄鳝、甲鱼之类的水产,在双休日的时候来看我们。我曾对堂弟说:“家里种的蔬菜带点儿来尝尝鲜也倒罢了,黄鳝、甲鱼这么贵的水产就不要去买了。”
“黄鳝、甲鱼都是野生的,只要下功夫去捉,不用花钱的。”堂弟红着脸说道。
“不对吧,野生黄鳝哪会长得如此整齐?”我妻子笑眯眯地盯着堂弟反问道。
堂弟的脸急得像个红气球。
我忽然计上心来,对堂弟说:“说实话吧,我们就爱吃螺蛳。这些黄鳝、甲鱼做起来太麻烦,没时间。下回你来带点螺蛳就行了。”
果然,下回堂弟高高兴兴地拎了一大袋子螺蛳来,我和妻子双双目瞪口呆。
堂弟说:“我妈说了,这些螺蛳没帮你们钳,主要是钳过的螺蛳养不住。你们把螺蛳养在水里,吃的时候再钳它们屁股,吃多少钳多少。这些可以吃上一个星期了,等吃完了,我再送來。你们放心吃好了,这都不用花钱,我妈只要和别的养鱼人要要就有了。”
钳螺蛳屁股需要一把手劲,吸食螺蛳也得一股喉力,美美地吃了一顿,第二天,我和妻子的喉咙都感到疲惫不适。索性不钳屁股,煮熟了用竹牙签挑着吃,味道又不足。我发现,这条计策算是用错了。
一直吃到有可能下辈子都不想吃螺蛳了,我还是不能帮堂弟找一份他们满意的工作。渐渐地,堂弟也不来了,他去镇上一家私企化工厂上班了。上了不到一年班,堂弟身上的皮肤就开始瘙痒难耐,毛婶带着他到我妻子供职的医院去看,我妻子找的皮肤科大夫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要么换工作,要么别干了。毛婶眼神黯淡地望着我妻子说: “不干了?家里还有一个小的正要花钱呢。”
“那想法再换个工作试试。”
毛婶转头望着我,有点埋怨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着堂弟胡子拉碴无精打采的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一段时间,毛婶总在节假日我们吃午饭,或是吃晚饭时打电话来,总是说她孙子又拉肚子了,然后详细描绘她孙子拉出来的东西的颜色味道……
看看就要过年了,我担心毛婶会在我们吃年夜饭的时候也来上这么一个电话,但这个担心多余了。
俗话说,过年河水都要涨三分。这个时候的蔬菜什么的,价钱高、出手快,所以毛婶也格外忙。那天她赶早市卖了菜后,兴冲冲急吼吼地骑个电瓶车骑得飞快地往家赶,结果,从寨桥往下冲的时候,出事了。
寨桥西新开了一家超市,超市门前的路边刚好停下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车门早不开晚不开,就在毛婶骑着电动车一阵风似的经过那辆车时,车主一面打着电话一面推开了车门。“砰”的一声轰响,毛婶措手不及撞了上去,整个人嗖地一下飞了出去,她从来不系扣的红色头盔在空中画了一个鲜艳的弧线,落在了远处,毛婶的后脑勺不偏不倚重重地撞在路边的道牙上。
等到我们获知消息,赶去看她时,她一动不动躺在监护病房里。医生说毛婶能不能醒过来,只能靠她自己了。
我疑惑:毛婶究竟愿不愿醒过来?
门外是她的丈夫、儿子、孙子,齐溜溜地一排坐在长椅上。他们离了毛婶连口热乎的饭都吃不上。门内,毛婶缠着纱布插着管子的脸好像已经风干得出了霜的柿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