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的味道

敏奇才

人在水泥浇铸的森林里住久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内心深处竟会像有缕断线风筝似的思绪一直在飘忽不定，往往安不下心来。

闲来便在储存的记忆里翻起儿时农村生活的许多模糊的和清晰的场景，尤其是清晨和傍晚在村庄的上空扶摇直上云霄的那缕缕炊烟。

清早，一缕缕时浓时淡的炊烟升腾在村庄上空，带着农人的思念和日夜往复的生活热度飘向远方。几只哨鸽来回盘旋，是老鸽带着稚鸽在晨练在寻觅谁家院子空地上撒落的一把青稞粒。巷头，一只母鸡领着一群鸡娃在墙角里追啄一窝迁移来的蚂蚁。村外树梢上的两只喜鹊翘着尾巴对叫着，不知是遇到了啥喜事情。几个光头的孩童赶了牛羊往山坡上吆喝着走去。戴一顶白色草帽的农妇扛着一把锄头携着小儿轻盈地走在田埂上，去锄洋芋地里的杂草。这时候的村庄，炊烟缭绕中似一幅和谐的田园风光画存储在了我们的记忆深处，并不时地展现在眼前，思忆不绝。

想起村庄里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浓浓淡淡时白时蓝的炊烟，一股幽淡清馨的味道油然而生。这是百草晒干燃烧后扑鼻的味道，是母亲辛劳汗流如泻的味道，更是一个农村儿童成长的童年记忆。

如今的农村无限沉静和孤寂，没有了鸡鸣犬吠，牛哞羊咩，缺少了人的喧闹，缺少一缕缕飘荡在村庄上空彰显浓郁生活气息的燃烧柴草的炊烟。烟火的气息早已慢慢退出了当今年轻人的日常生活和成长记忆。

相比較当年的农村是忙碌的，更多的笼罩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清晨，谁家的公鸡开始打鸣了，沉睡了一晚的农人知道该起身下炕干活了。

圈里腾空了肚子的牛羊开始发出了声响，不是弹腿就是顶一顶圈门，提醒主人它们该出去吃落了露水的青草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该留下的它们全留在了圈里，就是一滴尿一粒粪它们也不带出圈门，这是多年养成的规矩。不然，主人放牧的时候还得背个竹背篼拿个拾粪叉子，沿路拾它们撒在路上的粪便。这样主人就很生气，往往会拿粪叉子戳它们不争气的屁股蛋子。所以它们在鸡叫二遍的时候，就自觉地起来把该留在圈里的东西全留在圈里绝不撒到路上或山野里去。

这是我们那一代农村儿童最深刻的生活记忆和场景，也是我抹不掉的记忆。

这种味道里蕴藏着浓郁的乡愁，也蕴藏着沉甸甸的母爱。

一眨眼光阴就哗地闪过去了几十年，岁月是留不住人的年岁的，最能留住的只是内心深处那一缕愁怨的记忆。

前几日回了趟乡下老家。女儿和两个侄儿折了一把青稞穗子，抱了一捆干燕麦草烧着后烧烤。等青稞穗子烧熟烤焦揉搓几把吹掉外皮，青中焦黄的青青稞粒粒饱满地团在手心里了，吃着脆中带甜，津津有味。几个人吃罢后手是黑的，脸也抹得花里胡哨的，像当年的我一样。只是燕麦草燃烧后清幽的一股香味淡淡地飘荡弥漫在周遭的空气里不肯散去，刺激着我们的味觉，唤醒了我们久封的记忆。这是童年的味道和记忆。

母亲笑着说，燕麦草哪有蒿疙瘩的味道香呢。

噢，对了，只有蒿疙瘩的味道才是正宗的农村的味道。我从柴房里找了个小背篼，提上只镢头，在自家地的塄坎上去挖点蒿疙瘩。我们小时候，多年生的那种蒿子根系还等不到长成真正的蒿疙瘩时就被人们挖了来，烧火做饭。现在那种长蒿疙瘩的蒿子好多年都没有人挖过了，疙疙瘩瘩的根系都长成木质了，成了真正的蒿疙瘩。挖一丛就是半背篼，挖上两三丛就是一背篼。

我汗流浃背地挖回了一背篼蒿疙瘩，母亲把她布满细密皱纹的脸都笑成了一朵山丹花。她笑着说，四十多岁的人了，活成一个老憨头了，说做啥就做啥。

母亲的笑语是多么的暖心，其实她也想闻一闻蒿疙瘩的味道，回味年轻时那艰难困苦的岁月。

小时候，在我的印象里一年四季除了劳动还是劳动。割田割到傍晚歇镰的时候，母亲捎带着背回家的是一大捆叫毛娃娃和白蒿的草，这两样草晒干烧起来耐烧，而且有股浸肺的清馨味。冬季整地和运肥的时候，母亲背回的是一背篼干巴巴的蒿疙瘩。蒿疙瘩比起毛娃娃和白蒿草烧起来更耐烧。勤谨人家宁肯跑很远的路也要挖回一背篼或一架子车蒿疙瘩。

但挖蒿疙瘩会毁坏拦田的塄坎，因为长在塄坎上的蒿疙瘩好挖，刨倒一段塄坎就能挖一堆蒿疙瘩。塄坎挖倒了，第二年耕作的时候就得耗费人力垒补，所以人们在塄坎上挖蒿疙瘩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而且不挖自家塄坎上的蒿疙瘩。那时候，每年的冬季为了挖蒿疙瘩，每天都有人为了自家的塄坎被人挖了而吵架，甚至有人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母亲挖蒿疙瘩都是在荒坡上挖，要比别人多付出几倍的劲力和路程。母亲说，谁家都不容易，塄坎挖倒了，来年种田的时候就得垒补。你挖一天别人得垒补好多天，还不好垒。挖了蒿疙瘩的塄坎土没有连筋，垒了散，散了垒，是很累人的。要是开春落几场透雨还好说，土跟土一连接草根一穿也就有了连筋，才能垒住。有的人家在人们时常偷挖蒿疙瘩的塄坎上有意移种一些白蒿或其他蒿草，把蒿疙瘩从草本开始生长的时候就剜掉了，这样做虽然费时费力，但比垒补塄坎要轻松得多。后来人们也都一家学一家，塄坎上也就不长蒿疙瘩了。蒿疙瘩只有生长在很远的荒坡上。但荒坡上的蒿疙瘩长得很慢，山羊过来掐一口，绵羊过来叼一口，塄坎上两三年长成脸盆大的蒿疙瘩在荒坡上往往七八年也只能长成拳头大。

我挖来的蒿疙瘩晒在院子里红砖铺摆的空地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

父亲看着院子里晒着的蒿疙瘩一脸的不解，以为是我挖来晒干当药材的。当我说了晒蒿疙瘩的意图后，他对我不可思议的做法很不理解。笑着对我女儿说，你爸爸闲了没事干竟思忆起苦日子来了，还想给你们亲自演练一遍呢，是闲着没事而寻事呢。其实，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父亲他哪里知道我心里那缕浓郁得化不掉的乡愁呢，也许他睡惯了土炕闻惯了土腥味，根本不在意乡间任何一缕勾起人久远记忆的味道。但这是我一生的想念，是永久缭绕在我记忆深处的味道。

太阳烈烈地照着，蒿疙瘩的水汽在不觉间蒸发着，有股淡淡的甜丝丝的味道蒸腾着弥漫在院子里。

漫长的等待是焦虑的，但等待着也是一种久远记忆的恢复。

傍晚时分，吃过了晚饭，我在院子里用一把干草作引子生起了火，掰着晒干的蒿疙瘩枝杈，一块一块放进火堆里。在蒿疙瘩噼里啪啦的炸裂声里，随着火焰一股清馨的味道慢慢地弥漫在院子里渗透到人的肺腑里，一股淡蓝的烟雾穿行在院子里的杏树、梨树、李子树、樱桃树的枝叶间和玫瑰、牡丹丛里，也穿行在大大小小的各个房间。

那只瞧见生人就干瞪眼的大红公鸡很陶醉地卧在杏树底下，眯了眼享受着这透脑的香味;屋檐下的几只鸽子蹲在椽缝里禁声不语，显然它们是香晕了。

父亲坐在一把黑乎乎的小木凳上，手里端了一玻璃杯浓酽的茶水，竟忘了喝。他说，把蒿疙瘩烧上，在铁锅里贴一锅卷上苦豆或胡麻油的铁锅巴该有多脆多香。蒿疙瘩烧火后劲足，烧铁锅巴火候刚好。烧柴火后劲太足铁锅巴容易烧糊，烧草火后劲弱，掌握不好火候铁锅巴容易漏锅，而且铁锅巴原来的味道也烧不出来。

母亲说剩下的蒿疙瘩甭再烧，明天我给你们烧一锅铁锅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吃母亲烧的铁锅巴了，听母亲说要烧铁锅巴，我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女儿惊奇地听我们对话，问铁锅巴是啥吃食。

我故作深沉地说道，你先闻闻这燃着的蒿疙瘩的味道，在心里种下永久的记忆，留存一点儿念想，明天你就知道啥是铁锅巴，啥是生活的味道，也会永远记住炊烟的味道，还有你奶奶的味道。

女儿一脸的惊讶。

新磨的青稞面，新烧的铁锅巴，新挖的蒿疙瘩，新生的蒿疙瘩火，一股股透着清馨味的炊烟带着纯真的清肺通神的味道在记忆深处久远地飘荡。

第二天傍晚，一股浓烈的燃烧蒿疙瘩的浓烟从房顶上突地冲破蜘蛛结了几层丝网的烟囱，摇摇晃晃地升腾缭绕在村庄上空，弥漫开来。

一丝淡淡的清馨味刺激着留守在家吃晚饭的老人们的嗅觉。他们咧开枯萎没牙的大嘴笑得像黄艳艳的葵花盘子，一边使劲吮吸着回忆起年轻时的劳动场景和画面，一边扭头给同座的伴儿说道：香，真香，是烧蒿疙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