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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城与年

2021-11-30潘敏

花城 2021年6期
关键词:眼镜店生产队镜片

潘敏

腊月二十下午,背上重40斤左右的眼镜片离开苏州,乘苏航班轮船至杭州,到达已是天亮。思想上没有丝毫的把握,简直就是盲目的,心里没有一点底,行动也是茫然的,心情与所背的东西一样沉甸甸。

父亲那本深蓝色的漆纸面日记本,64开60页,除了中间十来页空白,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蓝色钢笔字。第一页上方写着:“南销记事”。下方一个括号里两个字:详情。最下面是父亲的姓名:潘金伯。以上的那段文字,是父亲日记本中的起始语。即便不看他的日记,我也知道,那是父亲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冬天,可以说没有“之一”。无数次听父亲回忆,也曾听过母亲提起。同样,那也是母亲一生中幽暗迷茫的一个冬天,虽然她很少说起。有时偶然提起那次出门销货,父母总说是1964年的冬天,他们记的是农历,其实父亲出门那天已是1965年1月22日。

出门销货的起因,是父亲开办了眼镜厂。1961年下半年,刚刚工作三年的父亲自己打报告要求精简下放,当年秋天,他从北京回到苏州市郊区虎丘公社留园大队第二生产队务农。下放前父亲每月工资58元,回乡务农后一工3角3分。与生产队里大多数人家一样,我家也是透支户。一年之后,父亲心里忍不住生出寻找赚钱途径的念头。1964年春节后,父亲遇到一位姓周的同学,这位同学说起自己居住的蠡墅镇虽然不大,但眼镜制作业很兴盛。从清朝起到新中国成立前,蠡墅镇每年制造的眼镜产量占全国的半数以上,最多时达到年产20万副。至今,镇上依旧有许多人家开眼镜厂,收益相当可观。父亲听了羡慕,说自己只知道苏州城里专诸巷制作眼镜出名,没想到蠡墅镇也这么来事。姓周的同学说,你们虎丘山西面的白洋湾村也有人开眼镜厂,很赚钱,你也可以做,我來帮你。父亲听得动了心。回家后,父亲与生产队里的人商量后,决定马上开眼镜厂。苦于没本钱,卖掉了生产队的一只老牛,得800元。400元交生产队,400元做本,用它购买了三台磨镜片的机器及模具等设备,又进了一批毛坯厚镜片,并通过周同学请来家住阊门的郭玉坤师傅,带了生产队里的六个人做徒弟,正式办起了留园眼镜厂。其实与其说工厂,叫作坊更贴切,生产队没有场地,父亲免费提供,把生产车间放在了自家的三开间堂屋里。三台机器六个人分两班工作,主要生产老年人的“青老光”眼镜片。母亲说磨镜片扬粉尘,屋里到处都是灰。父亲说灰怕什么,只要挣得到钱。第一次办厂,生产队里的人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盼望小厂挣钱。好在郭玉坤师傅不仅技术好,还精通销售,小厂的产销一开始就十分顺利,给他一个月30元的工资值得,小厂一直开下去肯定赚钱。

可是,雄心勃勃的父亲忘记了他身处什么年代。1963年12月,虎丘公社各大队全面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的内容,一开始在农村中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简称“四清”。后期,“四清”在城乡中表现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留园大队西邻的新庄大队,是苏州市郊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试点大队,由郊区工委书记带队,在那里进行了为期半年的试点运动,所有副业都冠以“资本主义尾巴”之名,集体的副业也不例外。

留园眼镜厂是在1964年春节后开办的,半年之后,公社派干部来生产队召开会议,训斥生产队开办眼镜厂是弃农经商走资本主义道路,宣布马上封厂,命令我父亲进学习班交代问题。当时在会上,生产队里的人都争相为我父亲和公社干部争辩,说潘金伯为生产队挣钱有什么错。前来的公社干部十分恼火,说潘金伯煽动社员对抗组织罪加一等,必须彻底查一查有没有贪污。父亲说他不怕,自己没拿过厂里一分钱,随便他们怎么查。事实也是如此,查账人翻来覆去查,仍没查出父亲贪污。在蹲过一个多月的学习班之后,父亲又回到生产队种地,以为此事已经过去,自己就死了心种地吧。没想到过了一阵,公社又来人,要求父亲赔付应收货款495元。父亲顿时大怒,自己没有贪污一分钱,开厂为生产队挣钱,凭什么让自己赔出应收款。495元,对一天只赚3角3分,年年透支的农民来说,是一笔望不见还清日的巨款。

母亲劝住了父亲。当时靠边站的虎丘公社党委书记王文忠与我父母相熟,知道我父亲脾气犟,如果留在家里与公社派下的人肯定会起冲突,建议让我父亲外出销货,只要销货款能与应收货款相抵就不再追究责任。王书记特意找到我母亲,关照千万劝我父亲出门避风头,说依潘金伯的脾气留在家里性命也难保。父亲自小到老脾气倔强,人称“撬烈头”,但有一个人能降伏他,那就是我的母亲。

长话短说,那年年关将至之时,在腊月二十的黄昏前,母亲送父亲到阊门外南新桥轮船码头。那天天气如何,他们在分别时说了什么话,父母都没说起。我只知道父亲有一次回忆时说了一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像是生离死别。那时,母亲刚生下我大弟弟一个多月,我也才两岁。不知是否因为劳累加上内心焦虑,她突发腰疾,连走路都艰难。腰也站不直的母亲站在河边,目送父亲乘坐的轮船消失在严冬的暮色里。

翻开父亲的日记,上面记着他到达杭州的那天中午,他在杭州站买了一张去巨县的火车票。我想知道巨县具体的位置,但令人吃惊的是网络上怎么也找不到巨县。难道父亲日记里记错了?还是写了谐音字?打电话问父亲,我拉高了嗓门,可父亲还是听不清楚我在说什么,放下电话我继续看日记。也许巨县即衢州市,从父亲手绘的地图上,巨县与江西上饶近,这也是他将去的第二站,这是最有可能的猜想。

那时火车走得慢,不算远的距离,到巨县已是下半夜。父亲在当时随手记下的“各地的风土人情”片断里写着:巨县,县很大,人口五万。大街只有两条,分上街和下街,市面尚好,吃住与苏州相异。物价低,但当地人的生活仍是一般。

父亲匆匆走过,也看到了当地人生活的窘境?我想是的。当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旅店时,已是天亮时分。中午,父亲拿着巨县眼镜店姜树根的一张90元欠条,在街上找到了他的店铺。姜树根三十来岁,和我父亲差不多年龄。

姜树根是一个很讲道义的人,见到我手持他的欠条说是的,确实是自己向郭玉坤拿的货,因资金紧张没付钱。姜树根说:潘厂长,我现在实在拿不出钱,以后有了一定还。他凑了几张毛票叫妻子马上去买菜打酒,一定要留我吃饭。

父亲说,其实他一进店门就知道欠款是要不到的,柜台里的眼镜片上一层灰,说明生意极其不好。那天父亲什么也没再说,和老姜一家说说笑笑吃了一顿饭。父亲对我说,老姜也有两个孩子,大的和你年龄差不多。吃完饭,父亲当着老姜一家撕掉了那张欠条,老姜夫妇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妻子连连道谢,就差跪下。照理父亲无权撕掉那张欠条,但因为出门之前与生产队有约定,外出销货时,镜片价格可酌情浮动,稍微损失一点也可以,只要回来上交495元就行,他才破了一次例。父亲说看他们一家生活清苦,我怎么能向比自己还穷的人逼债呢。或许还因为孩子,姜树根的两个孩子让父亲想起我和弟弟。

腊月二十三,一早即乘车去江西上饶,开始试探着冒险式的销货,一天连跑了两家眼镜店,因“四清”运动,没有一家店要镜片。走!

父亲连夜坐车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江西鹰潭。1957年,父亲在铁路学校读书时曾经到过鹰潭铁路局实习,他一直觉得鹰潭当时虽说只是一个镇,但市面比起有些县市都好,料想到此销货会有希望。

腊月二十四到达鹰潭。鹰潭饭店四层楼高,耸立于火车站附近,对中转的旅客万分方便。内设食堂,旁有浴室、理发间,真是不用出门,衣食住行俱全。

再至鹰潭,父亲对所住的饭店十分称道,但他不能不出门。

到旅馆放下行李就出门找关系。岂知此地只有一家眼镜店,而且店主任去专区开会,不知道过多久才会回来,时间耗不起,只好决定明天就离开。

腊月二十四,是苏州人祭灶的日子。苏州人的老规矩,这一天的晚上一家人都必须回到家中吃团子,称之为“廿四团”,寓意全家团圆。這天晚上父亲吃了什么?我没问。母亲身患严重的腰疾又带着两个孩子,她有时间有心情做一顿团子吗?我也没问。

腊月二十五到南昌市的时候,父亲一下火车站就觉得心旷神怡。闹市区一条中山路,两旁建筑相对,还有一眼望不到底的八一广场。气派非凡的广场,繁华的市容,令父亲信心大增。这么大的省城,不可能销不了几打镜片吧!父亲一扫昨日的郁闷,凭一张信纸找到了一家眼镜店的负责人周永清,但听到的情况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同样因“四清”运动,又是年关当口,说店里不能进货。这一天,父亲急匆匆跑遍了整个南昌市,竟然没有一家眼镜店要货。

市容之大,难道真是无我受用之地?带出来的35元钱全光了,眼看是来得去不得。不!绝对不能。第二天上午又找老周,与他硬凭交情,终于说动他购进14打眼镜片,提了8元现金。二十七日即回响塘。身上钱有限,地生人不熟,什么都要钱,心横了,管它过一天算一天。难道真会僵住吗?想写信要家里寄钱,可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何况我出门在外,家里去哪里拿钱呢?!

腊月二十七,在付掉了吃住的钱之后,父亲口袋里还剩1元钱。5角钱买了一张到响塘镇的车票,到镇上的旅店时口袋里还剩下5角钱。小旅店要他先付一天2角钱的住宿费,父亲推托说不着急,我要住三天呢。店家不语,被他暂时搪塞过。那天半夜父亲冻醒,请求店家加条被子,回说加一条被子2角,父亲咬咬牙说好。早晨起床时父亲心里空空荡荡,手里只有5角钱,如果付了房钱只剩下1角钱。

吃罢一碗1角5分的大面,立即去找销货对象,但心里没有一点底。南昌这么大的城市都销不了货,响塘镇只有一家眼镜社,要回答个不字,连离开的路费也没有。

寒风中,街市上冷冷清清,商业区总共不到半里方圆,地面上的垃圾很多。父亲找到响塘镇上唯一的眼镜社,看到一个白发老人正在理货架。父亲上前先敬烟后开口,白发老人听父亲说自苏州来,便说苏州眼镜有名气的,拿来看看吧。父亲心中一喜,原来那白发老人正是眼镜社的负责人。白发老人挑了5打半镜片,一副6元,价也没回成交,当即付了10元现金,其余的货款做汇款。

这是十足地道的冒险,若不成交,怎么办?但心里也做了准备,万一响塘做不成生意,就向旅店里的女会计借钱上丰城。有把握吗?有。女会计一开始就对我很照顾,何况我准备押50打镜片放在旅店里,既减轻了包里的重量,而且同样可往附近几个地方销货。50打镜片,押20块钱,肯定可以的。

幸好做成了第一笔生意,不用再费心了。付清4角房钱,父亲离开旅馆,去下一个目的地。

腊月二十八,到达丰城县。天下着雨,无伞无套鞋,想买又不行,问题在于钱!忍忍说不定天就好了。

丰城县是响塘镇附近的小县,人口较密,市面比响塘好,商业超过响塘和鹰潭,在赣湘线上是一个颇有名望的小县城。县城只有一条街,街上只有一家钟表店,带卖眼镜。晚上去联系了一次,店家说考虑考虑。

第二天,天放晴,父亲在日记里喜出望外。

店家一早就跑来旅店找我,看货后拿了7打镜片,42块钱,全部付了现金,这是我没有料到的,这还怕?真是如虎添翼!

揣着几十元现金,父亲怀着喜悦的心情,于腊月二十九当天取道去往抚州。抚州当时不通火车,只有汽车可达,位于东乡县和响塘镇之南交叉点。

晚上到达抚州。总想这是个大城市,可笑徒有虚名。走了半天,只看到一家钟表店。店内陈列着几副眼镜,而且大多掉了色彩。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联系,真笑话,把我当顾客了,可见无望。这里生活水平倒比南昌高,自由集市人头攒动,正规店市冷冷清清,令人有怪异的感觉。

我问父亲:正规店市冷清是因为货架上无物可售,还是因为要凭票购买?父亲说记不得了。隔着55年的时光,记忆出现了小小的黑洞。

父亲在抚州住了一夜,翌日清早赶往东乡县。

东乡县市容更差,一见没希望当即转往鹰潭。到此地已是大年三十,阳历1965年2月1日,不能再走了。到鹰潭的原因在于,鹰潭是交通枢纽,有62股铁路,进退两便,往福建、湖南、广东、广西,回上海都方便,而且这里我以前来过,地理比较熟悉,而且旅店伙食都便宜。

在短短百来字的日记里,父亲写了两个“而且”,证明自己到鹰潭落脚过年是最好的选择。

那几天,天天下雨。在大年夜的雨夜,孤身一人住在旅店,可想而知父亲的心情。他无法知道家里的情况,老母亲怎么样?妻子的腰伤如何?两个小孩乖不乖?没有电话,时间上又不允许书信往来,仿佛与亲人隔了万里之遥。年初一那天总算没下雨,但天气依旧十分寒冷,寂寞的父亲心里渴望回家,但只是一念闪过。

回家的话路费怎么办?这495元怎么办?再来又要一笔路费。

既来之则安之,怕什么?真卖不掉,也不回去了,好歹是强迫的,怨不着我。在南方还有地方去找人,回家更没活路,继续找销路吧。

父亲打消了回家的念头。我曾经问过父亲,如果真销不掉货怎么办?父亲说不知道,但以他的脾气可能不會就此回家。父亲又说,在奔波的途中,曾经想过假如销不了货得不到495元,要不要偷渡去香港,他知道有人从深圳偷渡到了香港。幸好没有“假如”,否则一家人的命运又不知道会起什么样的大风波。

父亲在鹰潭一住四天,那几天过年,工商机关不办公,也没有眼镜店营业,他只能在旅馆等。但也有让父亲高兴的事,他说奇怪的是年初一那天旅馆不收费,吃住都免费。我问为什么?父亲说旅馆里的人说,过年还住店说明客人相信他们。我想,谁想过年还住旅馆?没办法而已。

2月5日年初四。雨下个没完没了,结账离开旅店,买了雨伞胶鞋直奔清江。

看父亲的日记,我时不时会想到母亲,那些日子她是怎么过的?她不像父亲爱说话,她的情绪也很少表现在脸上。有一天,我装得漫不经心问母亲,那年爸爸出门销货,你带我们怎么过年的呀?母亲苦笑了下,语速比平时稍稍快了一些。她说,那年过年连米都没有。我心里一凛,这是什么日子啊,好在当时我年纪还小,不懂忧愁。

那天,85岁的母亲终于说起了那年过年的情景。母亲说你父亲1964年办眼镜厂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了大麻烦,那年被批全公社都知道。南下销货后,好多人都把我看作是坏分子的家属,生产队把495元当作欠款记在我家账上,入冬连粮食都不分给我家。快过年时家里什么都没有,河对面的王金泉和你爸爸关系好,看不过,挑一担谷来借给我们,还买来了一斤多的猪肉。我没对你外婆说家里的情况,但她像是料到了,让小舅舅挑来两袋米,有六七十斤。我又托队里的沈三荣,帮忙贷款30元,总算过了个年。当时,住在隔壁的你堂叔做副大队长,知道我家没分到米,天天走过我家不出一声,只当不认识。

我问母亲,生产队里的人不是都帮爸爸说话的吗?母亲摇摇头说,人么,此一时彼一时。

在那个冬天,病中的母亲内心会有多少煎熬?我突然觉得,其实母亲的日子比父亲更加艰难,难得多。丈夫音信全无,家中过年连米都没有,自己天天腰痛不已,带着一个两岁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母亲二十岁出头入党,曾当过公社妇联主任,由于父亲的关系,1963年才到留园大队第二生产队种地。母亲身高168厘米,皮肤白净细腻,1960年去北京探望父亲时,被一个电影导演看到后邀请当演员,但母亲觉得自己已经结婚,婉言谢绝了。此事母亲从没提及,是同去北京的祖母说的。小时候父亲和我开玩笑,说你长得怎么连你娘一半也不及啊。我听了有点沮丧,但并没有感到不高兴,我也觉得母亲长得好看,特别是有我所没有的高鼻梁。那么多年过去,母亲在孩子们面前不太说从前的事,也不抱怨任何人任何事。父亲说过一句话:我这一生最大的福气是,娶了沈曼琳为妻。我在父母身边生活多年,深感父亲说得真实不虚。

那年春节离开鹰潭出门时,父亲心里是有些无望的。过了年,父亲虚岁33岁。父亲记起了那句老话:三十三,乱刀斩。他想,今年我正好33,恐怕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加倒霉。但下一站的清江县却给了父亲一个惊喜。

“水色清明十丈,人见其清澄,故名清江”。清江,这么好的名字,后来改名为樟树,清江县变成樟树市。

清江的市场很冷落,商店也很少。但此地交通很发达,长途汽车直通吉安、赣州,凡是去吉安、赣州、瑞金等赣南行政区所属的各市县,都要经过清江。

1965年2月5日,父亲在清江住了一晚。这个原本以为会空手而归的县城,却是一个福地,成交了10打镜片,共68元。这是一笔不小的货款,让父亲又开始信心十足。而且,清江眼镜店的彭养仁,给了父亲许多好建议。

老彭为人义气,把他认为最好的销货线路写在信纸上,关照我别走铁路,因为通铁路的地方都比较大,而且交通方便,销售的人一般都会往这些地方跑。老彭教我往只通汽车的小地方去,说那种地方不方便进货,上门销售对他们的胃口,而且结账付现金的可能性大。

父亲听从彭养仁的话,对下一步的销售地做了调整。事实证明,彭先生的建议是对的。55年过去,父亲依旧记得,那时彭养仁四十出头,是眼镜店的副主任,那家店三开间门面,是一家看上去十分体面的店。

第二天一早父亲准备去吉安,可是没有买到汽车票,只能等到2月7日一早出发。

由清江乘汽车去吉安要经过赣江,因江上无桥,只能靠轮渡。吉安位于群山之中,车行六小时全是山道,到达县城已是当天下午。吉安的市场热闹,因为附近的县都要上吉安买东西,货物全、品种多。从汽车站到县城中心很近,无公共汽车,也不需要。这里是货物交流的集中点,往来客商极多,找旅店费了些时间。

父亲在此住了两天,在市内找到两家眼镜门市部,没费什么周折就销了12打镜片,共103元5角,拿了31元5角现金。

在读父亲的日记时,我对他写的拿“部分”现金二字表示不解,既然人已经到当地,而且当时需要用钱,为什么不全部结现金?父亲告诉我,那时年月有很多规定,比如外出销货要有外销证,他必须在出门前到税务局办好证,才能有外出销货的资格。如果购货的眼镜店想转账,手续会简便,但没有你急需的现金,这比办手续的麻烦更令人心烦。购货的眼镜店如果准备付现金,那么销货的人必须到当地税务部门交税开具发票,将发票给店家,才能拿到你朝思暮想的现金。父亲说一开始在外销货时身上没现金付不了税金,必须跑两次税务部门。第一次去开发票,把外销证押在那里。取了发票到眼镜店,给了发票拿到现金后,第二次再到税务部门交好税,才能取出押在那里的外销证。后来手里积下现金后,只需跑一次税务部门,交税开发票,然后到店收现金。替父亲想想,这真够麻烦的。父亲说还好,我跑的那些地方都小,税务部门大多靠得近,跑两趟也不算烦,没有机会跑才麻烦。父亲说的也是。

两天后,父亲离开吉安,乘汽车往赣州市。

一路上山连山,山接山,细雨如露,道路险恶,比清江到吉安过赣江时还险。汽车喇叭连连吼叫,盘山道路边是奇峰峭壁,底下万丈深涧,湍急的山泉冲击着山石,溅出了点点银星。前无店后无村,连绵荒凉的深山,如电影《风山疑案》里的镜头。车行足足八个小时,全程210公里,到达赣州已是下午两点。从汽车站到达市区路很长,坐公共汽车全程只要1角4分。到后我多方找眼镜店,地方大很难找到,最后总算找到了王治镛。这位热心的老人为我奔忙了两天,销了17打镜片,共136元,拿了3元1角6分现金。

出门在外,有人雪中送炭的恩情一生都不会忘记。时至今日,父亲都记着王治镛这个名字。

父亲日记中的电影《风山疑案》,以前我一直以为是一部国内的电影,此次写稿我在网上查了一下,竟是捷克斯洛伐克的电影,由上海译制片厂译制,配音演员中有我喜欢的邱岳峰先生。而今,捷克斯洛伐克这个国家已一分为二,邱岳峰先生也早已不在人世。

2月13日,父亲离开赣州取道上大余。大余,位于庾岭北麓,在1957年之前,名大庾县,是江西南部紧贴广东省的一个小县。

从赣州至大余之间的路十分险恶,山道弯曲上下,一路悬崖峭壁,底下水流湍急。

大余是一个极小的偏僻小县,人口还不到一万,实在小。东西南北有4个城门洞。城中心是最热闹的,但还比不过苏州的一条山塘街,15分钟可以全部走遍。这里有一种土产,摆地摊卖,听人叫鼓豆,墨黑的豆,看看没买。这是江西省紧靠广东省的一个县,必须下车签证才能到达广东省。

当时跨省竟然要签证,看过父亲的日记才知道。

2月14日,经所住旅馆女老板的指点,父亲从大余经南雄到广东韶关市销货。从大余到南雄须途经大庾岭,梅岭山上的“庾岭寒梅”千古有名。父亲经过此地正是严寒之时,他会看到大庾岭的梅花吧。但父亲在日记里只字未提,他心如乱麻,更大的可能是视而不见。

这一天的日记,父亲写下的字很少:去伍子胥一夜白头的韶关。车在山里开,多峭壁悬崖,山沟里有一辆摔下的车。冷天一身汗。

父亲记错了,传说中伍子胥一夜白头的昭关在安徽省含山县北,并不是广东的韶关。在寒冷的正月里,在异乡的途中,父亲难以平静,也许还有着深不见底的焦虑,以至于让他联想到了一夜白头的伍子胥。

踏上韶关的土地,父亲有了别样的感觉。

广东的城市与江西不一样,那时还没过正月十五,棉衣已经穿不上。这里的口音也全变了,衣食住行都与江西不一样,一番广东风情。找到一家眼镜社销了12打镜片,共96元,同时又销了20打次品,共40元,合计136元。不错。

一天之后,父亲的日记里隐隐显露出轻松而平静的感觉。

在韶关住了两晚后,2月16日父亲前往广州。这一天是元宵节,也是我母亲的生日。入夜九点多,父亲走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想起有人说广州人都是夜里大人,属老虫(老鼠)的,他笑起来。他看到广州的马路上有洒水车来往洒水,地上不见垃圾,街上許多人穿拖鞋,有的干脆赤脚走,感叹住在这里可以省鞋袜。连日的奔波,忽然来到繁华地,也许他已忘记了妻子的生日。但我相信父亲记得,可是记得又如何?母亲呢,在这个既是节日又是自己生日的日子里,她在做什么、想什么?我心疼母亲。

父亲住的旅馆一天6角住宿费,二十四小时有热水,他天天洗澡,觉得开心无比。但也是广州,再次让他沮丧。父亲一心想在广州这个大城市结束销货,带上货款早点回家。可是广州眼镜店虽多,但都要方形镜片,不要梨形镜片,父亲怀疑是香港过来的风尚,而他带的都是梨形镜片,完全不对路。在广州,父亲整整跑了两天,一片镜片未销,只得于2月18日晚,奔湖南郴州而去。广州二日,尽管空手而去,但父亲对广州的喜爱不加掩饰,他把这份喜爱记在日记里。

广州,南方最好最大、人口最多的大都市。这个城市没有白天和黑夜,一夜到天亮都有商店开着。广州火车站远胜上海火车站,珠江大桥远胜天津解放桥,海珠广场远胜南昌八一广场。广州没有一个穷人,广州真是个好地方。广州的女人穿戴浪漫、装束奇特。我真不想离开广州。

父亲被广州外在的绚丽迷住了。

但是再美的城市不给一分钱,终究坐不住。一晚夜车,到达湖南郴州已是天亮时分。父亲开上旅馆睡了两个小时,就到当地税务所报到。这一天父亲的日记字迹潦草,且不整齐,也许是在离开郴州的汽车上写的。

这里是从广东省踏进湖南省的第一个城市,车站到市中心有四公里路程,没看到有公共汽车,卫生状况很差。后来联系了唯一一家眼镜社,却说不能汇款,这又是新鲜事。跟眼镜店里的会计到银行走了一趟,确实要经市中百公司批发部研究核定才能汇款。谁知道要研究几天呢,我不能等啊,干脆不卖,还是走吧。

2月19日当天下午,父亲匆匆离开郴州,坐火车往湖南耒阳。

1965年2月的耒阳还是县,从火车站到县城有八里地。到达时天色已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已经没有。父亲心想若留在车站,第二天又不能及时办事。他找人问路后,决定当夜步行而去。这一天的日记父亲记了三张纸半,是最长的一篇。我摘取其中重要的一段吧。

前不见村,后不见人,路上偶然见一两个行人,看来总有些异样感。一下火车就碰到一个中年人盯着我,要我帮助5角钱,说是买汽车票不够,我以为是真的,请他领我到汽车站后给钱,他却不肯,走了。心里即浮起了怀疑。天逐渐暗下来了,我提着两个包匆匆赶路。行至半道,过来两个农民装束的男人,开口叫大哥帮帮忙买车票,缺5角钱。哈哈,第二次了,完全懂了,耒阳竟还有这套把戏。回想一下,自己行装打扮上不像本地人,所以才会接连碰到这种事情。天已黑,路上没有人,四周荒凉极了。他们两个人,我是一个人,虽说还有把握对付,但终究人能保,货不一定能保,干脆略施小计哄他们一下。可以呀,有困难应该帮助你们,但有一个条件,要借问一下,这里到县委还有多少路?怎么走?麻烦你们领我到县委,我一定帮助你们每人解决4角钱。我把两个包放下,装着无事,准备让他们拿包时先撂倒一个,剩下一个我就基本没问题了。他们听了这几句话,以为我是去县委办事的什么干部,看我又很大方,手放在背后,吃不准我是否有什么家伙,竟然狼狈地溜了。为了防暗算,我一路走一路回头观察四周,这样防备着总算走到了县城,到旅社已是晚上九点多,走得浑身直冒汗。吃了点晚饭,狠狠心,把衣服一换全部洗了,没地方晾就晾在床架上。实在太累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夜间下大雨也不知道。

多年前,我20多岁时,在父母房间五斗橱的抽屉里第一次看到这本日记。那天我站着,从头至尾粗粗看了一遍。此后,耒阳这一天日记里记录的事我再也没有忘记。现在,我再次翻看这本日记,这则日记依旧让我感慨,父亲的急中生智,他的冷静与勇敢,在那个冬夜救了他。

耒阳的早晨,父亲一起床就去大街了解情况。看到县城大街上杂乱的景象,父亲有点泄气,估计没什么眼镜店的。果然,一条街上只有一家银器店代卖眼镜。此时的父亲已经有了销售的经验,他上前客套了一番,竟然也销了5打镜片,得到43块现金。

仅5打东西呀,欺他们不知外情。问题在于这种店进一次货不知要卖几年。他们进的眼镜片子是克司片,还是48元一打时进的,到现在还没有卖完,我给一打克司片算9元,他们高兴得不得了,真是见鬼,而且付货拿现金,痛快呀!所以说无商不奸。

在这一天的日记里,父亲显露出了他精明狡黠的一面。尽管有一点点自责,但父亲到底是喜悦无比的。

2月20日往衡阳。此时,父亲出门已近一个月,他并不知道过了春节后,虎丘公社已经把查办留园眼镜厂的事搁置到一边,因为实在查不出什么问题。当时靠边站的党委书记王文忠找到我母亲,跟她说,不是贪污,没事了,你可以叫潘金伯回来了。母亲说,我哪知道他到哪里了,只能等。等,只能等,等丈夫回来,等强加的责难被清除。

此时的父亲心中已不再焦虑,粗粗盘算着到手的货款,有一种苦日子将尽的笃定。他到达衡阳后,一下午跑遍了整个衡阳市,只见到一家眼镜店,他们自己积压了大批镜片,怎么可能再进货呢。也许因为心里不着急,父亲在日记里略微有些抒情。

此地好得很,一条南北中山路,一条解放路,马路整齐店铺多。火车站离市中心有八里,但走着不觉得长,因为都是闹市区,商业繁荣交通方便,市内公共汽车四通八达,宽阔的湘江大桥,真够现代式的,全长一公里,铁架水泥面,江水清可见底。

销不了货也不急着离开,父亲在衡阳住了一天。第二天,父亲去株洲。

株洲是一个工业城市,天下着雨,道路泥滑得很,好不容易找了一家旅社。在全市转了一圈,店铺里简直与年初一一样,没有什么人,只有车站最热闹,想必又没希望。有一家合作社,他们自己也销眼镜片,而且还积压了不少。不管他,住上一夜明天上湘潭去试试。不过,恐怕也是不妙的,好在火车票只要5角钱。

父亲忘记手里只有5角钱的困境了,哈哈。看到这里,我笑了。

2月22日到湘潭——毛主席的故乡,以为没销路却很顺利。天下着雪珠,我撑着伞背着一个小包,到了唯一的爱其华钟表眼镜店。一个胖子招待了我,谈了一会儿,等到店主人到后,一扯上正道,就购进了82元的货,82元啊,刚好任务可以结束了,这样就可以提前回家了,再来时不知何年何月。

这一天,父亲在日记里一身轻松。

从腊月二十、阳历1月22日出发,父亲出门整整一个月。有可能父亲天天在盘算,这一天82元的货款到手,他欣喜万分,他知道已经挣到了超过495元的钞票,可以回家了。这一天的晚上,父亲是放下心来一觉睡到大天亮,还是如释重负后感慨万千、一夜未眠?我没问,不知道。但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我想他会酣睡的。他常说:天塌下来当笠帽戴。

2月23日,父亲重返株洲。中午开好旅馆后,父亲到市中心游览了半天。出门这些日子,天天为销货奔波在大街小巷,唯有这半天,他抱着悠闲的心情,是彻底放松的。这天晚上,父亲在饭店点了菜、喝了酒。父亲不爱喝酒,这一天大概实在喜不自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父亲虽没“当歌”,但也总算对酒享受了一下人生。入夜,父亲问旅馆的会计借来算盘,趁着酒兴把整个外销的账通盘结了一下。

好得很,495元的要求超额了,所有旅行费也解决,包括每天贴补旅差费1块2也算上,还剩余60元。即使按每天1元的钱买一个多月的工分,也只多不少。来来去去坐车吃住,开支不小,可喜全部摆平。

父亲在日记里没有一丝醉意,一笔账算得清清楚楚。

1965年2月25日,父亲在株洲乘上直达上海的快车,取道回苏。

再见吧,浙江、江西、广东、湖南,四个省的所有美丽的城镇。再见吧,所有雪中送炭的暂时的同行。心潮如飞转的车轮……回吧,家里人早些消愁吧!

这本64开60页的深蓝色日记本,父亲并没有全部记满,还余下十来页空白。空白页并不是留在最后,而是留在中间部分。也就是说父亲记的日记最多只占了日记本的一半,十来张空白页后,父亲又一页一页列了明细。比如路费、旅费共计110元,税40元。另一页上,按地名、镜片打数、金额,其中金额部分又分为现金和汇款,分门别类记上数据。在四个省的九个城市和乡镇,共销售了112.5打镜片,总计金额713元5角。还余139多副眼镜片带回。紧接着一连十五页,父亲记下了所到之处的概况与风土人情。最后一页是父亲用钢笔绘制的南销路线图,省份的方位、线路、地点,一目了然。我问父亲,为什么还把卖剩下的眼镜片带回来?父亲说,他们(指公社、大队批他的人)對我无情,我何苦多挣钱给他们。我对父亲说,那么把镜片扔在株洲不是更好?父亲对我摇摇头说,你年纪一把还是不成熟,如果扔掉镜片,万一回来后他们要核对呢?我不是真要赔钱了?我承认我不成熟,幸好没让我遇上这种事。

父亲长叹一声,谁想碰上这种事。折腾啊,这辈子碰到了多少折腾的事啊。

这时,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打断父亲的话,别说了,吃茶吧,你的血压又要高了。好,不说了。父亲摘下眼镜,笑眯眯捧起茶杯。

眼下是2019年端午节的午后,风吹着绿色的窗帘,送来草木若有若无的香气,月季、石榴、栀子、忍冬、合欢、广玉兰,都在楼底下开着花。这也是番茄、黄瓜开始上市的时候,在过去很多年里,父母的整个中年阶段,一直都以种植蔬菜为生。现在,85岁的母亲在厨房准备煮鸡头米做点心,85岁的父亲在客厅喝碧螺春茶。假如我不问,那个寒冷的冬季,他们大概再也不想追忆。

而我无法忘记。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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